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甜
2024-08-07苔米
五年前加他微信时,他叫西单吴彦祖。那时候吴彦祖还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他也是。有一天,久未出现的他突然给我转了一条视频,吴彦祖复出了,在画面里一边刷着手机小视频,一边自言自语:“他们都说自己是吴彦祖,那我是谁?”我突然觉得当年的这个小号名字取得很妙,正如他隐藏在日常生活后的无数个情感分身。
他相貌堂堂,各方面都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我们在某个培训中的讨论会偶遇,一起坐在局促的小办公室里安静地打字。会议上他一声不吭,微信上却无比活跃。
“婚姻制度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一张纸吗?”彼时他正忙着谈恋爱,与一个沪漂的小姑娘爱得死去活来。“我对她是认真的。”他忙不迭地打字,像在对我说,也像对他自己说。“她只有二十岁,我是她的初恋。”爱情像龙卷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九个月后,他们不了了之。他告诉我,几年后的早春三月,她来过南京,他们一起去吃火锅,夜幕下去鱼嘴数江船上的灯,他什么也没说,她也没有。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我们难得碰到,偶尔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他的爱情故事常常翻新,我半信半疑。据说他在家里挺负责,只要没有应酬,晚上都是回家陪孩子。对他来说,爱情像阿巴斯甜,是用来加餐的甜点。有时候我也好奇,这么私人的故事,为什么会告诉我,但是我没问,或许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聆听者,而我机缘巧合成为他叙述循环往事的出口。他总是对我说:“姐,你居然还相信爱情。”我告诉他,相信别人也是一种才能。
他的开场白千篇一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然后,再开始津津乐道地谈起自己的新恋情,仿佛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句首,就好像:“Long long ago,there’s a king…”
最近的这位女友是他在抖音上认识的,他们共同关注了同一所中学的视频号,她在他的评论下留言,发现他们居然同样来自地图上一个特别小的区域,他们称之为乡,乡亲的乡。据说这地球上有十四亿人,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是十万分之四,她相信他们之间有特别的缘分,他信不信呢,不好说,至少他迷恋这种如胶似漆的温暖。
“她是唯一一个和我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介绍时他这么说,我自然不会知道她是做什么的,长什么样,在故事里这些也都不重要。我见过他之前的一些所谓“女友”,他爱吹嘘,为了证明是真的,他RBJD8+OglpE48AHzJ/VsFT5c04TJVexCBH9WftgEr/4=常常发些照片,漂亮的,不漂亮的,也不管我想不想看。这一次,他只发了一个场景。老家的星巴克咖啡店里,他在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今天和她在一起,我很开心。”落款是他们初次相遇的日子,照片里没有女孩的正脸,只有一缕睫毛,弯弯地卷曲着,眸子里闪着光。
初次见面约在她的城市,他驱车200公里,只是吃了一顿饭。付账的小票,他至今留着,但上面的墨迹已经渐渐暗淡。因为是老乡,见面分外自然,他们说家乡话,话题一个接着一个。提起自己就读过的学校,她也熟悉,“那个中学的校长我见过,很热心肠的一个人,可惜遇一场车祸,去世了。”他愣住了,他父亲走得早,朋友中没人见过,妻子没见过,女朋友们更不可能见过。他僵硬了半天,挤出笑容。吃完饭临走时,他一把抱住女孩,揉乱了她的发,轻声说:“那个校长,就是我爸。”他们不得不相信缘分,再聊下去,甚至有点沾亲带故,她的爸妈,跟他的姨娘,是同事,都在当地一家厂里上班。甚至小时候,他还到那个厂里玩过。此后,他开始称她表妹。
中年人的爱情,就像老房子着火,一点就着。一个月的时间,他们见面四次。醒来一睁眼就开始聊天,开会的间隙,出差的路上,酒局的空闲,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自以为的身经百战,在她面前全部归零。这位表妹既甜又辣,甜起来让他沉醉,辣起来,一言不合就拉黑。第二个月开始,他们逐渐在加好友、删好友中横跳,这仿佛也变成了一种情趣。
过年前,表妹的老公出差,她带着父母和孩子来南京游玩。他请她们全家吃饭,他对她的家人礼貌周到,仿佛真的是暖男表哥。饭局结束,她的父母带着孩子先回酒店,他们自然而然落单了,俨然是真的一家子。他带着她去了新街口,在人山人海的德基广场,他突然用家乡话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对她说:“我爱你!”陌生的城市街头,他们是两个无名的外乡人,漫无目的地牵手。手牵手过马路时,他突然唱起周杰伦的《星晴》:“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看着天,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那是他们在相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共同记忆。
“如果给爱情加个期限,会是多久呢?王家卫都说过,连罐头都有保鲜期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在一起已经超过一年。”
“她和我共患难过。”想了想,他又补充说,“我有一笔钱需要周转,她毫不犹豫地把她的私房钱都给了我,十来万。”
“那这一次会长久了吧,这个姑娘听起来不错呢。”
“哪一次不是长久呢,她们都会永久地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冷静的时候,他会对我说,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孩子和夫妻,婚外情里没有纯粹的真爱,都有各自诉求。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强调,这一次,表妹,是真的不同,是一生的真爱。
我看着他前后矛盾的微信,想到一个小孩子的玩具,他的欲望就像一团无形的史莱姆,在不同的场景中挤压变形,然后归于无形。
最近一次碰到他是在一场主题发布会上,他正襟危坐,明显发福了许多。啤酒肚略显,双下巴明显,发量也日渐稀疏。我越过人群去看他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我听了他那么多故事,却又好似不认识他。换了一个空间去看,我禁不住怀疑,那些形状各异的阿巴斯甜,到底是他的编造,还是我凭空的想象。
【作者简介】苔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山西文学》《青春》《鹿鸣》《青年文摘》《苏州杂志》《脊梁》《北京青年报》《扬子晚报》《现代快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