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脉清流
2024-08-07段崇轩
《五月》之风
从事文学编辑、批评写作数十年,在文坛上社交也广,识人颇多,交友不少。有的人曾经过从甚密、朝夕相处,但后来渐行渐远,形同陌路了;有的人只是偶尔相识或几面之缘,却心灵相通,成为师生、朋友、知音,让人没齿难忘,终生感念。我与田中禾先生就属于后一种情形。
上世纪80到90年代,田先生是《山西文学》的忠实作者,与刊物保持了十几年的“交往期”。我是刊物的一名编辑,与他有着紧密的联系,后来又有数天的接触、交往。就在这书来信往、短暂交集中,我们由文学关系,升级为师生加朋友的关系。我在阅读他的作品、信笺乃至思想、人格中,感受到了他的纯正、温厚、超拔的精神品格,就像一脉清流,从中原流到三晋,流到我的心里。
回顾1985年,那真是一个《山西文学》的“田中禾年”。而他是河南作家,并非山西作家。我1982年从山西大学中文系调回忻州地区文联,在一份名叫《春潮》杂志(《五台山》前身)做编辑。我和同代人经历了新时期文学的滥觞、发展,但到1985年,新时期文学已在悄然分化、变迁。田先生的短篇小说《五月》发表于《山西文学》五月号。“五月”对“五期”,无缝连接。主编周宗奇特为小说写了一则热情洋溢的“编稿手记”,曰:“读着《五月》,一股纯真之气扑面而来。最可贵的就是作者完全从自己所观察到、所理解到、所熟悉了的生活出发,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幅当今农民的多层次、多色调的生活图画…… 正是通过这些充满生活气息和泥土芬芳的活生生的图画,使人们在一种美的享受之中,清醒地认识了当今的农村现实。”这段编者的话有几个要点:一是认为小说所展现的世界是作家主体所感受、所创造的;二是这幅乡村图画是多层次、多色调的;三是小说具有纯真之气、诗意之美。细细品味,可谓“一语中的”。
1980年代是文学的时代,刊物发行量巨大。《五月》像温煦的夏风,在山西文坛、三晋土地上涌动,乃至“刮”向全国。《小说选刊》 第7期转载,《新华文摘》第9期转载。《山西文学》第8期发表雷达的《〈五月〉的感想》,《红旗》第15期刊登张石山的《成熟在丰收时节——读田中禾的〈五月〉》。我所在的忻州地区,文联内外的作家、文学青年都在传阅、谈论《五月》,省作协的作家、编辑到各地市下乡,所谈所议也是田中禾和他的《五月》。此时的田中禾先生已从社会底层挣脱出来,进入河南唐河县文化馆工作,已发表了一批短篇小说、诗歌之类,再度复出文坛,但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一位外省作家在《山西文学》发表作品,受到如此“厚待”,似乎还从未有过。再说《山西文学》自有其传统,譬如乡村题材、地域特色、跟踪现实等等,亦有众所公认的建树。《五月》所以受到编辑、读者的“追捧”,一定有着更复杂的原因。
此时我已投身文学批评写作,细读了《五月》,深感这是一篇非同一般、内涵特别的小说。小说以农村改革开放为背景,描述大学毕业留在外省教书的香雨,农忙五月回到故乡参与家里的割麦、打场、卖粮等一连串劳动。但作家并没有直白地歌颂农村的新政策、新气象,而是提出了农村、农民所面临的新挑战、新问题。突破了主流小说的思维模式。小说写了父亲、母亲、奶奶、改娃、大狗、小伍等不同代际的人物形象,特别是归来的城市人香雨的形象,但作家却扬弃了现实主义那种个性化、典型化的方法和手法,突出了人物身上混沌的人性特征——即社会性与自然性的胶着与矛盾,使人物显得格外自然、逼真、丰富。艺术形式上则运用细腻、真实、从容的写实主义方法,并赋予自然、人物一种诗情和画意,努力呈现出一种生活自身的原汁原味、固有样态。它是现实主义的,但又突破了现实主义,它是浪漫主义的,而又把它深蕴其中,它甚至有着现代主义的某种内核与色彩。当然作家还处在探索时期,作品还显得有些粗疏、生涩。这样的小说,与山西当时的乡村小说是息息相通的,但又超越了山西的某些作品,因此受到了思想开放的《山西文学》主编和编辑的“青睐”。若干年后,青年学人吕东亮指出:“ 《五月》鲜为人知地启示了三年之后‘新写实小说’创作潮流,虽然《五月》没有被归为‘新写实小说’代表作而落于文学史著述中天然安放的境地。”(吕东亮: 《“新写实小说”的先声——重读田中禾短篇小说〈五月〉》,《莽原》2022年第6期)其实,当时就有论者把田中禾归为新写实小说作家,但对《五月》并未作出精准的阐释。田中禾小说的复杂性,新写实理论也是难以涵盖的。
紧接着到1986年,《山西文学》第10期推出了田中禾的中篇小说《秋天》,同样是头条,另一位主编李国涛也加了“编稿手记”,他用鲁迅式的“哲思”语言概括了作品的故事情节,指出了其中“不够浑然”“有点生硬”的地方,然后说:“ 《五月》之后,田中禾毕竟不负众望,再一次为《山西文学》的读者们拿出自己的扛鼎之作,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到作者在努力而可贵地突破着自己。”这部小说以年轻考古者在河南盆地发掘汉墓为线索,展示了一个农家三代五口人在农村变革中的不同人生状态与命运遭遇,小说同样使用了新写实方法与手法,斑驳陆离,发人深思。这一时期,《山西文学》还发表了两篇评论,一是孙荪等的《〈五月〉漫话》,二是郑波光的《从“五月”到“秋天”》,在研究田中禾小说上有所深化。
田中禾是从《山西文学》脱颖而出的,这应该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并没有慢待他的故乡的刊物,如《莽原》《奔流》等。也没有忘记向全国文学刊物“冲刺”,如《上海文学》《人民文学》 等,并屡屡在这些刊物的评奖中获奖。
1988年4月,姗姗来迟的1985—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揭晓,田中禾的《五月》以19篇中的首篇位置获奖。从1978年到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评过八届,《山西文学》以及前身《汾水》,获过三次奖,分别是成一的《顶凌下种》、张石山的《镢柄韩宝山》和田中禾的《五月》,田中禾是唯一的外省作家获奖,且独占鳌头。这让山西文学界喜出望外、颇受鼓舞。山西文学界与河南文学界都进行了祝贺、宣传!1989年,作为全国短篇小说评奖评委的宋遂良,发表文章称:“我虽然对去年的全国小说评奖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但对于评委们一致将田中禾的《五月》列在获奖短篇的榜首,还是感到由衷的欣悦和钦佩的。”(宋遂良:《沉沦·困惑·悲愤——评田中禾近作三篇》,《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第3期)
从1985年始,我就喜欢上了田中禾先生的小说、散文,只要在报刊上看到,就会悉心阅读,收藏起来。我从一些有关文章、资料中得知:他19岁上高中时就出版了诗集;青年时从兰州大学中文系退学,落户城郊农村,一边参加生产劳动,一边自修功课和坚持写作;流落底层后,创作一度中断,直到新时期之后才重新执笔,“一鸣惊人”……这些传说故事给田中禾先生增添了传奇、神秘色彩。他的文学作品,既有对现实社会人生的深刻、独特的洞察,又有诚挚、浓郁的文人情怀,还有立足西方现代哲学、文学的形而上思索。他的文学作品显然与山西作家有所不同。他的感情、思想、境界是我格外向往、愿意走近的。
“铁杆”作者
1988年夏,我从忻州地区文联调到山西省作协,在《山西文学》当编辑。六年前从太原调到忻州,现在又从忻州调回太原,人生就是不断循环、画圈。田中禾《五月》获全国奖的喜事还未冷却,在编辑部同事们的口中不时提及;有编辑说:田中禾为人真诚、创作勤奋,咱们还可以继续向他约稿。此时新任主编是冯池老师,他给我安排的任务是:审读两个地区的小说稿,再加全部评论稿。我欣然领命。冯池老师秉承前几代主编的做法,也特别注重推出农村题材小说,这是山西几代作家的强项、优势,外省作家也知道《山西文学》的这一特色,不时主动投稿。不定期地推出几期“农村小说特辑”后,冯池老师跟我商量:能不能在刊物上搞一个农村小说讨论的专栏?于是二人商定了专栏的题目:“农村生活小说研究”,拟了一个省内、全国的约稿名单。然后由我亲笔写约稿信,送邮局发出去。那时编辑写约稿信,一般不用打字机,都是亲笔写就,虽然费时费力,但感觉郑重、诚心、亲切。被约稿的作家也会认真对待。没过多久,省内、省外的稿子源源而来。于是从1989年第4期开始推出文章,到第12期结束。共发表文章13篇,有李锐、张石山、吕新、陈辽、张志忠、傅书华等的文章。我自然给田中禾老师写了约稿信,但迟迟未见来稿,遂又去信催促,终于收到了他的来稿,并内附短笺。他说:“稿子早已写好,但又有些失悔。我从来不热衷写这类文章。如你所说,我不想用理论支撑自己。”“承蒙又来信索要,踌躇再三,只得以信为重,寄上吧。如觉草率,可弃之不用。”田老师的信让我感动,既看到了他的真诚、严谨,又看到了他的谦逊、仁义。这篇文章就是发表在《山西文学》第12期的《在历史与人性的切点上观照乡土》。
顺便插一句。田老师写信,总是很认真、很细心。字迹清秀、工整,格式标准、完备,态度谦和、周到。读他的来信,就是一种享受。十多年间,我收到过他大约十几封信,但有的散佚了,手头保存的还有六封。
这篇两千多字的文章,内涵丰富,境界高远。田老师在文章中表达了他对鲁迅、沈从文乡村小说的推崇,表现了他对农民“怜”“惜”“爱”“恨”的复杂感情。竭力倡导中国的乡村小说,要取法西方现代小说的思想与方法,譬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略萨的《绿房子》等等。他特别论述了对农民的书写,要切入他们的人性深处,如是说:作家“希望历史以更迅速更轻捷的步伐前进,但又常常为历史巨轮碾碎的人性哭泣。人是很不幸的,他集社会性与自然性于一体,如磁铁的N极与S极一样不可分割。人就永远在社会性与自然性的冲突中经受心灵的磨难。”这篇文章集中表达了田老师的乡土文学观,特别是他对农民人性的洞察、理念,给我打开了新的思想、艺术视野。
1991年 4月,《山西文学》和《人民文学》在杏花村“酒都宾馆”联合召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短篇小说艺术讨论会”。应邀参会的有黄河流域六个省份的近40位作家,外省作家有铁凝、陈冲、张宇、唐栋、邵振国、李贯通等,山西作家有成一、李锐、张石山、蒋韵等。山西省作协主席焦祖尧、《人民文学》主编程树榛、《山西文学》主编冯池,还有两刊的部分编辑参加了讨论会。田中禾老师自然也在邀请作家之列,此时他已调入河南省文联,成为专业作家。我在会上见到了他。看到他挺拔的身材、俊朗的脸庞、温和的笑容,还有庄重的西装、领带,我不由得肃然起敬,心生暖意。因为有多次的通信,且给他写过两篇评论,因此我们之间心有灵犀,很快就像熟人、朋友一样了。
三四天短篇小说艺术讨论会,开得自由而热烈。醉人的酒香激发着作家们的脑细胞。大家讨论了小说与生活的关系,短篇小说内容与形式的问题,小说的特性、结构、语言等等。张宇谈到作家的生活观,认为只有进入作家内心的生活才算真正的生活,田老师立马站起来声援张宇的观点,并运用现代“混沌学”理论给以佐证。而混沌学强调的就是整体性、连续性等,这不正是田老师正在实践着的“新写实小说”的真谛吗?在座的作家们都频频点头。在三四天的时间中,我和田老师有多次聊天、对话,或是在会上、会下,或是在房间、庭院,他的话总是温文尔雅、清晰到位,既充满理性,又饱含着感性,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位睿智的大学教授。
会上我灵机一动,给冯池老师提了一个建议,在《山西文学》开一个“短篇小说艺术谈”栏目,得到赞同。我当即在会上四处约稿,崔道怡、焦祖尧、田中禾、张宇、邵振国、王祥夫、曹乃谦等爽快应约,会后就寄来了稿件。于是在这年第7—12期,推出专栏,发表了13篇文章。田老师的文章题目是《短篇小说与门杰海绵》,发表在第8期。他把短篇小说与门杰海绵实验相比较,“短篇小说,它恰恰是在有限空间通过艺术变幻制造出无穷大的奇妙世界。”他批评当下小说“仍然不过是在沿着诠释社会政治、文化历史的狭窄巷道跑前跑后”。他浪漫地认为:“短篇小说应该是现代人的神话世界。”这些观点令人惊艳!
田中禾老师的小说创作有两个系列。一个是现实农村,即他观察和体验到的当下农村与农民生活,如《五月》《秋天》等。另一个是记忆中的乡村,即他童年时期的故乡和亲人们的印象,他取了一个《落叶溪》总题目,采用的是笔记小说的写法。《山西文学》1993年第2期,发表了他的《落叶溪二题》,写的是故乡农民的“上吊”“投河”故事,有着浓郁的民情风俗特色,折射了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原农民的生存状态与生活情景。有论者认为这一系列“是转化本土小说传统成功的范本”。
如上所述,给田中禾老师写评论,是1989年夏天的事情。当时我收集阅读了所能找到的他的大部分作品,感受很多,也有一些疑问,于是给田老师致信。他很快回复,谦虚地说:“如果你打算就我的东西写点什么,那是你的事业,一则不能不表示感谢,二则也许这种交流对作者是有好处的。一二年前,有几位评论家联系写评论,我多所婉谢,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评。”接着他讲述了自己的一些创作概括、经历,开列了一个较详细的作品目录。
经过几个月时间的笔耕,我完成了两篇文章。一篇是《田中禾和他的“人性世界”》,着重论述了他独特的创作思想——即对人性世界的认识与把握,以及历史变迁中各种人物特别是农民身上人性的矛盾、变迁。文章发表在《上海文学》1990年第8期。另一篇是《合金式文学——谈田中禾小说的艺术表现》,重点阐释了他在小说上的艺术探索,譬如作家丰富而坚定的主体意识,对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努力融合,小说叙事结构与语言的精心营造,发表在《小说评论》1991年第2期。这是我费力较多的两篇评论,但通过对一个作家的深入研究与评判,使我得到了提高。我把评论复印件寄给田老师,他在回信中说:“文章写得真诚、扎实而有悟性,特别是第四节,将《落叶溪》纳入人性的流向,我觉得很机敏,而且有关人与自然关系的论说也是我所喜欢的。”看得出,他对我的评论是满意的。
我注意着田老师的动向。1990年代之后他的人生与文学可谓顺风顺水。1993年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月亮走我也走》,1994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匪首》,他都不忘记给我惠寄一册。1996年他担任了河南省文联副主席、河南省作协主席,我知道他不追求这些,但依然为他高兴。
“君子之交”
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社会进入市场化、世俗化时代,文学滑向了社会的边缘地带,但文学的巨大惯性使纯文学依然在既有的轨道上滑行。在这样的社会、文学背景下,1992年冬天,我受命主持《山西文学》刊物工作,后被任命为主编。我和编辑同仁们精诚团结,期望振作滑坡的纯文学,在文学转型中能够有所作为。其中一个办刊“策略”就是,竭力凝聚原来倚重的中青年作家,多多推出精品、力作。
1996年10月,是《山西文学》创刊40周年,怎样纪念一下呢?我和编辑同仁们早早就开始谋划了。开一个会吧?兴师动众,大家说些套话,也没什么意义。最后决定,从9期到11期,用心组织、编辑三期“中国乡村小说特辑”,再加一个“乡村小说自由谈”专栏,作为一种最真诚、最务实的纪念和祝贺!从名目上讲,我们已从“农村题材小说”“农民小说”等概念,过渡到“乡村小说”概念。乡村小说是城市文学比较下的一种文学形态,是立足现代社会对传统文明的一种观照,已是一种新的概念和内涵了。“乡村小说”前面冠以“中国”,是受日本学者小林荣的启迪,他有一个时期每年从《山西文学》遴选若干篇小说,编辑出版,书名就叫《中国乡村百景》。山西的实力派作家加上全国一些重点作家的力作,称为“中国乡村小说”也是名正言顺的。
我们的编辑构想,得到山西乃至全国一些作家、评论家的赞成、好评。我和副主编们亲自给山西以及外省作家们写信、打电话,盛情约稿。稿件源源而来。田中禾老师这年担任了河南省文联、作协的要职,知道他很忙碌。但他是《山西文学》的“铁杆”作者,我们个人的关系也在那里。这样的纪念“行动”不能没有他,我郑重地给他写了信。结果超过预想。三期“特辑”共发表21篇(部)小说,有16个短篇,5部中篇。外省作家刘玉堂、刘醒龙、关仁山、何申、田中禾、张继,山西作家张石山、曹乃谦、王祥夫、谭文峰、权文学、马骏等,奉献出了他们的力作。“自由谈”评论专栏,3期推出14位作家、评论家的文章,作家田中禾、成一、韩石山,批评家丁帆、张德祥、傅书华等拿出了他们的佳制。我在“卷首语”中说:“总览这三期小说,我们会发现,这里展现的是90年代中国农村的一幅‘清明上河图’式的长卷,体现的是世纪之交乡村小说创作的一种新特征、新走向。”
我感激田中禾等众多作家、评论家的鼎力相助。特别是田老师在百忙中“遵命”写作,且既有小说,也有评论。这里面自然有他与《山西文学》的多年交情,也有我个人与他的“忘年之交”。在他与刊物十几年的交集中,他一共发表7篇作品,其中有4篇小说,3篇评论,而且每一篇都是他的用心之作。我从未见过他在写作上草率应付过。
田老师“特辑”中的短篇小说是《姐姐的村庄》,这篇小说融现实、回想,现代、传统等为一炉,表现了作家对农村、农民的关切、忧思,延续、扩展了《五月》的思想内涵。小说中一条高速公路从遥远的南方直通过来,飞速的车流、严密的防护网,取代了这里古老的自然山水与风光,而“我”——乡村一位待业青年,脑子里固执地闪现着沟底的溪流、嬉闹的鹅鸭、山坡上的砖窑、村边的小树林…… 还有那位率真、机灵、勤劳的放猪姑娘四儿,以及她与“我”姐弟般的感情、爱恋。但现在姐姐、四儿都去南方打工,前景难卜。村庄衰落了,男人们在寻找着新的生路。作品被《小说选刊》1997年第1期转载。28年过去,如今重读这篇小说,依然让人怦然心动、深思不已。
田老师“自由谈”专栏中的评论是《乡村——原生态的文化标本》,与小说发表在《山西文学》第11期。在这篇短文中,他梳理了二十世纪中国和世界乡村小说的蓬勃发展,特别是现代乡村小说的杰出成就。反思了当代文学中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存在的局限和问题。他说:“农村题材被冷落,不仅因为商品经济的活跃,城市生活的繁荣,深层的原因是,它必须在现代审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重建乡村小说的文化品格。”他乐观地认为:“在文化与审美的观照下,乡村永远是丰富的,乡村永远是新鲜的,乡村有发掘不尽的人类故事。”这些话在28年前是空谷足音,今天依然是。
2000年,新世纪开始。我离开效力18年的文学编辑岗位,转向写作之路,后转调文学院,开始了可称“专业”的文学研究与写作。同年,田中禾老师退休,回归书斋和文学创作。我们似乎都患有“通病”,喜欢一种宁静的、自由的生活方式。没有文稿作媒介,我们的通信、联系少了。但他出版了新著,如长篇小说《十七岁》《父亲和她们》,都会给我寄赠,我也会把出版的新书,给他奉上。后来我读到田老师的一篇“自述”文字,让我特别感动、感慨。他说:“二十一世纪之初我退休了。本意是厌恶场面上的热闹,想要早点回归自己喜欢的状态。岂料由于提前了一点,反而受到组织照顾,享受了更好的待遇。这让我每每谈论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时感到碍口。一个跻身既得利益集团的人有什么资格高谈阔论,说什么作家应该自觉站在民间立场,坚持边缘写作?……”(田中禾:《二十一世纪我在怎样生活——自述》,《小说评论》2012年第2期)我在内心说:“田老师啊!像你这样的君子,现在还有几人?”
2005年春天,我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级研讨班的学习,同学中有来自河南作协的何弘,结业离校时,我托何弘给田老师带了一封信。信中我向他禀报了自己的学习、读书情况,表达了对他的挂念、问候之意,并委婉提出了期待他写出一部独特、厚重的长篇小说的想法。因为我一直觉得,田老师无论是社会、人生的积累、体验,还是文化、文学的修养、领悟,抑或个人的智慧、才华、境界,都是当代作家中的佼佼者;但他的性格、天性中,有一种道家的淡泊、无为的因素,阻碍着他写出更高的力作、大作来。我含蓄而又坦诚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与君子为友,就该真心相对。
回到太原不久,我就收到了田老师的回信。
崇轩:
夏安。谢谢你托何弘捎信来。看到老朋友笔迹很高兴。
我现迁居北郊,环境比较安静,适合读书写作。心境恬悦自适,觉得挺幸福。衣食无忧,与世无关,难得的宁静。慢慢写着,读读书,偶尔晚间与民间朋友小聚。谢谢你的鼓励,不必过多期望。写作对于我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寄托,从不期望什么。宽容看待一切,淡眼看待热闹。前年完成了一部26万字的长篇,因为有自传色彩,打算晚几年再往外拿。去年又开始一部,争取一二年内完成,现在是我每天的营生,算是有件事未了,使自己不至于怠惰。也不急于出手。
文学对于我仍然神圣。
得便来郑州玩,我陪你找朋友逛去,这儿还是有玩处。
问全家好。没事多联络。我的伊妹儿,电话。
祝愉快!
田中禾 2005年5月22日
读着田老师的回信,我的心中滚过一股热流,安慰、欣喜、温暖、感奋……
他说:“文学对于我仍然神圣。”这也是我心里的声音。
2024年4月21日
【作者简介】 段崇轩, 1952年生,山西原平人。文学创作一级。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1978年开始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及文学评论研究,著有长篇传记 《赵树理传》(合作),评论集《生命的河流》《边缘的求索》《地域文化与文学走向》,专著《乡村小说的世纪沉浮》《马烽小说艺术论》,散文随笔集《蓝色的音乐》 等十多种。专著 《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入选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有多篇作品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