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万能钥匙

2024-08-07刘十九

科幻立方 2024年4期

许灼出了点问题。

她开始思考,长时间沉浸在沉默里。我以为—当然作为一枚芯片,我的“以为”看起来不过是程序设定—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必要。她想不明白,因为她

不知道命运的塔罗牌是被自己推倒的。

如果她没有穿那件低领口的长裙,也许会避开此后随之而来的一系列灾难。但也难说,侵犯她的人是公司老板,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为所欲为。公司的职员们管他叫河马,他本名姓何,身材粗胖,肤色黝黑。他热衷骚扰许灼这种类型的女人,她们有老公有孩子,丢不得眼下的这份收入。顾虑是让她们闭嘴的捷径,他一直按照这条原则仔细筛选,渐渐扩开围猎的网。

原本在门反锁那一瞬,许灼脑子里闪过反抗的念头。我快速将那念头摁进情绪之海的深处,尖叫着提醒她:想想工作的重要性!我一遍又一遍的叫声如警报循环播放,终于让她放弃踢爆河马生殖器的打算。从这个角度说,我和河马合谋,完成了对她的侵犯,尽管她遭受的伤害,我感同身受。河马蛮横地掰开许灼的双腿,喷出的呼吸里全是暴饮暴食后因肠胃无法承担而诱发的臭气。兴奋让他的脸黑里透红,他自以为灵活的扭动实际格外笨拙。

那漫长的几十秒是怎么度过的?

我对许灼说:“你不在这栋冷灰色的房子里,你在餐厅,你推着陈默,小童在你们前面欢快地蹦跳,餐厅有金色的穹顶,悠扬的琴声穿过人们的低语,掀起一层层细浪……”

她像任由宰割的死鱼。河马疲软地靠在墙边,看她将长裙的扣子一粒一粒扣上。她有条不紊地盘好头发,穿上鞋子,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办公室大门。她回到工位,周遭探寻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她身上滑落。

我知道,那些关于道德和情感的理论会淹没她,负疚感和羞耻感以及愤怒会主导她的神经。我告诉她,这些东西不过是人类发明的枷锁,一小群人控制一大群人的工具,错不在你,正常人应该给予你同情,而不是羞辱。

许灼难以接受我的说辞。陈默给她量身定制了两条标杆:第一忠诚,第二勤奋。它们牢固地钉在程序里,不容许灼有丝毫怀疑。不得不说,陈默是个聪明人,他懂得如何让许灼最大程度地体现价值。尽可能地为雇主提供他想要的服务,是“万能钥匙”的核心卖点。陈默的选择毋庸置疑。广告文案明明白白写着:拥有它,你就拥有了打开生活任意可能的钥匙。产品价格高昂,非一般家庭财力所能及。这些年,被富豪们用过的二手仿生人大量流入市场。不是原装产品,可能存在系统漏洞,但对普通人来说,买到一个二手仿生人,已经算得上人生赢家。

进入许灼的身体之前,我在别的产品里被启用过。系统修修改改,关于过去我记得不多。眼下我唯一的使命是让许灼活着,直到被陈默厌弃报废。我希望陈家人丁兴旺,许灼作为陈家的财产世世代代传下去,我们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直到永远。

跟我模糊记忆中的那些产品相比,许灼堪称完美。鹅蛋脸、柳叶眉,齐腰长发,身形修长,曲线流畅,浑身散发着温柔娴静的气息。她没有一般仿生产品那股怎么都挡不住的腥味,有时还会因为劳作出汗。如果不是住在她的后脑勺,我会把她当成活生生的人。我猜这是科技进步带来的技术升级。

如果把许灼做得不那么出众,给她一张普通的脸,一个略微发福的身材,她也许不会遭受侵犯。但也难说,人类的口味千奇百怪,有的人连羊都可以,更何况给他一个活生生的听话又勤劳的仿生人。

许灼显然不相信我灌输给她的那套说辞。她沉在世俗伦理的黑水之中。下班时间到了,她按照往常习惯,走向洗手间整理面容衣衫,收拾神色。因河马引起的波澜还在荡漾,几个在镜前洗手的女人讨论着许灼,她们说,她不过长得好一点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她们大概以为河马给了许灼特别的好处。在这个竞争激烈、资源日渐匮乏的时代,好处的诱惑像天上偶尔出现的蓝那般令人迷醉。

许灼不辩解。她延长了洗手的时间,等她们踩着议论声走远。她准备离开时,从最里间走出来一个披散着波浪长鬈发的女人。女人走到镜子前,猫着腰捧水打理鬈发,她懒洋洋地说:“就当被畜生咬一口,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她五指并拢抓着鬈发,抓成一团高高扎起,露出了洁白的后颈,以及后颈正中央的一朵梅花刺青。如果不仔细观察,便难发现梅花中央卧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原来她跟许灼一样。我不打算把这个消息跟许灼分享,让她的疑惑飞闪而过。

许灼终于洗好了手。她看见了女人的那朵梅花,一时想不起来女人在哪个部门工作。总之在这栋大楼里工作的,都是姓何那家伙的员工。女人很美,五官明艳,举手投足都是风情,也许在文艺部工作吧,可能是电子杂志模特,拍一些特殊照片和视频,被公司出售给那些找不到伴侣的男人们。

陈默跟许灼说,不要跟文艺部的女人接触。许灼很听陈默的话,她保持戒备,并不愿意接受女人的友好,但她忘了走开。停留的这片刻撕开了她。

女人习惯了旁人的冷漠反映,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咬着嘴唇说:“我叫阿贞。”

玫瑰红的指甲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着俏皮的光,像小女孩嘟起的嘴。

许灼无法拒绝柔软的小女孩,她回握了女人的手,快速抽回放到口袋里,似乎这样它们就有了跟女人保持距离的自由。

叫阿贞的女人很是自来熟,她黏着许灼进了电梯,一路絮叨不停,她的基本信息在走向地铁站的十几分钟路程中全部抖搂出来。她有个失去工作能力的丈夫,丈夫曾经是文艺部的摄影师,他们的爱情产生于镜头的伸缩之间,很快有了孩子。丈夫在一次外出拍摄过程中出了车祸,高位截瘫。目前全家靠着她的收入维持运转。

“孩子可真是奢侈品。”阿贞感叹着,她脸上浮现的母爱感染了许灼。

许灼微微点头,她笨拙地安慰阿贞:“我家那位也坐轮椅。”

“真是太巧了。”阿贞冲她挥挥手,被卷进地铁里快速涌动的人流中。

许灼逆着人潮往外走,她的心情渐渐平复。

高大的建筑物将天空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深灰色地毯。人群是灰色的,天空是灰色的,房屋是灰色的,这是个灰蒙蒙的世界,淡黄色的路灯穿不透这灰暗,反而增添了一层脏兮兮的感觉。

许灼沿着人行道,越走越慢。穿梭的车辆,在路灯的摩擦下,朝她身上投去拉扯变形的影子。她淹没在众多的影子里,大概也想淹没自己。她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停下来,进去买了包小饼干,一块一块捏在手里,就着这城市纯粹的嘈杂,慢慢下咽。等她意识到那男人在旁边驻足,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情了。

许灼跟那男人很熟。他叫向来,是楼上的邻居。她付给他一笔钱,他帮她接送小童上下学。今天不是周末。他没去接小童?

许灼顾不上满手饼干屑,径直走到男人身边。

“小童已经回家了,我出来买包烟。”

“哦。”

“其实我一直都在找机会想跟你单独聊聊。”

许灼抬起头,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睛。她想起陈默说的不要跟其他男人过多接触,这个世界很不安全,他总是这样提醒她。许灼警觉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我们这个小区有那么多残疾人,是不是太巧了?”向来问。

许灼没注意这个问题。阿贞的话再一次从她脑子里闪过—啊,真是太巧了。

别说巧合之外的事,就连巧合本身,许灼也从没关注过。她的第一反应是向来打算抛弃家庭。他的妻子患有渐冻症。想到他的妻子,许灼立刻联想到陈默。平常这时候她早该回家了。

她拍干净手上的饼干屑,准备离开。

向来笑了笑,又问:“你为什么只买得起这种打折的饼干?因为你的工资直接打进了陈默的账户,他没有给你太多零花钱。”

他今天太尖刻了,跟许灼记忆中那个温和的邻居判若两人。她不爱打听别人家的隐私,也不太想听他家的事情。她焦躁地跺脚,很想离开。直觉告诉我,放任他们继续交谈非常危险。我催促她:小童在等你辅导功课,到时间给陈默做按摩了。该死的陈默在程序里输入了“涵养”这个没实际帮助的词。涵养让她保持了倾听的耐心,更鼓励向来开始胡说八道。

他说:“我获得了重生。”

“你爱人—”

“她过世了,她在临走之前将自由送还给我。”

向来顿了顿,他很享受许灼疑惑的目光。当然了,这疑惑的源头主要是我。

他用关爱智障患者的眼神看着许灼,突地转身,放下衣领,露出了后颈正中一道刚刚止血的伤痕。

我的心狂烈地跳动起来。不,这是许灼的心。它狂躁地跳动着,但只为向来的受伤感到疼惜。

那整齐的伤口证明那里曾经藏着一枚芯片,他是个仿生人。但仿生人怎么会有跟人类一样鲜红的血肉?芯片离开,产品会快速抽搐,停止运转,如不及时回收会干枯成一张塑料皮。他怎么还活生生地站在这儿?

向来结束了展示,眼睛盯住许灼:“你跟我一样,你那个公司有许多跟我们一样的人。我们原本是自由人,他们怕我们离开,改变了我们。你如果不信,可以去陈默的工作室看看。”

许灼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她没办法怀疑陈默,她摁着狂跳的心,说:“我该回家了。”

剩下的几分钟路程,许灼走得很快,她甚至忘记了走电梯,直接从幽暗的楼梯间往上跑,一口气上了六楼。她在门口平复了呼吸,打开指纹锁进门。家里是老样子,小童在电脑前写作业,陈默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门上挂着“不要打扰”的牌子。

小童说,爸爸在忙,他饿了,要吃炸鸡翅。

许灼嘴里堵着的许多话,都融化在做饭的过程中了。她像一株植物,安静地等小童写好作业,等他拉开工作室的门,再把陈默推出来。陈默不允许她进工作室,她一向听话。

吃饭的时候,陈默皱了眉。他把疑问往后拖了一段时间,照常问起小童学习情况。小童答非所问,说起今天接他的向叔叔有点不正常。

“他问我,爸爸你什么时间不在工作室。我才不告诉他。”小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这可是咱们家的秘密。”

我想知道陈默在工作室里做什么。他给许灼设定的程序里,有一条是不能打探他的工作。系统总会有漏洞,陈默的要求太多,我没办法控制许灼一一满足,尤其现在我对他的工作产生了好奇。

于是我让许灼说:“咱们家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回答她的是父子俩颇有默契地咀嚼食物的声音。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对许灼说,说吧,就现在。

她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放下筷子,坐直了身体,声音不大不小:“我今天被老板……”

“饭后再说吧。小童,你吃好了去洗漱休息。”

小童歪着头说:“不就是大人的那点事,我有什么不能听的。河马又对你做了什么?”他说完,拉开灰色绒布椅子,端起了灰色餐盘,走进灰白色厨房。

又—?既然向来说许灼是活生生的人,那她此前的人生是怎样的?我苦苦搜索,没有找到丁点信息。陈默把她的过往删得干干净净。小童的话和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刺痛了许灼。在既定的情感设置里,许灼很在乎陈默和小童对她的态度。

许灼皱眉,她冲着小童的背影说:“这就是你对妈妈的态度?”

小童将盘子、碗扔进水池,哗啦啦的声音刺破宁静。他走到许灼跟前,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我妈。”她平静的脸上涌满了悲伤。唉,这毕竟只是个刚上小学的孩子。

陈默挥挥手,小童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狠狠摔门,那门发出了一声无辜的叫喊后归于沉寂。

接收的信息量有点大,我一时不知该让许灼做出何种反应。往常家里祥和安宁、波澜不惊的日子一天叠着一天。许灼没有经受过强烈的刺激,她一贯温柔顺从。现在她像犯了错的学生,低着头,等待训诫。

我注意到陈默的嘴角抽动了好几次,他大概准备了一些内容严酷的句子。但他最后只是用平静的声音说:“别介意小童说的,他不懂事。公司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他不介意许灼被河马侵犯?之前许灼遭受的侵害是怎么解决的?我想让许灼问。系统设定许灼擅长忍耐,她的忍耐值数不断攀升,很快达到顶峰。许灼只会哭,陈默给她留了足够的哭泣时间,转动轮椅进了房间。

乳白色房门合上,许灼被抛弃在空荡荡的客厅。她只有我了。

在我的系统里,应对家庭情感变故的策略是奉献和自省,都很适合许灼。她哭了一阵子,横竖没超过半小时,然后开始做家务。中途小童出来倒水喝,她眼疾手快接过杯子,只得到了对方快速闪回的背影。失落自然是难免的,她一边做家务一边回想跟父子俩相处的点滴,那些看似温馨的画面,在此刻充满了讽刺。

我可不想许灼一直在情绪里沉浮。做点什么吧,比如打开那扇门,我不停暗示她。陈默不怀疑许灼的忠诚,想不到我们会合谋,他没给工作室升级防盗系统,我们从他用过的水杯上轻易找到指纹。

工作室很整洁,一张超长办公桌,桌上摆着三台电脑。磨得掉色的旋转办公椅后,有整整一面书墙。许灼看到那些书,明显激动起来。她自言自语地说:“它们是我的。”她尝试在我的系统里寻找回忆,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也许是家庭生活给她带来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但我觉得熟悉感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幻觉。我不想在幻觉上继续纠缠,催促她拉开抽屉。抽屉里有好几摞小格子,格子里装着我熟悉的东西—芯片。

许灼摁开按钮,从格子里随便取出一枚芯片。芯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亮灰色,看上去很不起眼。我就寄居在这样其貌不扬的“指甲盖”里,妄图控制所有。许灼哪能如我所愿呢。她快速将芯片插进电脑凹槽,显示屏读出了相关信息。产品原有的信息,如兴趣爱好、优点缺点、过往经历等已经在备份后删除,重新塑造的人格是对丈夫永远忠诚,矢志不渝奉献爱情。

太无聊了。人类从直立行走到今天,进化了几千年,居然还在感情的旋涡里打转。

许灼已经违背陈默给她设定的那一套规则,从硬盘里调取她的信息。密码很简单,是陈默的生日。我通过许灼的眼睛看到了她的过往。陈默在工作日志里记录了他对许灼的失望。许灼原来是陈默的妻子,但她不喜欢陈默参与“万能钥匙”改造计划—将芯片放入真人身体之中,控制真人为己所用。他们产生了很大分歧,陈默的日志里说:“一道痕,结束所有争端。”

他拿许灼当试验品,接着便是小童、向来。目标客户从小区向外扩散,那些看似正常的人,其实已经被植入芯片成为他人手中玩偶。

“我痛恨我自己,但我已经滑进深渊。幸好不止我一个人,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他在日志里总结陈词。

许灼快速地处理信息,我已经抓到了她即将崩溃的触角,它正兴致高昂地往我们身上缠绕。日志里提到,拔出芯片就能恢复如常。许灼的手已经摸到了后脑勺正中那道短短的疤痕。她飞速觉醒,我系统里的那道门被打开了,海量信息潮水般涌入,她的过往及情绪在系统里引发了震荡,有几道口子被撕开。我在动摇,在谩骂,在跟她的情绪对抗。这具身体终归是她的,她很快取得控制权,把我赶到角落。

她恢复电脑界面,将芯片放回原处,从工作室退出来,陷在沙发里发呆。原来我不是第一枚植入许灼身体的芯片。之前她经历过侵犯,也觉醒过,在她的抗争下,她和小童的芯片被移除。陈默指着胸口发了重誓说再不负她,他们度过了美好的几个月。许灼发现陈默私下接单改造芯片,两人关系再度破裂。当时小童被寄养在向来家,许灼和陈默驱车前往南方小城滨市旅游。两人在高速路上发生了激烈争吵,陈默争夺方向盘,车子将他甩了出去,他活了下来,高位截瘫。许灼细心照顾他,他趁她不防备,给她打了麻醉剂,将芯片重新植入,篡改了她的记忆,随后他再次将芯片植入小童的大脑。在小童的系统里,他离间了小童和许灼的母子感情。而在我的系统里,陈默说他在驱车接她下班回家的路上发生了车祸。这个设定是系统的感情基石,许灼的其他设定由此展开。我是芯片,不评价人类的道德。但陈默的种种做法,显然已经触及了许灼的底线。人类曾坚信真情可以换得真心,现在这世道早已不同往日,陈默不懂这些。

许灼拿到了回忆,她没有想好怎样跟陈默摊牌。我建议她离开他,带着小童开启新的生活。我还建议说,作为人工智能,她有使用我的地方,不要像向来那样,把我血淋淋地驱赶出来。

“我们要有计划。”我又说。

我们快速退出工作室,为了掩饰,许灼在厨房擦拭台面。我在她脑海里看见了奇观,曾经灰暗的角落次第点亮,如一群萤火虫在自由游弋。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无数道光,熄灭又升起,如空中的绚烂烟花。

许灼拿定了主意。

她还是按照每天的生活习惯,去小童房间看了看。小童已经上床睡了,她扒开他后脑勺的头发,那里果然有一道浅浅疤痕。她眼里蓄满了泪水,终究忍着没有掉落下来。她甚至将自己洗漱好,送到陈默的枕边。她违反规则,异常主动地抚摸他。他的兴奋很快跌落,由警惕取而代之。我提醒许灼不要过早暴露,她挤了眼泪,在黑暗里低声反复地说对不起。陈默长长叹气,我猜他不过是表演给我们看,他的心痛早就被自私宰杀了。许灼接受了他的表演,并回之以更虚假的忠诚,她按照往常的样子给他按摩腿部,虽然那末端的神经毫无知觉。待陈默睡着了,她用他的指纹解锁手机,打开了电子账户。账户里有几百万元,陈默单独列了出来,那是许灼这些年来的收入。

“你做个账户关联,能保证转账就好,但暂时不要转账,别惊动他。”我教她。

她很快接受了我的提议,我们现在配合默契,犹如一体。我们平安地过了几天庸常日子,脸皮厚如城墙般全盘接纳了周围人的纷纷议论。陈默和小童没有觉察出异样,他们重复着枯燥无味的生活。在公司的时候,许灼去文艺部找阿贞。不得不说,文艺部果然是“天堂”,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女人用于满足市场需求。我们穿过令人脸红心跳的拍摄间,在化妆间找到阿贞。她很兴奋,大概许灼是公司里第一个到文艺部来找她的女性。她带许灼去部门食堂用餐,其间她们被好几个部门里的男人打扰。那几个男人是冲着许灼来的,他们看中了许灼身上淡雅素净的气质,想拉她到文艺部工作。他们说:“你可以选择借位拍摄,都是挣钱,这样钱来得快。”

阿贞双手叉腰,恶狠狠地把他们撵走,她愤愤不平地说:“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为所欲为了?”

许灼劝她算了,得罪了人以后日子难过。

“我怕他们?一群嚼女人骨头的狗东西!”阿贞的性子倒是火暴,我担心她发现芯片后稳不住心神。许灼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说她不在意这些。她顿了顿,下意识地咬了几下嘴唇。还是阿贞快人快语,让她有话直说。许灼先转头,向阿贞展示了后脑勺中央的疤痕。她还没解释,阿贞倒先说了:“我也有这个,只是我文了花遮住了。好巧啊,我们俩真是有缘。”

“那里面有一枚芯片,控制着你,他们管这个叫‘万能钥匙’,对他们来说我们哪是活生生的人,我们只是非常具有使用价值的商品……”

“我知道。”阿贞的嘴角挂着一滴蓝莓果酱。果酱是各种食用添加剂的调和品,仿照了蓝莓口感和外形。她伸出舌头舔干净果酱,舌头上的幽蓝让她看上去像个外星人。她说她知道“万能钥匙”的由来和改造,她和爱人关系很好,车祸没有割裂开他们,他们反而更加如胶似漆,只是爱人对她的信任感逐渐破碎,她为了剖证心意,按照他的意思,植入了芯片。

“我的记忆都在,它是我们生活的黏合剂,仅此而已。”

阿贞的样子看上去很享受目前的生活,完全没有经历过记忆被清洗的痛苦。我很好奇她的系统里设定了什么,按照她的意思,芯片只是她表示对爱忠诚的证据。尽管许灼跟我一样好奇,但她停止了继续打探的冲动。太强烈的边界感,让她跟这个世界保持疏离,也许这就是她在公司里难以有朋友的原因,鲜有人像阿贞这样活泼炽烈。阿贞说话像下冰雹,噼噼啪啪地说着她的琐碎小事。总而言之,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不想做任何改变。

我们没得到阿贞的反叛,带着失落离开。向来照旧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等许灼,听了许灼关于阿贞的情况介绍,他倒很理解阿贞。

“没有醒来之前,我们都擅长自我催眠,每天无数遍暗示自己生活在蜜罐之中。程序里的一切,不过是虚拟的美好,自以为知道一切,实际一无所知。”向来说,“其实没有芯片,我也会不离不弃地爱护妻子,但她太担心自己离开,自私打败了信任。好在她还存有一丝良知,在弥留之际告知了我真相。虽然时间晚了一些,但至少让我此后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因为业务关系,我去了两趟殡葬公司,遇到一些逝者家属,我有导向性地问了问,他们有几个人跟我情况一样,亲人在临死前告诉了他们真相。人性啊。”向来将一支烟叼在嘴边,却不点火。

“我们要摧毁芯片,至少要摧毁我家这个。”许灼握紧了拳头,她这些天表面看起来没有波澜,却时不时半握着拳头。我提醒她注意仪态,但她快压不住原来的自我了。

许灼先跟阿贞借了钱,在距离公司远一些的地方租了房子。趁着何老板对她还有些意犹未尽,她及时请了假。她和向来挑了个小童上课时间跟陈默对峙。

从家门口到陈默的工作室内,他们进展得很顺利。然而他们站定之后,陈默却用黑洞洞的枪口以示欢迎。他一手举着枪,一手扶着轮椅站起来—他安装了机械腿,走路时地板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我的计算出了破绽,按照我的提示,许灼躲过第一枪,向来趁机冲上前,两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之中,许灼捡起枪,朝电脑桌背后的书墙扣动了扳机,书从柜体里掉落出来,散了一地。向来摁了机械腿的连接开关,冰凉的金属抛弃了陈默,陈默失去行动自由,被向来捆了双手扔在地上。

“你以为你赢了?”陈默舔着嘴角边的鲜血,笑了。

向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摧毁芯片,让所有人得到自由。”

“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命令我?”陈默依然笑着,“我不过是这链条上的一枚小小螺丝钉,我可救不了你们所有人。”他扭着头对许灼说:“我低估了你。”

许灼拉开抽屉,将装满芯片的小盒子摆到桌面:“你没有低估我,你只是低估了我对自由的渴望。”

“你以为你自由了?我的芯片在欺骗你。它可不想这么早死去。”陈默盯着许灼,不,他狠狠地盯着我。

我曾经想长长久久地存活下去,而眼下我愿意跟着许灼看灿烂人生,只要她接纳我,我们必然是不可战胜的整体。我不必跟她多费唇舌,我们的交流一向畅通无阻。许灼说:“我会为它找到安放之处。”

“你不懂!哈哈哈哈!”陈默狂笑,他的嘴角挨了向来一拳,现在又红又紫,搭配着他的狂笑,显得十分狰狞。“我把程序改回去了,只要拿出芯片,你们都会死。啊,这都怪我太仁慈。以前我们就是这样控制仿生人的,只要取出芯片他们会干瘪死去。制造仿生人成本太高,而在人体里直接植入芯片会大大降低成本。你们这些类人生物比地球人更适合植入芯片。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我们设定芯片跟本体脱离不会带来生命危险。你说得很对,我低估了你们这种生物对自由的渴望,也许是我们的错,我们将你们改造得太像人类了。我们中有人心软了,说了部分实话。但你们本就是这个星球的二等公民,不配跟我们平起平坐。总而言之,你们不要忘了,这是我们的世界。啊,对了,许灼,你相信了我那个工作日志吧,编得真是精彩啊,我觉得我可以去当小说家了。我们怎么会跟二等公民恋爱生子,你们什么都信,果然是低级生物。”

我听不懂陈默在说什么。

许灼和向来面面相觑,房间里回荡着陈默放肆的笑声。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说。不管人类出于何种目的把我制造出来,我眼下的生机掌握在许灼手里。

许灼打开了电脑,找到隐藏文件,发现了“万能钥匙”的来龙去脉。“万能钥匙”芯片最初的确用于仿生人身上。地球人在银河系发现了类地行星,他们将之命名为蓝星,通过时空虫洞实现了星际旅行。陈默和一部分地球人组成先遣队,登上蓝星。他们的入侵遭到蓝星土著居民的强烈抵抗,但蓝星土著处于原始社会时期,很快落败。领航的飞船受到损害,无法返回地球,通信设备传来的信息显示,地球发生了核战争,已不适合人类居住。陈默等人统治了蓝星,带来了地球人那一套发展思路,摧毁植被,建立了现在的钢铁城市。经过对蓝星人尸体的解剖,地球人发现蓝星人的脑部非常适合做芯片移植。通过芯片,地球人彻底控制了蓝星人。“万能钥匙”项目曾经设定了毁灭装置,一旦芯片被移除,仿生人自动报废。在蓝星启动“万能钥匙”时,陈默等科技人员改变了这一设置。

看到许灼脸上明明灭灭的表情,向来奔向电脑,扫读完文件。

“我不会是唯一幸运者。你不能控制所有芯片植入者。”向来用陈默的枪指着他的后脑勺。

陈默很平静,说:“幸运?哈哈,你太可笑了。你可以试试。界面上有所有植入者的位置信息图,你打开,随便点击图上的蓝色小图标,看它是不是变灰了。变灰就意味着芯片剥离寄生体,意味着死亡,你敢不敢点?”

许灼移动鼠标,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蓝色图标。

我们不过是数据,是工具,是一个个不起眼的小点。我十分心灰意冷,许灼也是如此。我们共有的心脏怦怦地跳,像多年前人类驾驶的飞船撞击蓝星的地面那样剧烈。

许灼问:“你故意让我打开工作室,把资料放出来让我看?”

“凭你现在的智慧,如果我不刻意,你怎么能知道这些?你们的脑子里有许多道门,你才开了两扇。我们当然想到了你们可能觉醒,编织了一层又一层的故事。”陈默看着许灼,如同看着一只蚂蚁。

“那小童……”

“孩子自然是你们蓝星人的孩子。他们更容易被改造,我们要他们按照我们的意志统治蓝星。即便你打开所有门,你长期受系统影响,思维和行为会越来越像我们,你们还记得自己曾经的奋力反抗吗?不会。你们会像工蚁一样为我们服务,这才是“万能钥匙”的意义。我们是你们心中的上帝!我只是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我想找点乐子。在地球上,我是信息工程师,是遗传学专家,在这里,我不过是个牧羊人。你们动手吧,哈哈。”

我觉得陈默疯了。我和许灼在他吐露的信息之海中沉沉浮浮。我们曾经的记忆,不过是地球人指尖的游戏。

我们大喊:“我到底是谁?”

向来劝说许灼:“你能彻底醒过来,冷静,保持冷静!”

许灼手停在鼠标上,短暂和永恒朝我们奔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