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中的神仙世俗化探析
2024-08-15王薇
一、神仙形象的由来
神仙从一定意义上来讲是广义的,由神、仙二字结合发展而来。实际上神与仙最初指代的都是异于常人,先民臆想出来的非真实存在群体,但其并非指同一类群体。神指自然神,是生而为神的,天生就具有某种超能的,且绝大部分形象都是兽形或人与兽的结合体。仙则是由人修炼得道而成的,并非生而就长生不老。随着不断的演变,神吸收了仙长生不老的特性,仙吸收了神各种各样的超能,两者逐渐结合起来,成为后世所指的广义的神仙。本文所研究的神仙形象,当指广义。《汉书·艺文志》云:“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聊以荡意平心,同生死之域,而无怵惕于胸中。”
被称为神话之渊府的《山海经》中记录神仙众多,它们的形象大都是奇异的,或是兽形,或是人与鸟兽龙虎某个部位结合而成。《庄子》中所塑造的神仙飘逸、清高、喜怒有常,食天地之气,或是如《楚辞》中仙人乘龙驾凤,游荡于云彩之间。而无论是外表姿态,还是行为活动,这些原始的神仙形象都与凡人有异,后来不断发展,才由兽到人面兽身,再逐渐出现全人身,可以说这是早期神仙形象外表世俗化的一个表现,但整体而言,还与人之间存在较大的差别。
到了汉代,神仙逐渐摆脱了原来的神秘色彩和非人特征,开始吸收人的形象特征,神仙的人格不断完善、丰富。魏晋南北朝之际,人们生活困顿,朝不保夕,神仙成为人们逃避现实的寄托,神仙形象的发展也随之更甚。在前代的基础之上,后世的神仙形象自是塑造得越来越成熟、丰富。总之,不同时期的人们对于超自然的幻想和对生活的憧憬都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所以神仙的形象也会随之发生相应的变化。
二、神仙世俗化表现及其成因
(一)对社会灾难的关注
《搜神记》中的许多神仙并非不问世事、避世自保,他们对人类世界的苦难有了更多的关注。首先体现为反战思想。魏晋时期,国家连年战争不断,过上安稳的生活是百姓的普遍愿望。作为百姓心中敬仰、信奉的神仙,自然要使用各种各样的神通减少战争给众生带来的伤害。《搜神记》中神仙的反战思想主要通过神仙对君主的态度来反映。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发动战争、使人民遭受迫害的君主,一般都得不到神仙的尊重与帮助。在《左慈显神通》中,曹操并非仁君,被左慈反复戏耍。而爱护百姓,施行仁政的君主,一般都会得到神仙的敬重与帮助。《淮南八老公》中,刘安是一位仁慈、潜心于道术的君主,上天知道了他喜欢道术,便派八位长者为其传授长生不老的秘诀,这是对他仁善的奖励。其次,庇佑百姓。神仙在世人心中是神通广大、呼风唤雨的,他们的某种本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为百姓驱走灾祸,带来福祉。《搜神记》中的神仙总能在自然灾害来临时大显神通,庇佑百姓。比如卷一中的《雨师赤松子》中记“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势师也,常入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赤松子是掌管下雨的神仙。神仙对百姓生产生活的保护,体现了他们的仁慈悲悯之心,他们的行为拉近了人与神的距离,使得神的角色更加具有人性。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下,神仙形象的塑造满足了魏晋时期的社会现实心理。所以神仙不再是虚无缥缈、高高在上的被敬奉者,而要给予人间苦难更多的关注与拯救,走出修炼之地,干预社会,成为百姓的守护者。
(二)成仙者身份的平民化
除少数的几个自然神,《搜神记》中的得道成仙者的前身大都为普通的凡人,或是因为修炼了某种法术成仙,如《刘根召鬼》中,刘根“入嵩山学道。遇异人授以秘诀,遂得仙。能召鬼”。或服用了某种秘药飞升成仙,如《偓佺采药》中一位靠采药为生的长者,因喜食简松的松子,形体生毛,能飞行,成了长生的神仙。或是因功绩或某种机缘升仙,如《葛由乘木羊》中有个叫葛由的羌族人,喜欢雕刻木羊,有一次,他竟然骑着他雕刻的木羊飞到了蜀国城中,许多人追着他来到了绥山,结果这些追他的人都和他一样成了仙。《王乔飞舄》中王乔是来自河东的官员,每月初一都回京看望友人,但次次不见随行车马,其实他有神奇的法术,可以变成野鸭飞行。
连年的动乱与现实的黑暗,使得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他们无力改变大的社会环境与生活现状,只能将美好理想生活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仙幻想中,幻想自己能够得道成仙,无病无灾,变得长生不老,逍遥自在。作者赋予这些神仙的凡人身份,架起了人神之间的桥梁,说明凡人只要潜心修炼,或者获得机遇,得到神仙的帮助,便有脱去凡胎,飞升成仙的可能性。《搜神记》中神仙身份的平民化,满足了读者的现实需求,为其提供了幻想的可能性。
(三)日常生活的世俗化
前文提到了《搜神记》中成仙者身份的平民化,这为其成仙后日常生活的世俗化提供了前提。在成为神仙之前,成仙者都有长时间的人间生活经历,制度规范、礼乐文化、饮食生活,这些人间的种种,都对他们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文中主要体现在穿着、饮食,出行仪仗等方面,如在《杜兰香与张传》中,杜兰香称其母生活在灵山,“时游云霄际。众女侍羽仪,不出墉宫外。飘轮送我来”,其母生活在灵山,应该是神仙不假,在出游时,有侍女拿羽仪相伴,在人间这是宫中妃嫔贵人所享受的待遇。在《河伯招婿》中,河伯为嫁女儿,如同凡人一般准备单衣、夹衫、丝制的裙子,以及侍卫、侍女等作为嫁妆,婚礼后三天,还按照人间的习俗设立宴席,让女婿拜阁。这些行为都有迹可循,甚至与人间一模一样。
神仙并非过着之前认为的非甘露而不饮,高高在上的寡淡生活,他们也拥有凡人一样的生活方式,也具有世俗的欲望,追求世俗的幸福。所以神仙生活也侧面表现出了《搜神记》中神仙世俗化的特点。
(四)人性增强
神仙不再像之前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也像凡人一样拥有了七情六欲。整体来看,《搜神记》中神仙拥有人性表现最突出的一方面就是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必复,当然只有《冠先钓鱼》是个有仇未报的特例。《刘根召魂》中,刘根得道成仙后,能够召唤鬼魂,而颍川太守却把他当成妖孽,派人追杀,刘根来到官府后,他命令刘根让鬼魂现行,否则要定罪处决他,刘根略施法术,只见五六个鬼压着两个鬼囚出现在太守面前,仔细一看,那两个鬼囚竟然是太守过世的父母,只因太守对神仙无理,所以他们受到了惩罚,太守立马跪地请罪,可为时已晚,刘根一言不发地离去了。《汉阴生乞市》中,汉阴生是一位行乞小儿,集市里经常有很多人欺负他,还有人往他身上泼粪,但他的衣服却从来没有一点污秽,没过几天,那个往他身上泼粪人家中的房屋就倒塌了,砸死了十多个人。
干宝在《搜神记》中赋予了神仙更多的人性色彩,改变了人们对神仙孤傲、冷酷、独立于世形象的看法,让神仙也拥有了同凡人一般的情感,他们不再是性格单一的扁平化人物,因为有了人的情感变得有血有肉。
三、神仙形象世俗化的价值
(一)丰富了已有的神仙形象
在《搜神记》之前,所存在的神仙形象虽然已经非常丰富,但大多比较单一、扁平,缺少人性。干宝在书中对神仙形象的世俗化设定,使得小说中的神仙形象更加饱满丰富。在《搜神记》记载的神仙当中,有神农、赤松子、炎帝少女、赤将子、宁封子、偓佺、彭祖、师门、葛由、冠先、琴高、陶安公;修道成仙的术士有焦山老君、鲁少千、八老公、刘根、王乔、蓟子训、汉阴生、常生、左慈、于吉、介琰、徐光、葛玄、吴猛、园客等。《搜神记》中的许多神仙形象都摆脱了以往神仙的孤傲之气,或是生活方面,或是思想情感方面都带上了凡间的气息,神仙变得有血有肉,更加多面化。《搜神记》作为志怪小说集,对之后小说的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有大量模仿《搜神记》的作品问世。《三国演义》中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斩于吉 碧眼儿坐领江东》就是对于吉、左慈故事的加工发展。这些模仿之作,虽没有对志怪小说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但书中所创作的不少世俗化的神仙形象,不但推动了文学作品中神仙书写的发展,而且为后世小说、戏剧中神仙形象的塑造提供了更加丰富的素材和借鉴。
(二)反映了魏晋时期人们的生活愿望
神仙形象是世人愿望的体现,它作为人们的主观想象,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反映了人们各个方面的愿望。在科学技术不发达的古代社会,天气变化对人们生活的影响是巨大的,根据《中国灾害通史·魏晋南北朝卷》对魏晋时期灾害发生情况的系统统计,可知从曹魏(220)建立,到东晋(420)灭亡,这两百年的时间里,共发生水、旱、疫等八种灾害,共计534次,发生率高达267%,也就是说,平均不到半年就有一次灾害发生。频繁的灾异给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使人们处于困境之中,且因生命常常会受到灾异的威胁,内心不免有深深的朝不保夕之感。在当时的生产状况下,人们对大多数灾异都手足无措,只能寄希望于掌管万物的神仙,所以《搜神记》中对能够控制天气、呼风唤雨的神仙形象描写较多。干宝《搜神记》中的神仙形象在保有神性的基础之上,还被赋予了更多的人性,书中许多神仙所呈现出的厌恶战争、长生不老、庇佑世人等特点从侧面反映出了当时人们的普遍愿望。正是因为这些世俗化的神仙形象服务于现实,满足了当时人们对各种美好的憧憬,所以受到了人们的喜爱,得以广泛流传,为后世研究魏晋思想提供了借鉴。
(三)反映了魏晋时期人们的道德观念
干宝在《搜神记》中阐明其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发明神道而不诬”,由此可知,书中真实记录了当时人们的思想观念。在当时大的时代背景之下,人们还是普遍信奉与坚守儒家孝顺、仁义的道德品质,这从神仙对一些道德君子、贤德之人的态度中就可以体现出来。在《搜神记》中,衡农待继母如生母,孝行感天动地,这正是儒家所倡导的伦理道德。他这样至善的行为受到了神仙的充分肯定和嘉奖,在他遇到灾祸时,神仙及时警示,使他避开了坍塌的房屋,生命得以保全。君王王业勤政爱民,以政为德,爱民如子,在死后,神仙派白虎守护左右,这是对他奉行仁政理念的嘉奖。由此看来,这些神仙对于儒家的道德观念也是非常认同的。在魏晋时期,人们生活困顿,生命常常受到威胁,但他们并没有放弃对儒家伦理道德的认同与坚守,魏晋百姓一直坚守着朴实真诚的道德品性。
(天水师范学院)
责任编辑 时凤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