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慢慢长大
2024-08-07王唐银
暑期将至,火热的夏季即将来临,红红的果实挂满枝头,愿所有小朋友都摘取到最灿烂的那一颗!
——王唐银
一
当鸽子还不是鸽子,是一枚躺在路边草丛里的鸽子蛋的时候,我们对它飞翔的幻想,就已经开始了。
“鸽子为什么会飞呢?”
“因为它有翅膀。”
“为什么有翅膀就会飞呢?”
“因为翅膀上长满了轻飘飘的羽毛。”
“为什么会长羽毛呢?你看,我身上就没有长羽毛……”桑子神经质般露出光溜溜的手臂,向我、路亚和小鹿接连发出几句问话,被我及时打断了。
“嗯,好了,好了。”我知道这家伙再问下去,既能把“砂锅底”打破,也能超越十万个为什么。
是啊,它还是一枚鸽子蛋,离成为一只真正的鸽子还有一段距离呢。
“它一定会飞的。”路亚一边小心地捧着那枚鸽子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但呼哧呼哧的呼吸声,急促地从八只鼻孔里传出来,每个人几乎都听得见自己狂乱的心跳。是啊,我们还那么小,“飞”这个严肃的话题,毕竟太神秘了。
我们把它安顿在我爷爷家楼顶的阁楼上,那是旧城区少有的一片清雅之地,从那里到我家,从东到西,几乎要穿过整个小城。重要的是,我其实并不确定每一天我会住在哪里,爸爸妈妈忙起来的时候,我就被安排在爷爷家,哪一天他们想我了,就接我回去。旧城区楼里居住的大多是退休的老人,下棋、喝茶、遛弯,都得往下走,所以楼顶的阁楼,平时几乎不会有人上去。
为了给鸽子蛋保暖,桑子还慷慨地贡献了一件九成新的睡袍,毛茸茸的,很温暖。至于他是不是向爸爸妈妈撒了谎而得到这件睡袍,就不得而知了,没有人会傻傻地挑明。当然,我们共同养了一枚鸽子蛋,这也是秘密。
那段时间,我们放学之后所有的溜达、游戏都暂时搁浅了,旧城区那条长长的楼道里,每天傍晚,都会准时响起咯噔咯噔的跑步声。
阳光透过屋顶的缝隙照到鸽子窝上,暖暖的,我们小心地把鸽子蛋捧在手里,也暖暖的。但它确实有点儿不耐看,小小的,外形有点不规则,蛋壳上还布满大大小小的褐色斑点,至少,它还不能用上“漂亮”这个词。
“它有心跳了吗?”桑子看着鸽子蛋发呆,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我们。
显然,这已经大大超出我们的认知范围了,或许,他当医生的爸爸能回答这个问题,而我们现在要关心的,是它将来飞的事情。
“阳光出来的时候,它会有心跳的。”小鹿抿了抿嘴。
“它能听见我们说话吗?”小鹿继续说。
“当然可以啊,鸽子有耳朵,但是现在它还没有长大。”
“你说它是先长嘴巴还是耳朵呢?”我问了个无聊的问题。
“先长翅膀吧,对于鸽子来说,飞翔那么重要!”桑子的话似乎很有道理。
阳光照在鸽子蛋上,也照在我们的脸上。
“我觉得它也像那些植物的叶子,阳光喂养它们,很快就长大了。”路亚睁大了眼睛。
“我感觉天气不会变坏,至少在它出壳之前。”桑子断定未来会有好天气,鸽子蛋需要好天气。
“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路亚说。
“小鸽?”
“小天鹅?”
“小白?”
“小鹿!哈哈哈……”桑子指着小鹿,开心得笑了。
“讨厌!”小鹿噘起嘴。
“太丑了!它长得太丑了!”小鹿干净的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像妈妈在镜子里突然发现了自己脸上新长的雀斑。
“丑小鸭也会变成白天鹅啊,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桑子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课本上那些丑小鸭变成漂亮白天鹅的故事,是不容置疑的。
“就叫小丑吧。”不知谁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
“我们把它养大,这样,它就可以飞了!”路亚做出飞的姿势,眼睛里全是向往。
二
小城的夏天总是出奇地漫长,阳光热烈,像我们的心。
那段时间,阁楼周围的天空开始被一群麻雀占据,飞过阁楼时,黑压压的一片。后来,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灰色的鸽子,绕着旧城区的天空飞,“咕咕咕,咕咕咕”,声音传得很远。我们背着书包追着鸽子跑,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桑子喘着粗气的嘴巴,还要腾出地儿来“咕咕咕”地跟着叫唤,鸽子转眼就被吓跑了,我们低下头,才想起阁楼上那枚快要破壳的鸽子蛋。
它出生的时候大概没有经历多少痛苦,按照路亚的猜测,它的嘴巴在出生之前就已经足够坚硬了,所以它啄破那层薄薄的蛋壳,并不费劲。
我们发现它的时候,碎裂的蛋壳到处都是,它蜷缩在鸽子窝里瑟瑟发抖,像个红红的小肉团。
路亚轻轻地用手指点它的小脑袋,欣喜地叫它:“小丑,小丑!”
小丑身子小,食量却大得出奇,我们轮流喂它牛奶,桑子很快就把零花钱全搭进去了,才勉强能够解决温饱。
小丑长得很快,睁开眼睛没多久,我们就看到它翅膀上长出柔软的细羽。
阁楼上,四个圆圆的脑袋绕着鸽子窝围成一个圈。
“它长羽毛了!”
“是的,但它现在还不能飞。”
“什么时候才能飞呢?”
“等到冬天下雪了,羽毛长满了,它就可以飞咯!”桑子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
虽然现在已经是秋天,但它还没有伸展翅膀,我们暂时看不到它飞翔。
“再等等吧,鸽子终究是会飞的!”桑子眼睛里充满了遐想。
现在已是秋天,到了冬天,鸽子就会在某个下雪天飞翔起来。小鹿怕冷,以前每个冬天,她都被毛茸茸的衣帽包裹起来,如果不是这样,她的耳朵、手上就会像我和桑子一样,长出红彤彤的冻疮,疼得哇哇叫。现在,我们反而盼望着冬天快点到来,到那时,鸽子就能够飞起来了,我们相信桑子说的话。
我们都为冬天的到来,准确地说,是为鸽子小丑飞起来的日子,做好了准备,但不承想,还是发生了意外。
九月十六日那天晚上,小城发生了六级地震,我先是被地震摇醒,睡眼蒙眬中,又被爷爷再一次叫醒:“快到楼下去!”
已经停电了,我听见屋外“噼噼啪啪”有东西掉落的声响。
我们打着电筒跑到楼下,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惊魂未定的人,有警笛声从远处呼啸而来,越来越多的人焦急地谈论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周围全是嗡嗡的声音。
我拉着爷爷的手,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害怕。
桑子离我家不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拉着我就喊:“鸽子!鸽子!”
啊,我竟然忘了在阁楼的小丑了!
我拉着桑子想往阁楼跑,楼道口已被封住了,有社区的人看管,我们上不去。
“窝里还有吃的吗?”桑子问我。
“还有!”我想起昨天傍晚留下的小半袋鸽子粮和一碟水,谢天谢地,好像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似的。
桑子松了口气,看上去放心了不少。
三
学校暂时停课了。
小城的房屋不同程度地损毁,要经过专家的测评,才能确定是否还能居住。我们被安排在广场上的临时帐篷里,这倒是方便了我和桑子、路亚、小鹿联系。
当天晚上,救援的解放军叔叔们开着一辆辆应急车来了,宽阔的广场上,帐篷搭起,按规律排列,像一个个整齐的田字格。
早上,我们站在广场上,远远地向屋顶的阁楼看去,上面什么动静也没有。路亚叹着气:“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看小丑啊?”
“很快的,放心吧。”我安慰着路亚,其实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
“小丑的食物够吗?”桑子问我。
“一个星期应该是够了!”我说。
“我们一个星期后能回去吗?”小鹿忧心忡忡地问。
没有人回答,这是个猜测性的问题,对于猜测性的问题,没有人能够准确回答。
“我们回去的时候,它应该学会飞了吧?”
“可能吧,谁知道呢?”很显然,这个问题桑子也不可能下定论。
“想想办法吧,至少要有一个人回去看看它怎么样了!”
桑子的话说到点子上了,这是个急迫的问题,所以平时我们都听桑子的主意,他的思想总是很成熟。
看守那栋楼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大个子叔叔,他穿迷彩服的样子真是威武,挺拔刚直。第二天上午,当我们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所有人的豪言壮语都弄丢了,桑子也蔫了,像只乖巧的猫。
看起来,想要理直气壮地上阁楼去,是行不通的。
小鹿试着用乞求的语气,对叔叔说:“叔叔,我们养的鸽子还在阁楼上,让我们上去看看它吧!”
“不行啊,小朋友,房屋还没检测,要按规定办。”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看上去也没想象中那样严肃。
“可是它还那么小……”路亚几乎是哀求了,她看看天台上的阁楼,又看看我和桑子。
“要是它能飞就好了。”桑子怔怔地望着天空。
“是啊,要是它能早点飞就好了……”
回到广场的安置点,救援队送来了面包和水,我心情坏极了,躲进帐篷里。
那个晚上,我梦见了一只欢快的鸽子,从旧城区的天空开始飞,穿过郊外的小河,穿过村庄,最后落在广阔的田野上。它的羽毛很丰满,油亮亮的,很漂亮。它在田野上找玉米粒,找麦子,“咕咕咕”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不知道桑子、小鹿、路亚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梦。特别是小鹿,她做的梦中,总会有奇迹发生。
救援队每天都要围着安置区转,坐着绿色大篷车来的解放军叔叔们,还要守着旧城区每栋受损的房屋,安置区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已经忙得顾不上白天黑夜了。
第二天,桑子跑过来,神秘地对我说:“我们去当志愿者吧,看守那栋楼,这样,我们就可以最先关注到鸽子了!”
“好啊!”我兴奋极了。
大个子叔叔还站在那儿,脸上很疲惫,显然,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我说:“叔叔,我们能加入志愿者的队伍吗?”
“呵呵……”大个子叔叔笑了笑,没说行还是不行。
我和桑子仰着头,看到高高的天台上,阁楼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安静得有些可怕。
“叔叔,行吗?”我再一次问道。
大个子叔叔笑着低下头,摸摸我的脑袋:“不行啊,你们还没有长大。”
“鸽子也要慢慢才会长大!”桑子几乎和我同时脱口而出。
“鸽子?”
“是的,我们养的鸽子!”
“哦,是鸽子,我想起来了。”
“就是那只叫小丑的鸽子,它还在阁楼上。”大个子叔叔大概是想起来了,表情又严肃起来。
“它的羽毛还没有长出来,还不能自己飞!”
“等房屋检测完了,我们会贴上标签,到时候就可以上阁楼了。”
“可是它还没有长大。”
“它会照顾好自己的,就像现在,困难是暂时的。”
“你会帮我们留意它吗?”桑子哭丧着脸,“要是看见它,请一定告诉我们。”
“我会的。”大个子叔叔轻轻地点头。
我和桑子等了很久,阁楼上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天空偶尔有几只麻雀飞过,很快又惊慌地飞走了。
有些受损严重的房屋,已经开始清理了,挖掘机在街道上来来回回地奔走着,轰鸣着。
我和桑子、路亚、小鹿在安置区跟着志愿者送水,送食物,打扫卫生。远远望去,像一只大鸽子领着几只小鸽子。
小鹿已经顾不上脸蛋是否干净了,汗水浸湿了额上的头发,她用沾满土的手一抹,就是一道黑漆漆的印子,她笑得很开心。
我们空闲的时候,依然每天去那栋楼的楼下看,向着阁楼的方向喊:“小丑,小丑……”但没有回应。
四
第四天早上,我还在帐篷里睡觉,就听见桑子在外面喊:“快,快,鸽子下来了!”
我们快速跑到那栋楼下,鸽子全身都湿透了,浅浅的羽毛支棱着,正在高个子叔叔手里扑腾。
“它是怎么下来的,叔叔?”
“早上我在巡查的时候,听见水池里有动静,然后就看到它了。”
四层楼啊,那么高,我和桑子嘴巴张得大大的。
我问桑子:“鸽子会游泳吗?”
“它还没长好翅膀,嗯,有点困难。”桑子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说。
“可能是饿了。”大个子叔叔把小丑交到我手里。
它的身子冰凉的,大个子叔叔的手也冰凉的。我捧着它,翅膀没有大片的羽毛,但很有力。
“谢谢。”我向大个子叔叔说。
鸽子在我手里瑟瑟发抖,“咕咕咕,咕咕咕”,它开始叫了。
安置区不知道还要住多久,鸽子在我被窝里安静了下来,但这里空间不大,我想如果它长出羽毛的话,它一定不会安心住在这里,天空那么大,那里才是属于它的。
“得想想办法了。”桑子坐在床边说。
小鹿抚摸着鸽子的羽毛,说:“如果我们家检测通过了,也不可能让小丑住进去,我们家没有阁楼,何况我妈妈不喜欢这些毛茸茸的东西,小猫小狗她都会过敏。”
“可是我们又不能每天把它放进书包里,万一课堂上它咕咕地叫,那就出大问题了。”路亚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哎,期待旧城区不会那么快重建吧,最少要等到鸽子长出羽毛,可以飞翔。”
我们在安置区边的一个帐篷里上课,小丑在我的帐篷里安静地睡觉。有路过的人走过,它就扑腾两下翅膀,看起来,它已经有了飞翔的欲望。
“要是它能有个同伴就好了。”桑子回到帐篷,看见小丑孤零零的样子,有些怜悯。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一只鸽子大小的鸟儿站在广场西边的大树上,桑子就特意关注起来。
“那是一只鸽子吗?”
“不是吧,哪有灰蒙蒙的鸽子?”
“有点像斑鸠,每年秋天快要结束时,小城周边都会飞来一群群斑鸠。”我猜测。以前爷爷在公园里捡到过一只受伤的斑鸠,养好伤后飞走了,但我还记得那一身灰蒙蒙的羽毛。
“斑鸠和鸽子就不能做朋友吗?”小鹿瞪大了眼睛。
她轻声唤:“咕咕咕,咕咕咕。”那只鸟扑一声飞走了,斑鸠可不一定听得懂鸽子的话。
“那只鸟一定飞到那片树林里去了!”桑子指着它越来越小的身影。
桑子说的是小城边的一片树林,还没有遇到小丑之前,那里是我们的天堂,有一条很老的铁轨从树林边穿过。
春天来了,高高的树上挂满了鸟窝,火车拉着长长的笛声从远处驶过来,有些受惊的幼鸟会从树上掉下来,桑子这个时候就像猴子一样爬上去,把鸟儿放回巢里。我们则坐到树下,转着圆乎乎的脑袋,像一排仰慕的猫头鹰。
“但鸽子不会自己做窝啊,”路亚有些担心,“如果有一天我们要把它送到树林的话。”
“长大了,天空就是它的家。”
五
现在,鸽子还住在我的帐篷里。
它长得很快,等到我们收到通知,可以搬回去的时候,它已经会飞一小段距离了。
救援队伍在我们搬出安置区的时候,就要离开了。快一个月的时间,广场周围的树叶已经开始泛黄、掉落。那天,所有的人都来送别。鲜花的队伍,从大街的这头延续到另一头,长长的车辆排成队,大个子叔叔就站在队伍中间,他要走了,我和小鹿、桑子、路亚去送他。
“谢谢,谢谢!”
大个子叔叔笑得很开心,临上车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我们说:“鸽子要慢慢才会长大,你们也会慢慢长大!”
我把鸽子重新放回阁楼。
后来,我承认有一件事我办得确实不怎么漂亮,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勇气面对桑子、路亚和小鹿。
那个傍晚,我看见鸽子已经可以飞得很高很远了,我担心它会飞走,再也不回来,便用一根绳子把它拴在阁楼的柱子上。第二天,我解开绳子,它“咕咕咕”叫了几声,突然转身飞走了。
我内疚了好长一段时间,鸽子肯定生气了,它不会回来了。
我向桑子、路亚和小鹿撒了谎。
路过广场的时候,我们还会经常看到一只灰蒙蒙的鸟儿,站在树上。路亚看了很久,说:“看,还是那只斑鸠。”
但桑子说:“不,那肯定是一只鸽子!”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