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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跃金

2024-08-07灯光

山西文学 2024年8期

因为年代久远了,记不得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哪一年,那是一个夏天,我正在小镇的家里吃早饭,碗里比平常多加了两个鸡蛋,和筷子拼在一起就是100的样子。虽然父母希望正在读小学的我每次都考满分,但那天的“诀术”(传说中神秘的仪式)和考试无关,因为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吃到一半的时候,久违的,大伯父的大儿子到了我们家门口。和往常不一样,他并没有走进门来,只是站在门口,表情很沉重,让我叫父亲起床。父亲还没从里屋出来时,我问他,大兄,你来给我过生日吗?他勉强地笑了笑,说今天你生日啊,好巧。

原来,大兄是来报丧的。我的爷爷凌晨四五点的时候突发急病去世了。一家人赶紧骑上自行车,赶去隔壁镇的老家,料理我爷爷的后事。

因为我们家“农转非”离开故乡已经有几年了,加上爷爷走得突然,农村料理后事程序繁冗,于是那几天我们一家子就分散寄宿在各户亲戚家。我被安排到大姑家住,和小我两三岁的表弟睡一起。

那晚,两个“反睡”(潮州话,睡觉很不安稳)的小男孩,从床头滚到床尾,再从床尾滚到床头,最后在彼此捧着对方臭脚丫又踹着对方脸的姿势中睡去。

清晨,天还没亮,大姑看到两个孩子的睡姿,虽然还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伤中,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下子把我们拉起来,让我们抓紧洗漱,好去参加各种仪式。

洗漱完一直等不到天亮的我,想起了数年前在村子里的日子。那时的我,经常赶着三只狮头鹅去江堤上吃草,每年年底这几只鹅就会被卖掉,换成我过年的新衣裳。我经常让我的“新衣裳”自由吃草,我则躺在错落无序、自然生发的江堤一侧的野草坡上,看着蓝天白云发呆。那时的我,非常喜欢看天上那些变化莫测的云朵。想像它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风起时,我也常想像它们是两军对垒,拉开阵仗,摆出各种各样的阵形,正在激烈厮杀,那是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动画片”。

因为听说村口的地方,四棵古老的木棉树下建了一道可以开汽车的桥,通往江中的大岛。百无聊赖的我,决定去看看这道让村里人津津乐道的桥,去看它是怎么在我离开村子后,偷偷跑到我们村口的。

从大姑家到江边,大约是五六百米的路程。第一次在天未亮的时候,独自一人去江边,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有些许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那种感觉,像是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样。

一路小跑到了江边,沿着公路的斜坡爬上江堤,在深灰蓝的天幕下,我看到了传说中可以开汽车的江东大桥。凌晨的江风吹来,四株数百年的木棉树这时已经过了花期,只有满树的绿叶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音。

十岁左右的我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向桥上走去,稚嫩的手抚摸着粗糙的栏杆,感觉像在抚摸一头巨大的怪兽。第一次站在跨江大桥的孩子,心中把这桥想象成了巨大雄伟的苍龙了,心潮澎湃,向着空旷无人的江面大声呼喊!

突然,远方江面上有了一点红光,好像突然从水中跳出来一样,像整个蓝黑色的天地间只镶嵌着一枚红宝石一样,那种红是带着橙色的,不刺眼又带着琉璃的质感。那是十岁的我第一次看到日出,一轮红日,是真正的红日!从江面中一点一点挤上来,温暖而不刺眼,似乎还带着江水的柔和,湿漉漉的,使天空都显得湿润起来。从我那一米多一点视角望向江面,小小的我感觉江面的宽度是无限的,整个江面有无数块菱形的面,每个面都是用金红色的线圈出来的,然后不同的面又不断地融合重构,不断地上下摇晃,不断地左右摇摆,整个江面犹如由红金色琉璃砖铺成的、宽广无垠的、不断涌动的大地。那一刻,我陷入梦幻中了,梦中的我跨上五爪金龙,飞过流金河,越过火焰山,冲上紫霄宫,耳边的江风助长了梦的真,小小的身躯映衬出世界的大,那是对自然之美的真正迷醉。

我一直觉得,我所有的灵智是在那一次打开的,那一瞬的我,从儿童变成了少年,以至于我对光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向往和崇敬。

若干年后,我读《岳阳楼记》,读到“浮光跃金”的时候,我的头脑里居然“轰”的一声,立马回到人生第一次江上观日出的场景。我心中在想,伟大的先贤一定和我一样,看到过水上初升的一轮红日。浮光跃金并非鹦鹉学舌的修辞,而是最直白的描写,然后轻狂的少年,开始与古贤往圣同频共振起来。

少年书声琅琅中,“浮光跃金”是一个引子,甚至是一个虫洞,突破了时空的界限,少年的身影似乎与那位雄镇边疆又文章千古的文正公重叠了。

从“浮光跃金”到“静影沉璧”,从“阴风怒号”到“浊浪排空”,从“先天下之忧而忧”到“后天下之乐而乐”,意气风发的少年真的从书中获得一种磅礴自然的伟力,一种生生不息的毅力,一种一往无前的勇力。

又过了若干年,重读《岳阳楼记》的我已是青年。“浮光跃金”依然打动着我。只是,我开始察觉那句“忧谗畏讥”,开始了解到范文正公并没有到过岳阳楼,了解到范公与滕子京是知交好友,了解到滕子京被贬至巴陵郡是因为受人诽谤,了解到名满天下的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一经问世,便天下传抄,而滕子京一年后就脱离困境,重受重用。

那时,我看到了公忠体国的大,看到了声援友人的小,看到了借景陈情的恭,看到了文以载道的智。我心中的《岳阳楼记》就是一片浮光跃金的海,散发着烂漫、伟大、智慧、温暖的光芒。

后来的后来,看到一些史料,滕子京受重用不久就离开人世了。我又想起了浮光跃金。生命的“浮光”本来就是流动的,是无常的。范文正公的千古名文似乎救了自己的好友,又似乎救得并不太成功。倒是这份真挚的友情,使滕子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和那位李白笔下的汪伦一样,得以名垂千古;又成就了《岳阳楼记》这一千古名文,它几乎成了国人基因的一部分,也成就了岳阳楼,当地今天的旅游业真正做到了“跃金”而出吧。

世上很多人心中应当都有一个“浮光跃金”的阶段吧?但是我们要走的路太长太远,回过头,早就望不见了。再回想起来,记忆也模糊了。也或者,“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的阶段,更容易让人忘了“浮光跃金”的日子吧。

有一次,我和朋友们去凤凰山看日出。非常幸运,那一次我们看到了完美壮观的云海日出。当时我在观日台上口占一绝《凤凰山观日出》:紫气东来岽顶居,风云漫卷跃龙鱼。天光予我大开眼,一气浑元冲太虚。

其实,我心中“风云漫卷”不过是“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化用,而“跃龙鱼”就是“浮光跃金”的化用罢了。江,向海而流,山,顶天而立,我于山海人间,收藏着一份属于自己的浮光跃金。

【作者简介】灯光,原名许利荣,广东潮州人。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黄河文学》《神州文学》《岭南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