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木屐
2024-08-13郑子龙
1
夏天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和妈妈吵了一架。
这天,跟堂姐在麦当劳聊完天后,夏天就急急忙忙跑回了家。虽然是一个女孩子,夏天做事却风风火火,加上一张圆圆而微黑的脸,十足一个假小子。你看,哪个女孩子会喜欢把头发剪得那么短?但夏天就是喜欢,每次洗完头,用手前后甩几下就干了。
回到家,夏天把手提袋往沙发上一甩,立马挪了一张凳子到柜子前,爬上去,一摸柜顶。奇怪了,我放在这里的大盒子呢?里面可是藏着一双木屐!夏天跳下来再找一张小的凳子垫上,猫着腰,战战兢兢,慢慢伸直身子,探头看了看,柜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失望和疑惑像两只小猫紧紧地缠着夏天。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在干吗?看不摔死你。”妈妈从厨房出来时被这一幕吓了一跳。夏天跳下来问:“妈妈,我的木屐呢?”
“扔了,”妈妈脸色一沉,“我警告过你不要把他的东西放家里。”
“你怎么能这样?”夏天声音不小,火气很大,“那是外公送的木屐,就是我的东西了,你怎么可以私自扔掉呢?”
“我生你养你,把你扔了都行。”
“来啊,把我扔了算了。”
“哎呀,你这死丫头,敢跟妈妈顶嘴了。”
“就你对外公有意见,关我什么事?”
“什么叫有意见,是他为了那所谓的手艺不顾我和你外婆呢!你这个白眼狼,外婆真是白疼你了。”
“有一门手艺挺好的,有机会我都恨不得去学呢!”
“行啊,那你不要读书了……”
……
夏天和妈妈都气得口不择言,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
妈妈最后疲惫地说:“他的东西最好的归宿就是垃圾桶。”
夏天一听,突然反应过来。她戴上口罩,拿起一双一次性手套往楼下冲去。这栋楼前面有三个垃圾桶,夏天像捡垃圾的阿婆一样把手伸进去,把垃圾翻出来。找了半天,夏天才醒悟过来,小区的垃圾一天清理一次,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夏天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下来,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到口罩上。
这可是外公收山前做的最后一双红漆描花传统木屐,上面是极其繁杂的龙凤图案,栩栩如生。那年,夏天刚上四年级,外婆不幸去世了,外公很落寞,他宣布要履行对外婆的承诺:收山,再也不做木屐了。他对夏天说:“最后给你做一双留念吧。”
那时刚好遇上梅雨时节,白胚屐(不加任何油漆的原木)上色需要晾干,外公花了将近一个月才做好这双木屐。夏天知道,妈妈一直在埋怨外公,只能偷偷藏着,这双木屐她藏了快四年了。今年她都上初二了。
“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夏天没有少听妈妈唠叨。当年外公为了学这门手艺,抛下了她们母女俩好多年。后来时代又变了,外公靠做红漆描花传统木屐赚不到钱,一家人穷困潦倒。妈妈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她初中毕业就辍学了。虽然当时很多人都无法读大学,但妈妈始终认为是外公的错。“这个城市,当年工厂满地开花,到处都是人,但凡摆个地摊也不至于这样。”
2
夏天竭尽全力才把翻出来的垃圾装回垃圾桶,然后失魂落魄地在小区里晃荡。正值夏季,道路两旁的黄花风铃木的橙黄花朵已渐落尽,叶子慢慢爬满枝丫。这时,《孤勇者》的音乐响起,是夏天的电话手表响了。夏天低头一看,心中不由一紧:晕,是堂姐。
“找到没有?”堂姐温柔的声音传来。
“嗯……我忘了放……放哪里了,明天再找找看。”夏天支吾着撒了一个谎。
怎么办呢?都怪自己逞能。夏天有点懊恼。
在澳门大学读文史专业硕士的堂姐正放暑假回到东莞,当天约了她去麦当劳吃东西。闲聊中,堂姐提到了她在为澳门大学艺术博物馆筹备一个粤港澳民间老手艺精品展,正在征集作品。然后堂姐好像记起了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你外公不是会做什么传统木屐吗?”
“嗯,石龙红漆描花传统木屐,可漂亮了。”
“噢,对,我之前看过一本叫《中国传统插花艺术情景漫谈》的书,里面提到目前中国的两广、海南岛地区的民间还在做木屐,主要是将木块削成鞋子形状后钉上塑料皮。虽然谈不上什么美术价值,但石龙红漆描花木屐使用多种花纹,各有含义,并在婚丧迁新居等民俗中使用,就有了工艺美术、民俗方面的文化价值。”
“姐,你懂得真多。”夏天由衷地赞叹。
“只要喜欢,你长大了也会的,”堂姐抽了一根薯条放在嘴里慢慢嚼着,继续说,“很多人以为,漆木屐是日本的‘特产’,其实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三国朱然墓出土的漆木屐就证明了中国的漆木屐至少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了。”
夏天听了,心一沉。这手艺原来这么有价值,但外公已经收山了,哪还有什么作品呢?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手上不是刚好有一双美轮美奂的木屐吗?她当时便爽快地跟堂姐说,家里就有一双现成的。然后急性子的夏天跟堂姐告别,匆匆忙忙地跑回家,结果那双木屐竟然被妈妈扔了。
夏天孤零零地坐在楼下喷泉池旁的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看着夕阳像一个喝醉了酒的老人歪歪斜斜地往西边走去。这时,《孤勇者》又唱响了。夏天一看是妈妈,便“哼”了一声摁掉。又响,夏天干脆不理会了——应该是叫她回去吃饭了吧。
不一会儿,天暗了下来,楼房的灯陆续亮起来。《孤勇者》又响了。“真烦。”夏天嘀咕了一声。这次,电话手表上显示的却是:赵姑娘。赵姑娘就是夏天的同学兼死党赵璐。
“什么事?”夏天有气无力地问。
“明天要不要去植物园写生?你没事吧?”赵璐奇怪地说,“口气那么深沉,不像你啊。”
对噢,说不定赵璐有办法呢!夏天马上约她明天早上见,但不是去写生。“有事,十万火急,老地方见。”不等赵璐回答,她就挂了电话。恰巧妈妈又来电了。好吧,吵架归吵架,但不能亏待肚子,回去吃饭吧。夏天肚子早已咕咕叫了。
3
老地方是赵璐家原来在村里的房子。东莞是一个神奇的城市,由镇街组成,没有县城。在一家五星级酒店旁可能是一栋农村自建房。赵璐父母买了小区商品房住,原来村里一栋二层的房子就空了出来。一楼租给别人做商铺,这家人顺便把二楼一大半租下来住;剩下的另一半,赵璐便跟父母要来作为画室。所谓的农村,就在夏天住的小区附近。第二天一大早,夏天骑自行车过去,十分钟就到了。
“切,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吓死人了,”赵璐听夏天说清楚事情后,不屑地说,“重新做一双不就行了?”
“你说得简单,我外公收山了,怎么做?你以为你可以做啊?”话一出口,夏天心里却激灵了一下。赵璐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啊,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做呢?两个从小就喜欢画画的女生,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随后,两人便开始谋划起来。夏天还给堂姐打了一个电话,说暑假结束时再拿木屐给她。
可几天后,赵璐打起了退堂鼓。
“乖乖,一双红漆描花传统木屐得制作需要近二十道工序。”赵璐伸着舌头说。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本《东莞非物质文化遗产》。
“平时还说自己多聪明,”夏天给了她一个白眼,“那是最传统的,现在已经改进升级了,难道你还真的去挑选木料,开刨木块,画鞋样吗?我已经从广州增城订购了几个‘白胚屐’了,我们到时候只需要上漆描花就行,跟在画板上画油画差不多。”
“嗯,”赵璐说,“那走一步算一步了。”
没过多久,夏天收到了“白胚屐”,她们按着书中所说的捣鼓起来:先用砂纸打磨,将每对屐面磨平,然后上一层朱胶底,等风干后再上一层黄色的面漆,就可以描画了。
在夏天的记忆中,描花时,外公左手握紧上好颜色的木屐,右手拿起毛笔。笔随手动,寥寥几笔,太阳、帆船、雀鸟、松树等图案就出现在红色的木屐上,栩栩如生……然而,等夏天开始描画时却傻了眼。这跟作油画完全不一样,空间小是一方面,最难的是画出来的图案要左右脚对称。
夏天没有想到,她们不是败在手工环节,而是败在了最擅长的描画环节。
“好吧,我们投降了,”赵璐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着双腿,摊开手说,“我倒还有一个办法。”
夏天听了赵璐的办法后,不置可否,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赵璐接过夏天递来的电话号码,便给夏天外公打电话。她假装是从澳门慕名而来的商人,要购买几双木屐。“梁师傅,我可以给到一百块一双,等等,二百……”没有想到,夏天外公坚决拒绝了。这倒在夏天的意料之中。她知道外公的脾气,既然答应了外婆,那他就一定不会再做了。
赵璐不甘心,又把电话拨了过去:“梁师傅,我是想给出嫁的女儿做一双木屐,你老人家可怜一下我这份心意,行行好?”
这次,外公倒没有立刻挂掉,而是沉默了一下,才回话:“不好意思,年纪大了,做不了了。”
夏天知道,赵璐打感情牌有打动外公,但他是守承诺的人。她望着赵璐问:“这下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赵璐嘟着嘴没好气地说,“去问问你外公呗。”
夏天没有吭声。
“为什么我们不去拜师学艺呢?”赵璐脑子转得真快,“技多不压身嘛。”
夏天觉得,这办法好像也不错。
4
每天早上6点,夏天的外公会起床,然后到石龙博物馆前面的广场打打篮球,大约一个小时后,再在老街随便找家老店喝早茶。9点钟,他会准时穿过竹园街长长的巷子,回来手工作坊开工。从挑出一堆“白胚屐”,到上朱胶、上面漆,再到描花、钉屐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这是留在夏天记忆中的故事。现在这个行程一直没有改变,只是喝完早茶后,外公不做木屐了,有时回家看电视,有时在街上溜达。这天早上,夏天特意调了闹钟,8点前赶到了篮球场,果然看到外公形单影只地在投篮。
“外公。”
“噢?”外公看了看夏天,“自己来的?”
“嗯。”
“一起去喝早茶?”
“好呀。”
夏天陪外公喝完早茶后,说要送他回去。外公迟疑了一下,夏天甚至细致地看到他嘴角那颗紫肉色的痣上,几根白毛抖了抖,但外公什么也没说。夏天静静地跟着他走。两人在斑驳的骑楼旧街上慢慢走着,不一会儿就到家了。屋里,两面墙壁上各挂着一幅画,一幅是油画,另一幅是国画。外公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小时喜欢画画,最后成不了画家,反而成了手艺人”。
门口的木屐工作坊还在,但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钉在斑驳的墙壁上的那一排排木板空荡荡的,以前那里都放满了上好面漆等待风干的木屐。工作坊的地上依旧堆积着各种颜色的油漆罐,油漆已经风干。夏天感觉到里面刺鼻的味道没有了,以前进去不到10分钟,就会觉得眼睛干涩、喉咙干渴。
“说吧,有什么事?”外公点了支烟,透过弥漫的烟气,他的目光落在夏天身上。
“你……还收徒弟吗?”夏天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还有人想学这玩意儿?”外公有点意外。
“有啊,”夏天支吾着,“我有个同学很喜欢,托我来问,我……自己也喜欢。”
外公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瘦长的双手。手中的香烟自燃了许久,他也没抽一口,弯曲的灰白烟尾在手指间,飘落。
“喜欢,就来玩玩了。”
外公说,他之前愧对了夏天的外婆和妈妈。在外婆去世前,他答应她不会再做了。但如果有人愿意学,他一定会教,无论是认真想学,还只是兴趣使然。“至于你妈妈……”外公欲言又止,然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回来后,夏天跟爸爸说了这件事。一向支持她的爸爸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让她路上小心,去外公家要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呢!赵璐不愧是夏天的死党,拍着胸膛向夏天保证一定会好好学。她还提醒夏天说:“别让你妈妈知道,要不可不得了。”
夏天心一沉,走一步算一步吧。
5
三个星期后,事情还是暴露了。这天,妈妈往洗衣机里塞衣服时,发现夏天的裤腿上有一块朱红色。这倒也没什么,喜欢画画的夏天平时裤子上也没少沾颜料。但妈妈一闻,不对劲,这分明散发着猪血的腥味。
“你裤子上是煮朱胶底时沾了猪血吧?”妈妈不动声色地问。
“老妈你这么厉害,连这个……”夏天这才发现说漏嘴了,“不是,跟赵璐画画时沾的。”
“你少蒙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味道,”妈妈脸色一沉,“说,你又去找他干吗?”
夏天支吾了半天,才无奈地说:“我带赵璐去跟外公学木屐制作了。”
“你真的要把我给气死啊。”妈妈突然把桶往阳台上一扔,砰的一声巨响,吓了夏天一跳。爸爸也从房间里跑出来问:“出了什么事?”
了解情况后,爸爸安抚了妈妈一番,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放不下?”
妈妈没有吭声,脸阴得像快下雨的天空。
“今晚,我来露一手,”爸爸笑着说,“等着吃大餐吧。”
直到吃晚餐时,妈妈的脸色才有所缓和。
吃完饭后,爸爸变魔术般掏出一双木屐放在餐桌上。这不是夏天那双龙凤木屐吗?但仔细一瞧,好像又不是。夏天有点懵了,疑惑地看着爸爸,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是爸做的木屐。”爸爸开口了。
“废话,除了他还有谁做这种没用的东西。”妈妈没好气地说。
“我们结婚时他给我的,这你应该懂,《广东省志》有记载:‘新娘穿红袍绿裙,脚着红漆木屐,怀抱铜镜,由大吟姐抱出中堂。’他还是很在乎你的,在你结婚时都没有忘记东莞这一传统习俗,送了这份好意头给你。”
“谁稀罕他的。”妈妈口气已经软了下来。
“你更清楚,在所有图案中,最精美的要数龙凤了,由于绘这个太复杂了,每画一色都要等干后才能再画另一色,制作周期非常长,不是特殊的人,他怎么会这么上心?”
妈妈不说话了。
夏天偷偷瞧了妈妈一眼。她脸上的愠色已经消失了。
“一个人喜欢上一门手艺,很难得的。错的不是这个人,只是运气不好,没有遇上一个好时代。你也知道,你爸刚学那时,石龙的木屐产量在东莞地区占有半壁江山,不能说不是一门好手艺,可谁想到世界变化这么快?当然,如果晚几年,以现在各级政府重视文化的程度,争取一些补贴也不难。”
这时,门铃响了。夏天没有想到,堂姐竟然来了。
“原来是媛媛啊,吃过饭了吗?”妈妈最佩服堂姐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文化,要夏天好好读书,以能到澳门读硕士的堂姐为榜样。
“阿姨好,叔叔好!我吃过了,”打过招呼,堂姐随之跟夏天说,“我有事得提前回学校,等不到暑假结束了,我过来拿那双木屐。”
夏天来不及说话,妈妈就奇怪地问:“你要那东西干吗?”
“去澳门参加老手艺精品展噢。”
当妈妈听堂姐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这个世界变化真的太快了。妈妈苦笑了一下,看着夏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罢了,喜欢做什么随你吧。”
夏天看到妈妈两鬓冒出了少许白发,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有了皱纹。夏天觉得自己心里有点沉。
6
黑色、红色、黄色、绿色……调好颜色后,外公戴上一双袖套,拉过一把椅子,在那张覆盖了不知道多少层颜色的桌子前坐下。wtKFBR/NJK3/vsZsw9zxbYOqCsJk1lVW97Hn/H1UY3g=他的神情专注而刻板,午后淡淡的光线透过窗户,把他两鬓白头发呈现无遗。
“木屐,又名‘柴屐’,东莞传统木屐早在清代屈大均《广东新语》中就有记载:‘今粤中脾媵,多着红皮木屐……东莞尚绣花屐,以轻为贵。’这描花是传统木屐制作最关键的一环,创作时图案要装在心里。”外公极为娴熟地用毛笔在木屐上画着山水、花鸟、鱼虫……
从夏天到冬天,五个月的时间转瞬而逝,夏天和赵璐终于可以独立完成木屐制作了。
初冬的下午,南方软软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轻轻抚摸着夏天的脸颊。她坐在案前,先用毛笔在上好底色的木屐上画好黑色的树,再拿起一支一头缠着蚊帐布的小木棍,沾了绿色的颜料,在树枝旁边点几下,大片大片的叶子便有了,树木郁郁葱葱之感突显。夏天歪着头看着想了想,又用指甲沾了沾白色的颜料,在空旷处按下,转转,一轮明月便出现在画中。
“如果在树对面的右下画上一只船,就是一幅夏夜行船图了,寓意一帆风顺。”夏天高兴地对站在背后的外公说。她想赶紧把这双“夏天的木屐”寄给堂姐。
现在离澳门大学的老手艺精品展只有一个星期了。
责编:林枫炀
作者简介
郑子龙,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散文诗》《诗潮》《少年文艺》《少男少女》《小溪流》等。著有《本质》《莞邑姓氏》等;曾获第十三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奖;系东莞市作家协会万江分会副会长兼万江儿童文学创作基地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