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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的夏夜市集

2024-08-13谢思丹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4年8期

清晏是丁亥村唯一也是最后一位捕鸟师。

“如果我不想接班的话,的确如此。”清晏的儿子究究想。

清晏作为捕鸟师,不抓白头翁,也不抓鹌鹑,他只对鹧鸪感兴趣,或者说他的家族只对鹧鸪感兴趣。那如星星般随意散落的斑点像是拥有奇异的魔力,紧紧箍住了他们的心。

不过,究究一点也不想成为捕鸟师。3月份,清晏第一次带他去山上抓鹧鸪,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场景。

天上还挂着残星,清晏就把究究摇醒。他提着一个蒙古包形状的空鸟笼,还有五六种捕鹧鸪的工具,这是他们家祖传的玩意儿,铁棒跟筷子差不多粗,一截弯曲成半圆,在上面套着透明的蚕丝线。

究究帮忙拿录音机。他们穿过层层荆棘,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裳,究究冷得瑟瑟发抖,清晏却跟他说:“待会千万别抖,会把鹧鸪吓跑的。”

“究究,你记住,鹧鸪天生好斗,它们常常在山头最高点筑窝。而且它们是走着上坡,飞着下坡的,我们在鸟窝附近下套就行。”

究究听得迷迷糊糊的,他有点犯困,只想快点抓完回去补觉。

清晏把圈套设在半山腰,又把录音机挂在松树梢上,之后拉着究究蹲在灌木丛中。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录音机传来清脆的鹧鸪声,特别像这六个字。究究问清晏鹧鸪声为什么这么悲伤,清晏“嘘”了一下,指指前方。

究究的目光随着清晏指的方向望去,野草随风摇摆,有两只鹧鸪像一团黑影般飞来,它们似乎想下山觅食,又或者是被录音机迷惑,一前一后靠近圈套。

究究神经绷紧,屏气敛声,密切注意着它们的一举一动,双脚麻了也未发觉。眼看两只鹧鸪都走近了圈套范围,一只虫子不合时宜地咬了究究一口,他“哎哟”一声,连忙捂住嘴,但还是闯祸了。

一只鹧鸪闻声扑腾逃窜,另一只鹧鸪惊慌失措,一脚踏进了蚕丝线圈套中,线圈收紧,它懊恼地扑腾了几下,就放弃了挣扎。

清晏瞪了究究一眼,迅速跑过去把鹧鸪装进鸟笼。究究脚很麻,锤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回家路上,清晏似乎很高兴,笼中的鹧鸪异常肥美,羽毛特别光亮,是只雄鹧鸪。在鹧鸪市场,雄鹧鸪的价格要比雌鹧鸪贵一倍,清晏对它作了最高的评价——它适合做“雕媒”。

究究始终低着头,害怕遇上清晏的眼神。“要是我刚刚不叫喊,应该两只都能抓到,阿妈紧皱的眉头说不定能舒展。”他忍不住想。

捕鸟师所有的收入都来自猎物,清晏前些日子总是提着空笼子回家,究究妈嘀嘀咕咕了好久,劝清晏转行,清晏置之不理。于是,家中气氛就冷得跟冰窖似的。

家中本来有一只“雕媒”,是几年前清晏最满意的猎物。那只“雕媒”羽毛顺滑,脖子上的斑点分布均匀,颗颗如珠,嗓门又大。但“新官上任”,那只“雕媒”就惨遭淘汰,被卖给了屠夫老三。

新上任的“雕媒”很少叫唤,清晏喜欢蹲在鸟笼前用狗尾草逗它。它有时发怒了,全身的羽毛立起来,用力撞击鸟笼,几根羽毛也会随即飘落下来。

究究学着清晏的样子去逗它,它不发怒,只是“吱咕咕,吱咕咕……”叫个不停。究究想听它敞开嗓子叫唤,但它脾气很倔,一点也不配合。

清晏很稀罕这只鹧鸪,上山捕鸟时很少带上它。究究暗暗希望下一只鹧鸪慢点到来,不然这只鹧鸪可能就要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了。

这附近的山头经过究究家几代的捕捉,鹧鸪的踪影越发难寻了。究究记得,幼时凌晨时分的后山会隐隐约约传来“行不得也,哥哥——”的鹧鸪声,像是开启一天的哨音,如今它们似乎哑巴了一样,潜伏在深山里。

7月份的时候,清晏终于决定提上鸟笼,带上录音机,去其他城镇的大山里碰碰运气。

清晏一去就是半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究究在这期间承担起照顾“雕媒”的担子。他带着抄网去池塘边捕捉蜻蜓和蚂蚱,蹲在门前的龙眼树下挖蝼蛄,这些昆虫肥美又可口,是“雕媒”的最爱。

傍晚的时候,究究坐在后山的荔枝树上向远方眺望,水墨画一般的群山影影绰绰,他想知道父亲此时穿梭在哪座山上,但前方迢迢,浮在山上的彩云也不能给出答案。

晚风阵阵,树叶沙沙作响,究究隐约听到“行不得也,哥哥——”的叫声。风停了后,他在树上凝神静气,“行不得也,哥哥——”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是从家里传出来的。究究有些激动,“雕媒”终于舍得开尊口了,他爬下树,想回家看个究竟。

这时,不远处茂密高大的芒萁丛中窸窣作响,究究有些害怕,疑心是条大蛇或者是只黄鼠狼,他赶紧穿上鞋子想要逃之夭夭。

他再回头看时,看到在长满石松的山坡上,站着一只鹧鸪,全身羽毛蓬松,双翅上缀着一根长长的墨绿色的发光羽毛,下喉有棕红色块,凛然地注视着究究。

究究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美的鹧鸪,他有些不知所措,是该向前扑倒它,还是回去找捕鸟的工具?

“行不得也,哥哥——”

家中那只鹧鸪的叫声再次传来,究究瞬间清醒,他转身离开,打算改天在此设下圈套。

“能不能放了我弟弟?”

晚风吹拂灌木丛,究究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放了我弟弟,什么都好说。”

这次究究听得一清二楚,他胆战心惊地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扫了鹧鸪一眼,迅速爬上树。

“好像吓到你了,我叫晚冥,笼中的是我的弟弟壑一,你是清晏的孩子吗?”

清脆悦耳的声音的确来自眼前的鹧鸪。究究点点头,愣愣地说:“难道你是……挣脱逃走的那只鹧鸪?我是清晏的儿子,你们鹧鸪一直都会说话吗?”

“森林里的动物都有自己交流的语言,人类很难理解,但我们为了逃避捕鸟师的捕猎,掌握了你们的语言。”

究究合起手掌,想要夸鹧鸪家族好聪明,转瞬一想,自己跟他们好像是“仇家”,于是问道:“你不怕我?不怕我跟清晏告状?”

晚冥冷笑一声,又靠近了一点,说:“我自然不敢奢望捕鸟师的儿子能有多善良,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求助你。”

“行不得也,哥哥——”壑一的声音悲凉又凄切,它似乎感应到了晚冥的存在。

究究有些同情它们,不过他还是摇摇头,说:“壑一是我父亲的,要是我擅自放走,他会揍我的。他脾气很暴躁,尤其是捉不到鹧鸪的时候,阿妈都不敢惹他……”

“我知道你们家靠捕捉鹧鸪谋生,我把我弟弟买下来如何?双倍的价钱?十倍的价钱?”

究究有些哑然,他家的确很缺钱,留下壑一也是为了捕捉更多的鹧鸪,“雕媒”的作用就是用来迷惑鹧鸪同伴的。

究究爬下树,慢慢走近晚冥。晚冥的眼神清亮又坚定,完全不畏惧究究。

“那么,你真的可以给我们家很多钱吗?”究究试探地问道。

“不能,我没有你们的货币。不过,金银珠宝什么的,我倒是可以给你。”晚冥眼神柔和了许多,它转过身去,继续悠悠地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跟我来。”

暮色渐浓,究究有些迟疑,他并不是完全信任晚冥,但作为捕鸟师的儿子,这点胆量还是有的,当下他就跟着晚冥踏上了山坡。

晚冥在前面带路,究究跟在后面。这是一条蛇形小径,究究仿佛闻到了山刺玫幽幽的香味。

“晚冥,为什么你们听到录音机上的声音会飞过来?”

晚冥没有回答,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过了一会才说:“煦和之前不是用口技诱骗我们吗,怎么变成录音机了?我们以为那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里住着我们的叔父。”

煦和是究究的祖父,对鹧鸪的习性了如指掌,模仿鹧鸪的叫声惟妙惟肖。

“别提了,我父亲偷懒,没学会口技,只能用录音机代替了。”究究现在提起来还是很痛心,要是口技没有失传,他就可以在二胖面前露一手了。

“不过每只鹧鸪叫声都差不多呀,怎么判定它就是你们的叔父呢?”

“每只鹧鸪都有独特的音色,这是我们才知晓的秘密。叔父是鹧鸪家族的歌唱家,它的声音嘹亮高亢,能在森林久久回响……”晚冥陷入了回忆的漩涡,语气里是止不住的自豪。突然,它愤怒地说:“可是我的祖父、叔父、父亲都落入了捕鸟师的圈套,它们全部被你的家族消灭了!”

“说不定,你也分到了一点汤?”晚冥停止前进,回过头来凝视究究。

究究不敢直视它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我敢保证没有,父亲说捕鸟人不能吃任何鸟类,因为你们嗅觉很敏感……”

“看来,捕鸟人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狡猾!”晚冥转过身去,它翅膀上的那两根墨绿色羽毛在黑暗中特别显眼,这是其他鹧鸪没有的特征。

不久,究究和晚冥来到一个山洞口,里面黑乎乎的,一点亮光都没有。

“穿过这个山洞,就是夏夜集市了。集市一般在7月中旬开启,要是没赶上,只能到明年了,”晚冥指指山洞,又回头扫了一眼究究,“小孩子喜欢的东西里面都有,不过只能拿走一样。”

究究有些担心地往里面瞄了瞄,蹲下来对晚冥说:“谁撒谎谁就变成一块石头,我拿了东西就回去放了你弟弟,你也不要把我骗进去报复哦!”

晚冥想努力保持严肃,但碰到究究纯真的眼神,还是没忍住笑了,“吱呲呲,吱呲呲——”

究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讶地说:“原来鹧鸪还会笑呀,不过如果‘吱呲呲’是笑声的话,那……”

“吱咕咕”是不是表示难过?壑一经常这样叫。不过究究没有继续说下去。

“跟着我走,闭上眼睛,忘掉周围的黑暗,很快就到了。”

究究乖乖照做了。他闭上眼睛,慢悠悠地向前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马缨丹那股刺鼻的味道,两侧是清泉叮叮咚咚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究究觉得眼皮有点酸,他睁开眼睛时,发现整个树林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雾霭,高大的树木很少,周遭都是艳丽的野花,有些甚至叫不出名字。

“看到坡下那棵青冈树了吗?它主干上有个树洞,穿过去就是夏夜市集了。”晚冥说完,转过身去,利索地用嘴拔下左边的那根发光羽毛。

“这个夏夜市集,购买任何东西都需要用珍贵的物品交换。你拿着我的羽毛,去挑选自己心仪的物品吧。”晚冥把羽毛递给究究,究究激动地接了下来。

晚冥带着究究来到青冈树旁,让他一个人进去,自己守在洞口,“速去速回,如果逗留太久,可能会被留下看守摊位。”

究究抽抽鼻子,捏紧羽毛,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树洞,夏夜市集近在眼前。

究究以为那些一闪一闪的光芒是悬挂的彩灯,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成群结队的萤火虫盘桓在上空,用微弱的光芒照亮着市集。

一路上都是摊贩,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究究的目光率先被一辆可变形的金刚小汽车所吸引,他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店主猫头鹰笑容可掬地说:“你可真识货,只要用一件珍贵的东西交换,就可以带走它。”

究究的朋友二胖有一辆类似的小汽车,时常在究究面前炫耀。究究做梦都想拥有这个玩具,但他的妈妈忧愁地说:“唉,我们家没有这个闲钱,买了这辆小汽车,你半个月的早餐钱就没了。”

究究摩挲着手中的羽毛,只要把它交给猫头鹰,小汽车就归自己所有了。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看看上好的皮手套!”后面的摊贩在大声吆喝着。

究究想到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买,万般不舍地放下小汽车,转身来到皮手套店。

“秋冬就要来临了,买副皮手套吧,既可以遮风又可以保暖,你父亲一定很喜欢。”店主老山羊满脸堆着笑,热情地展示手中的皮手套。

“我爸?你怎么知道我是买给爸爸的。”究究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家就住在山脚下啊,丁亥村有几户人口,二胖家有几头猪,这里的动物都知道,你不会以为这是什么秘密吧?”

究究一时间哑口无言,原来当村里人将目光对准森林的时候,森林里的动物也在注视着他们,他心里翻腾着说不上来的滋味。

“老山羊,你家人去哪了,为什么不来帮忙呀?”

“它们呀……都不在了,只剩下我这副老骨头了。”老山羊泪眼汪汪地说,抽噎的时候胡子一甩一甩的,究究很想揪一下。

究究很同情老山羊,而且父亲冬天出去捕鸟时,手总是被冻僵,他想着送他一副保暖手套……

“蓝宝石、紫宝石、红宝石……所有宝石只需用一件东西来交换,过来瞧一瞧呀!”

附近摊档传来的声音提醒了究究——这根羽毛可以换到更昂贵的物品。他毫不犹豫地放下皮手套,继续向前走。

小白兔的摊位上挂着不少皮毛大衣,究究摸了一下,非常顺滑。究究妈有风湿病,一受寒就关节痛,究究很想送一件皮毛大衣给她。

“小朋友,是想挑选大衣送给你妈妈吗?”店主小白兔温柔地笑了笑,有一只耳朵垂了下来。

究究抬起头,想把发光羽毛交给它,但环视左右,觉得一定有更值得买的东西。他拍拍脑袋,还是离开了。

究究茫然地走在市集上,他去鞋店逛了逛,又看了看陶瓷用品,每一样东西都很精美,但他只能兑换一样。

究究四下望了望,一眼看到了大象那葱白一样的象牙。

“竟然是大象,你也住在这座山里面吗?”究究好奇地问。

“夏夜市集,所有动物都可以参与。看看店里上好的首饰?”大象扇动蒲扇一般的大耳朵,送来阵阵清风。

摊位上的首饰都绽放着奇异的色泽,究究摸摸葡萄紫的吊坠,看看温凉的翡翠项链,目光最终落到鲜红似血的手镯上。

究究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一样,毫不犹豫地交出了羽毛。憨憨的大象看到羽毛,眼里有一瞬间的悲伤,但没说什么,接过去放进一个黑色的匣子里。

空中的光亮逐渐微弱,究究蹦蹦跳跳地离开市集,穿过树洞,回到了和晚冥约定好的地点。

“拿了手镯呀……是挺漂亮的,我还以为你会选择其他的东西。”晚冥瞄到了究究口袋中的手镯,有些惊讶。

“它红得跟樱桃似的,比任何人的手镯都要独特不是吗?”究究炫耀似的挥了挥手镯,又爱惜地放回口袋里。

晚冥带着究究原路返回,它有一侧翅膀耷拉下来,走路摇摇晃晃的。

“天色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明天一早起床放走我弟弟,我会在那棵荔枝树上等着。”晚冥说完这句话,就消失在了芒萁丛中。

究究没料到刚踏进家门,会撞到清晏。他既惊喜又害怕,只能找借口说是去二胖家玩了。

“家里那只鹧鸪下午叫了好几下,你有听到吗?”

“没……没……没有,我很早就跟二胖出去了。”究究的心在剧烈地颤动,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

究究醒来时,晨雾还没完全散去,清晏已经出门了。

后山隐约传来“行不得也,哥哥”的叫声,似乎是晚冥催促究究快点行动。

究究蹑手蹑脚地走近壑一,壑一疲惫地坐在笼中。他打开鸟笼的小门,壑一一动不动,他轻轻拍打了几下鸟笼,壑一才像一道闪电般窜向空中。

究究有点好奇它们兄弟见面的场景,拔腿来到后山,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灌木丛中晃动,荔枝树上还挂着录音机,播放的竟然是壑一的叫声!

晚冥正一步一步地靠近清晏设下的陷阱,究究的脚步声惊醒了它。晚冥惊慌中想振翅高飞,可还是一脚踏入了线圈。

清晏忙不迭地站起来,快步走向晚冥。

“阿爸,家里的那只鹧鸪跑掉了,留下了这个玩意儿!”究究情急之下大喊起来,同时晃动着那个鲜红似血的手镯。清晏被这奇异的颜色吸引,接过来若有所思。

晚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奋力扑腾,线圈松了,它就这样带着线圈的铁棒飞向了深林,慢慢成为一个黑点。

清晏不死心,他觉得鹧鸪被束缚着一定飞不远,于是沿途找去,却毫无踪迹。不过他似乎并不怪罪究究,而是研究起了红镯子的来历。究究有点心虚,但还是坚持说红镯子是在笼中发现的。

此后,究究偷偷摸摸上山找过晚冥,凭借记忆重走了一遍蛇形小径,但小径尽头不是山洞,而是一棵蓊郁如伞盖的樟树。

究究凝视着樟树,心里很空,山洞、青冈树,还有夏夜市集,都跟着晚冥一起消失了。

责编:黄嘉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