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私立中学,黄了
2024-08-15杨智杰
作为深圳一所知名私立中学,厚德书院近日因资金链断裂、拖欠物业租金,所有师生被物业“赶出了学校”。
过去半年中,有关厚德书院倒闭的传言在当地教育圈流传,学校多次公开否认,但直到6月28日,校门口张贴的一张要求师生搬离的“告知函”,为这些猜疑画上了句号。
厚德书院的教职工张鹏,已经将自己的个人物品从学校搬离。7月18日,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透露,深圳市教育局已经介入处理此事,并提出了初步的解决方案,但他对未来的去向仍感到不安。
这所位列深圳民办中学“第一梯队”的学校,结局何以至此?1000多名师生又将何去何从?
1000多名师生等待安置
厚德书院创立于2016年,位于深圳龙华区,由深圳知名的老牌教育机构邦德教育集团全资创立。
学校在建校之初便在深圳教育圈声名大噪:这一年,深圳中考裸考第二名学生放弃公办名校,转投厚德——这成为此后多年学校招生宣传的重点。
公开信息显示,厚德书院处于深圳私立中学的“第一梯队”,曾被深圳市教育局评为“2020年度深圳市优质特色民办学校”。2021年厚德书院高考本科上线率为87.93%。
2023年中考结束后,胡勇决定将孩子送入厚德书院,主要看中的便是高升学率。学校甚至还承诺家长:如果三年后学生没有顺利考上本科,他们可以在厚德重读一年,其间的学费和住宿费全免。
张鹏是厚德书院一名负责招生的老师。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7月初,深圳市教育局已派出专项工作组进驻学校,与高一及高二年级的组长进行会谈,并指示他们向学生家长传达情况,共同探讨解决方案。
受倒闭影响最大的,正是在读的高一年级和高二年级学生。
厚德书院设有高考部和国际部。高考部学生最多,涵盖了高一、高二、高三以及高四(复读班)。张鹏介绍说,高考结束后,高三和复读班学生已毕业,今年学校也未招收高一新生,学校现有即将升入高二、高三的学生大约800人。
《中国新闻周刊》在龙华区教育局官网获取的一份厚德书院2023年审计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末,该学校有1293名在校生,264名教职工,其中专职教师185人,教辅、管理等人员79人。
张鹏透露,目前由市教育局出面协商的一个解决方案是:从新学期起,厚德书院的所有师生将整体“平移”至深圳龙岗区的一家民办学校——深圳市中荟高级中学(以下简称“中荟高中”)。
中荟高中位于龙岗区,是一所新成立的双轨制民办高中,该学校今年才开始招收首届学生,还没有高二、高三学生。一位家长表示,目前只能听从市教育局的安排,但她也向《中国新闻周刊》表达了顾虑:“中荟高中是一所新学校,家长对其师资和教学质量并不了解。”
胡勇向《中国新闻周刊》提供了一份中荟高中新制定的教学工作说明:为了消除家长们的顾虑,学校在厚德原有教师团队的基础上,构建了本届高三的教师团队,并邀请家长和学生在7月22日参加学校的见面会。胡勇的孩子即将升入高二,让他不安的是,厚德所有骨干教师最终是否都愿意转到中荟。他原先选择厚德是为了孩子能考上本科,但现在,中荟没有高考成绩来证明其实力,孩子也失去了原本在厚德享有的免费复读一年的保障。
家长的担忧是有理由的:私立中学的学费远高于公办中学,据不完全统计,深圳当地私立中学每学期的学费在2万—10万元不等,厚德书院的学费排在中上水平。
其招生公告显示,该校高考班的文化类课程每学期学费为4.3万元,艺考类课程的每学期学费为5.9万元。学校有相关优惠政策,家长如果提前缴纳学费,可以享受一定的折扣。另一位家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去年6月,她给孩子预交了高二、高三两年的学费和住宿费,约17万元,中荟高中并非她孩子的理想去处,但因预交了学费,也只能无奈接受。
作为教职工,张鹏起初对这一安排很满意。目前厚德书院已经拖欠了所有教职工一个半月的工资和社保,在深圳市教育局协商的解决方案中,中荟高中将解决拖欠老师的工资,而且他也不必担心失业。
但张鹏随后也开始担心,厚德书院的师生有1000多人,中荟中学能否一次性收纳所有人?此外,更换了校址,是否所有老师和学生都愿意接受这一方案?如果有人不同意,剩余老师和学生的去处是否会受影响?张鹏目前依然内心忐忑,“ 8月新高三就开课了,只能等到那时事情才能明朗”。
7月19日,《中国新闻周刊》致电龙华区教育局,询问厚德书院的倒闭原因及当前的处置措施。该局工作人员回应,整个事件由市教育局主导处理,龙华区教育局仅提供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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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务危机已持续半年
厚德书院的财务困境早在今年1月就已显现。
据天眼查显示,2024年1月,因相关合同纠纷,厚德书院及其相关负责人被判需支付超过1.4亿元的债务。3月,福田区人民法院向学校及法定代表人田华发出限制消费令。5月10日,学校再次被广东省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列为被执行人。
直到5月,师生和家长们才真切感受到学校的运营危机。5月21日,深圳市教育局公布《深圳市2024年高中阶段学校招生计划表》 (以下简称《计划表》),厚德书院并未出现在名单上,这意味着,厚德书院今年不再有招收高一新生的资格。
张鹏注意到,这之后,一些与学校合作的供应商开始陆续到校上门追款。今年上半年,胡勇曾几次收到学校老师的通知,鼓励家长提前支付学费,如果家长能一次性支付两年费用,还能享受八五折优惠,这对胡勇有很大的吸引力,因为“可以节省数万元”。但他最终被孩子劝阻,只预交了一个学期的学费,近5万元。“我小孩说在学校看到有民工上门讨薪,感觉学校快不行了。”
但当时临近高考,深圳市教育部门相关负责人为了安抚老师和学生家长,曾专程到学校开会,表示有相关的应急预案,希望教学工作不受到干扰。5月23日,厚德书院国际部甚至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布“严正声明”,称近期招生计划待定,引发的许多讨论是“恶意诋毁和造谣”。
张鹏说,和一些民办学校招不到学生不同,厚德书院成绩不错,教学质量在民办学校中也不算差,不愁招不到生,“我们当时觉得创始人不会真的放弃学校”。
家长和教师们当时仍抱有一线希望:深圳会在7月进行第二次中考划线录取及民办补录,这意味着,厚德书院还有可能继续招生。而且,直至6月19日,厚德书院仍在公众号上发布招生宣传。
但6月28日,一纸公告让希望落空。作为学校的物业管理方,深圳市博金汇通实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博金汇通”)称,由于厚德书院未能按时支付物业租金,公司已于今年1月发出解约通知,终止了《房屋租赁合同》。截至6月末,厚德书院已拖欠租金等费用超过1000万元。博金汇通责令师生将物品搬离。
到了7月9日,该公司再次发出通告,强调所有物品必须在7月12日之前全部搬出学校。但截至目前,厚德书院尚未对外正式公布停办声明。
厚德书院为何会陷入资金链断裂的困境?张鹏表示,外界对此有诸多猜测,但教师们只了解学校深陷债务危机,但不知道更深层的原因。
《中国新闻周刊》在上述龙华区教育局公布的财务审计中看到,厚德书院2023年年度净收益为-1631万元。当年学校的收入约1.1亿元,包括学杂费、政府补助,但大额支出包括教职工工资奖金补贴、教学和住宿场地租赁费、财务费等。许多民办学校的经营都有亏损,该审计内容并未对厚德学院的管理问题和风险提出质疑。
但实际上,厚德书院的初始投资者邦德教育目前的经营状况也面临诸多问题。其2018年的招生简章显示,“深圳市厚德书院由邦德教育集团全资创办”。据天眼查数据,深圳市邦德文化发展有限公司面临众多风险警示,其自身风险高达161项,被执行的金额累计达近3.6亿元。
邦德教育起步于2001年,2005年正式成立深圳市邦德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是华南地区规模最大的教育机构,提供从小学到高中的校外培训课程。2017年左右,随着国内K12教育机构“上市潮”,邦德教育也在积极筹备融资,谋求上市机会。但“双减”政策实施后,邦德教育的业务遭受重创。2021年5月,该公司曾因虚假宣传,被深圳市市场监管局依法处以顶格罚款250万元。
民办学校的财务风险
今年5月,胡勇将近5万元的学费打入了学校的账户,但也有部分家长向媒体反映,他们将学费直接打给了法定代表人田华的个人账户,家长们对民办学校财务监管是否合规产生疑虑。
厚德书院的财务审计显示,截至2023年末,学校学杂费及代收费有存入银行,尚未发现有坐支现象,现金内控制度健全。此外,学校还设立了“三方共管账户”,并通过签订三方托管协议,将该账户的收支纳入统一核算体系,符合企业会计制度的要求。
张鹏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据他所知,学校对学费有一套正规的管理制度。他推测,校长个人账户收取学费,可能与学校被列为被执行人,银行账户遭冻结有关。但多位受访学者指出,学费被直接转入个人账户而非学校账户,这一做法暴露出了学校财务监管上的明显漏洞。
为了规范民办学校的财务管理,深圳市教育局在2022年曾出台《深圳市民办中小学财务管理办法》,规定民办学校在每个会计年度结束后,必须委托会计师事务所对其年度财务报告进行审计。龙岗区和龙华区已经公布了相关学校的审计报告。
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助理教授蒋言长期研究民办教育的相关法律法规,他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民办学校理论上应独立运作,但如果学校的财务指标已经显示出潜在风险,政府就不应再按照常规方式监管。在他看来,一种可以尝试的方法是,参考目前校外培训机构的学费监管模式,通过建立一个由教育部门运营的监管平台,确保资金使用的合规性和透明度,减少家长的损失。
此外,目前国内一些省市也建立了民办学校风险保证金制度,即民办学校将一定的风险保证金存入审批机关确定的银行,设立专户,用于民办学校终止时退还向学生收取的学费、杂费和其他费用。北京大学教育学院院长阎凤桥也指出,在当前形势下,民办学校设立风险保证金可能是一种有效的应对策略。一旦发生财务危机,这笔保证金可以用来保障师生员工的基本权益,支付未结清的物业费或其他债务。
但这些措施无法从根本上预防民办学校倒闭。在厚德书院“爆雷”后,师生、家长及教育主管部门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尽管深圳市教育局已经在短期内寻找到解决方案,但胡勇等一些家长并不满意,在胡勇看来,中荟高中在师资和成绩上无法与厚德书院相提并论,而且自己此前已支付学费远高于中荟。《中国新闻周刊》获悉,有家长甚至提出希望孩子转入公立学校,使教育部门陷入两难境地。
在蒋言看来,相关部门要考虑,当民办学校遇到经营困难时该如何分类应对,不是简单地让其关闭。“政府可以对民办学校的状况进行准确评估,如果学校具备继续办学的条件,并且得到了家长的高度认可,可以探索通过破产重整或破产和解的方式,将学校收取的学费优先用于保证学校运营,盈余部分按照重整计划或和解方案用于偿还债务。”
如果学校突然关闭,政府再将学生转移到其他民办学校,就可能会出现类似厚德书院的困境。不过,蒋言指出,现有的《企业破产法》中,破产和解主要针对营利性机构,而非营利性民办学校在法律上存在空白,未来仍需在法律制度上完善。
在厚德书院倒闭的同时,深圳一些民办中学近期也面临办学方面的争议。2024年,深圳普通高中的学位共9.6万个,其中有招生资格的民办高中共48所,招生2.6万人,约占所有招生名额的27.7%。今年5月,除了厚德书院外,还有5所深圳民办普通高中未能参与2024年的首次划线录取,分别是:深圳市南山为明学校、福景外国语学校、明德实验双语学校、明瑞高级中学和皇御苑学校。
成立于2021年明瑞高级中学,在社交媒体上也多次被传倒闭,但学校并未回应传言。《中国新闻周刊》在龙岗区教育局披露的该学校2023年财务审计报告注意到,学校的最大核定办学规模为735名学生,但2023年实际在校生只有224人,专任教师33人。该审计报告提醒,该校并没有发现重大违法违规问题,但由于招生人数不足,加之前期教学设备和开办支出较大,学校目前面临亏损,2023年净利润约为-871万元。南山为明、福景外国语、皇御苑学校都是深圳知名老牌民办学校,但目前并未有公开消息显示这些学校也面临经营难题。
过度依赖投资办学
多位受访学者指出,近年来民办学校不时爆出经营困境乃至倒闭,虽是市场经济中的正常现象,但也折射出中国民办教育办学模式的问题。
投资办学在中国民办教育中是一种普遍现象,它与企业经营有相似的风险。吴霓是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教育战略与宏观政策研究所所长,长期研究民办教育,他在国内多地调研发现,目前许多民办学校仍采用投资办学模式,比如企业独资办学、与投资机构合作办学,或与房地产开发商联合办学等,而这些依赖投资办学的学校,大多难以长期生存。
阎凤桥进一步解释,传统的投资办学倾向于滚动式发展,类似于“滚雪球”,通过逐步积累,并谨慎控制支出,稳健地扩大学校规模。但现代民办学校有时会收到来自背后集团的大笔初始投资,这需要回报本金并获取利润。但国内民办学校的经费来源单一,大多依赖学费。如果学校经费入不敷出,如何填补资金缺口?“我认为这是国内民办学校面临的最根本性问题。”阎凤桥说。
实际上,2016年,中国修订了《民办教育促进法》,明确了对民办学校实行非营利性和营利性分类管理。深圳市教育局公开提到,当地民办中小学校大部分在民政部门登记为民办非企业单位。但阎凤桥指出,尽管大多数民办学校注册为非营利性机构,实际运营中,仍希望在办学中获得经济利益。
多位学者指出,政府应扮演的角色,不是深入每所学校的日常监管,而是构建一个公平的政策环境,为民办学校提供合法且多元化的融资渠道,鼓励捐资办学,这不仅能降低学校对单一资金来源的依赖,减少风险,也有助于提高学校财务的透明度,便于多方监督。
捐资办学模式在欧美许多私立学校十分常见,学校主要通过社会捐赠、校友资助等方式获得资金支持。相比之下,中国的民办学校目前主要依赖学费作为收入来源。尽管政府也会提供一定的经费支持,但这难以满足学校的需求。
但蒋言指出,国内民办学校在捐赠方面存在制度性障碍,如捐赠人不能直接享受税收优惠,必须通过第三方基金会,需要在法律制度上进行改革。吴霓补充道,民办教育的发展不仅受教育部门的影响,还受到税收、工商等多部门监管模式的制约,政府各部门之间需要共同营造一个有利于民办教育发展的政策环境,并确保政策的协调一致。
蒋言还提到,国内仍需培育社会捐赠文化,目前一些高等教育机构,比如西湖大学和福耀科技大学,已经成功地采用了捐赠和资助者的资助作为办学资金来源,这种模式也为民办中小学提供了可借鉴的经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鹏、胡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