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如是我闻《金刚经》
2024-08-09蒯乐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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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学者余世存的新书《打开金刚经的世界》,源自新冠疫情中的一次讲演。
2020年,北大86级的同窗线上“云聚会”,这一年,正是他们毕业30周年,因为新冠疫情,线下的相聚变得困难,这场特殊的校友重聚很快演变成一系列线上讲座,除了要给同学们讲讲这30年来的人生道路,不同院系毕业的还得就自己的专业领域给大家做普及性讲学。于是,物理系毕业的讲起了量子力学,数学系毕业的讲起了为什么自己半辈子了还在钟情数学研究,而毕业自北大中文系的余世存,给昔日同学讲的主题是:《金刚经》的现代性。
“其实我一开始给他们讲的是龚自珍,结果大家又让我再讲讲《金刚经》,这让我很惊讶,因为我身边并没有多少人读《金刚经》,反而北大的2300多名校友中,有超过10%的人熟读《金刚经》,有些人还常年吃素。” 即使那些没有读过《金刚经》的校友,也流露出对这部经典的兴趣。
彼时余世存刚刚出版了一本关于龚自珍的著作《己亥》,那也是知天命之年他送给自己的礼物,在书中他重点研读了龚自珍的《己亥杂诗》。在余世存的心目中,龚自珍是清代重要的启蒙思想家和改良主义先驱,但龚自珍同时也是《金刚经》的身体力行者,除了诵经、持咒,他还以知识分子的态度校订佛学经典,佛学在近代中国的复兴,风气亦由龚自珍而开。
余世存与《金刚经》的缘分可以追溯到三十多年前,他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办公室无意中看到一本线装本《金刚经》。如今回忆起来,应该是鸠摩罗什的译本。当时他并未在意,只是很随便地翻了翻。他至今记得那本经书的古朴模样:大字、繁体、竖排……记得“无人相、无我相、无寿者相、无众生相”这样奇特的句式,但当时的阅读感受磕磕绊绊,完全没能读进去。
“我们这一代人很值得反省。我们这一批86级的北大毕业生里,有那种物理系的、在我们看来是天才式的人物,他跟我们说,他觉得我们80年代在北大读的物理学课程,比不上杨振宁和李政道在西南联大读的物理学课程,从世界性的眼光、从物理学科的前沿程度来讲,他觉得有差距。我后来反思,可能人文学科也有同样的问题,导致我们的心智和思维方式欠缺。第一次读到《金刚经》的时候,我完全无知,而且拒绝,我认为句式太特殊了,我无感。像我这样对自己智力还很傲慢很自负的人,再一次接触到《金刚经》是2005年,二十年过去,我发现自己一下子就读进去了,读进去之后,就对曾经的自己感到非常羞愧。”
余世存经历过1980年代的思想井喷,整整一代人对西方哲学突然迸发出激情。现象学奠基人胡塞尔、存在主义者萨特、写出古典美学杰作《拉奥孔》的莱辛、创立分析哲学的罗素……他们的著作并不通俗,当时却人人捧读,几乎成为一种流行文化。他也曾经做过不少“经世致用”的事情,开过家政公司,研究过房地产,在《中国科学报》当过编辑,在《中国土地》杂志担任过副主编,在《战略与管理》杂志当过执行主编,甚至主持“当代汉语贡献奖”长达十年……这些履历,也构成了他的认知关键词。但他最终离开了体制,冀望成为一个既不傍商也不傍官、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
回归传统文化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余世存最先被老庄学说吸引,进而又重点研究《左传》、《孟子》、《易经》等书,推出了一系列关于中国传统的著作。为了阐释《易经》的时间属性,余世存把太阳历系统嫁接到易经之中,提供了一套“时间模型”,借助这一模型,帮助每个人理解自己在时间中的位置,以及与世界的必然联系。他一口气写了《大时间》、《时间之书》和《节日之书》,形成了他自己的“中国时间”三部曲。
这些都是《打开金刚经的世界》的书写前提:在一个同时兼顾东西方文明的时空架构里重读经典。
从传统的广度来说,作为佛教典籍,《金刚经》在一般家庭中的地位和影响甚至要高于四书五经,即使那些不解经文奥义的妇孺都能诵读一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更是耳熟能详的偈语。
曾有年轻人问余世存,写过那么多跟传统文化有关的书,如果你可以穿越到古代,跟古人自由对话,你最希望见到谁?向谁提问?余世存毫不犹豫地回答:释迦牟尼。
他把属于文学的想象力也带进了写作过程。《打开金刚经的世界》按照昭明太子分《金刚经》为三十二品的结构,对经文进行拆分阐述。从一开始便是实景还原,不但有经文原文中描写的佛陀在舍卫国乞食、说法的现场,甚至模拟了佛陀的心理活动,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大胆的想象力。按《金刚经》“说法者无法可说”的教义,“若有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这种引申、发散和描摹,似乎都有谤佛之嫌。更有甚者,余世存不惮用基督教、希腊哲学、儒家以及老庄思想等等作为《金刚经》的解注之引。
余世存说,“我不是从佛教教义去注解它,而是从知识的汇通角度来注解,换句话说,我可能是从杂家的立场去注解《金刚经》的。这种注解《金刚经》的方式不符合佛教义理,但我个人以为它是有意义的。”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种把《金刚经》更多地视为思想著作的注解方式,可能反而为这部经典争取了更多的受众。作为中国现存最早的印刷图书,超越千年的《金刚经》早已超越了佛教经文的范畴,潜移默化地成为中国古典思想和哲学精神的一部分。
书稿几经修订,余世存仍然感到不安。他求助作家朋友魏真帮忙审读,因她是懂佛法的人。是魏真的反馈鼓起了他的信心,她承认这本书有创见,也有点标新立异,很可能会引起争议。但她安慰余世存:一切佛理其实都不可说,所有说,都是戏说,既然如此,不妨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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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物周刊 余:余世存
人:《金刚经》这部经典为何如此重要?
余:汉译《金刚经》一般特指鸠摩罗什公元5世纪的译本,但在南北朝时代,《金刚经》的地位还没有那么高,因为达摩来到了中国,开始传递他的法门。他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到(禅宗)三祖、四祖、五祖的时候,大家对这部经典才开始重视。《金刚经》因其义理和文辞,成为千百年来的汉语经典。
从思想性上来说,这部经典影响过唐、宋、元、明、清无数文化大家,给李白、王维、白居易、苏东坡、黄庭坚、朱熹、王阳明等人提供了思想资源和精神哲学;现代中国的启蒙思想家胡适把《金刚经》列为国学经典必读书目之一。
人:即使不作为佛学读物,《金刚经》本身也是很好的哲学和思维训练,它不断地在说:非也。凡是叫那个名字的,都不是那个东西本身,凡是有相的,都是虚妄,通过不断地否定,否定之否定,最后抵达彻底虚空,但这种极度虚空本身,又如金刚一般真实不虚,无坚不摧。这种虚无之实,就像“无常是常”一样。但我发现你把《金刚经》跟理想主义放在一起来讨论,在你的认知里,是否成为“理想主义者”就意味着一种修行?
余:《金刚经》全文不过五千字,里面脑力的碰撞非常吸引人,都是弟子发问,佛陀回答,全文没出现一个“空”字,但你无处不感到它在说“空”,是一部思辨的代表作,所以读《金刚经》一定要用辩证的思维来读。
因为建立在“空性”基础上,《金刚经》明确否定了贪嗔痴的拜物主义,对世界的探索也是如此。但《金刚经》又明确否定了虚无主义。而理想主义者不依傍万有,不执着万相。正因为对空无的理解如此透彻,对过去、未来知不可得,才能有坚实的人道主义和慈悲情怀,这是一种积极的现世态度。
人:在《打开金刚经的世界》这本书里,你常常会用道家思想、古希腊哲学甚至基督教教义,去跟佛陀的论述互相印证或者互相比对,这可能也会令很多《金刚经》的拥趸感到新奇甚至不适,但这似乎恰恰显示出你研读的立场:你这是学者式的读法,而不是信徒式的读法。
余:我们要理解这个世界,不是凭空理解,我们肯定自身先有一个东西作为参照系,拿着去跟它互相比划,所有已知的知识都可以成为我们的理解工具。这也是我重读经典的方式,我去重新解读孔子,我认为读《论语》不应该按照儒家信徒那样去读,儒家信徒读每一句,都是带着崇拜心理在读。但你要知道,孔子自己都是在变的,他不是僵化的。他一辈子里面学说观点变了好几次。他在少年时是理学,到了中年往易学的方向走,但他很快又回来了,回到了“仁”。到了晚年,他又从仁学转向了教育学和易经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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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当下人们阅读或讨论《金刚经》的意义何在?
余:读《论语》,让你拿得起;读《道德经》,让你放得下;读《金刚经》,让你看得开。有这三部经典文献护身,现代人的身心就不至于那么焦虑。
新文化运动从1919年开始,到现在已经超过一百年了,但我觉得我们依然在消化它,直到现在都没有消化完全。作为“五四之子”或者新文化运动的精神传人,我们现在在更大的困境前面临失语,可以说,对于西方的文化,和对于我们自家的文化,我们已经经历了几代人,到现在都还缺乏足够的判断。我们也没有用我们所学到的知识,来安顿这片土地上的生民。这是我觉得我们80年代那批人内心很大的焦虑所在,虽然我也不确切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会焦虑这个。
胡适、冯友兰他们都说,新文化运动的前半世纪应该是从西方拿东西,后半世纪应该到自家的家底里面去找东西,但是到现在为止,到自家的家底里去找东西的新文化运动传人并没有多少,这很遗憾。那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们可能也陷入了一个“体用”的圈套,就是他解决不了到底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还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的问题。我后来认为,他们的视野和格局反而不如明代那批“西学东渐”的学者更开阔。不管是西方的利玛窦还是中国的徐光启,我认为他们的格局高于胡适和鲁迅,因为他们没有从主义入手,他们从底层逻辑出发,他们从数学、科技这些基础的启蒙开始,特别是他们翻译了《几何原本》,我觉得这是了不起的贡献。这也是我这些年一直说的,我认为西方文化的最高代表就是《几何原本》,而中国文化的最高代表应该是《易经》或《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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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几年国学大热,你对那些重新捧读传统文化经典的读者有什么建议?
余:我们对中国的传统思想往往缺乏一个系统性的认知,即便你让现在的小孩去重读经典,他们往往也只是读一些金句什么的,只言片语。我们对经、史、子、集,对六艺之学,都是读得很片面、很糟糕的。
国学的真正营养,我觉得重要的是它背后的整个思想架构。所以我很反对读中国文化从朱子开始读,你从朱熹开始读国学,从时间上说,就是对中国文化拦腰斩掉了一半,只用了2500年。我们还是要去读《山海经》、读《黄帝内经》、读《易经》,这才是更前面的东西,这个时间逻辑要清楚。另外,朱熹有为《四书》升格的行为,但朱熹这个人格局太小,他选注《四书》,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他选择的这四本,全是儒家。《四书》的格局不仅小于六经,也公开排斥了佛、老。
在这一点上,反而唐代显示出了文化的开放性,唐玄宗当时立了三经,把《孝经》、《道德经》、《金刚经》同时颁行天下,这三部经典分别对应着儒、道、佛,是一个比较均衡的体系,也构成了中国传统精神的底色。
我一直想做一个工作,我特别想重构这个世界知识的范式,我想在目前的人文社科和理工科的知识视野之外,用中国传统的六艺,或者经史子集,来重构我们的知识,比如每个现代中国人,一生之中应该要通读和熟悉两到三百部的经史子集。
人:这是一个庞大的阅读量,对于繁忙的现代人来说,要通读两三百部古代著作,听起来颇有难度,有没有什么速成之法?
余:没有速成之法,你只有把它当成是我们全部的知识宝典,有一个完整性的学习,才能谈及其他。就像《颜氏家训》里说的“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你不通读,你就没有发言权。但现代信息社会有一个好处,如同我们看影视剧,我们可以有一个“快进”模式,当我们阅读的时候,在通读、不遗漏的基础上,也可以提速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