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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海滩的“勺子”

2024-08-06肖辉跃

当代人 2024年7期

风推着海浪,沿着如东的海岸大堤滚动,发出嚯嚯的巨大声响。在这一波海浪的后边,更大的海浪像一群灰白色骏马,奔跑着、滚动着、跳跃着,越靠近海堤,速度越快。在撞向海堤的那一刻,激起几十米高的白色浪柱,然后轰的一声,浪柱倒在海堤上。与此同时,上百只骑在浪尖上的三趾滨鹬被甩到大堤上,就像一堆金币从天而降。大堤在抖动,停在大堤上的汽车也抖个不停。

当最后一波海浪的激情消退,在海水与海滩的交接处,以及海浪新造就的海沟的褶皱带,留下一堆一堆的黄白色泡沫。泡沫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海浪吐出的奶酪,散发着泥浆、沙粒、贝类、海水与藻类植物的复合味道。“奶酪”的旁边,是一个长达几公里的鸻鹬类水鸟大部队,肉眼几乎望不到边,就像夏夜银河中的星星。在我看来,相比海浪的万马奔腾之势,这支静悄悄的鸻鹬部队,才是这片海滩上最为壮丽的景观。

透过单筒望远镜,我迅速清点了一下它们的数量:

足足四万只。

这四万只水鸟,已完全褪去了色彩斑斓的繁殖羽,换成了朴素的冬羽:一色的黑白灰短装打扮,大体上与它们脚下的海滩颜色接近。它们安静地站在这片给它们提供生命之源的泥滩上,海水刚好淹没它们的小腿(跗跖)。

这片海滩是泥滩,叫条子泥,拥有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潮间带湿地,面积达300万公顷。换句话说,这里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水鸟自助餐厅”。水鸟的身体与海堤成四十五度角站立,头一律朝着海浪退却的方向。从它们的体型大小,以及那些长长短短、弯弯直直,从侧面看像筷子、像缝衣针、像小弯锄等等的鸟喙形状判断,它们当中数量最大的是黑腹滨鹬,其次是红颈滨鹬,再其次是铁嘴沙鸻、蒙古沙鸻、环颈鸻、金眶鸻、三趾滨鹬、阔嘴鹬等。相对来说,环颈鸻和三趾滨鹬的肚皮稍微偏白,整体的色调也浅一些。在这两种浅色调的鸻鹬当中,一只肚皮干净,白得就像一颗剥了壳的鸡蛋的环颈鸻,将头甩了几甩,身体转到与海堤垂直的方向,对着我的镜头,亮出了它独特的吃饭工具:

一把短短的,前端呈汤匙状突起的小勺子。

四年了,在2019年中秋节的这次大潮中,在如东的条子泥海滩上,在四万只水鸟里,我终于找到了那把海滩的“勺子”。

四年前的5月1日。

江苏如东。

凌晨四点半,窗外乌鸫的一连串卷舌音便把我从梦里闹醒。我一边套冲锋衣,一边打哈欠。算起来,我在床上只待了一个半小时。从上海到如东两百公里,路上全是爬的汽车。爬了六个多小时,将近凌晨三点才到酒店。

我来这主要是找一种鸻鹬类水鸟:“勺子”。我当时刚进入鸟圈不久,以为只要嘴巴长成一把勺子状的,就是那种全球只有600只左右的极度濒危小鸟。我压根就没想到大自然制造的天然“勺子”,比超市卖的勺子要花样百出。我昏头晕脑去买早餐,突然听到领队小草老师大喊:“猛禽,猛禽!”我捏着一个虾米蔬菜包就冲过去,灰蒙蒙的天上几只燕子在穿梭,猛禽的影都没一个。“游隼,有游隼嘢!”来自上海的队友德吉和番茄大叫。江西老表老王一脸茫然。显然也和我一样,扑了个空。

猛禽没有看到,但小燕子却让我看了个饱。在包子店卷闸门右上角的墙上,有一处金腰燕群的巢,几十个燕窝挤挤挨挨排在一起,看起来就像墙上挂着一排敷满泥巴的小靴子。就其规模,起码有二十年历史了。包子的热气直往上蹿,燕巢笼在一片雾气和香气中,又像一排仙气飘飘的仙人洞。每个燕巢里都扯出几只生着茸毛的小脑袋,乌黑的眼睛里映着一笼雪白的包子,也映着排队买包子的人们的脸。很显然,这是一群刚出生就领略了人间烟火气的雏燕。

港口横七竖八搁着大大小小的渔船,每艘船都堆成一座小山,一筐一筐新鲜的海鲜正排着队运下船:螃蟹的腿还在一伸一缩,龙虾的须尚在卷动,海胆竖起的钢针让我想起一只正在生气的刺猬。一群黑尾鸥在渔船上空上下翻飞,一边发出“呵呵噢”的欢叫,一边擦着渔民的肩膀,侧身从甲板上搜罗一些洒落的海鲜。风力发电机在海中、在堤岸上,在海风的指挥下,一边舞着它们尖利的白色翅膀,一边发出呼呼呼的声音。在摄影家的眼里,风电机是一幅气势恢宏的风光大片。在诗人的眼里,风电机是穿着白色长袍的大侠。实话实说,当我从风电机旁穿过时,我的头顶和后脊梁一阵发紧又一阵发凉,每一根头发都竖起来,好像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正在向我施展魔法。就在我感觉要被魔爪击中的时候,“啪”的一声,一道黑色闪电从天而降,一只游隼被风电机击落在我们面前。

“每年都会有很多鸟命丧风电机下。”小草淡淡说了句,布满络腮胡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据开车的本地司机梁师傅说,相比核电、水电、火电,风电算是最环保的了。在人们眼里,风电机叶片打死几只鸟,就等同于风扫落几片树叶,是很正常也很自然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我想起最近看到的报道,无叶片风机正在研制中。如果能真正市场规模化,那也是为鸟做了一大善事。在无叶片风机上市前,我觉得鸟们最好还要多长一只眼睛。或者,翅膀退化一点,不要那么宽,也不要那么长,更不要飞得那么快。作为一只鸟,想要挑起长矛向这些永远生机勃勃的现代风车挑战?看一看游隼的下场吧:作为鸟类百米冲刺世界纪录的保持者,同样要被风电机击倒。

一大片若隐若现的白雾浮在远处的海面上,依稀看到有很多人影在动,似在演出一幕海上皮影戏。近处还有不少人正往那边赶,要么背着一个探雷器样的神器,要么提着个大袋子。海堤下的沙滩上还趴着一辆大吉普,一阵刺耳的鸣叫声后,“神器”和“袋子”跳上大吉普,笑着唱着摇着摆着冲向海滩。海堤上有两块巨幅广告招牌,一块由无数只贝壳堆成一只鹬,肚皮白白的,全身肥嘟嘟,像一只小猪。另一块上书:海上迪斯科。难道人们都是到海边去跳迪斯科的吗?梁师傅看出我的疑惑,“他们是去海边采文格。”采文格?我越发糊涂了,总感觉这游戏名字哪里不对劲。

“哎,我们以往都是从这里下海滩观鸟的,现在不可能了。”小草望着远去的吉普,粗黑的眉毛和络腮胡子都拧到了一块。我总算有一点明白了,不管这“采文格”是干什么的,有一点却是肯定的,这一带曾经是水鸟们的天堂,现在水鸟们大概率回不来了。

海风渐起,风电机的白骨爪也挥舞得越发欢快,几只黑嘴鸥迎着风发出呵呵的傻笑。黑嘴鸥算得上是鸥类里面的另类,虽说黑嘴黑头黑脸,但黑到了极致,便是另类的美。再配上那半月形的银色眼睛,就像黑暗的天空升起一轮弯月。很可惜的是,如今繁殖这轮“弯月”的海滩,大多数让位于海水养殖产业(主要是养虾),“海上升弯月”的自然盛况已变得愈来愈罕见,黑嘴鸥目前已成为易危物种。

黑嘴鸥飞翔的海面上,一段矮长堤伸入海滩。一个穿迷彩服的老人坐在长堤上,脚下架着大炮(长焦相机)。

“‘勺子’以往每年都在这片海滩出没,”小草的眉毛打开,“我们就从这里下滩。”

一行人换了雨鞋,深一脚浅一脚朝海滩迈进。

透过镜头扫视海平面,一艘大船在远处游弋,一些白点在大船两侧移动,那是红嘴鸥在追着船捕鱼。海水闪着淡黄、深灰、浅蓝、银白色的光芒,组成一波一波的海浪,缓缓朝海滩翻转。无数芝麻粒大的黑点在浪刃边跳动,那些黑点便是鸻鹬类水鸟。一个大浪翻过,黑点结成巨大的一团黑云腾空而起。大浪过去,黑云又轻轻飘回海滩。海风愈发猛烈,几乎要把我从泥里拔出来。海浪也愈发近了,那些黑点变成“蚂蚁”,可以看到它们在海滩上和海浪赛跑。潮湿的海的气息扑鼻而来,我只觉这几天吃的所有东西:虾米蔬菜包、葱花摊鸡蛋饼、蒜蓉蒸生蚝、蚂蚁上树、肉松面包夹火腿肠等等,从我的胃里一股脑往喉咙口涌,我死死掐住手腕。

掐了约五分钟,手腕被我掐出一道紫红的印,涌到喉咙口的东西又被我逼回胃里。回头再看镜头,那些蚂蚁的先头部队已跑到我脚前方不远处了。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只肚皮偏白,上体淡褐色的小型鸻鹬类水鸟。

我记得小草说过,“勺子”好像就是这样的白肚皮,上体颜色偏淡。

难道是它?

我的镜头紧跟着小家伙,它跑得飞快,就像一只小老鼠在海滩上奔跑。它的前方,一只粉红的招潮蟹,挥舞着两条一大一小的腿,站在一块白色的塑料布上,正得意地吹泥泡泡。再一细看,海滩上密布着深的浅的、长的短的,树枝状、树叶状、鱼骨头状的各种贝类爬行过的足迹。沿着这些足迹,海滩上还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洞,洞口旁边堆着挖出来的泥沙,远看有火山口的感觉。在一处拇指尖大小的洞穴口,由于招潮蟹的频繁来往,周围的泥浆不停地颤动,就像一张念念有词的嘴。

招潮蟹的泥泡泡越吹越大,小家伙一个箭步冲上去,招潮蟹的泥泡泡梦就此破灭。同时破灭的,还有我的“勺子”梦。

我看到小家伙的喙并不是一把勺子,而是一根直直的火柴棒棒。

这是一只环颈鸻。

一群黄褐色的蛾子排着队,在海滩上不急不慢地翻飞。在海边的防风林里,我曾看到它们在采槐花蜜。估计是海风拐了个弯,把它们拐到海滩上来了。这一拐,一只蛾子就成了环颈鸻的一道点心。

吃完蛾子,环颈鸻又继续往前小跑,这次是一跑三回头,它在等它的同伴吗?随着它的视线往回看,后方果然还有好几只环颈鸻在小跑。海水漫到我脚下,环颈鸻也跟着海水朝我脚边跑。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我希望它把我当成海里的一根树桩,绕过树桩继续前行就是。可是,它又猛地一个急刹车,回头一动不动盯着我的镜头。我看着它的眼睛,瞳孔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球,圆溜溜亮闪闪,就像一颗黑宝石,发出夺目的光芒。我甚至能在它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清晰的身影。然而,它只是毫无表情地瞅我一眼,便一溜小跑,转向了海滩的另一角。那里的泥地里又钻出一波招潮蟹。

在环颈鸻的眼睛里,我永远也没有一只招潮蟹有味道、有价值。

大浪铺天盖地扑来,又一次一次被海滩反弹向空中,一次比一次更高。与此同时,浪尖上的黑云里蹦出无数只水鸟弹落在海滩上。它们是红颈滨鹬、黑腹滨鹬、青脚鹬、小青脚鹬、红脚鹬、鹤鹬、大滨鹬、翘嘴鹬等等,这些水鸟总体的着装虽说还是沙滩色系,不过胸腹、背部的斑斑点点显示,内心早已经春潮狂涌。它们有的踏在浪尖上翻跟斗,有的站在海滩上深情对视,更多的是将喙深深插入泥滩,或是在海浪与海滩的交界处横扫。这样壮观美丽的场景,终于令太阳也动了心。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乐呵呵地瞅着海滩。海水在太阳的照耀下,又多加了一重红色和橙色。水鸟们的羽毛在阳光与海水的双重辉映下,幻化出无数道色彩斑斓的光环,整个海滩都变得五颜六色。

在这片彩色里,我突然发现两个长长的“弯勺子”,就像向大海抛出的钓鱼线。那两个“弯勺子”正背对背,在海滩的积水处钓鱼——更准确地说是钓贝。它们那根长长的钓鱼线插入泥滩深处,直接把贝类从洞里拽出来。它们还有一招反式钓法,把弯勺子一百八十度扳过来插入泥底,与此同时,脖子和头都仰面朝天。这就像一个钓鱼人,背对水面站着,把钓鱼竿从头上往后甩到水面去钓鱼。不过,这种反式钓法可能不适合人类。因为鸟类的钓竿是大自然配给它们的专用吃饭工具。

“弯勺子”从泥滩底下挖到了一枚贝类,因为勺子实在太长(约相当于头部的三倍多),贝类在勺子里颠簸了四五次才颠到嘴里。

这不就是我们要找的“勺子”吗?我强压着狂跳的心,按下了快门。

“你们看到‘勺子’了吗?”我问队友们。

“没有。”大家都摇头。

“我拍到了,两只。”我骄傲地昂起头,伸出两根手指。几颗脑袋立刻凑到我的相机前,所有的手指都在颤抖着翻我的照片。

“你这不是‘勺子’,只是大杓鹬。”小草看着我,眼里闪过一抹同情。队友们用力咬着嘴唇,我知道他们的用意,只是不想让爆笑喷到我脸上。

我终于搞明白,勺子的长短、大小,并不能代表一种鸟的珍稀程度。决定它的珍稀程度的是它的形状。我们要寻找的那把勺子,是汤匙状的。

如东没找到“勺子”,第二日清晨五点半,我们转赴东台再去寻找。

海风和雾霾较着劲,双方最终打了个平手。轻度的雾霾虽说令空气透明度受损,但从如东到东台的沿路电线上,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很多黑卷尾。它们那长长的开着叉的大尾巴燕尾服,向上反卷着。如此盛装,好像要去奔赴什么隆重的宴会一样。

如我们所料,东台的海堤上,果然人头攒动,风筝飘摇,警察守护,连高音喇叭的喉咙似乎都喊嘶了。虽说天空雨丝不断,海风也呼呼作响,但这些都没能阻挡人们看海的热情。

海堤一侧,摆着一长溜箩筐,每个筐里都堆得像座小海岛。还有好几个渔民背着筐正往这边赶,黝黑的脸上只看到两排雪白的牙齿在闪,腰一律呈三十度角往前倾。显然,今天赶海的收获不错。

梁师傅告诉我,那些筐里的玩意儿就是“文格”。如东的迪斯科就是为了踩它。

很荣幸,我又新认识了一个字,准确地说是一个词组。“格”是虫字旁的“蛤”,“采文格”实为“踩文蛤”。因游客在海滩上踩文蛤的动作恰似在扭迪斯科,有商业头脑又极富想象力的人士便取了这么个别致的名称招徕游客。昨日如东海滩上的盛况,便知这个商业模式已取得极大成功。梁师傅说,这种模式正在向其他同样拥有泥滩的沿海城市推广,是一个真正绿色环保的旅游项目。

没想到踩泥巴有朝一日能变得如此时尚,且能带来巨额经济效益。想一想,二十几年前,我天天在乡下的田里踩泥巴,不经意间早就走在时尚前沿了。那么,这种模式能否引回到内地呢?既然大家都热爱踩泥巴,那种田就变得极其简单,且充满快乐。什么农药、化肥、除草剂,通通都可以抛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踩泥巴时,把杂草踩死了,害虫也踩死了。还可以顺便踩到几只田螺、几条泥鳅、几个蚌壳,这才是真正绿色环保的旅游项目。

只有一点是人们要担心的,我们还有没有足够的泥巴供应市场。

“这边也不能下海了,”小草又是一声叹息,“我们改从那边下海。”他指着人潮右后方的一线长堤,长堤上空无一人。

我们改从长堤继续前进。“哎,这里也填了,两年前还是海滩。‘勺子’曾到过这里。”小草指着堤右岸一望无际的荒野,荒野上只有几丛黄草,小草说那里曾是白额燕鸥的一个繁殖地。我们看到几只白额燕鸥在那片荒草的上空反复俯冲,它是想在这里寻找海滩的遗迹,还是寻找家园的印记,或者免费的午餐吗?哎,傻鸟呀,你难道还看不出,这里再也不是你们的地盘了。

前方的海滩上出现几个外国鸟友的身影,正望着大海的尽头一动不动。小草说那些老外都是来自俄罗斯的科学家,就是研究“勺子”的。有他们在,估计“勺子”有戏了。

小草带我们下了滩。

海滩上布着几轮渔网,沙地又硬又紧,一脚踏上去都没留下脚印。一波海浪冲过,海水跨过最前沿的渔网,咆哮着冲上海滩。虾兵蟹将赶趟似的冲上来,它们后头铺天盖地的鸻鹬类水鸟紧紧追赶。海浪每冲击海滩一次,这样的追逃大戏便上演一次。

当海浪后退时,绝大多数水鸟也随着浪头后撤,作浪上观。有两只背部羽色偏红的鹬倒是不随波逐流,慢慢朝海滩走来。在我误把环颈鸻当“勺子”时,小草又告诉我,五月的“勺子”很有可能换了繁殖羽,它们整体的颜色会偏红。

这两只鹬是“勺子”吗?

它们一边慢腾腾地走,一边在沙滩上的石块间,不断掀开小石头,翻找着幸存的沙蚕和小螃蟹,就算这些沙虫小贝已经翻白、僵硬成为腐败分子,它们也绝不会放过。不过,它们的行为也间接出卖了它们的身份。一把小勺子只能慢条斯理舀汤喝,舀快了都可能泼出去。去撬一块石头,那不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嘴吗?

很显然,撬石头这种体力活,不是一只“勺子”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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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对翻石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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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石鹬的喙很短,像一把小钢钎,撬石头是它与生俱来的本领。它们从南半球一路往北,其间数月,飞行上万公里。在整个行程中,它们要经历狂风暴雨的摧折,天敌的截杀,岩石、山峰、桥索、风电机等的撞击,猎枪、气枪、强弓、猛弩、鸟网、毒药等人类各种各样充满智慧的围追。它们路过中国东部的海岸线,背着海滩上石头缝里慷慨馈送的盘缠,再回到北极去,完成种群延续的使命。

大雨噼噼啪啪砸下来,海浪一波一波叹息着往上涌。螃蟹们在海浪的叹息声里,总是前赴后继冲上海滩,把小命送给水鸟们。在那些或长或短,或直或弯,或大或小,或红或黑的鸟喙中,我们始终都没有找到那把“勺子”。

潮水终于退却,螃蟹们撤退,水鸟也随之而去。

夜幕即将降临,我们打道回如东。在如东的海堤上,汽车大灯射到那两块巨幅招牌时,我赫然发现,一只鹬,正满眼深情望着眼前辽阔的大海,一把黑色汤匙状的短勺子朝天高举。

小草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勺子”,学名“勺嘴鹬”。

夜,愈发地黑了,勺嘴鹬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最后完全淹没在茫茫夜色中。

本以为今生与勺嘴鹬无缘,没想到中秋节的这次大潮把它送到我眼前。

勺嘴鹬挪动双腿,把它的小勺子插入松软的海滩搅个不停,就像一个急性情的人,用勺子搅一杯热咖啡。一只藏在泥浆底下睡大觉的招潮蟹被它搅出来,它紧紧夹着这个俘虏,放到海水里洗一洗,洗好后,吃了它一条腿。吃完腿,它的勺子嘴吧唧吧唧几下,好像觉得招潮蟹还不够干净,又把它丢到水里洗涮。洗了三次之后,勺嘴鹬将招潮蟹高高抛起——就像一个熟练的大厨,端着锅里的食材爆炒。它一口吞了招潮蟹,接着把它的勺子放到水里再次清洗——勺子尖滴落一串海水。

它的右大腿(胫骨)上装着一个黄色的旗标,上面是大写的英文字母:YE。

这代表它的身份:2017年8月在俄罗斯堪察加环志,环志时还是一只幼鸟。现在,它已经3岁了,在奔向南方越冬的路上,与它的那些鸻鹬类同门兄弟,在东亚—澳大利西亚全球候鸟的迁徙大道上,在中国东部黄渤海的泥沙滩上补充能量。

2019年7月,这片泥沙滩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此前备受争议的东台条子泥围垦工程被叫停。

(肖辉跃,自然文学作家。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环球人文地理》《天涯》《散文》《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等。著有《飞跃高原》《醒来的河流》。获第九届湖南省科普作品优秀奖、第四届谢璞儿童文学奖提名奖、首届观音山杯生态文学奖、第七届中华宝石文学奖。)

编辑:张志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