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东小哥跑进巴黎奥运会
2024-08-14陆彦君
7月初，降雨驱散北京的暑热，但也给户外工作增加了障碍。在京东快递的中关村站点，地面坑洼处的雨水和尘土混杂，快递员们顾不上鞋子被浸湿，冒着雨从大货车上卸货。一起淋雨踩水的还有央视、人民日报等多家媒体的记者和摄影师，他们把话筒、镜头和补光灯都对准了同一个人：京东快递员栾玉帅。2024年8月，栾玉帅将前往法国巴黎，踏上巴黎奥运会大众组马拉松的赛道。
这是本届奥运会期间开设的特别赛事，也是奥运会百年历史中头一回——不再仅对专业运动员开放，普通公众也有机会参与其中。这项公众跑步赛事分为全程马拉松和10公里赛。参加全程马拉松的选手共计20024名。获取参赛资格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参与巴黎近两年的线下比赛、攒积分抽签、获取赞助商名额等等。对全球广大马拉松爱好者来说，最没有门槛的方式就是攒积分抽签。2020年夏天，巴黎奥组委公布了抽签规则：参赛者必须年满20岁，并注册奥组委指定网站，同时绑定个人运动软件，之后通过运动数据攒积分——只有在2023年12月31日之前累计积分超过10万的人才能参与抽签。最终，有大约80万人在指定网站注册了信息，2024人中签，中签率仅0.2%。社交媒体上，不少马拉松爱好者分享自己攒够积分却未能中签的遗憾，栾玉帅是为数不多的幸运儿。
在站点卸完货，栾玉帅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分拣好的快递去中关村附近的黄庄小区送货。到了居民楼下，他抱起堆起来的3个快递箱，用侧脸抵住最上层的箱子，踮着脚轻快地跑上楼梯。
这是栾玉帅在北京送快递的第九年。他的家乡在吉林省集安市，与朝鲜隔着一条鸭绿江。北漂前，他在东北闯荡，初中一毕业就踏入社会，当厨师、摆地摊、在建筑工地做临时工，谋生技能都和体育毫无关联。唯一有点关系的，也许是他少年时期爱在家乡的山野间奔跑，在漫天雪地里设陷阱抓野兔。
然而，仅用了3年时间，他就从初次站上“北马”赛道的门外汉，跑成了2020年南京马拉松非专业运动员组的第一名。他的全马最好成绩是2小时25分55秒，甚至比国家一级运动员的标准还要快6分多钟。中签巴黎奥运会的马拉松比赛，让栾玉帅的人生迎来了高光时刻。好运的眷顾、沉睡的天赋，以及7年间坚持训练的韧性，一起推着他跑出北京，跑向巴黎。
第一场马拉松
收到中签消息当晚，恰逢龙年除夕，栾玉帅正和父母、妻子一起准备年夜饭。还没开席，手机里弹出一条巴黎奥组委发来的信息，“平时也会发一些推送，比如奥运会门票的广告。那天看到信息上有我的名字，我赶紧截图翻译，显示的就是‘恭喜您幸运中签’，当时特别激动！”
这已经是栾玉帅跑马拉松的第七年。2017年，他参加了人生第一场全马——北京马拉松。
那一年，栾玉帅还在西直门的站点工作，张晓和张瑾夫妇住在此地，是栾玉帅的客户。他们对这位快递员印象很好。据张瑾描述，栾玉帅为人朴实，每次送快递都会敲门问好。有时候张瑾没下班，会让他把快递放在门口，碰上到付件，栾玉帅会提前垫付上百元的快递费，也不着急催她转 账。
建立信任后，双方加了微信。有一天，张瑾看到了栾玉帅要参加北马的朋友圈，便给他留言：“你会跑马拉松吗？”张瑾的丈夫张晓就是马拉松爱好者，2015年开始跑步，常年跑北马。他们很好奇一个没有任何跑步经验的快递员怎么有机会参加北马。
2017年，京东是北京马拉松的物流赞助商，获得了一些参赛名额。“当时我是站点里送货最快的快递员”，栾玉帅回忆，那时货量还不够集中，他负责的小区比较分散，为了抢时间，爬楼送货他都跑着送，一天最高的送货单量超过600单。收到领导推荐参赛的消息时，栾玉帅还有点犹豫。一方面他不了解马拉松，不知道能否跑完全程；另一方面他也担心训练影响工作，送快递按件计费，那时候他只想踏实赚钱。最终还是在领导和同事的鼓励下，他才下定了决心。
然而，马拉松作为一项极限运动，对参赛者的体能和意志力都是极大的考验。栾玉帅此前就连21公里的半程马拉松都没参加过，张瑾和张晓担心他的“无知者无畏”会带来危险，毕竟在长达42公里的挑战中，选手会遭遇脱水、晕厥、肌肉和关节损伤，甚至猝死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距离比赛只有一个月了，张瑾夫妇主动攒了饭局，边吃边聊，跟栾玉帅分享注意事项：要选穿过的舒适鞋袜，避免比赛时脚磨出血泡；随身携带能量胶和盐丸，以便补充能量；身体不适要及时叫停……他们根本没多想成绩，只是希望栾玉帅能安全完赛。赛前，选手需要打印领物单领取装备和号码簿，考虑到快递员送货忙，张瑾就在单位打印单子，放在家门口的信报箱里，提醒他去拿。
尽管事先做了基本了解，栾玉帅在比赛时依然痛苦难捱。由于没做拉伸训练，跑到半程时，他感觉“腿又酸又沉抬不起来，胳膊摆臂也没有劲”。暴晒在北京9月的正午阳光下，汗水浸透衣服，他身上都是盐粒子。30 公里是大多数跑者的瓶颈，这个时候体力快消耗殆尽，肌肉也会出现反应，同时呼吸困难、意志消沉，马拉松圈里称之为“撞墙”。栾玉帅也在跑到三十多公里的时候，累得忍不住想停下来。可环顾周围，他看到选手们不分年龄和性别，都在向前跑，他心里想着“穿着公司的选手服，怎么着也不能丢人”，一路坚持，最终历时4小时23分43秒，完成比赛。
“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上场前心里完全没底，跑的时候我觉得不可能完成。”然而完赛的成就感同样前所未有，这场北马之旅唤起了栾玉帅对长跑的热爱。
入圈
早晨6点，京东的快递员们开始工作，将分拣中心送来的第一批快递做好分拣和扫描，再送给小区内的居民，忙到下午1点左右才是午饭时间，“习惯了，忙完所有的事才踏实”，栾玉帅说。午休过后到了下午3点，站点迎来第二批快递，他通常在晚上七八点下班，赶上京东“6·18”购物节等电商促销活动，则要忙到10点左右。北马结束，栾玉帅恢复了送快递的日常，当时他并没有想过要跑出什么成绩，只是对马拉松产生了兴趣，这一次，他主动联系了张瑾夫妇，想请教更多训练技巧。
张瑾很意外，她没想到栾玉帅还想继续跑下去。跑马拉松要花时间定期去跑步，持续长跑是建立基础耐力最有效的方法，“如果训练不到位，跑量积累不足，马拉松后半程就是地狱般的煎熬，有的人距离终点只有20 0米，腿就是抽筋动不了，还有直接躺地上的。”张晓说。但时间恰恰是栾玉帅所缺乏的，他一整天几乎都奔波在送快递的路上。
为了挤时间，张晓建议他腿上绑沙袋，送小件快递时尽量走楼梯。两个沙袋一共有9斤重，栾玉帅一开始并不习惯，同事也不理解，认为这样干活更累。坚持绑了两年，其中一个沙袋被磨坏，栾玉帅又换了一个新的。这个办法在当时更像权宜之举，结果却给他带来了意外收获。2023年，北京朝阳望京SOHO举办了一场垂直登高挑战赛，全程47层楼，共计1022级台阶，栾玉帅凭借5分27秒的成绩，在三百多名跑者中拔得头筹。
绑沙袋只是训练的一小部分，栾玉帅还在家做俯卧撑、卷腹和深蹲，锻炼臀腿的核心肌肉力量。下班后，他会到西直门附近北京交通大学的操场跑步，通常跑到操场十点多关门才走，一个人重复一圈又一圈，他不戴耳机听音乐，也不用长跑减压。在不爱跑步的人眼里，这种枯燥的重复几乎像是西西弗斯推巨石的惩罚。但栾玉帅乐在其中，“这次跑10公里用一个小时，下次哪怕只快了一两秒，我都很开心。”张瑾偶尔去北交大的操场散步，会发现“小帅又在跑”。
很快，他不满足于一个人跑圈，转而想办法参加正式比赛。他只选择距离北京较近的赛事，比如通州马拉松、秦皇岛马拉松和石家庄马拉松，报名费、路费和住宿费加起来七八百元，是栾玉帅能够负担的费用。路途太远的城市，高铁票单程动辄要四五百元，他不太舍得花这笔钱。
除了费用，调休也是个问题。快递员每月的休假并不固定，采用轮休制，一个人休息时，另外三位同事就分担休假同事的活，工资按劳分配。栾玉帅当时才刚来北京两年，“那时我不太适合休息，还处于非常紧迫要赚钱的阶段。”每次报完名，他都提前很久找公司领导协调假期，大多数情况下领导能理解，但赶上业务繁忙，就没办法顾及，报名盘锦马拉松那次，车票和酒店都准备好了，栾玉帅还是没能去成。
比赛越多，栾玉帅的进步越明显，成绩每次都是“好几分钟、好几分钟地往上升”，2018年他的第二次北马成绩是2小时50分，比第一次跑快了一个半小时。一个月之后，他在石家庄马拉松提速至2小时48分，接下来，2小时42分、2小时36分、2小时32分，他的个人纪录不断刷新，并且在首场马拉松里遭遇的“撞墙感”几乎消失不见了。
“奇迹！奇迹！奇迹！奇迹！”张晓连用了4个“奇迹”，感叹栾玉帅两年内的进步。在这位资深跑者的经验里，有的人练了十多年，都会卡在一个瓶颈期再也翻不过去。而看到栾玉帅的成绩，张晓发现“野路子”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训练需求，于是张晓于2019年6月推荐他加入了元大都马拉松冠军俱乐部。
俱乐部有专业的训练场地，队员们每周日还会前往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以下简称“奥森”）集训。按照跑步水平，当时所有队员被划分为6组，2小时40分以内为A组，3小时内在B组，速度逐级降低。“跑速快的选手加入俱乐部不必交会员费，A组队员的训练强度更大，有时候周末还要去爬香山。北马的冠军也在这家俱乐部。”张晓说。
进入这家俱乐部是栾玉帅长跑生涯的转折点，他的训练逐渐向专业化靠拢，在教练的安排下，他开始系统的训练。然而冬天6点开始的集训难住了他，他住在西直门，距离奥森只有10公里，但清晨五点多没有公交车。得知此事的张晓，每周日清晨5点30分约着栾玉帅一起开车去奥森，9点结束再带他回去。3年间，栾玉帅每个周末都搭乘张晓的车去训练，风雨无阻。
如今，随着栾玉帅的工作调到了中关村站点，他也搬离了原来的宿舍，在奥森附近租了一个卧室单间。这个十多平方米的小空间里堆满了栾玉帅近几年的比赛奖牌和奖杯。每天晚上结束工作后，栾玉帅都会去奥森跑一会儿，长跑已经融入了他的生活，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新世界
在到北京做快递员之前，栾玉帅四处打工。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辽宁鞍山的一家饭店当厨师，每天要从早9点干到晚9点，期间有两小时的休息。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在厨房里，栾玉帅几乎没有与外界沟通的机会，“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早晨到了厨房，风机一响，脑袋‘嗡’地就炸了，然后就在厨房里迷瞪一天。”栾玉帅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
2013年，栾玉帅辞职去了大连，成为一名摊主，推着小推车卖烤地瓜和玉米，然而这次创业在第六天以失败告终——新买的小推车被偷了。他又在大连西安路商圈、学校等客流密集的地方摆摊卖烤冷面，生意一度火爆，但随着更多同质化摊位的出现，冷面摊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之后，栾玉帅又到鞍山，在亲戚开的馒头店里帮忙。每天早晨五点半要蒸好馒头再出摊，那一年，他凌晨两点半的闹钟没有变过，一直要忙到晚上八点多，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忙碌许久，身体的疲累在其次，他的心里充满迷茫，“心累，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能干什么”。
在北京打工的母亲劝他来闯一闯。全新的城市，一切又从头开始。京东快递员是栾玉帅2015年来北京的第一份差事，他看中了公司缴纳五险一金和每月按时发工资的待遇。彼时，栾玉帅对这份工作能干多久没有预期，“也许攒了一点钱，又和之前一样去开店”。未曾想，这成了栾玉帅职业生涯里最稳定的一段经历。
马拉松打开了栾玉帅的社交圈，让他有机会和各行各业的跑步爱好者接触。张瑾夫妇鼓励他人生不止有马拉松，还要对未来有长远的规划。于是栾玉帅通过公司的“我在京东上大学”项目继续读书，取得了大专文凭。如今在面对媒体镜头时，他也不再如最初那般紧张。
经历了一整天的“轰炸式”拍摄，栾玉帅的脸上看不出疲惫，他反倒期待拍摄能够集中在同一天，这样能保证训练时间的相对独立和完整。每个月他要积累350至400公里的跑量，唯有长期坚持才能维持之前的成绩。
他记得最明显的一次退步在2022年。那年4月，上海因新冠疫情防控“封城”，物流配送系统几乎瘫痪，栾玉帅和京东物流的同事一起前往上海支援，坚持到全城恢复生产生活秩序才离开。当时交通管制严格，栾玉帅将近70天没跑步，这直接导致返京后的首次全马，他的成绩比原先慢了6分钟，没达到国家一级运动员的标准线。
不过援沪经历让他重新思考工作的意义。栾玉帅接到过客户的电话，在外地的儿子拜托他给家中老人送药，老人有基础病，药一天都不能断，收到药品的老人非常感激他。“最开始我只是把这当成一份谋生的工作，我需要挣钱养家，多辛苦一些就能多挣点钱。但当我发现送快递能帮到更多的人，每次送出的快递就不只意味着相应的提成。”栾玉帅说，这份工作他会一直干下去。
回看栾玉帅早期十几年的漂泊经历，他一直在试图寻找对生活的掌控感，在漫长的蛰伏期，他落魄过、迷茫过，生活中总是有太多与努力未必正相关的现实。然而马拉松给了他某种确定感，2019年开始，栾玉帅对自己成绩的预测越发精准，预测成绩和实际成绩“上下绝对不会超过2分钟”。现实生活中没能找到的掌控感，栾玉帅在马拉松里找到了。
跑向巴黎
专业运动员背后通常有庞大的团队支撑，比如营养师和康复训练师。选手跑完步要对腿部肌肉做恢复训练，最佳的方法是冰敷和按摩，“但是每次按摩40分钟大概需要200至300元”。栾玉帅说自己作为业余爱好者，没有能力负担这些费用。妻子王海萍会帮他按摩，为他制作日常的营养食谱。2021年，栾玉帅听说巴黎奥组委宣布了大众组马拉松的消息，网站上都是法语，王海萍就用翻译软件研究规则，帮他报名。
巴黎奥组委对获取大众组马拉松比赛报名资格的积分有详细规定，以1公里为单位，走路可获得5积分，跑步10积分，骑车2.5积分，游泳40积分，滑雪5积分。按照跑步的积分计算，栾玉帅需要跑满1万公里才能攒够10万积分，相当于在北京和上海之间跑步往返4次。2023年通州马拉松期间，由于长时间的疲劳累积，栾玉帅跑到二十多公里时崴了脚，他坚持着又跑了5公里，最后疼痛难忍，放弃比赛。这一度让他非常焦虑，养伤期间，他最担心的是无法在规定时间内积满10万积分。所以长跑不行，他就去蹬自行车、爬楼梯，最终侥幸在2023年12月底完成了积分任务。
中签后栾玉帅很高兴，庆幸努力没有白费，但后来又犹豫了，他没有出去旅游过，更没有出国经历。跑步的启蒙老师张晓和张瑾再次鼓励他尝试新的事物，并建议他年后将这个喜讯告诉公司领导。京东方面得知消息后，为他在签证手续和物流等方面提供了后勤保障，还安排了欧洲的同事在巴黎做向导，为他落实住处。后来，栾玉帅专门用京东快递国际给巴黎奥组委寄了一封感谢信。
2024年年初，栾玉帅在下楼梯时因为雨雪湿滑，不小心又扭伤了脚，好在通过治疗和休息，他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训练。更多人知道栾玉帅的经历以后，在网上给他留言助威，期待他能代表快递员、代表中国的跑者跑出风采。但巴黎奥运会大众组马拉松比赛不设置名次奖，旨在让选手们尽情享受奔跑的乐趣。“我会在内心给自己定一个目标，然后全力以赴，把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栾玉帅说。
张晓的想法和当年栾玉帅首次参加北马时一样，还是祝福他安全完赛。已经荣获“世界马拉松大满贯”六星勋章的张晓深知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跑者可能会遇到各种突发情况，他曾经膝盖滑膜炎发作，依靠止疼片跑完了伦敦马拉松，但他绝不希望栾玉帅效仿，“不要为了使命感硬扛伤病，平稳心态跑完就好，马拉松精神不是为了追求第一，而是在逆境中平衡内心，实现自我的超越。”
这场大众组马拉松将在当地时间8月10日晚间9点开跑，比赛起点为巴黎市政厅前的广场，选手们将穿越巴黎中心，抵达凡尔赛宫后开始返程，最终回到巴黎荣军院，环线全程穿越法国的9座城市。栾玉帅会提前和妻子王海萍一同启程，在法国停留十多天。这将是他人生又一次全新的体验，从北京，奔向巴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