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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卫员

2024-08-07曾有情

山西文学 2024年8期

一白一黑两匹战马,在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上奔驰,扬起缕缕尘土。

白马上骑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军官,他是猛虎师师长陈同明,面色黝黑,一副国字脸棱角分明,浓浓的粗眉,小小的眼睛,鼻子高耸挺拔,嘴唇饱满圆润。他抖了抖缰绳,双腿猛夹马肚,催马驰骋,白马像一道闪电飞驰而去。

黑马驮着战士苏长根,准确地说还是一位少年,年仅十四岁,是陈同明师长的警卫员。经过四年多军龄的磨砺、多次战火的历练,在他的娃娃脸上洗去了几分稚气,下巴上一圈微微发黑的毫毛,逐渐显现走向成熟的标志。他用正处于变声期的嗓子连连高喊:“驾!驾!驾!”黑马紧追前面的白马。

陈同明和苏长根快马到达平锦镇,两人牵着马走在街上。

苏长根问师长,干吗要去找一个小乞丐?他是谁的孩子?

“他是我们猛虎师的虎崽子!我身为猛虎师的师长必须亲自去找。”陈同明策马在前,明显加快了速度。

陈同明早就想来寻找何小毛,可因为离得远,战事繁忙,不得不一拖再拖,眼下解放军开始战略反攻,主动出击,向国民党统治区发起进攻。根据新的战略形势,陈同明率领的猛虎师屡获大捷之后,迁往古驿镇驻扎,寻找战机。部队转移正好路过平锦镇附近,陈同明决定前去寻找何小毛。

镇子不大,石板铺成的街面多有残损,昨天刚刚下过雨,踩在松动的石板上,发出噗噗的声音,溅起黄澄澄的泥浆。

在只有三条街的小镇上,找一个小乞丐并非难事。很快,两人在街边的一处垃圾场上,看到三个正在翻垃圾的小乞丐。

陈同明指着个子又瘦又矮的小乞丐,凭感觉高喊了一声何小毛。

那个十一二岁的小乞丐浑身沾满脏物,衣衫褴褛,蓝布上衣的扣子已经全部掉光,用一根草绳胡乱扎在腰间,勉强让衣服贴在身上,可以增加少许暖意;发黑的右手拿着一块沾满污秽的萝卜皮,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打量牵着高头大马、穿着军装、别着手枪的陈同明,好是纳闷:“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一边说,一边把半块萝卜塞进嘴里,发出清脆的咀嚼声。

陈同明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赶紧制止:“脏东西不能吃,快吐出来。”

何小毛哪肯听他的,很快便把萝卜咽进了肚子里,转过身去,又去翻垃圾。

陈同明一把拉住他的手:“垃圾里的东西不能吃!长根,馒头。”

苏长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馒头递给何小毛。何小毛这才停止翻垃圾,接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另外两个小乞丐眼巴巴地看着何小毛吃馒头,馋得直咽口水。陈同明又叫苏长根给馒头。苏长根只好把最后两个馒头递给了另外两个小乞丐。

有了馒头做铺垫,何小毛变得友好了许多,这才对他们有了兴趣,问他们是谁。

陈同明说:“我是你爹……”

何小毛打断陈同明的话:“我没有爹。”

陈同明又说:“我是你爹的……”

何小毛加重了语气,再次打断他:“我说过,我没有爹。”

苏长根赶紧向何小毛介绍:“这是我们首长。”

何小毛咽下馒头,好奇地问:“首长是什么东西?”

苏长根说:“首长不是……嗨,这位首长是我们的师长,好大好大的官呢。”

何小毛把脏手伸向苏长根,馒头都来自他的身上,在何小毛看来他比首长管用:“馒头才是我的亲爹,再给我来一个‘亲爹’。”

苏长根说:“你们把我们的干粮都吃了,哪还有你‘亲爹’啊?”

何小毛说:“那别再耽误我找吃的了。”他转过身又开始翻垃圾。

陈同明说:“何小毛,我是专门来接你的。”

“接我?到哪去?”何小毛再次把目光投向陈同明。

“到部队上去。”陈同明说。

“到哪儿去无所谓,干什么也无所谓,管饭吗?”何小毛关心的依然是吃,他实在是饿怕了。

“当然管。”陈同明说。

“你们为什么要接我去?还要管我的饭?”何小毛一脸疑惑。

“这个以后会告诉你的,时间很紧,我们必须马上走。”陈同明说。

何小毛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到了地方就能给我吃的吗?”

“可以再给你两个馒头。”陈同明说。

何小毛把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激动地说:“那赶紧走吧,我肚子还饿着呢。”

陈同明把何小毛抱上他的白马,自己再上了马,双手紧紧抱住何小毛,生怕他摔下马,然后打马远去。做了几年乞丐的何小毛,也算是“老江湖”了,胆子大脸皮厚,只要能讨一口吃食,哪儿他都敢去,什么人他都不怕。

一白一黑两匹战马跑出一身大汗,鼻子里呼哧呼哧直喷热气。陈同明搂着何小毛,与苏长根以最快速度赶到了余家庄。

陈同明没有食言,叫苏长根给何小毛找了两个馒头。何小毛迅速咽下一个馒头,把第二个馒头揣进衣兜里,留着救急,不,救命,饿到不能再饿时,馒头是世上最好的救命药。

饥饿得到缓解之后,何小毛的好奇心开始活跃,他被眼前的壮观场面深深震撼:余家庄宽大的晒场上,猛虎师整整齐齐地列队,解放军官兵要么背着长枪,要么别着手枪,土布军服虽然大多陈旧褪色,但人人着装整齐,个个精神抖擞,全都威风凛凛,还有几十匹战马或拉着大炮,或驮着弹药、军需,战士们手牵缰绳,直挺挺站在战马的旁边。

唐副师长大喊一声:“全体都有,立——正!”

部队“叭”地一声,整齐立正。唐副师长向陈同明报告:“师长同志,部队集合完毕,是否出发,请指示。”

陈同明还了军礼,指示:“按既定目标,出发!”

“是!”唐副师长敬礼后,向后转,跑到队列中间,下达命令,“目标大湾村,出发!”

官兵沿路单列行进,长长的队伍绵延前行。许多村民站在队伍两旁,提着煮熟的鸡蛋、馒头、大饼、红枣、核桃,热情地往官兵的手里塞、往他们的衣兜里放。

何小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比惊讶和迷惑不解:真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么多人把那么多好东西,硬塞给这些当兵的?为什么那些兵们还要连连摇头摆手,拒收这些好东西?这一幕把何小毛都看呆了,说:“送东西的人傻,不要东西的兵也傻。”

陈同明说:“这就是军民鱼水情,人民爱子弟兵,子弟兵爱人民。你慢慢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道理有啥用?吃的才有用。”何小毛说。

一位老大娘把两个鸡蛋塞进一个战士的军装兜里,战士把鸡蛋拿出来,又还给大娘,说:“大娘,我们有纪律,不能收。”

何小毛一把从战士手里接过鸡蛋:“你不吃,我吃!”

陈同明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何小毛觉得跟着这个“手掌”,有人送鸡蛋、送馒头、送红枣,就是他最好的奔头,对陈同明说:“老大,我混江湖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老大,我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苏长根说:“在我们队伍里没有老大,官兵一致,得叫职务,称他陈师长、师长,或者首长。”

陈同明说:“我叫陈同明,也可以叫我陈同明同志。”

何小毛说:“陈师长、师长、首长、陈同明同志,以后我就跟你混了。”他把苏长根和陈同明说的称呼,一个不少全都用上了。

陈同明摆摆手,爽朗地笑道:“你这孩子挺可爱。以后不是跟我混,是跟革命队伍走,跟共产党走。”

何小毛又说:“你跟谁走我就跟谁走,但能不能别让我骑马了?颠得我屁股疼,遭大罪了。”

“好。”陈同明吩咐苏长根把马让给伤员骑,他与何小毛一块跟着队伍徒步前行。

太阳在西山的上空点了一把火,将半边天烧得通红。猛虎师经过大半天的急行军到达了大湾村,今晚将在这里宿营。按陈同明的吩咐,苏长根给何小毛理发,再给他洗个澡,换上军装。

苏长根不仅是陈师长的警卫员,还兼师部的理发员。何小毛又长又脏的头发,像一窝茂盛的杂草野蛮生长。他十分抗拒理发,双手抱着头不肯让苏长根理,说:“为什么要剪我的头发?把我头发剪得跟你们一样短,我还怎么讨饭啦?”

“你还想着做乞丐呀?”苏长根假装生气,把理发推子一扔,说,“你要跟我们的队伍走,就得理我们一样的小平头,你还想去当乞丐,那随你便。”

何小毛心想,我跟着你们不就是有饭吃吗?还要我回去饿肚子呀?那不成啊,只好咬了咬牙,说:“那,那……我豁出去了,还是理吧。”

剪去何小毛的一头乱发,炊事班已经烧好了一大锅热水。苏长根软硬兼施,逼迫何小毛洗了个澡,再穿上小号军装,仍然显得肥大,军帽上虽然没有五角星,衣领上也没有红领章,但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乞丐的形象一扫而光,看上去英俊多了,精神多了。

何小毛手足无措,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左左右右抚摸一番,极不适应:“这,这是谁呀?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这就对了。”苏长根说。

“对啥呀对?这,这身行头把我的饭碗都废了,还有人赏我一碗剩菜剩饭吗?”

苏长根没好气地吼道:“何小毛,虽然你现在还不是一个兵,但从你穿上这身军装开始,你就要向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看齐。”

经过七天行军,猛虎师到达了战略要地古驿镇,师部和直属警卫连在镇上租了一些房子办公和住宿,其余所属部队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驻扎,一面休整,一面练兵,等待战机。

陈同明师长的办公室兼宿舍设在一间大房子里,苏长根作为他的警卫员住在隔壁的小房子里,何小毛与苏长根同住一屋。

“哈哈,跟着你们竟然还有房子住。”何小毛激动之余,又趴在自己的那张小床上呜呜大哭,打他做乞丐以来,五年多了,还是头一回有一间屋子遮风挡雨,有一张床睡觉安眠。

接下来,何小毛又感到难以适应。数日行军,部队总算安定下来,一切都按规定时间作息,按点睡觉就让何小毛受不了。当乞丐的时候,到了晚上他就只剩睡觉一件事了,随便找个地方一猫,什么时候瞌睡来了,就地一躺,两眼一闭就开睡,如果能做一个吃大餐的美梦,这一天就算圆满了。可现在不一样,不到熄灯的时候,苏长根不准他上床。这也无所谓,反正他不需要床来安放他的睡眠,在哪儿都能睡着,偏偏苏长根不让他闭眼,说是陈师长交代了,叫苏长根教他认字,学文化。

这叫啥事啦?认字就能多讨一碗饭吗?有文化就能肚子不饿吗?

苏长根说:“这是师长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你就得必须学!”

苏长根用了两个“必须”,何小毛无奈,还得硬着头皮,强撑着不停打架的眼皮,心不在焉地跟着苏长根学认字、写字。

最受不了的是早晨,到时间了苏长根就把何小毛从睡梦里叫醒,生拉硬拽将他薅起床。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干吗呀?这么早东家的早饭还没做好呢,到哪儿能讨来吃的呀?”

何小毛总是念念不忘乞讨,真让苏长根无语。其实,不是何小毛向往回到乞丐生活,而是他已经习惯了那种无拘无束的日子,可又害怕那种忍饥挨饿的日子。

陈同明去各团检查驻防和练兵情况,苏长根随行警卫。何小毛这几天除了吃饭不愁,啥都愁,睡觉起床都有要求,还要认字学文化,搞得他脑门儿痛,过去除了饿得肚子痛,脑子啥时候痛过?成天跟管家婆似的苏长根今天总算不在,陈师长也不在,何小毛可算放羊了。

临行前,苏长根给何小毛布置了作业,用铅笔抄写两页生字。何小毛拿起铅笔,咬了咬笔头,皱着眉盯着苏长根写的两个名字:苏长根、何小毛。他扭了扭脖子,以前从来没睡过枕头,现在还不习惯把睡眠搁在枕头上,可能是落枕了,一觉醒来,把苏长根教的字也全丢了,不知道哪三个字是苏长根,哪三个字是自己的名字。

何小毛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嘁,这苏长根拿着鸡毛当令箭,无聊不无聊?我何小毛干吗要认识你苏长根的名字?认识你人不就得了?我干吗要会写你苏长根的名字?有事叫你不就行了?尤其可笑的是,我干吗要认识自己的名字呢?干吗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呢?我知道自己叫什么还不够吗?我认识自己这张脸还不成吗?不会认、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这些年也没啥损失,反正饥一顿饱一顿和名字没丁点关系。

干吗要伺候这两个又难认、又难写的名字呢?何小毛把铅笔一扔,今天好不容易没人管了,这来之不易的自由该干点啥呢?

何小毛挠挠头,脑袋上短短的板寸有些扎手,像被一群羊啃得只剩一点草桩的小山包,全然没有过去那种头发脏脏的、长长的、痒痒的、越挠越想挠的手感。虽然手感差了许多,但他依然挠出了想法:

对呀,干老本行啊!

何小毛迈着自由自在的步子沿小镇转悠,溜溜达达穿过一条小街,何小毛耸耸鼻子,很快“侦察”到了目标。他闻着味儿迅速朝一条小路走去,没多远,一个很大的垃圾场出现在他的惊喜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发臭的、发酸的、发霉的气息沁人心脾,就是这个味儿,多么正宗,多么熟悉,多么具有诱惑力!

何小毛看见垃圾场里苍蝇乱飞,时不时有老鼠窜来窜去,还有鸟儿在里面拉屎觅食。他有些激动,相信垃圾场里有货,有好货,有大货!那还等什么?开干吧,他迫不及待地扑向亲切的垃圾场。

下午,陈同明师长去部队检查完毕,返回古驿镇的师部。苏长根一同回来,他推开门,提起右脚还没迈进门槛,一股刺鼻的味道熏得他又退了出来,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到了茅厕呢。他左右看看,没错,是自己的宿舍呀。他进了门,顿时惊呆了。

屋里的地上、何小毛的床上、桌子上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垃圾。何小毛蹲在地上正从一个破麻袋里继续往外取垃圾。

苏长根大喝一声:“何小毛!”

何小毛起身,面朝苏长根,手上、脸上、军装上脏脏的,兴奋地一脸微笑。

“你在干什么?”苏长根依然高门大嗓。

何小毛难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说:“我捡了好多好东西。这镇上的垃圾场应该没什么人捡,不像平锦镇的垃圾场,我和几个乞丐一天早中晚至少要去翻三遍,找些能吃的、能用的太难了。这里不一样,你看你看,我大半天就翻出这么多的宝贝。哦对了,这里还有一包骨头。”他从桌上捧起一包用马粪纸包着的骨头,凑在苏长根鼻前:“上面肉还不少呢,肯定是大户人家吃过的。你闻闻,真香啊。”

一股难闻的馊味儿传来,苏长根慌忙用手掌在鼻子前扇了扇,既驱味儿,又赶骨头上起起落落的苍蝇,怒气冲天地说:“这就是你说的真香?”

何小毛吃的东西多是发馊的食物,所以他觉得这种味道就是诱人的香味。

苏长根说:“何小毛,部队没给你吃的吗?还要捡垃圾吃?”

何小毛说:“给是给了,一顿两个馒头,一碗青菜汤,虽然不像过去那样饿肚子了,可有时候吃不饱,关键是饿得也快。有了这一包骨头,今晚咱们有夜宵吃了。”

苏长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来,他知道何小毛没有说假话。国民党严密封锁各种物资,部队确实困难,菜里油水不多,官兵们经常饿着肚子行军打仗。

何小毛仍然如数家珍一般向苏长根介绍他的战利品。他从苏长根的床前拿起一只皮鞋,鞋帮开裂,鞋面起皱,这只鞋的主人一定是个八字腿,鞋底磨得一半厚一半薄。他递在苏长根面前,讨好地说:“苏老兵,这只皮鞋是我专门孝敬你的,不用谢。”他两根手指卷曲着,用指关节在鞋面敲了敲,发出梆梆的声音,“你听听,这声音又脆又响,绝对好皮子,虽然只有两三成新,可周老头说过,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共九年,这皮鞋差不多属于第三个阶段,找鞋匠修一修,还能坚持三年。”他说的周老头是一个老乞丐,经常与几个小乞丐一起捡垃圾。

苏长根强忍怒火,说:“捡一只破鞋送给我,你想得也真周到。”

何小毛说:“那必须的呀,我今天只翻了半个垃圾场,还有半个垃圾场没翻呢,你想啊,别人扔鞋不可能只扔一只吧?所以明天我再去找,这一只你先收着。”他把鞋递到苏长根手里。

苏长根右手拎着那只鞋,何小毛又拿起一个带缺口的瓷碗,朝苏长根晃了晃:“要饭的时候,这个碗正好派上用场,万一你们不要我了呢?乞讨的家伙什得备着。”

忍无可忍的苏长根重重地把那只破皮鞋砸在地上,大声呵斥:“何小毛,你现在就拿着那个破碗乞讨去!”

何小毛目瞪口呆,怔怔地盯着苏长根,好一会儿似乎才明白:“现在就,就不要我了?那,那我要不要跟师长告个别呀?”他见苏长根的那副一本正经的吓人表情,他也一本正经起来,反倒把苏长根逗笑了。

苏长根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依然嗓门老高:“你把我的肺都气炸了。”

“你肺都气炸了,说话还那么大声?挺吓人的。”何小毛说。

“那,那……是我的肺质量好。”苏长根差点找不到话回他。

“你要是脾气的质量好一点,就更好了。”

“何小毛,”苏长根果然脾气好了不少,声调低了下来,“你是不是捡垃圾有瘾啊?”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老本行啊,见到垃圾堆不去翻翻,我的手就痒痒。”何小毛眉飞色舞,还配合着动作,“你没当过乞丐你不知道,双手在垃圾堆里刨啊刨,当饿得头发昏,眼发花,心发慌的时候,突然刨到一点吃的,那个激动,那个过瘾,那个刺激啊……嗨,那感觉,我虽然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小毛,听我的话,以后不要再捡垃圾了,好好跟着解放军,跟着共产党,共产党和我们解放军做的事,就是为了将来不再有人当乞丐。这些破烂哪儿来的,就送回哪儿,革命队伍里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苏长根一边说,一边捡起那些垃圾往破麻袋里塞。

何小毛急得直跺脚:“哎,哎,这些都是好东西呢,还能用呢,我好不容易捡来的呢,扔了可惜呢。”

苏长根把破烂统统塞进了麻袋,提到何小毛跟前,说:“部队要求整齐划一,没有地方可以放这些东西,能带着这些破烂行军打仗吗?如果你想要这些东西,那你就提着它走吧,如果你把它扔了,那你就回来。”

何小毛嘟着嘴提着麻袋出了门,过了一会儿,他闷闷不乐地空着手回来了。苏长根却咧嘴笑了。

晚上,何小毛与苏长根去炊事班吃饭。炊事员往何小毛的碗里放了三个馒头,他看看其他官兵碗里都只有两个馒头,以为是炊事员搞错了,问:“怎么多了一个馒头?”

炊事员说:“以后每顿你都是三个馒头。”

何小毛一头雾水:“为什么呀?”

苏长根说:“给你你就吃吧。”

何小毛嘿嘿直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声“谢谢”,与苏长根来到桌子前坐下,他狼吞虎咽起来,啃两口馒头,再呼呼喝一口菜汤,吃得很快,生怕被别人抢似的,动静很大,依然一副做乞丐时的吃相。

三个馒头就着一碗菜汤下肚,何小毛摸摸圆鼓鼓的肚子,满满的幸福。很快,三个馒头的热量转化成一串饱嗝,从他的喉管里释放出来,他激动万分,说:“你听……呃,我打嗝了,我都很久很久没有打……呃……嗝了,你知道吗,打嗝是世上……呃……最好听的声音,呃……打嗝是世上……呃……最幸福的感觉……呃……”

苏长根抹抹嘴上的菜汤,说:“打个嗝就把你美成这样,瞧你那点出息。”

“你不懂乞丐的出息……呃,一顿能有三个馒头吃……呃,那是多大的……呃……福分啊,呃……”何小毛依然享受着那最幸福的感觉。他甚至说他曾经闻到过别人喝了大酒,打的饱嗝臭臭的熏人,只有馒头制造出来的饱嗝最香,说得苏长根都犯恶心。

接连“出息”了几天之后,何小毛无意中发现,炊事员给陈同明师长的碗里只放了一个馒头,陈同明端着一碗菜汤和一个馒头去了陈师长的桌子就座。炊事员给何小毛的碗里仍然是三个馒头,他看看大家,其他人都是两个馒头。

何小毛第一次没有露出乞丐的吃相,一口馒头在嘴里咀嚼了半天,迟迟没有下咽,甚至他的牙齿咬着筷子,腮帮好一会儿没有动弹,一脸纳闷,心里琢磨奇了怪了,我记得陈师长以前也是吃两个馒头的,怎么他碗里现在只有一个馒头,而我却有三个馒头,其他人都是两个馒头呢?他问苏长根为什么,苏长根说:“别问了,快吃吧。”

何小毛可是个倔脾气,反正他还不是师长手下的兵,胆儿也肥,噌地站起身:“你不告诉我,我去问师长。”

苏长根一把将他拉回到板凳上:“你干吗呀?坐下。”他瞥了一眼陈师长,师长正在埋头吃饭,苏长根把头往何小毛跟前凑了凑,小声告诉何小毛,他向陈师长汇报了何小毛从垃圾里翻出一些发馊的骨头,准备当夜宵,说两个馒头吃不饱,饿得快。

战时一个师队伍十分庞大,猛虎师近万人一下子驻扎此地,当地人也很穷,加之师里伙食费有限,筹粮困难,全师粮食不够吃,只能勉强保证每人每顿两个馒头。陈师长说:“官兵们还可以忍一忍,但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谁也不能饿着孩子,不然,何小毛还会从垃圾里找吃的。”于是,陈师长下令,每顿从他的碗里减少一个馒头,给何小毛加一个馒头。

“啊?”何小毛的嘴张得老大,从口里漏出一些馒头渣。

苏长根说:“何小毛,你要知道,师长勒紧裤腰带指挥全师,把口粮省给你,你确实是最不幸的孩子,你又是最幸运的孩子。”

何小毛又噌地站起身,苏长根再次把他拉住:“你要干什么?”

“我把这个馒头还给师长。”何小毛从碗里抓起一个馒头。

“军令如山,全师上下谁敢违背师长的命令?”苏长根依然压着嗓门说。

“全师上下也不包括我。”何小毛咽下嘴里的馒头说。

“我了解师长,他言出必行,绝不会朝令夕改。师长说了,现在尽量紧着你敞开肚皮吃,敌人仓库里给咱们存着粮食,等将来打几个大胜仗,人人都可以敞开肚皮吃了。”

何小毛想了想,从碗里拿起一个馒头,掰成两半,一半放进苏长根碗里。

苏长根一愣:“你干吗?这是师长省给你的。”

何小毛说:“师长说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是长身体的时候,以后,师长省下来的馒头,我们一人一半。”

“这怎么行?你这不是让我违抗师长的命令吗?”

“我饿惯了,每顿能有两个半馒头吃,已经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了。”

苏长根把那半个馒头又放进何小毛的碗里。何小毛突然抓起那半个馒头,扔到地上,抬起左脚,悬在馒头上面,说:“你不吃,我只好踩碎它了。”

“你疯啦?粮食多精贵呀,怎么能糟蹋呢?”苏长根瞪大了眼,要不是饭堂里人多,他都想一把将何小毛推开。

“师长不能朝令夕改,我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何小毛语气坚定。

“好好好,我吃我吃。”苏长根见状赶紧说,他躬下身子,手伸到桌子下面去捡那半个馒。何小毛的手更快,从地上捡起半个馒头就咬:“你的在碗里,我吃惯了垃圾堆里的东西,你说你的肺质量好,我的胃质量更好。”

苏长根只好拿起碗里的半个馒头,接受了何小毛的一番好意。

何小毛这一吓唬果然奏效,他开心地笑了,腮帮动了几下,脸上的笑容被一种幸福的感动一扫而光,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说:“从来,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何小毛和苏长根各自多吃了半个馒头,苏长根决定当晚的功课,就教何小毛读写“馒头”一词。他拿起粉笔,在一块小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了“馒头”两个大字。那时候使用的是繁体字,“馒头”的繁体字长这样:饅頭。因为笔画多,在苏长根的笔下,就像是在馒头里加了发酵的老面一样,每个字“膨胀”到海碗那么大。

“要是真馒头也长这么大该多好啊,一个馒头就能把我喂饱。”何小毛说。他一看这两个字笔画那么多,眉毛像两条打架的毛毛虫,挤来挤去,以他的消化能力,一晚上吃两个馒头轻轻松松,但以他的学习能力,一晚上学会“馒头”两个字难度太大,便讲起了价钱:“不行,我只多吃了半个馒头,你也吃了半个,得给我打个折,今晚我只学一个字。”

苏长根知道学习得慢慢来,刚开始每天学一个字也是收获,也就依他,拿起刷子擦掉了“头”字。他教何小毛读了几遍,又手把手地教他在黑板上写了若干遍,然后把“馒”字也擦掉了,递给何小毛半截粉笔,让他默写。

何小毛右手东一笔,西一画在黑板上写了擦,擦了写,左手把头皮都挠破了,半小时也没有正确地写出那个倒霉的“馒”字,最后他实在没辙了,哀求苏长根:“苏老兵,明天我那半个馒头,也给你吃行不行?别让我再写了,馒头虽然好吃,可字不好写,炊事班做馒头也没这么难啦。”

苏长根说:“不行,快写。”

停了一会儿,何小毛又说:“发明馒头的人太了不起了,馒头这东西也太神奇了,竟然能变成饱嗝,让你享受得不行不行的;可发明馒头两个字的人太笨了,干吗弄那么复杂,让你难受得不行不行的。”

“你都享受了馒头带来的美妙感觉,还不受点累,努力学会馒头两个字?师长交给我的任务,我不能打折扣,你也不能走过场。你要把这个字写对了,我苏长根再分你一个馒头吃,让你多享受一串饱嗝都行。”苏长根说。

“唉,真是折磨人的馒头,让我又爱又恨,没有它让我受饿,要学这两个字又让我受累。”何小毛叹息一声,又问苏长根,“苏老兵,你也没上过学吧?我就纳了闷了,你写馒头两个字比吃两个馒头快多了,你是怎么会认字的?”

苏长根缓缓坐了下来,脸色阴沉,长叹一声,轻轻说:“以前我也是个睁眼瞎,几乎一个字不认识,可一个惨痛的教训,让我懂得了不认识字多么可怕。”

“不认字有什么可怕的?就像我不认识馒头两个字,也不影响我吃馒头呀,即使我认识馒头两个字,没有馒头我照样饿肚子。”何小毛觉得苏长根过去是睁眼瞎,现在是睁眼说瞎话,而睁眼说瞎话比睁眼瞎更可怕。

那是苏长根在八路军二团当通信员时候的事。团长陈同明所部在一次与日军的交战中,陈同明手书了两封作战命令,派通信员苏长根骑马连夜将命令送去二营和三营。结果因为苏长根不识字,把命令送错了,导致贻误战机,白白放跑了一支日军部队。

苏长根深深自责,用了大把的眼泪洗刷不识字的耻辱,却怎么也洗刷不掉。为此,陈同明要求苏长根引以为戒,罚他第一年必须掌握七百个生字,第二年累计掌握一千五百个生字,第三年累计至少掌握两千个以上的生字。

陈同明不仅是苏长根的团长,也是他的老师,对他要求十分严格。那几年部队四处征战,经常行军,陈同明便在自己的背包上用粉笔写一个词,让苏长根走在他后面,一边行军,一边学习陈同明背包上的字。陈同明在前面念,苏长根在后面读。

等苏长根学会了一个词,陈同明拍掉背包上的粉笔字迹,重新写一个新词,边走边教苏长根。经历了那次深刻教训,苏长根学得特别认真,日积月累,提前完成了陈同明规定的学习任务,如今他做何小毛的老师绰绰有余。

苏长根说:“后来,陈团长成了陈师长,我从团部通信员调任他的警卫员,跟师长不仅学到了更多的文化知识,还学了不少的军事知识。何小毛,你不想离开部队吧?”

“谁想再回去当乞丐呀?”

“师长为什么要我教你认字、学文化?显然是为了留下你,如果你是一个文盲,你就可能犯与我类似的错误,那你在部队还待得长久吗?”

苏长根的教训,让何小毛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不想再做乞丐,就得学认字、学文化;第二,苏长根能认那么多的字,我也一定能。他说:“苏老兵,我今晚学不会馒头两个字,明天早晨我就不吃馒头。”

苏长根拿起粉笔,在小黑板上重新写了“馒头”两个字,教了何小毛几遍。

熄灯的时间到了,苏长根和何小毛只好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苏长根拿着脸盆洗漱回来,见小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着馒头两个字,那是何小毛的字迹。

一会儿,何小毛也洗漱完毕,指着小黑板说:“苏老兵,我交的作业。”

苏长根欣喜地说:“哟,不错嘛,拿出吃馒头的劲儿,学会了馒头两个字。”

何小毛得意地说:“今天早晨我可以吃馒头了。”

苏长根冲何小毛竖了个大拇指:“很好。开饭了,走,吃馒头去!”

何小毛还真是个鬼机灵,他把翻垃圾的劲头都用在了认字写字上,进步很快,让苏长根刮目相看,也让陈同明师长夸赞不已。

过了一段时间,陈同明师长决定任命何小毛为自己的警卫员,苏长根调任师部警卫连一班任班长,负责管理所有师首长的警卫员,要求他搞好传帮带,不仅要继续教何小毛认字写字,还要教他使用武器,教他走队列。

何小毛得知自己要当师长的警卫员了,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意味着他可以长期留在部队,彻底告别讨饭的日子了。

何小毛识字多少有些被动,但何小毛对学习打枪兴趣盎然。

苏长根刚开始并没有教何小毛怎么打枪,而是让他从基础学起,告诉他陈师长的枪叫勃朗宁手枪,是在一次战斗中,缴获的国民党军长的战利品。苏长根掏出自己的配枪,向何小毛介绍,这种枪由德国的毛瑟兄弟发明,所以叫毛瑟手枪,还有好几个名字,又叫驳壳枪,也叫盒子炮,还有人称它匣子枪。他把毛瑟手枪的子弹卸掉,叫何小毛没完没了地练习擦枪、卸枪、瞄准、击发等等。举枪把何小毛的手都举软了,瞄准把他的眼睛都瞄痛了,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让我听个响啊?成天拿把空枪比划来比划去,还不如我的弹弓管用呢。”

苏长根“嘁”了一声,说:“你以为是用你那弹弓的泥丸子、小石子呀?子弹多精贵啊?得留着杀敌,哪有那么多子弹让你浪费?想听枪响是吧?过两天我就带你去听个够。”

何小毛可高兴了,还以为苏长根要让他打枪过瘾呢,哪想到他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两天后,陈同明获悉国民党的一支部队将调往酒坊村驻防。陈同明决定吃掉这支部队。他亲率猛虎师连夜长途奔袭,整整一个晚上的急行军,赶在拂晓之前在酒坊村外围集结。陈同明提前运筹帷幄,将三个团的兵力部署在不同的位置,形成包围之势,准备打一场“口袋战”。

警卫班长苏长根、警卫员何小毛,跟随陈同明一起行动。各部已进入指定的伏击位置,静候敌人进入包围圈。

战斗很快打响,炮声震天,枪声大作,战场上硝烟弥漫,火光升腾。何小毛吓得慌忙蹲下,缩成一团,两眼紧闭,双手紧紧捂着耳朵,浑身瑟瑟发抖。

苏长根摇摇头,说:“枪炮声离这儿还远着呢。”

何小毛捂着耳朵,压根儿没有听见苏长根的话。好一会儿,他感觉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好好的,枪炮确实没有伤着他,这才渐渐睁开眼睛,放下捂着耳朵的手。

苏长根又说:“你不是想听枪响吗?现在随便听,管够。”

何小毛说:“太,太……可怕了。”

苏长根说:“听习惯了就不怕了。知道师长为什么准备让你做他的警卫员吗?他考虑到你还是一个孩子,他是高级将领,他的指挥所一般不会设在战场的最前沿,你跟在他的身边危险相对小一些,这是师长对你的爱护。”

何小毛说:“我知道,师长愿意省下一个馒头给我吃,就说明他爱护我。”

苏长根话锋一转:“但是,给师长当警卫员也不是绝对没有危险,警卫员的职责就是保护首长的安全,一旦首长有危险,作为警卫员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首长不受伤害,因为首长是一支部队的指挥中枢,中枢懂吗?”

何小毛琢磨着:“中输……就是,不好好指挥,中途就输了?”

苏长根说:“中枢不是中输,但意思也沾点边。首长就是一支部队的灵魂,是核心,首长如果牺牲或者受伤了,就会影响整个战场的态势,导致战场失利,很可能就会打败仗。”

何小毛说:“做乞丐没有危险,可成天饿肚子,当警卫员有馒头吃,可这活儿也不好干。”

苏长根说:“做乞丐没有危险,没有吃的,更没有意义,当警卫员有吃的,有危险,但更有价值和意义。我们的队伍冲锋陷阵,牺牲奉献,就是为了将来没有人做乞丐,就是为了将来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活得有尊严。”

这时,陈同明高喊:“警卫员。”

苏长根大声回答:“到!”

何小毛也跟着回答:“哎。”

陈同明说:“望远镜。”

苏长根跑过去,从身上取下望远镜递给陈同明。陈同明拿着望远镜向一个山头走去。

苏长根招呼何小毛跟上,说:“在战场上,首长去哪儿,警卫员一定跟在首长左右,随时准备保护他。还有,回答首长的话只能说到或者是,不能回答哎。”

“哎……是!”何小毛赶紧改口。

陈同明站在山头上,拿着望远镜观察战场情况。何小毛看见远处阵地两军激烈交战,坦克频频出击,炮弹四处开花,我军不断冲杀,敌军拼死抵抗,战事紧张激烈。

突然,一发流弹带着与空气摩擦的呼啸声飞来。苏长根大喊一声:“师长,小心!”

师长也大喊:“趴下!”

说时迟那时快,苏长根一个箭步冲过去,将陈同明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陈同明身上。

“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山崩地裂一般,炮弹在数米开外爆炸,霎时,地面被炸开一个深深的大坑,弹片和土石腾空而起,旁边的一棵小树枝断叶飞,整个山头都在震动,烟雾弥漫,沙尘滚滚。

苏长根起身,忙问:“师长你没事吧?”

陈同明却问:“小毛没事吧?”

此刻,陈同明和苏长根同时发现,何小毛趴在不远处的地上,浑身被泥土覆盖,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小毛!小毛!”陈同明大喊,急忙跑过去,上前扶起何小毛,还以为他被弹片击中了呢。一会儿,何小毛被呛得打了一个喷嚏,从嘴里吐出一口黄澄澄的泥土。

何小毛声音都在颤抖:“吓,吓……死我了。”

苏长根说:“有句话叫做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只要习惯了,大炮、机枪都吓不住你。”

到了战斗的后期,何小毛已经适应了战场环境,对枪声炮声渐渐麻木,胆儿已经变肥了。

又一发流弹呼啸而来,何小毛像苏长根刚才一样,飞速冲上前去,猛地将苏长根扑倒在地,将他护在自己的身下,随即爆炸声响起。

苏长根大喊:“干吗呀?炮弹离得远着呢。”

何小毛起身,将苏长根拉了起来。

苏长根又说:“再说了,即使有危险,你应该保护师长才对,保护我干吗?”

何小毛说:“我练习一下看我的动作快不快,下一次如果遇到危险,我好保护师长。”

苏长根说:“好样的,开始上道了。”

这场战斗猛虎师大获全胜,凯旋而归。何小毛第一次体会到了打仗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警卫员的职责。

闻过硝烟味儿,听过枪炮声,何小毛也算经历了一回战场洗礼。身为警卫员练好枪法才能更好地保护首长。因此,他训练非常刻苦。

空枪练习已让苏长根挑不出毛病,便开始教他实弹射击。何小毛跟随苏长根来到古驿镇北面的山中树林里。树林非常偏僻,附近没有人,除了鸟鸣和偶尔轻轻的风声,非常安静。苏长根打量一番,选中一个光秃秃的土坎,用木棍在土坎上画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圈,然后他从土坎跟前,迈着大致距离相等的步弧,丈量出约三十来米的距离,再用木棍在地上画一条横线,叫何小毛站在这个位置,以土坎上的圆圈为目标,开始射击。

前三枪的弹着点都落在圆圈的外围,留下清晰的小坑。苏长根语气平和却透着辛辣:“你的枪法真准啦,枪枪命中地球!敌人的脑袋如果长得跟地球一样大,在你的枪下他指定跑不掉。”

何小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摸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土坎上面有一棵板栗树。板栗的成熟季节已经过去,果实不是被人打光了就是自个儿掉光了,这东西有尖刺和硬壳,鸟儿啄不动,有两个板栗像是专门给何小毛留下的,留得恰到好处,充满诱惑地缀在高高的枝头。

“苏老兵,我能不能不打你画的那个饼?那个饼不能吃。”何小毛说。

“那是圆圈,是目标,是靶子,就知道吃的,三个馒头……两个半馒头还没吃饱啊?”苏长根想起,每顿何小毛都分了半个馒头给自己。

“可那树上就有吃的呀,两个板栗,我打下来咱俩一人一个好不好?”何小毛朝板栗树上指了指。

苏长根顺着何小毛的手指方向,目光搜寻了好一会儿,果然在枝丫与残叶之间发现了两个板栗,有些不屑地说:“我画的饼……哦不,我画的靶子那么大你都打不中,板栗那么小你能打中?”

“打吃的东西我比较有把握。”何小毛说得也有把握。他当乞丐的时候,有时饿极了,就去林中寻找野果,有的野果长在摘不到的地方,他就用弹弓打那些野果充饥,天长日久,千锤百炼,练就了几乎百发百中的绝技。

“那好,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吃上那个板栗。”苏长根心想你要增加难度,我不拦你。

何小毛举起手枪对准板栗瞄了瞄,连打了两枪,只有两片树叶像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落下。苏长根冷笑一声,说:“何小毛,你打我画的饼,哦不,我画的圆圈,命中了地球,你打板栗,好歹也命中了空气,前后水平半斤八两。”

“别急呀,我总得摸摸手枪的脾气嘛。”何小毛说。他凭着用弹弓打野果出神入化的扎实功底,他就不信打不中板栗。

根据子弹的偏差,他做了修正,很快掌握了手枪射击的要领。他平稳举枪,眯着左眼,右眼目光聚成一条直线,沿手枪的准星、板栗延伸而去,他心想,我要打不中板栗,我就得饿肚子,饿肚子的滋味太难受了,我一定要打中它,一定要吃上它……他这么想着,树枝上小小的板栗,在他的眼前就一个劲儿地膨胀,足足脸盆那么大。他拿捏的火候刚刚好,在对准目标的那一刻,迅速扣动扳机,“呯”地一声枪响,板栗应声落地,惊飞树上的一群鸟儿。

苏长根都愣了,还没回过神来,何小毛稍稍移动枪口,另一个板栗也在眼前膨胀成脸盆那么大,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那个板栗也掉了下来。

何小毛跑过去捡起两个板栗,递了一个给苏长根:“苏老兵,我说话算数,肯定让你吃到板栗。”

苏长根缓缓接过板栗:“你,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何小毛一扬脖子,说:“饥饿瞄准法而已。”

陈同明师长有个习惯,除了行军打仗之外,平时与师部直属队一起出早操,周末的早晨习惯爬山。他爬山只有警卫员跟随,警卫员枪不离身,因此,陈同明锻炼身体的时候一般不带武器,毕竟在部队驻地附近,没必要草木皆兵。

紧靠古驿镇有一座三峰耸立的大山,名叫笔架山,三峰分别为北峰、东峰、南峰。陈同明总是从离师部驻地最近的北峰上山,北峰不高,二十分钟便可登顶,他在山顶上花十分钟打一套自创的拳法,再用十分钟下山,总共四十分钟出一身热汗,显得尤为精神抖擞。

茂密的山林中,纵横交错的枝叶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绿网,过滤初升的朝阳,漏下斑驳的光柱,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鸣唱婉转的晨曲。昨晚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滑,清风带着几分凉意。陈同明朝着凹凸崎岖的小路上山,大步流星,如履平地。何小毛挎着手枪紧追慢赶,气喘吁吁地尾随其后。

终于到了山顶,陈同明呼吸几口清新的空气,拉开架势正要打拳时,突然,他看见一个村民打扮的男子,蹲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一会儿朝山下张望,一会儿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陈同明觉得奇怪,这么早有人到山顶上干什么?他的位置和所朝的方向可以俯视古驿镇全貌,尤其对猛虎师师部周边的道路、地形、建筑等情况看得一清二楚。陈同明顿时警惕起来,与何小毛蹑手蹑脚地走向那个男子。男子画得过于专注,丝毫没有觉察背后有人靠近。

陈同明到了那人背后,客气地问:“老乡,你在画什么?”

男子陡地大惊,匆忙起身,慌忙将本子合上揣进衣兜,吃惊地看着陈同明与何小毛,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画什么。”

陈同明说:“能给我看看吗?”

男子说:“没啥好看的。”

陈同明又问:“大清早的,老乡到山上干什么呢?”

“我……上山砍柴。你们忙,我砍柴去了。”男子说完,转身便走。

一阵山风吹拂,把男子的衣服下摆撩了起来,陈同明看见男子后腰上别着一把军用匕首。

“站住!”陈同明大喝一声。

男子惊慌转身,问:“你们还有事吗?”

陈同明质问:“你砍柴怎么不带柴刀,用匕首砍柴吗?”

男子知道已经被对方看出了破绽,必须先发制人,他迅速从后腰上拔出匕首,飞快向陈同明刺去。陈同明闪身躲过恶狠狠扎来的匕首,迅速反击,双手紧紧抓住男子的两个手腕,双方展开激烈搏斗。男子牛高马大,身强力壮,招招狠毒,刀刀逼命。

此时,身为警卫员的何小毛吓傻了,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陈同明一边与男子搏斗,一边高喊:“何小毛,开枪!开枪!”

何小毛似乎意识到什么,更加紧张,仍然一动不动。

陈同明奋力与男子搏斗,提高嗓门大喊:“何小毛,开枪!开枪啊!”

“噢噢。”何小毛终于明白过来,两手颤巍巍地从枪套里掏枪,好一会儿才把手枪掏了出来,抬起枪口,结结巴巴说:“放,放……开他!”

男子扭头一看,发现何小毛的枪口斜斜地朝向一边,即使开枪也打不着他,他怕何小毛意识到瞄得不准,再调整枪口,那他将在劫难逃,于是,他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推开陈同明,高举匕首向何小毛刺去。

紧急关头,陈同明纵身一跃,飞奔而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何小毛前面。只听陈同明发出“啊”地一声大叫,男子的匕首重重地刺在陈同明的右胳膊上。

何小毛陡然醒悟,把枪口对准男子:“把刀放下,举起手来,不然我开枪了!”

面对枪口,男子只好乖乖地把匕首扔到地下,慢慢地举起双手。

何小毛双手握住枪柄,正了正枪口,再次警告:“往后退!”

男子不得不缓缓向后退步。

何小毛吼道:“快滚!否则我开枪了!”

陈同明高喊:“何小毛,我命令你开枪,快开枪,不能让他跑了!”

何小毛并没有执行陈同明的命令,迟迟没有开枪,大吼:“我叫你快滚!”

男子急忙跳进一片树丛,跑得比兔子还快,身子搅动灌木丛沙沙作响,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同明怒不可遏,左手握着血流不止的右胳膊,强忍剧痛,呵斥道:“何小毛,为什么不执行我的命令?为什么不开枪?为什么放跑他?他是敌人!敌人!”

何小毛忍不住号啕大哭:“师长,对不起,我,我……开不了枪。”

“敌我相见,你不消灭他,他就会消灭你!”陈同明说。

“枪里,枪里……压根儿没,没子弹,我怕他继续伤害你,才,才灵机一动,用空枪吓唬他,把他逼走……”

陈同明大惊,质问:“枪里的子弹呢?怎么回事?”

何小毛没有正面回答陈同明,撕下一块衣服的下摆:“师长,我给你包扎一下。”他不得要领地在陈同明受伤的右胳膊上缠了两圈,打了一个疙瘩,说:“师长,咱们赶紧下山治伤吧,回头你怎么处理我都行。”

“回去再找你算账!”陈同明忍着疼痛,与何小毛朝山下匆匆走去。

师部卫生队为陈同明及时处理伤口。

何小毛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立正站在宿舍里,双手仍在微微发抖,脸色苍白,眼里噙满泪水。

苏长根火冒三丈,时不时在何小毛面前走来走去,又时不时停下脚步,冲何小毛指指点点:“何小毛啊何小毛,警卫员是干什么的?就是专门负责首长安全的,我早就对你说过,关键时刻,警卫员哪怕牺牲自己,也要保护首长的安全。你倒好,没有保护好师长,反倒让师长为救你受了伤,大小猫都分不清啊?你是他的警卫员,还是他是你的警卫员?”

何小毛说:“我,我也很难过,觉得对不起师长,我真希望那一刀扎在我身上。”

苏长根指着何小毛的鼻尖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知道师长对于一个师多么重要吗?他是全师的灵魂,是全师的指挥核心,是战场上决定万人命运的人,万一那一刀扎在师长的要害部位,我们猛虎师将蒙受不可估量的损失!”

何小毛说:“这,这我知道,可我第一次见那种,那种搏斗的场面,最初确实紧张,不知道怎么办好,师长命令我开枪,我突然想起枪里没有子弹……我就更加紧张,最后才,才急中生智,用空枪为师长解除了更大的危险。”

“可惜晚了,师长已经受伤了。我问你,枪里的子弹呢?”

何小毛支支吾吾说出了实情。毛瑟手枪里一直装有子弹,可他觉得好些天也没打仗,师长没遇上什么危险,他就心血来潮,想再试试枪法。上次,苏长根教他实弹射击,他虽然打下了两个板栗,但有没有撞大运的成分他也拿不准,毕竟打枪不像打弹弓那么有经验。他当时想把枪法练得更准,也能更好地保护师长。

还是打板栗的那片树林,何小毛瞪大眼睛左看右瞧,希望从树上再找到几颗板栗,结果令他失望。低头看见上次苏长根在土坎上画的“大饼”还在,虽然不像新鲜出炉的“大饼”那么清晰,但依稀可见,那就拿它练枪吧。

于是,何小毛掏出手枪,打开保险,子弹上膛,枪口对准目标,心里想着那就是真的大饼,香喷喷金灿灿的小麦面大饼,刚出炉的直冒油,还带肉馅的那种,于是那个拳头大的圆圈,在他眼前就像发面一样膨胀成脸盆那么大,他砰砰砰几枪连发,直到打光了子弹,他跑近土坎一看,枪枪落在“大饼”上。他好不得意,觉得这枪法保护师长指定没有问题。

苏长根气得像一头困兽一样,在屋里转了几圈,陡地转身,在何小毛面前挥了挥拳头,咬牙切齿地说:“何小毛啊何小毛,要不是在革命队伍里,我真想揍你……”他猛地抽了自己一耳光,“但我抽我自己的权利还是有的,也怪我没有检查你的枪。你把子弹打光了,为什么不报告?”

“我怕你批评我浪费子弹。”

“你还知道啊?明明可以消灭几个敌人的,你却只在土坎上留下几个枪眼,简直是败家的玩意儿!关键时刻让师长面临危险,你不配当警卫员,你也不配做我们班的兵,别人要知道你是我带出来的警卫员,是我们班的兵,我都脸红,我都觉得丢人!你还是当你的乞丐吧。你走,快走啊!我不想见到你!”

何小毛站着不动:“苏班长,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有用吗?道歉就能让师长不挨那一刀吗?你不走,我走,我见到你就来气!”苏长根扭头出去,重重摔门,把木板墙都震得微微摇晃。

陈同明在卫生队清洗了伤口,缝了九针,上了药,做了包扎,左胳膊吊着绷带,苏长根搀扶他回宿舍休息。

“我这么多年从枪林弹雨中过来,久经沙场,多次负伤,九死一生,这点小伤算什么?”陈同明推开苏长根的手,步履稳健地走出卫生队。

苏长根跟在陈同明身后,问:“师长,何小毛怎么处理?”

陈同明说:“他第一次见那种场面,又是我替他负了伤,他肯定吓坏了,现在不宜做出处理,免得他精神负担过重,先让他反省反省。你去通知师领导,作战室开会。”

苏长根劝说陈同明,今天是周末,再说了师长受伤了应该休息,还是改天再开会吧。陈同明觉得那个村民打扮的男子,说是砍柴,却对着山下一边观察,一边写写画画,还带着匕首,在他追问下,向他发起突然袭击,必然有目的,虽然还不知道这人的真实身份和具体目的是什么,但肯定是侦察我们师部驻地的地形、道路和布防等军事情报,我们必须做出应对部署,立即制定防范措施,加强布防,做好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否则可就不是陈同明挨一刀那么简单了。

苏长根把陈同明送到师部作战室,随后回自己的房间,准备向何小毛转达师长让他反省的指示。他推开门,发现何小毛已经不见了,还以为他自觉到哪儿反省去了呢。苏长根随意把目光移到自己的床上,他顿时感觉十分异样,何小毛把他的军装脱了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苏长根的床上,军帽搁在军装上面,武装带和手枪都摆放在旁边。

“这浑小子真走了?”苏长根脑子里陡地跳出一个问号,立即问号又变成了感叹号:“他真走了!”如果何小毛只是脱下军装出去玩玩,那他不会把军装叠得这么整齐,也不会把军装、军帽、武装带和手枪统统放在苏长根的床上,这明显是上交的用意,估计何小毛的心思是,你苏班长不是要我走吗?不是说我只配当乞丐吗?那好,军装呀军帽呀武装带呀手枪呀,统统还给你,此处不留小爷,小爷顶多重操旧业!

苏长根有些着急,赶紧出门去找何小毛,在师部找了一圈,问了一些人都没见到何小毛,他一路小跑又到镇上找了一圈,还是不见何小毛的人影。他路过一个垃圾场,心想这小子如果重操旧业,那垃圾场应该是他最爱去的地方。他找了镇上的几个垃圾场,都不见何小毛的影子。

这与陈师长受伤一样是大事。苏长根不敢耽误,赶紧去向陈师长汇报。

陈同明刚刚开完会,回到宿舍,苏长根把何小毛走了的事给他说了。

陈同明大发雷霆,吼道:“岂有此理!”

“是啊,何小毛确实不像话,这不是逃兵吗?”苏长根愤愤地说。

“我说的是你!何小毛是逃兵吗,明明是你把他赶走的嘛。”陈同明的声调高高的,都快把屋顶给掀翻了。

“我,我说的那是气话,没有真赶他走的意思,即使真赶他走,我想他也不会走呀,没想到他的气性比我还大。”

“苏长根,我命令你必须把他找回来,找不回何小毛,你也不用回来了。”

“是!”苏长根向陈师长敬了一个礼,继续出门找何小毛。师长说找不回何小毛,他也不用再回来了,苏长根明白师长说的也是气话,可师长说出这种气话,那已经是气得不行不行的了。

陈同明师长的气话也是狠话。

苏长根哪敢耽误,镇上用鸡蛋跟何小毛换手枪玩的那几个孩子,一一问了个遍,还发动整个警卫班都外出寻找何小毛,可这个何小毛死心塌地走得毅然决然,太阳下山,鸟儿纷纷归巢,何小毛仍然一去不返,音讯全无。

直到熄灯,何小毛也没回来。苏长根望着对面的空铺,不由得伤心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小毛,你这是何苦呢?虽然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后果严重,怎么处理也是师长说了算,我一个小小的班长也没有权利赶你走啊,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罢了,话说重了而已,你干吗连招呼都不打就自个儿跑了呢?如果你回来,虽然我说的话没有错,但我愿意为我的态度向你道歉,兄弟,你去哪儿了?我想你,你回来吧!

睡到半夜,苏长根下意识地起床,到对面何小毛的铺前,准备给何小毛盖被子。这是他这段时间与何小毛同处一室养成的习惯。何小毛做乞丐的时间久了,那时睡觉没有被子,也不脱衣服,随便往哪儿一躺、一靠,便呼呼大睡,叫醒他的不是鸡鸣狗叫,不是太阳晒屁股,永远都是万恶的饥饿在他体内的呼唤。

因此,何小毛到部队后,先是不习惯盖被子,后又经常踢被子。苏长根虽然也是比何小毛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但他是老兵,总是像大哥哥一样,每晚半夜起床给何小毛盖被子,怕他冻感冒了。何小毛一向睡得太死,到现在都不知道苏长根会每晚起床给他盖被子。

今晚,苏长根摸到何小毛的被子依然叠得整整齐齐,借助从窗户里透进的月光,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睡觉极不老实的身影没有了。他叹息一声,回到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再难入眠,心想何小毛今晚会在哪儿睡觉?他能睡得着吗?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要饭了,乞讨的“业务”还熟吗?还能不能要来今天的午饭、晚饭?会不会饿肚子?唉,这个倒楣蛋何小毛,真不让人省心。

第二天,苏长根准备去附近的镇子寻找何小毛。他估计何小毛除了重操旧业做乞丐,难有其他谋生手段,而镇子人群居住集中,有店铺有商贩,尤其有规模比较可观的垃圾场,是乞丐相对容易获取食物的地方。

苏长根正要出门的时候,突然进来一个乞丐,穿着肮脏破烂的衣服,衣服上的扣子全都掉光了,腰间系了一根草绳,浑身上下沾满泥土,脸上、手上还有多处划伤,笑得十分疲惫,轻轻地叫了一声“苏班长。”

见到何小毛,苏长根惊喜万分:“小毛?”他就像久别重逢的战友一样,张开双臂正要拥抱何小毛时,微笑立马凋零,双臂垂下,脸色陡变,冷冰冰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呀?当乞丐多自由啊。”

“我……”何小毛一时语塞。

苏长根觉得何小毛穿的这身乞丐服有些面熟。这正是何小毛当初做乞丐时穿过的那身衣服。原来,当初苏长根让何小毛洗澡,给他准备了一套军装,把他脱下的乞丐衣服给扔了。何小毛那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在部队,那身讨饭的“工作服”他可舍不得扔,背着苏长根又捡了回来。正好军装显得肥大,他把乞丐服穿在里面,外面再套上军装,不仅军装显得比较合体了,还蒙过了苏长根的眼睛。直到部队驻扎在古驿镇,何小毛估计乞丐衣服暂时用不着了,便把它藏在一棵大树下面的石洞里。昨天他脱下军装,这身乞丐的“职业装”又派上了用场。

何小毛有气无力地说:“苏班长,能给我找点吃的吗?我饿极了。”

“没要到饭又回来了吧?活该!”苏长根咬牙切齿地说,可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跟我去炊事班。”突然又觉得何小毛这副装束去炊事班不妥,接着说,“你如果还想继续吃部队的饭,就赶紧洗一洗,换上军装,我去炊事班给你找吃的。”

等苏长根从炊事班拿着两个馒头回到宿舍,何小毛已经洗了脸,换上了军装,从苏长根手里接过馒头,大口大口吃起来。嘴里被馒头塞得满满的,说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我……已经……一天没,没吃饭了,当乞丐的时候也,也没这么惨……过。”

何小毛吃得太快,噎着了,苏长根一边给他拍后背,一边没好气地说:“兵没当好,做乞丐的本事也废了对不对?还是部队的馒头好吃吧?瞧你都快把舌头一块咽下去了。”

很快消灭了两个馒头,何小毛又喝了两碗水,算是缓过劲了,说他要见陈师长。

苏长根说:“师长现在正在开会,哪有工夫见你,你就等着被处理吧,师长宽宏大量,估计你这身军装能保住,但你这警卫员八成干到头了。”

何小毛说:“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见师长。”

苏长根说:“你不就是承认错误的事吗?哪有师长处理军情,研究敌情重要?”

何小毛说:“我就是为了军情敌情才必须马上见师长。”说完,他匆忙出门,向师部作战室跑去。他跑得太快,苏长根都追不上。

到了师作战室门口,有门卫站岗,拦住何小毛,说陈师长正在开军事会议,无关人员不得入内。

何小毛说:“我不是无关人员,我是有关人员。”

门卫无论如何不让进,苏长根也拉住他,叫他赶紧回去,影响首长工作,小心新账老账一起算。

何小毛急了,说:“那现在就算。”他突然提高嗓门,大喊:“陈师长,我是何小毛,我有……我有……有……有重要……重要敌情报告!”

苏长根怕何小毛打扰首长开会,冲上前去用手捂住何小毛的嘴,不让他发声,何小毛使劲扭动脖子,挣脱苏长根捂嘴的手,好一会儿才把话说全乎,憋得直喘粗气。

“你在这儿犯浑撒野,你等着被关禁闭吧。”苏长根一双怒目瞪着何小毛,低声说。

陈同明正在作战室里讲话,听到何小毛的声音,这孩子犯了大错,失踪了一天多,突然又回来了,按理躲着陈同明都来不及,却要硬闯师部作战室,说有重要敌情,八成不是空穴来风,便说:“进来。”

作战室里,一条又大又长的桌子前坐着唐副师长等几位师首长,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军用地图,陈同明右手吊着绷带,左手拿着一根教鞭似的竹棍,见何小毛和苏长根进来,把竹棍放在长桌上,脸上陡地乌云翻卷,胸中怒气升腾,身经百战,九死一生的他不是为自己中了一刀生气,而是何小毛平时打光了子弹,导致关键时刻放跑了敌人,而且出了事还一声不吭偷偷溜了,部队要都是这样,还怎么令行禁止?还能打胜仗吗?

苏长根小心翼翼地说:“师长,他……我没拦住。”

何小毛看见陈同明吊着绷带的右手,愧疚不已,小声说:“对不起师长,我错了……”

“你闯进作战室就为了给我说这个吗?”陈同明的脸绷得紧紧的,言语生硬。

“师长,我找到那个刺伤你的敌人了,是国民党部队的一个中尉,还有好多的国民党兵,大概四五百人,我看见最大的一个官是上校。”何小毛说话的声音大了许多,生怕在场的首长听不清。

“在哪儿?”陈同明一惊,急忙追问。

“在笔架山的东峰脚下,搭了一大片帐篷。”何小毛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陈同明再问。

何小毛详细讲述了他发现那批敌人的经过。

昨天清晨,在笔架山北峰顶上陈同明为救何小毛,被可疑男子刺伤逃走。下山时,何小毛问陈同明,那家伙拔刀袭击你,肯定是敌人,可敌人为什么只带匕首不带枪呢?陈同明告诉他,他化装成村民,肯定是为了伪装侦察我军的军情,带枪容易暴露,携匕首较为隐蔽,既可当工具使用又能当武器防身。

回到师部,苏长根的好一顿猛批,让何小毛无地自容,师长为救他而受伤,也令他深深自责。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刺伤师长的敌人,伺机为师长报仇。他想到发生意外的头天晚上下了一场雨,他和师长上山下山都一路湿滑,那个敌人一定在地面留下了脚印,这为何小毛的追踪留下了线索。

敌人化装侦察,他何小毛也化装寻找。于是,他脱下了军装,只带了他的“第三生命”,苏长根听陈师长说过,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他便把弹弓定义为他的第三生命,同样既可当工具,比如从树上打野果,也能当武器,如果那个刺伤师长的敌人吃他弹弓一子,也够他受的。何小毛再从石洞里找出那身乞丐衣服换上,沿笔架山的北峰上山。他之所以把军装和手枪放在苏长根的床上,是考虑到自己万一遭遇不测,回不来,就算是把部队发给他的东西上交了。

何小毛到了北峰顶上,几小时之前,陈师长与敌人搏斗和受伤的情景历历在目,何小毛紧握弹弓,心想早晨如果他带了弹弓,至少也得让敌人瞎一只眼,而且是右眼,让他再也不能瞄准,在他看来,这家伙的眼睛不过是一枚长得很失败的樱桃,他完全有信心有能力,让它永远闭眼,可惜自从有了“第二生命”手枪,他的“第三生命”弹弓就很少随身携带。

循着敌人留下的脚印,何小毛钻入很少有人涉足的密林,浓荫蔽日,雨后的潮湿地面,很好地保留了那个敌人的脚印,让何小毛的追踪有迹可寻,不过荆棘载途,乱石林立,藤蔓密布,树枝交错,让何小毛吃了不少苦头,不是被划伤,就是摔跟头。

何小毛在林中穿行了很久,足迹把他引到了一条小溪跟前,路线被溪水生生阻断。小溪宽约几丈,溪流清澈,水声婉转。何小毛脱了鞋试了试水深,刚刚漫过他的膝盖,可以蹚水而过。

过了小溪,何小毛甩甩脚上的水滴,穿好鞋,发现跟踪的脚印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周打量一番,附近丝毫没有人经过的痕迹,让他好生奇怪,纳闷这家伙变成鱼从小溪里游走了?还是变成鸟从空中飞走了?

呸!何小毛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跟我玩藏猫猫,你甭想!藏在垃圾场里的一块红薯皮我都能翻出来,你就是变成了鱼,我也要把你从水里捞起来,你就是变成了鸟,我也要用弹弓把你从天上打下来!

于是,何小毛沿着小溪向上游搜索了一段,依然不见足迹,又掉头回来,朝小溪下游寻找,走了许久,他终于看见那行脚印又出现在潮湿的地面上。

何小毛突然明白了,这个敌人非常狡猾,他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为了防止被人跟踪,故意在溪水里走了很长一段才上岸,把足迹无声无息地掩藏在水里。幸好何小毛多了一个心眼,总算又找到了线索。

绕过一道山沟,何小毛到了笔架山东峰的山脚下,他看见那行脚印一直延伸到一片帐篷区,帐篷周围有几个国民党士兵持枪警戒。

何小毛倒吸一口凉气,好歹他也当了一段时间的兵,这片营地少说驻扎了一个营的兵力。何小毛悄悄绕到那片营地后侧的高处,轻手轻脚地爬上一棵大树,拨开茂密的树枝绿叶,往下仔细观察,一顶帐篷近在咫尺,他看见那个刺伤陈师长的男子,现在已经换上了军装,佩戴中尉军衔,与一个上校站在帐篷前交谈。何小毛恨不得把脖子伸长几十米,将耳朵“递”到他们跟前,听他们到底说什么,但他的脖子拉不了那么长,也就什么也听不见。

以前何小毛并不认识国民党军队的军衔,苏长根告诉他身为革命军人,不仅要学习文化,还要了解我们的敌人,他在小黑板上画了国民党的军衔图案,一一给何小毛讲解。何小毛觉得看图比认字容易,所以记得也牢。

何小毛掏出弹弓,本想袭击那个中尉,给师长报仇,转念一想不能打草惊蛇,又把弹弓收了起来。一会儿,那个中尉和上校都进了帐篷。何小毛像只灵猴轻手轻脚下了树,想着赶紧回去向师长报告,便沿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

听完何小毛的讲述,陈同明皱了皱眉头,拿起竹棍在地图上指了指笔架山的东峰,说:“小毛,你从这位置往回返是什么时间?”

“大概午后不久。”何小毛回答。

陈同明又问:“按理说那儿离我们这儿并不太远,你应该昨天就能赶回师部,怎么今天才回来?”

“我过了那条小溪走了一段,天就黑了,树林茂密又挡住了月光,林子里一片漆黑,我根本看不清来时的脚印,我怕迷路越走越远,会耽误更长的时间,就不能及时赶回来向师长报告了。”何小毛说,“正好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山洞,就在洞里猫了一夜,等到天亮以后,才继续往回赶。”

陈同明说:“小毛,你提供的这个情报非常重要,你辛苦了,我们好好研究一下。”

何小毛说:“那,那连同怎么处理我一块研究了吧。”

陈同明笑了,说:“先回去休息吧。”

何小毛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师长,怎么处理我还是一块研究了吧。”陈同明冲他挥挥手,苏长根拉着他出了作战室。

陈同明认为周边突然出现一股敌军,而且那个中尉在后山侦察我军的情况,显然这股敌人是针对师部来的。尽管陈同明受伤后,即刻加强了防范,但依然没有估计到敌人会有数百之众,而师部直属队只有不到两百人,其他部队都住在古驿镇十多公里之外的村庄,一旦敌人偷袭,我军定会处于被动,这也正是敌人用心险恶之处,即便从外面调部队加强师部防御,可如果敌人来袭,两军在古驿镇交火,必将伤及镇上的居民,百年古镇也会面临损毁。

为此, 陈同明决定主动出击,兵贵神速,趁敌人毫无觉察,今天中午开始行动,出其不意,一举消灭这伙敌人,为我军解除后患。

陈同明师长率部出发,带伤亲自指挥,何小毛带路,部队穿密林,蹚山溪,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敌军帐篷附近,很快形成包围之势。陈同明一声令下,我军从各个方位快速出击,向敌营猛烈开火。敌军猝不及防,顿时阵脚大乱,仓皇抵抗一阵,便气数将尽。

那个刺伤陈同明的中尉见大势已去,趁乱偷偷钻进密林逃命。何小毛的两只眼睛一直在混乱的交战中,搜索这个让师长受伤、让他蒙耻的家伙,发现这个家伙想跑,他赶紧追进密林,一定要亲手为师长报仇。

现在,何小毛手里拿的可是真枪实弹,他想,你刺伤了师长的右手,我必须以牙还牙,打你的右手。他举枪瞄准,扣动扳机,子弹击中了中尉右臂,他惨叫一声,手枪掉地。何小毛赶紧跑过去,捡起中尉的枪,左手一支枪,右一支枪,双双对准中尉,大声说:“你还认识我吗?”

中尉看了何小毛一眼,绝望地说:“前天早晨,我还以为你不敢开枪呢,没想到你的枪法还这么准。”

何小毛说:“你知道就好,老实跟我走,别再浪费我的子弹。”

这次袭击敌军大获全胜。经过对中尉的审讯,敌军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消灭猛虎师的师部,没想到神兵天降,敌人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陈同明大喜,说他挨这一刀太值了,何小毛这个编外侦察员,比警卫员当得好,作为警卫员何小毛有过,但作为侦察员何小毛立了大功,不仅免于对何小毛的处罚,还要给予嘉奖。

“我,我本来是将功补过,结果补得过了一点,把过补没了,还补出功来了。”何小毛又喜又悲,泪花直流。

猛虎师打了一个漂亮仗,最高兴的当数何小毛。陈同明来到何小毛和苏长根的宿舍,苏长根高喊:“起立,敬礼!”两人同时向师长敬礼。

陈同明叫他俩坐下,娓娓道来:“在革命队伍里无论职务高低,无论年龄大小,都有立功的机会,小毛这次把坏事变成了好事,除了组织上要对你进行嘉奖之外,我个人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何小毛说:“秘密?什么秘密呢?”

陈同明说:“是你爹的事。”

“我爹?我没有爹,哦不,我从来就没见过爹,听娘说我爹早不在人世了。”

“你爹是四年多以前牺牲的。”

“可我娘说,爹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死了呀。”

陈同明摆摆手:“其实,你娘也不知道你爹是一位响当当的英雄。”

苏长根说:“我想起来了,我和师长去平锦镇找小毛的时候,曾经问过师长干吗要去找一个小乞丐,师长不肯说。后来我又问过师长,师长说等小毛什么时候立功了,我就告诉他这个秘密。现在小毛立功了,师长要公开这个秘密了。”

陈同明点点头:“过早告诉小毛你爹是英雄,担心你不以英雄父亲为榜样,反而以英雄父亲为资本,也许会影响你的成长和进步。这次战斗你立了头功,是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了。”

何小毛急切地问:“师长,我爹是怎么牺牲的?”

渐渐地,陈同明的眼前一片糊涂,一幕幕往事却清晰起来。

何小毛的娘怀上何小毛不久,日本鬼子来到了何小毛的家乡旮旯村,把何小毛的爹何大江,还有村里的壮劳力都抓去做劳工,为日军修炮楼。鬼子每天逼迫劳工没日没夜地干活,还不让吃饱,稍有不从就会遭受毒打、饿饭、关黑屋等严惩,甚至就地枪决。何大江与其他劳工忍无可忍,伺机逃跑,结果被鬼子发现,乱枪向逃跑的劳工一阵扫射,大多劳工当即毙命,只有少数几个幸运的劳工死里逃生。

从此,何大江音讯全无,何小毛他娘以为他爹死在了日军的枪下,后来他娘生活无着,迫于无奈,只好带着五岁的何小毛改嫁。可何小毛的后爹是一个大烟鬼,烟瘾发作,又没钱抽大烟的时候,总嫌何小毛吃得多,把他家吃穷了,对他不是打就是骂。何小毛七岁的时候赌气跑出家门,做了小乞丐。因此,在何小毛的心里他亲爹死了,太惨,他后爹活着,太可恶。

其实,何小毛的亲爹何大江当时并没有死,虽然中了鬼子的子弹,却最终逃了出来。何大江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一段时间,枪伤好了之后,为了报仇,他参加了八路军,成了陈同明部队的一员。何大江一直不敢与何小毛的娘联系,怕鬼子知道他是八路军,会给何小毛和他娘招来横祸。

何大江与鬼子有一笔血债深仇,打鬼子他一马当先,不畏生死,陈同明是三团团长的时候,何大江已是他手下一名英勇善战的连长。

四年多以前,陈同明所在的团与日军大战三天三夜,由于寡不敌众,三团伤亡惨重,被迫撤退。日军穷追不舍,三团残部无法脱身,如果这种力量悬殊的拉锯战持续下去,三团将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当陈同明所部撤到一个山头的豁口时,眼看日军很快就要追来,何大江对陈同明说:“团长,你带兄弟们走,我留下来阻击小鬼子,这里两边都是悬崖,是拦截鬼子的最佳位置。”

陈同明明白何大江留下来将意味着什么,说:“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何大江说:“那样谁都走不了,团长,给三团留点火种吧。”

陈同明说:“要留也是我这个团长留下来,何大江,我命令你快走!”

眼看日军已经逼近,何大江高声说:“团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为了保住三团,为了保住兄弟们继续打鬼子,恕我抗命了,因为,因为我已经走不动了!”何大江指指自己的右腿。

陈同明看了看他的右腿,发现他的半截裤子都被鲜血染红了,陈同明的所有精力都在应付鬼子和指挥撤退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何大江受伤的事,惊讶万分,说:“大江,你受伤了?”

“我的腿部中弹了。”何大江表情痛苦地说。

陈同明上前要去撩何大江的裤腿:“我看看,伤得怎么样?”

何大江拦住他的手说:“团长,别看了,我们见的伤还少吗?我心里有数,我不能跟大家一起撤了,就让我为三团最后做点贡献吧。团长,我只有一事相求,不久前,我托老乡打听我的妻儿,我妻子以为我死在了小鬼子的枪下,已经改嫁了,我不怪她。我儿子何小毛现在已经七岁了,听说忍受不了后爹的虐待,跑到平锦镇当了乞丐,如果团长将来有机会去我的家乡,找找我的儿子,让他跟着你,跟着革命队伍,他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

情况紧急,事已至此,陈同明含泪点头,说:“你放心,我一定找到你的儿子,替你抚养他、培养他,他是我们三团的儿子!”

日军越来越近了,何大江吼道:“战友们,快走!快走啊!”

陈同明不得不下令:“把机枪和手榴弹都给何连长留下,快撤!”

战友们放下机枪和手榴弹,匆匆撤离。很快,日军已经追到了跟前,何大江以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为依托,架起机枪向日军猛烈扫射,打得小鬼子哭爹喊娘,死伤一片。

然而,何大江毕竟是孤军奋战,难敌一拨又一拨的日军攻击,他身中数弹。最后,他推开机枪,拧开十几颗手榴弹的后盖,颤抖的手攥着手榴弹的拉环,等小鬼子冲上来,无数支枪口对准他的时刻,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拉响了手榴弹,霎时,爆炸声惊天动地。

何大江先是奋力阻击日军,最后与敌人同归于尽,陈同明和三团的战友终于安全了。当他们听到爆炸声,纷纷转身,举起右手,面向浓烟升腾的方向敬礼。

陈同明讲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慢慢说:“小毛,后来,我带人去你爹牺牲的地方,为你爹收尸,我不能让战斗英雄暴尸荒野。我,我发现你爹的上身多处中弹,还有多块手榴弹的弹片,可我撩开你爹的裤腿,我惊呆了……”

何小毛说:“我爹的腿一定伤得非常严重。”

陈同明使劲摇头,一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让何小毛觉得师长摇头那应该是伤得惨不忍睹的意思。

好一会儿,陈同明终于说出话来:“你爹,他,他……的双腿竟然毫发未伤。”

苏长根瞪大了眼睛,说:“怎么可能?他不是腿已经中弹了走不了吗?”

何小毛也十分纳闷:“我爹的右脚裤腿不是被鲜血打湿了吗?他的腿怎么会没有伤呢?”

陈同明说:“我终于明白了,你爹为了让我同意他留下来阻击鬼子,给战友们的撤退争取时间,他把已经牺牲的战友鲜血,有意擦在自己的裤子上,让我相信他已经受伤走不动了,怪不得他不让我看他的伤口,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受伤……”

苏长根说:“小毛,你爹真是一条汉子。”

陈同明与何小毛、苏长根都眼含泪水。陈同明继续说:“你爹保住了八路军三团的种子,后来三团发展成了现在的解放军猛虎师,你爹是三团的英雄,是猛虎师的英雄。”

苏长根倒了一杯水递给陈同明,他喝了一口,继续说:“小毛,我要向你说声对不起,我答应过你爹一定要找到你,可惜我军务在身,四处征战,找你去晚了,让你多吃了不少苦。”

何小毛抽泣着说:“我以前特别恨爹,他抛下我和娘死了,如果我爹还在,我娘就不会改嫁了,我也不会去做小乞丐了。没想到我爹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他,他是我的骄傲。”

陈同明说:“小毛,你爹虽然不在了,但三团的老底子在,猛虎师在,你爹的战友如今又成了你的战友,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小毛,当初师长要去找你,我奇怪为什么师长莫名其妙要去找一个小乞丐,你爹竟然是老三团,是我们猛虎师的大功臣,原来你是英雄的儿子啊。”苏长根说。

“我和长根在平锦镇的垃圾场,看到你和其他两个小乞丐的时候,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因为你长得像你爹。”陈同明说。

何小毛擦了擦眼泪,响亮地说:“请陈师长和苏班长放心,我要以英雄爹为榜样,英雄的儿子绝不给英雄爹丢脸!”

陈同明的左手拍了拍何小毛的肩说:“好样的,你爹该含笑九泉了。”

何小毛问:“师长,我爹埋在哪里?”

陈同明说:“离这里不算远,就在你爹牺牲的地方,洪山垭口。”

何小毛说:“那我能不能去看看我爹?”

“好啊,我带你去,我也想去看看这位老战友了。”如果骑马,天不亮出发,到天黑赶回师部应该没问题。部队刚打了一个大胜仗,这几天事不多,陈同明决定明天安排一下工作,后天就去。

陈同明虽然右手受了伤,但不影响骑马。第三天,他依然骑那匹白马,何小毛与苏长根两人骑黑马,他们顶着满天的星光悄然出发,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三人都穿了便装。

幽静的路上,马蹄踩踏黎明前的黑暗,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中午时分,他们终于到了洪山垭口跟前。陈同明远远地下马,在烈士跟前,他说他没有资格骑马。这片战场厮杀已经不见,枪声也已远去,而陈同明的眼前又浮现当年的硝烟漫卷,血火升腾,他的耳边再响枪炮齐鸣,杀声震天。

陈同明牵着马,领着何小毛、苏长根走向垭口比较狭小的一片荒地,几十个坟堆零乱地排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看得出掩埋的仓促。当年那次与日军的大战中,凡是能找到的三团牺牲的官兵,都葬在这里。陈同明当时说,让战友们都靠得近一点吧,在那边没仗可打了,大家闲得慌还可以聊聊天,会热闹些,彼此也有个照应。

站在那片坟堆前,陈同明大声喊道:“三团的战友们,我陈同明来看你们了……”他已泪流满面。

坟堆零乱,没有墓碑,但陈同明依然清楚地记得每个坟堆里躺的是谁。他挨个走过那些坟堆前,喃喃道:“李老湾……刘铁柱……林小蛮……小山东……吴栓子……老地瓜……战友们,你们还好吧?我想你们啦,当年我没有把你们带出来,我对不起你们……”

茂盛的杂草和鲜艳的野花轻轻摇曳,像是烈士们在向陈同明点头挥手。

陈同明说:“等革命胜利了,我要向组织申请在这里修一个烈士陵园,为每位烈士都立一块墓碑,供后人扫墓祭拜。”

到了墓群的最中间,陈同明对何小毛说:“小毛,这就是你爹的坟墓。”他对着坟堆说:“大江兄弟,我带着你的儿子何小毛来看你了,小毛现在已是我们队伍上的人了,他像你当年一样优秀,我们部队刚打了一次胜仗,你儿子立了首功,为你的儿子骄傲吧。”

何小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泪水如注,伤心地说:“爹,儿子来看你了,我从来没见过你,但至少我看见你的坟墓了,我知道了你在哪儿,也知道了你的英雄事迹。爹,你也从来没见过我,现在我站在你的面前向你发誓,你就是我学习的榜样,你不知道我现在长什么样儿,但你一定能想象出我以后的样子,因为我要活成你的样子!”

苏长根从包袱里取出一瓶酒,给陈同明倒了一杯酒。

陈同明右手不方便,左手举起酒杯大声说:“战友们,我要告诉你们,日本鬼子已经被我们打跑了,中华民族取得了抗战的伟大胜利,你们的鲜血没有白流,你们的仇也已经报了,你们可以含笑九泉了。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正在与国民党反动派展开战略决战,我们也一定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解放全中国。战友们,这杯抗战胜利的庆功酒虽然晚了些,今天给你们补上,这杯庆祝全中国解放的喜庆酒虽然早了些,今天请你们提前喝了,战友们——请!”

陈同明把杯里的酒洒在地上,那种晶亮的火焰般燃烧的液体,如同透明的血液浸入泥土,告慰烈士的英灵……

猛虎师碰上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狮子嘴之战。一听狮子嘴这名儿就知道是个险要之地,一个外形酷似狮嘴大张的山口,只有一条窄窄的马路通向狮子嘴,穿过狮子嘴约几百米的山腰有一座军营,驻守着国民党部队第六团。

一个师要攻克一个团,本是杀鸡用牛刀,可“猛虎”遇上“狮子”,定是一场恶战。两军本来力量悬殊,我强敌弱,但敌六团占据了绝对的地形优势。在通向敌六团营地的要道中,也就是那个名为狮子嘴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坚如磐石的炮楼,是当年日军修建,日军投降后,炮楼和山腰的营房就成了国民党部队的防御要塞。炮楼面朝防范区的一侧,有数个射击孔,射击孔内有多挺轻重机枪,杀伤范围全方位覆盖必经的区域,一旦火力全开,无人能够越过狮子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陈同明先是调动猛虎师的两个营,后是一个团轮番攻打狮子嘴,前后五天,一共二十多次进攻,都没有突破炮楼的火力封锁,用火炮轰炸,但炮楼墙体很厚,炮弹落在上面顶多炸一个小坑,无法撼动这座固若金汤的工事;而且,因为炮楼里的机枪是从上往下射击,射击孔呈斜面设计,上端有突出的类似屋檐似的防护檐,因此,炮弹很难打进炮楼内部。如果用大炮直接轰炸建于山腰的敌军营区,但营区背靠山峰,高高的山体是一堵炮弹无法飞越的天然屏障。

炮楼久攻不破,敌营毫发未伤,猛虎师一时无计可施。陈同明师长连日来着急上火,嘴唇都起泡了。身为警卫员的何小毛见师长吃不好睡不香,十分心疼。

陈同明决定亲自前往狮子嘴察看地形,寻找破敌之策,何小毛随行警卫, 始终不离师长左右。陈同明手持望远镜观察了许久,最后将望远镜默默递给何小毛,一筹莫展地回到设在附近的师部临时指挥所。

思来想去陈同明觉得,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切断敌人的补给线,对狮子嘴持续发动进攻,消耗敌人的弹药和粮食,他们总有弹尽粮绝的时候,但这是下下之策,耗时过长,虽然困住了敌人,同时也拖住了自己,猛虎师将会蒙受重大损失。因此,陈同明难以决断。

陈同明背着双手在指挥所里来回转圈,唐副师长等其他师首长坐在行军桌前,静静地盯着陈同明,等待他的最后决定。一圈又一圈,陈同明转了许久,终于停止踱步,伸出基本康复的右手,迅速在空中握拳,这是他下定决心的习惯动作,说:“当选择只剩唯一的时候,下下之策就是上上之策,我决定……”

此刻,何小毛跑来,他满头汗水,浑身泥土,一脸笑容,打断陈同明的话:“师长,各位首长,我有破敌的上上之策!”

陈同明伸出去的右手,慢慢收了回来,没把何小毛说的上上之策当回事,就算童言无忌吧,却对他衣冠不整很是反感:“何小毛,你这副吃败仗的样子,就别在我的指挥所添堵了。”

何小毛也没把师长的话当回事,重复他的重大而惊喜的发现:“师长,我找到破敌的上上之策了,我这不是吃败仗的样子,而是准备打胜仗的架势。”

陈同明见何小毛语气肯定,笑得自信,那就听听吧:“说说看。”

何小毛说:“我陪师长前去察看地形的时候,听师长说过一句话,要想快速破敌除非神兵天降,我正好有一支天降的神兵。”

在场的师首长都笑了。唐副师长说:“小毛,你的神兵在哪儿啊?在你梦里吧?”

何小毛说:“我的神兵在树上。”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唐副师长说:“果然在你的梦里,可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呀。”

何小毛继续说:“可以用蜂攻。”

还是一阵哄笑。

另一位首长说:“用风攻?你是想一阵风把炮楼刮倒吗?”

何小毛说:“不是呼呼呼刮的风,而是嗡嗡嗡飞的马蜂。”

大家听明白了,再也不笑了。

陈同明两眼放光,说:“小毛,你仔细说说。”

何小毛把他的破敌之策一五一十地说了,大家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这个孩子,别说这个旁门左道,兴许还真是个良策。

陈同明眨眨眼,皱皱眉,说:“办法倒是别出心裁,不过,你的神兵驻扎在什么地方啊?借不来这支神兵就等于零。”

何小毛说:“我现在这副有些狼狈的样子,就是去寻找神兵去了,我本想找马蜂巢,那家伙够猛,可惜没有找到,不过,在离我们不远的山里找到了一个蜂窝,虽然没有马蜂的杀伤力那么大,可战斗力也一定小不了。”

原来,陈同明去狮子嘴察看地形的路上,穿过一片树林,何小毛的耳边突然响起轻微的嗡嗡叫声。他对马蜂特别敏感,即使很快消失的这几声蜂鸣,也让他的耳朵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不过他要随陈师长一块去前沿阵地,没来得及多想。

何小毛当乞丐的时候,有一天,他没有要来残羹剩汤,饥肠辘辘地走进树林找野果,可依然不走运,他在树林子里转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吃的果子。突然,一只蜜蜂蜇了他一口,他的额头顿时鼓起一个红包,又痛又痒。他突然眼前一亮,如果能找些蜂蜜吃那可是撞大运了。

于是,何小毛寻着蜜蜂的叫声找去,看见树上有一个蜂巢,顿时忘记了额头上被蜂蜇的疼痛,用一根木棍举起一个火把,将蜜蜂或烤死,或熏跑,然后捅下蜂巢,美美地饱餐了一顿蜂蜜,那是他当乞丐以来吃得最爽的一顿甜蜜大餐,至今想起来都直咽唾液。

当何小毛陪陈同明察看狮子嘴地形时,他和师长一样,反复观察了炮楼及周边环境之后,他琢磨一会儿,刚才马蜂的叫声仿佛又从他的耳边飞过,他突发奇想,便萌生了“蜂攻”的主意。

光有主意肯定还不行,“蜂攻”必须得有蜂。于是,等陈同明回到指挥所之后,何小毛便去刚才听到马蜂叫声的那片林子来回寻找,果然发现了一棵高高的桦树上有一个大大的蜂巢。

听了何小毛的讲述,陈同明看到了希望,他要亲自去“检阅”那支驻扎在桦树上的“空中部队”。当他目睹了那个足足脸盆大小的“兵营”,住着成千上万个“神兵”时,他心里踏实了,发出爽朗的笑声,感叹:“老将习惯常规战术,小兵却有新颖打法。”

陈同明、唐副师长和其他师首长仔细研究和制定了周密的“蜂攻”计划,随即下令准备有关工具。

一群人在陈同明师长的亲自带领下,来到离那个蜂巢较远的地方,由何小毛亲自上树“借兵”。这一至关战事成败的关键任务还非他莫属,一来何小毛爬树的本领了得,二来那个蜂巢挂在一根较细的树枝上,承受不了成人的重量,只有何小毛的体重能够接近那座神秘的“兵营”。

陈同明给何小毛套上特制的头套,只在眼睛部位挖了两个小洞,再戴上棉手套,腰间别着一把匕首和一条麻袋,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何小毛走向那棵桦树。

何小毛动作敏捷地爬上树,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座“兵营”,用麻袋轻轻套在蜂巢上,然后迅速扎紧麻袋,伸手拔出匕首切断蜂巢的根部,蜂巢落入麻袋中,再用绳子系紧麻袋的口子,他利索地从树上下来。虽然也有一些蜜蜂飞出蜂巢,当了逃兵,或者向何小毛发起攻击,但他武装严实,并没有受伤。

陈同明接过麻袋,掂了掂,听到麻袋里嗡嗡一片,如同士气高涨的战士发出的吼声。他哈哈大笑:“我陈同明本是陆军师长,如今又兼任空军司令了,这一麻袋重兵,一定能出奇制胜。”

身经百战的陈同明还是第一次指挥“空陆联合作战”。他一声令下:“打!”

“空中打击”与地面袭击同时展开。地面的部队向炮楼发起攻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掩护一名身强力壮的高个子士兵接近目标。

炮楼里的机枪迅速朝外面喷射火舌,持续的火力凶猛密集。何小毛站在陈同明旁边观战,双手紧紧握拳,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他期待他的“蜂攻”良策大获全胜,暗暗祈求:我的神兵马蜂啊,你们可要争气呀,不能让大伙儿觉得我出了一个馊主意啊,拜托你们了!

在我军火力的掩护下,高个子士兵一手拖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一手提着那只装着“飞行大军”的麻袋,从侧面匍匐靠近炮楼。炮楼里毕竟有盲区,没有发现士兵携带着秘密武器,正向他们一点点逼来。到了炮楼跟前,高个子士兵把麻袋挂在竹竿上,再将麻袋的口子松开,竹竿挑着麻袋,举到一个射击孔前,冷不防将麻袋投进了射击孔。

之前尝试过这种办法把炸药包扔进射击孔,可炸药包往往会延迟爆炸,炮楼里的敌人抓起炸药包又扔了出来,结果炸到了我们自己人。

那么,从天而降的“神兵”会怎么样呢?当麻袋扔进射击孔时,炮楼里的敌人以为是炸药包,赶紧抓起麻袋准备往炮楼外面扔,而麻袋的口子已经松开,第一波马蜂飞出麻袋,朝敌人的身上乱蜇,敌人冷不防受到不明“武器”的攻击,本能地慌忙扔下麻袋,里面的马蜂接着成群结队地飞出来,不停地袭击炮楼里的敌人。

霎时,整个炮楼如同一个大蜂箱,嗡嗡声不绝于耳,敌人乱成一团,哀嚎此起彼伏,抱头鼠窜,最后实在不堪忍受,知道出炮楼就是送死,可不出炮楼就是生不如死,一个个哭爹喊娘,鼻青脸肿地纷纷跑出炮楼。

此时,射击孔里的机枪已经哑然失声,我军抵近跟前,从炮楼里出来一个消灭一个,又出来一个再消灭一个,炮楼门外已经躺满了敌人。即使个别敌人不敢出来,遭到马蜂大军一阵迅猛收拾,也丧失了战斗力。

被敌人誉为牢不可破的狮子嘴防线,被一个孩子的主意一举攻破,被一袋马蜂彻底瓦解。随即,猛虎师越过狮子嘴,直扑敌军六团,敌军失去狮子嘴这道屏障,只有被动挨打,很快溃不成军,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

何小毛能把过往的一些经历,与当今的战事联系起来,琢磨出巧取强敌的制胜战术,令大家赞不绝口。

这一仗缴获了大批枪支弹药、大量的粮食及各类物品。陈同明兴奋不已,吩咐炊事班,何小毛依然每顿三个馒头不减,他自己恢复到从前的定量:两个馒头。

陈同明对何小毛开玩笑说:“小毛又立了一功,为猛虎师再添虎威。我算是沾了小毛的光,每顿可以吃两个馒头了。哎,告诉你一个秘密……”

何小毛两眼放光,一副期待的神情:“啊?师长你还有秘密呀?是有关我爹的还是我娘的?”

陈同明摇摇头,指指自己,绘声绘色地说:“是关于我的秘密。”

何小毛说:“师长的秘密那就是军事秘密,我可不能听。”

“这个秘密你可以听。我吃一个馒头,有时候真扛不住啊,我都想去要饭了。”说完,陈同明哈哈大笑。

何小毛不好意思,脸红红的,感动地说:“堂堂师长,差点去要饭,对不起,怪我从你嘴里抢食了。”

苏长根说:“也有我的份,我也多吃多占了半个馒头。”

陈同明说:“小毛,你每顿要不多吃半个馒头,没准儿就想不出这么好的破敌妙计呢,我们全师都大赚了,很划算呢。”

何小毛挠了挠头,觉得硬扎扎的板寸,比以前那乱糟糟、脏兮兮、臭烘烘、油乎乎的长发手感清爽多了,一挠就觉得脑子敞亮,他深深体会到,在部队小兵也有大作用。

【作者简介】曾有情,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任西藏军区创作室专业作家,原总参谋部上校宣传干部,现为职业作家、影视编剧。中国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北京影视文化艺术学会理事。编剧的主要电视剧作品有《妈祖》《天仙配》《王屋山下的传说》《十一级台阶》《凭什么爱你》等14部400余集。出版长篇小说、诗集、长篇报告文学《隐痛》《乞丐英雄》《少爷从军》 《金珠玛米小扎西》 《大国小兵》《谢谢你,维和妈妈》《惊险旅途》《戎装妈妈》《兵爸爸兵妈妈》 《浪漫高原》 《雪哨》等20余部。荣获“全国十佳电视剧编剧”称号,编剧的影视剧作品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金鹰奖”等,长篇小说《金珠玛米小扎西》获中宣部第十六届“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多部作品入选“十四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民族文字出版专项资助项目等,多部电视剧及小说翻译成藏文、盲文和十余种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