论郁达夫《茑萝行》中的抒情张力与自我塑造
2024-08-16王兰
[摘 要] 《茑萝行》是郁达夫在经济困难时期创作的一篇血泪小说,文本在主题意蕴、叙事结构和人物情感的矛盾冲突等方面蕴含着丰富的抒情张力。作为知识分子的“我”与旧式婚姻的妻子存在着隔膜,在回忆与现实中,“我”既在冷漠孤傲与暴戾向死的心理状态下扮演了“恶者”形象,也在包办婚姻和社会制度双重逼迫下成为一个“受害者”。在抒情的多维场域与人物心理冲突之间,郁达夫塑造的这一“自我”形象具备了表现时代病的典型意义。
[关 键 词] 郁达夫;《茑萝行》;抒情张力;“二我差”
郁达夫1923年在《创造季刊》上发表的《茑萝行》①描写了一位旧中国知识分子因经济问题而酿成的家庭悲剧,在浪漫诗意与现实书写的转变中,深刻反映了他对当时青年人的生存环境与心理矛盾的细腻洞察,并将人物的个体命运与整个社会相联系、物质困境与情欲矛盾相结合,揭示出造成这一家庭悲剧的根源——社会制度[1]。1923年以后,郁达夫作品中书写现实的因素显著增加。比起他的成名作《沉沦》《茫茫夜》《迟桂花》等,《茑萝行》作为郁达夫特定阶段的作品,展现了时代青年生存与情感的苦闷,其笔锋由此开始触碰现实,并在意象、叙事结构、人物语言等方面带有一份独特意味,《茑萝行》在郁达夫前后期作品中具有不可替代的转折意义。
一、“茑萝”与译诗的抒情互照
《茑萝行》是郁达夫以1923年归国后的自身处境为原型,采用第一人称书信体形式,描写了“我”对包办婚姻的不满,最终无奈与妻子分离,整篇的情感线索带有深厚的生活印记。《茑萝集》刚一出版,其好友殷公武便评论道:“达夫的境遇,也不至于这样苦,何以写得那样招人落泪的呢?这大约不过是文艺家的诡计罢了。因为不如此,是不容易动人的。”“要读者表同情,他就有三分痛苦也要写到十二分。”[2]而这种“十二分痛苦”的刻画得益于郁达夫“情调”的酿成,“只教一篇作品,能够酿出一种‘情调’来,使读者受了这‘情调’的感染,能够很切实地感着这作品的氛围气的时候,那么不管它的文字美不美,前后的意思连续不连续,我就能承认这是一个好作品”[3]。这种“情调”在文本中主要体现在古典意象“茑萝”和译诗的抒情互照中。
“茑萝”是一种草本植物。《诗经·小雅·弁》曰:“茑与女萝,施于松柏。”写的是贵族与兄弟姻亲间宴饮作乐,赴宴者为表对贵族的攀附而赋诗,“茑”与“女萝”均是蔓生植物,攀附松柏方能生长,这一比喻象征贵族与家族之间的依附关系。郁达夫选取这一古典意象,其目的是以“茑萝”暗喻主人公与包办婚姻妻子之间的关系。五四运动虽如一股强劲的风撼动了摇摇欲坠的封建大厦,却不曾完全摧毁它,世俗陈旧的思想仍压抑在这一代青年人的胸口,郭沫若、鲁迅、徐志摩等新文化运动先驱均未彻LQpkBawnoImYdeoFfsRLFQ==底逃离包办婚姻的桎梏。郁达夫同样如此,接受过新潮思想,遵从西方人道主义,狷狂敏感的他必然需要一个发泄的窗口,在《茑萝行》中为主人公“我”提供了一个诉苦和悔恨的文本空间。
文中的主人公“我”从头至尾通过回忆诉说着内心的痛苦,开篇一声长啸:“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女人!我终觉得对你不起!”实际上将主题的第一层关系点明出来,即对妻子的悔恨。从叙作关系来看,叙述人“我”的经历与郁达夫和夫人孙荃的包办婚姻显然呈现出一种“合”。《茑萝行》英文版在发表的署名前将收信人称呼为“UNHAPPY WOMAN”,意味深长。文中的妻子如茑萝一般柔顺可怜,身患疟疾的她从乡村嫁到县城,在文化接受、行为规范、性格等方面具备旧式女性攀附性的典型特质,而作为包办婚姻的郁达夫的妻子孙荃,显然不等于“我”的妻子,其真实情况是“郁达夫的原配在当时是乡间少有的才女,读过一些诗词,在郁达夫指导下,曾写了不少好的古体诗”[4]。叙述人“我”在这里便与作者关系产生了“离”,决定了“我”只能成为妻子的缠缚对象,并加重了其在道德与情感上的矛盾心态。
作为被高等教育割势之后的“零余人”,“我”依附社会不得,便是文本所体现的第二层依附关系。主人公对妻子的忏悔中穿插着对生计的苦闷。《茑萝行》创作时期,正是郁达夫经济境遇最痛苦的时期。1921年秋,郁达夫从日本回到了渴望已久的中国,当时的中国满目疮痍,教育界腐朽黑暗。郁达夫1919年回国参加外交官和高等文官考试,因为没有托门找人,结果均失败。早年弱国子民的经历和当下的恶浊空气令带着“经邦治国”干劲的郁达夫开始“东奔西走,成了贩卖智识的商人”。面对夜下的黄浦江,文中的“我”甚至产生了自杀念头,在河边吟咏时引用了英国诗人霍斯曼的《什罗浦郡的浪荡儿》,将其翻译为:“汝当衣锦归,否则永莫回,令汝别后之儿童,望到拉德罗塔毁。”严格对照英文及译文,可见主人公在传统诗学的意境中赋予了原诗另外的抒情意味,将“我”的“郁郁不得志”和挣扎向死的心境体现了出来。旧体诗的穿插与新诗互译对照,创造了具有汉语诗学的审美意境,加深了“我”在归与不归的思绪盘旋中的无奈和局促,在传统士大夫“仕官而至将相,锦衣而归故乡”的出世之道的影响下,主人公本该回国做一番事业,而人生的名誉、金钱与爱情都遭受挫败,如“茑萝”的主人公也是无法生存的。
“我”与妻子和社会之间的双重依附关系通过“茑萝”这一意象,使主题意义更加含混蕴藉。郁达夫在《茑萝集·自序》里说:“以己例人,我知道世界上不少悲哀的男女,我的这几篇小说,只想在贫民窟、破庙中去寻那些可怜的读者。”“茑萝”这一攀附性的植物从妻子到“我”再到社会中受难的个体,正是文中第三层依附关系的体现。译诗与攀附性“茑萝”这一意象产生互照效应,由此体现出郁氏小说语言抒情张力的充盈感,即在有限的空间里书写一个丰富的文本空间,赋予文本更多阐释的可能性。
二、忏悔意识与话语交错中的“二我差”
《茑萝行》采用倒叙的模式,故事结尾与开头互为照应,在物理和心理时间上呈现的是现在—过去式、过去—过去式。文本时间由意识流的片段组成,例如“现在是三点三十分了”“在A地住了三个月”“一天晴朗的午后”等,时间和空间的每一次转移都随着主人公的心绪而排列,这正是郁氏抒情小说不可缺少的重要构成部分。
时间线索中道明了“我”的痛苦和矛盾心理的缘由,具体为主人公在“此我”与“昔我”之间构成了一种“二我差”。所谓“‘二我差’是所有的第一人称叙述不可避免的现象,不同的‘我’既合一又分裂,无论是虚构的还是纪实的体裁,始终贯穿着这种分裂造成的张力”[5]。叙述人“我”与回忆中的“我”之间的分裂性不仅是情节不断向前发展的重要推力,且回忆中的“我”也处于一种忏悔与暴虐的分裂状态。“我”作为丈夫、长子以及谋生者,这几种内外身份处于矛盾冲突中,显然也是倒叙模式所赋予的张力所在。
作为丈夫,痛恨包办婚姻扼杀了其自由恋爱的理想,在忏悔自责中对妻子体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爱。“唉唉!那两年中间的我的生活!红灯绿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淫乐。在中宵酒醒的时候,在秋风凉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过几次。”[6]这里“昔我”具备了两个角色:一个是沉溺于醇酒妇人的“我”;另一个则是为此不端正的行为忏悔的“我”。文本中这样矛盾冲撞的心理反复出现,“此我”同样带着人道主义的忏悔心理去审视“昔我”,此前主人公已下定决心与妻子规划回A地生活,并表示不再为蝇头小利、功名利禄奔忙,最终却改变意志,在送妻子上车时“我”对妻子产生不舍,在没有直接的恨的情感里,不禁使人猜想两人是否有过真实的夫妻之爱呢?在笔者看来,主人公包括郁达夫本人对旧式婚姻是无法接受的,反映在妻子身上更多的是郁氏人道主义和知识分子谦卑宽容的体现,懊悔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爱”。正如许子东所说:“这是叔本华所谓的第三种悲刷,既无偶然因素,也不见‘坏人作祟’,善与善的冲突,更具悲凉的意味。”[7]作为“零余者”,教书是一份比较稳定正当的职业,主人公却因当时的教育场名利纷争、互嫉腐败而认为“教书是有识无产阶级的最苦的职业”,自尊心极强又胆怯懦弱的他却在生存苦况面前低头接受了A地聘书。
郁达夫在刻画主人公在情理与道德之间的心理纠缠时,更加突出了主人公在两个“我”之间为道德所裹挟的无可奈何,在“二我差”中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实可感,性格丰满完整,富有艺术张力,人物心理从沉溺于自然本性的欲望渐趋于回归理性的轨道,这构成了《茑萝行》独特的艺术价值。
三、情绪的写实与“伪恶者”塑造的意图
《茑萝行》的最大特点之一便是它是一篇书信体小说,作品虽没有收信人署名,却显然为“我”的倾诉提供了一个封闭的抒情空间。与此同时,文本中存在着叙述者“我”之外的另一个声音,即隐含作者,对“我”的不反抗或无力反抗的评价暗含在“我”对社会、对制度的讽喻调侃里。“留学的时候,多谢我们孱弱无能的政府,和没有进步的同胞,像我这样的一个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也考得了一个官费生的资格。”[6]抑或进行自我调侃:“赋性愚鲁,不善交游,不善钻营的我,平心讲起来,在生活竞争剧烈,到处有陷阱设伏的现在的中国社会里,当然是没有生存的资格的。”[6]正如伊藤虎丸所说:“反抗社会和颓废告白是反过来的自我主张。在这里‘颓废的告白’反而成为对于‘让本来高洁的自己陷于颓废处境的外在压力’的抗议。”[8]面对艰难的生活时局,主人公开始买酒寻欢,在声色犬马中麻醉自我,试图以沉水的方式主动抛弃这个世界,对死亡的高调宣扬实质是对“自我”的更深层的灵魂拷问,展现了隐含作者对叙述者声音的反讽性解构,从而显露出郁达夫塑造“自我”的真实态度:以自杀的形式追寻着人的自我意志,嘲弄着人们习以为常的世界,乃至思考人的生命本体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自我暴露是郁达夫注重情绪写实的艺术观念。正如郑伯奇对郁达夫的评价:“他赤裸裸地将自己暴露出来,有时还要加上一点‘伪恶者’的面目。”[9]主人公看似向死心切,展现的却是“求生的喊声,是人格的卫道符”[10],敏感无力的自我形象背后是对个体生存的诉求,从而使隐含作者从回忆与现实的“我”的叙述里逃离和解脱出来,发出了控诉和反抗的声音。
有几位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日本学者,对此却有不同声音,譬如坂井东洋男认为,“从《茑萝行》中可以看出‘责任转嫁’的逻辑”。桑岛道夫认为,“《茑萝行》的 ‘告白’ ,在缺乏社会性的意义上无疑代表私小说的典型性格”。[8]然而根据郁达夫在自序中的本意可见,小说呈现的并非知识分子对现实问题冷眼旁观、封闭狭隘地表达个人命运、对自我道德缺失的审视与反思,而是借主人公的忏悔引起社会的注意。《茑萝行》中的主人公包括郁氏笔下的诸多人物看似颓废无能、胆怯卑弱,却在这种不反抗和无法反抗的冲撞中体现出一种反压迫的斗争和启蒙意识,并由此在文本的表层意涵和深层意义中扩大了文本内部的艺术张力,也使这位令人憎恨同情的人物形象具有社会反思的意义。
四、结束语
《茑萝行》以“茑萝”这一古典意象为线索构成了文章的哀美基调,并在书信体式中为主人公的境遇倾吐提供了一个多维的抒情场域。“昔我”的忏悔终究无法改变历史,在时代的巨轮下被社会碾压过的鲜活个体,其身上的苦难是无法抹去的,这同样也是文章所体现的个体与时代之间的无奈悲凉感。纵使对社会意识形态的认识是一种“抒情化了的感性把握”,郁达夫《茑萝集》尤以《茑萝行》为首开始着墨于现实,以个体命运书写现实问题,试图回答“是生存,还是毁灭”的哲学问题,从中可以瞥见郁达夫后期朝着革命现实斗争的路径与起点,从浪漫诗人到现实书写不仅扩大了郁氏小说的内蕴,其塑造的带有时代病的青年的心理同样具有重要的社会史价值。
参考文献:
[1]光赤(蒋光慈).现代中国社会与革命文学[N].民国日报,1925-01-01.
[2]殷公武.杂记:“茑萝集”的读后感[N].晨报副刊,1924-03-09.
[3]吴秀明.郁达夫全集:第十卷·文论[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121.
[4]张明林.郁达夫自述:传奇故事[M].北京:西苑出版社,2011:140.
[5]赵毅衡.论二我差:自我叙述的共同特征[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4):68-73.
[6]郁达夫.茑萝行[J].创造季刊,1923,1(2):145.
[7]许子东.许子东讲稿第2卷:张爱玲·郁达夫·香港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109.
[8][日]大久保洋子.郁达夫小说研究在日本[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5):216-235.
[9]郑伯奇.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M].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1936:14.
[10]陈子善,王自立.郁达夫资料研究[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277.
作者单位: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