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贾宝玉和贾瑞疾病书写之比较

［摘 要］ 《红楼梦》中有大量疾病描写，前人研究多探讨女性疾病，而男性疾病鲜少有人关注。据统计，《红楼梦》中有15回涉及男性疾病内容，其中贾宝玉的疾病书写最多，其次是贾瑞。疾病在文学作品中已经远远跳脱了疾病本身，是文学化了的疾病。贾宝玉、贾瑞的疾病书写与人物品德和命运、贾府命运、清代社会都息息相关。于个人而言，通灵宝玉显示贾宝玉是个真君子，贾宝玉在通灵宝玉的治疗下获得重生；风月宝鉴映射的不仅是贾瑞伪君子的身份，也预示了他死亡的命运。于家族而言，他们的疾病暗示了贾府的内忧和外患。最后，从医者残缺的身体来看，医者也是患者，他们的疾病是病态社会的“杰作”。

［关 键 词］ 《红楼梦》；疾病；隐喻；贾瑞；贾宝玉

疾病和文学息息相关。在我国古代小说中，汉代小说《西京杂记》、六朝志怪小说《搜神记》、唐代传奇《玄怪录》、宋代志怪小说《太平广记》、明清小说《红楼梦》等都涉及大量的疾病描写。据统计，“120回的《红楼梦》，细致描写或明显涉及疾病与医药的就有66回，占55%”［1］。

文学作品中的疾病意蕴丰富。《疾病的文化史》中写道：“疾病在《红楼梦》中有重要意义，透过这些疾病的内容可以探析其背后的意蕴。”［2］疾病不仅仅表现为身心的症状，还和与疾病相关的人物、事物联系紧密，展现出深层次的内涵。为此，本文聚焦于比较贾宝玉和贾瑞的疾病书写，从个人道德和命运、贾府命运、病态社会三个方面论述疾病差异背后的意义，从而更深入地分析疾病背后的丰富内涵。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本文的疾病书写包含药、病、医者三个方面。

一、药物暗示君子命运

在文学作品中，药物和人物道德与命运息息相关。《红楼梦》中贾宝玉和贾瑞的药物可以分为中药和器物两类。通灵宝玉和风月宝鉴属于器物类，这类药物往往有“神秘性”，其背后的意蕴也更深刻。通灵宝玉暗示了贾宝玉是真君子且能获得重生；而风月宝鉴则映射出贾瑞是个伪君子，他的命运注定是死亡。

（一）通灵宝玉暗示真君子获得新生

君子可以分为真君子和伪君子两类。一般认为，德才兼备者谓君子，反之，有才无德是伪君子。首先，通灵宝玉身上有真君子的特性。“玉”在《说文解字注》中的解释“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2］玉代表了高尚的品德，通灵宝玉作为一块洁白无瑕的玉自然也代表了高尚的品德。《红楼梦》第一回写道：“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且通灵宝玉还是才华的具象化，第九十五回当“玉”丢失后，贾宝玉的聪明灵气也随之消失了，他变得痴傻呆板。由以上论述可知，通灵宝玉隐喻真君子。其次，真君子亦会被比作玉，贾宝玉的外貌就像一块美玉。早在《诗经》中就有将君子比作玉的例子，如《魏风·汾沮洳》写道：“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红楼梦》第三回写道：“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似桃瓣，目若秋波。”①圆脸、透亮的皮肤、美的长相都和通灵宝玉很相似。且通灵宝玉几乎一直伴随着贾宝玉，既是他的配饰，也是治疗他的药物。通灵宝玉原本是女娲补天时遗留的一块石头，后来因为想入红尘在富贵场的温柔乡里享受，便幻化成了一块宝玉随着神瑛侍者下凡历劫。从这个角度而言，通灵宝玉就是贾宝玉的化身，通灵宝玉的真君子特性也间接地传递给了贾宝玉。

药物不仅能侧面反映人物品德，还能预知人物命运，作者对通灵宝玉的药效设定就已经暗示了贾宝玉最终一定能够痊愈。药效主要取决于两个方面：第一，药物本身有效且药效不冲突。“是药三分毒”，一般药物都有副作用，但是其副作用和药效并无冲突。第二，患者的心理。一方面，通灵宝玉有效且没有相反的药效。如第二十五回贾宝玉被赵姨娘联合马道婆陷害，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对着通灵宝玉持诵，癞头和尚说道：“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①最后，贾宝玉在通灵宝玉的帮助下恢复健康。另一方面，通灵宝玉的药效不受贾宝玉的主观影响，因为通灵宝玉的正反两面都一样，贾宝玉无须做出选择。退一步讲，他也无法做选择，无论是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持诵的时候，还是和尚送玉过来时，贾宝玉都是疯癫或者疯傻状态，无法思考。所以，作者对于通灵宝玉的药效设定是“环环相扣”的，贾宝玉在通灵宝玉治疗下的结局也必然是新生。

（二）风月宝鉴预示伪君子步入死亡

我国古代常把“镜”与“鉴”混同使用，《玉篇》

云：“镜，鉴也。”《广雅》亦云：“鉴，谓之镜。”所以，风月宝鉴的意思就是风月宝镜。一方面，风月宝鉴照射下的贾瑞是个伪君子。镜子最基本功能是显示形象，风月宝鉴正面的骷髅就像病后瘦骨嶙峋的贾瑞；背面与王熙凤云雨的幻想则是他的内心所想。可见，贾瑞是一个好色之徒，这一点显然不符合真君子的品行。此外，风月宝鉴的治疗对象就是纨绔子弟。《红楼梦》第十二回注释写到这面镜子“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②。庚辰双行夹批：“所谓无能纨绔是也。”［3］因此，风月宝鉴中的影像就是一个有才无德的贾瑞。

另一方面，风月宝鉴实际是压死贾瑞的最后一根稻草。与贾宝玉不同的是，贾瑞的药物也有效，但是药效相反且受到主观因素的影响。风月宝鉴是他活下来的最后一线生机，可是却有两种不同的药效：背面是生存，正面是死亡。如果镜子两面看到的都是骷髅，那么他能恢复健康。可是，风月宝鉴没有发挥出其正面——骷髅面积极的药效，因为贾瑞并没有听取跛足道人的叮嘱，换句话说就是贾瑞没有遵医嘱吃药。所以，风月宝鉴虽然有效，但是最后却成为他的“催命符”，风月宝鉴的出现早已宣告了贾瑞的死亡。《疾病的隐喻》中写道：“众多的疾病，或者是大多数的疾病，并非真正的‘身体’疾病，而是心理疾病。”

事实上，贾宝玉和贾瑞的命运也是作者对真伪君子命运的一种警示。理想的君子应该得到救助；伪君子如果“病入膏肓”还不知悔改就会死亡，如果改过自新还能得到救赎。

二、疾病昭示贾府命运

在文学作品中，男性疾病常常作为家族命运衰败的象征。贾宝玉是贾府未来的继承人，贾瑞是贾府学堂未来的掌舵人，他们的疾病和贾府命运联系紧密，随着贾宝玉和贾瑞病情的加重，贾府逐渐走向衰落。

（一）疾病与贾府外患

从疾病来源看，贾宝玉的疾病来源预示了贾府要遭遇外部打击。贾宝玉的病因主要是外部侵入，如第二十五回马道婆做法害他，第五十七回紫鹃试探他对黛玉的感情，这些都是外界因素。贾宝玉生病后，贾府的外患接踵而至。第九十七回贾宝玉被迫娶了宝钗后，旧病陡发，更加昏愦，连饮食也不能进了；第九十九回薛蟠杀人案再次被查；第一百五回宁国府被抄家，贾府被抄家；第一百十一回狗奴才招强盗。贾府在重重外患中逐渐衰败。

贾府遭受外患的原因是多样的，和贾元春的死亡、贾府以前的隐患以及贾府决策失误都有关。贾宝玉的疾病主要影响的是大脑，大脑负责决策，当大脑受到攻击时势必会影响一个人的决策，因此，贾宝玉的大脑受到攻击实则暗指贾府的决策有问题。贾府对于潜在外患的决策是买通官府、包庇罪犯，其中最典型的是薛蟠杀人案，虽然薛蟠不是贾府的人，但是四大家族命运早已捆绑在一起，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府处理薛蟠案时就是用现有的权势为其开脱，他们都只看到了眼前的贾府如日中天，却没有想到贾府将来也有山穷水尽、树倒猢狲散的一天。后来这个“隐患”就成为“一颗定时炸弹”，在贾府这座大厦垂危之际“爆炸”了，并引发了贾府一系列的外患。

（二）疾病与贾府内忧

贾瑞的疾病来源于自身，这也暗示了贾府内忧重重。贾瑞生病的原因虽然与王熙凤的计谋有关，但是主要原因还是他自己，如果贾瑞对王熙凤没有非分之想，就不会有后面的诸多事情。贾瑞生病后，贾府内忧日益增多。据统计，贾瑞死后书中有9回都写到了贾府的内部问题，主要包括贾府的风流事、经济问题、管理问题。如第五十五回贾府的开支问题、管理问题——刁奴以下犯上；第六十五回贾敬死后，贾珍、贾蓉、贾琏等人的各种风流事。最后甚至连水月庵这种佛门静地亦沾染了世俗的色欲，成为风流地。由此可见，贾府的内部矛盾已经越来越深。

可是，正如贾瑞的疾病攻击的隐私部位具有“隐秘性”一样，贾府的内忧几乎没人发现。最开始贾元春省亲的时候提醒过贾府众人不要太奢华，后来王熙凤也意识到贾府的一些问题。最后则是探春直接指出了贾府的严重境况，在第七十四回说道：“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①但是，贾府众人依旧对贾府的问题采取漠视的态度，他们依然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从这个角度而言，贾府众人都要为贾府的内忧负责。综上可知，贾瑞和贾宝玉实际是贾府的化身，他们的疾病暗指贾府命运多舛。

三、医者揭示病态社会

《疾病的隐喻》指出：“疾病隐喻还不满足于停留在美学和道德范畴，它经常进入政治和种族范畴。”［4］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是治疗贾宝玉和贾瑞的医者，同时他们也是患者，他们的疾病和清代社会联系紧密。无论是癞头还是跛足，都暗指了清朝是个病态社会。不同的是，癞头说明病态社会范围广，而跛足则揭露了病态社会发展慢的状况。

（一）癞头与病态社会范围广

中国古代小说中癞头一般隐喻人物命运的坎坷与不幸、人物性格的缺陷或弱点、社会的病态与不公等。癞头和尚的“癞头”则隐喻清代文字狱。第二十五回对癞头和尚的描写是这样的：“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②现代医学认为癞头这种病是由真菌感染而引发的，有传染性。事实上，文字狱也有“传染性”，清朝文字狱数量之多、规模之大、牵连之广、杀戮之血腥，均称空前。因文字狱获罪的人，罪及家属门生，为其写过传记、碑文以至与其有过书信来往的人也要追查治罪。如庄廷鑨《明史稿》案、戴名世《南山集》案、查嗣庭试题案等，都是影响较大、牵扯人数众多的案件。

文字狱的危害范围广泛。文字狱严重禁锢了人们的思想，堵塞了言路，很多人为了保命都不敢进言；阻碍了科学、文化的发展；败坏了官场的风气，造成了人人自危的局面。一些文字狱案甚至都是捕风捉影，没有实际的根据，从而产生了很多的冤案，导致当时文化空前落后。这种危害性就如同“癞头”的传染性一般让人们感到害怕，人们对此敬而远之，由此可见文字狱对清朝社会危害范围之广。

（二）跛足与病态社会发展慢

不同于“癞头”的是“跛足”没有传染性，主要影响的是走路的速度，跛足揭示的是病态社会发展慢的境况。第一，跛足隐喻明亡清兴后的满汉不平等，满人如同健全的一足，而汉人则如同跛了的一足，无法立足。据《清史稿》记载，康熙年间，六部尚书和侍郎中，满人官员占比为70%以上。经济与社会资源分配不平等，汉人相较于满人无法获得足够的经济和社会资源。据《清朝文献通考》统计，清初至康熙年间，满洲贵族在关内占有的土地面积增加了数倍，而汉人则面临着土地兼并和流失的问题。

第二，这种病态现象对社会发展的危害也是多方面的，包括社会动荡不安、经济发展受阻、国家凝聚力下降和文化多样性受损等。清朝初期推行剃发易服政策，强制汉人改变服饰和发型，以符合满人的习惯。这一政策引发了汉人的强烈不满和反抗，引发了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血腥事件；商业上的不平等削弱了汉族商人的竞争力，破坏了市场的公平竞争秩序，导致社会经济的停滞和萎缩。这些危害最终影响了社会发展速度，清朝社会发展缓慢，就如同跛足道人走路慢一样。综上可知，无论是癞头和尚还是跛足道人，他们既是医者也是患者，社会的痼疾毒害了患者，甚至荼毒了医者。

四、结束语

贾宝玉和贾瑞既是贾府的缩影，也是社会的缩影，关于他们的疾病书写撑起了一场“红楼梦”。贾宝玉和贾瑞作为《红楼梦》中贾府的两位男性患者，一个真君子迈向新生，一个伪君子堕入“万丈深渊”，但他们的疾病都是贾府命运的具象化。而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名为治疗贾宝玉和贾瑞的医者，实际也是患者，换而言之，在病态社会中人人都是患者。

参考文献：

［1］段振离.医说红楼［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2

［2］［美］亨利·欧内斯特·西格里斯特.疾病的文化史［M］.秦传安，译.北京：中国编译出版社，2009：1.

［3］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上卷［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97.

［5］苏珊·桑塔格.作为隐喻的疾病［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5．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