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人
2024-08-06傅友福
我晃荡到西街腹地的时候,正是街灯次第绽放的瞬间。这些灯怕生似的,主动拉开很大的距离。也因为距离疏远,灯光变得有些昏暗,懒散地分布在狭窄街道两边。疲乏的光线照下来,瞌睡了一般,没半点精神。我脚下的方形石板有点松动了,像老父亲即将掉下来的几颗牙齿。环顾四周,只有我拖沓的脚步声。老街是步行街,行人不多,和外面的喧嚣格格不入,难怪会有萧条的感觉。我没什么力气了,有限的一点精力,从早上到现在,早就消耗完了。
挪动僵硬的双脚,我没有目的地往前走。猛然间,眼睛捕捉到眼前这间“过来人”。“过来人”门口没有安装闪灯,只是把“过来人”三个笨拙的大字,用黑色油漆涂写在木板上,明晃晃地悬挂在小店上方。木板上面,是一盏红得耀眼的灯泡。
就是它了。我对自己说,消沉的劲头暂时蒸发。
稍微停顿,作悠闲状,我坦然走进了“过来人”。这间小店里,一把已经失去色泽的旋转椅古董一样立在正中央,椅子对面墙上,小气的木框架镜子,冤家一样和椅子相对。在镜子下面,一块木板托住了电推子、吹风机、剪刀之类。墙面上条石砌成不规则的层次,没有粉刷,露出石头的本性。脚下六角红砖失去了原来的棱角,零落地固守在地面上。房间后面有个小门,里面应该是店家的卧室,小门边放着古旧的洗脸架。
我真怀疑自己进了旧货店。这是迄今为止我见到的最凄惶的摆设,由此联想,这家店的主人……好在没看到主人,我还是走吧。
这时候,小门里隐约传来脚步声。我赶紧收拾起无边的遐思,抬脚准备离开。
“来了,来了……”一串苍老的声音从小门里蹿出来,想走来不及了,我只好回过头直面声音的发出点。
一个瘦弱的影子轻快地闪出小门,向房间中央飘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突然站在我面前。难怪他的声音做旧了一般,原来有这般年纪了。
老头儿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子,来到我跟前:“久等了,头一回上这来?稀客。”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慌乱,额头也跟着潮湿起来。我的手不自然地插进裤兜里,却又马上抽出来。父亲差不多也是这模样,清瘦,却有点精神。四个月前,我回家时见过。
在老头儿的引领下,我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在那把老旧的旋转椅子上坐下来。
“哟,有几个月了吧,都长这么长了。”
老头儿说得没错,我已经四个多月没有理发了。出来的时候是六月初,现在是十月底,等待了一个从热烈到凄凉的季节。
老头儿麻利地拿来一件黑色罩衣,套在我身上。我的心思一直恍惚着,顺从他的安排,乖乖坐在椅子上,像小时候父亲严厉地监视我做作业那样。稳妥地系好罩衣,我懊悔不已,突然明白什么,可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并不急于给我理发,而是细心地摆弄着推子剪刀,时间在他这里缓慢下来。
“我这小店,有二十年了。”他把那些钢制的器械,弄出点声音来,“你不是本地人吧?我是说,咱这地方很大,口音也有很大差别。至少,你不是这城市的。”
“对了,我就是过来人,他们都这么称呼我,嘿嘿。”有意思,原来“过来人”是人名,或许取这么个诡异的店名,也是为了吸引顾客。“一般情况下,我能猜出客人的职业,因为我早年学过相面。”
他在器械上折腾了一会儿,双手回到我头上。
“原来是平头?错误的选择,你这头型根本就不适合。特别是板寸,它应该是四方脸,才能显得出精气神。”
这老头儿神了,竟能看得出我四个月前的发型。
“先前的发型,即便是头发长长了,掩盖了当初的模样,也摆脱不了原来固有的形状。这就是现代刑侦学上所说的痕迹。”老头儿说着,也不管我有没有回应,双手就在我头上比画起来。刚才我就认真观察过,这面狭小的镜子里,只能看得到我的头部。而老头儿身上,只有双手在我头上移动的影像。我突然对他产生了好奇。痕迹学?他是退休警察?不对,他说这理发店开了二十年了。二来就他这身板,还没有我结实,如何当得了警察?
老头儿的手停留在我头发上,没有说话了。他应该是在等待我的褒奖。可我偏不让他得逞。
四个月了,谁跟我说过一句好听的话?
谁难受谁知道。
见我沉默不语,老头儿的手里多了一把剪子,“怎么样,想好了吗?”
他的语言配合着动作,把我的思路牵引到镜子上来。我一时愣住了,额头上再次沁出细密的汗。太大意了,时时躲避危险,却不知身边的险境正悄悄袭来。再一想,这有什么可怕的,采取暴力?他不是我的对手。虽然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但身上残存的力气对付他有宽裕。
我继续保持沉默,眼睛却高度注视着小镜子,小心防范着可能发生的变故。
“你要不说,我就随便剪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冷静下来,我也开始思考该剪个怎样的头型,才不至于冤枉可怜的三十元钱。
我口袋里只有四十元。老头儿把价目表悬挂在小镜子旁边,是他的提醒,让我认真观看了眼前的表格。有种上当的感觉,怎么刚才没有发现这张价目表?是老头儿趁我走神的时候,悄悄挂上去的?别的理发店单剪也是三十元,况且是躺着洗头,那舒服劲儿,谁不知道!
无商不奸,狡猾的老头儿,狡猾的伎俩。
反正是砧板上的肉,随便怎么切吧。另外,头上也真是难受极了。
“你说,我该剪个什么头型?”我把问题抛给老头。
他重新打量我的头发,左手以摩挲的方式在发丝间缓缓徘徊着。
“我猜猜看,你是什么职业。送快递的吧?错不了,我学过相面,这工作很累,没富余的时间,所以,你选择晚上来。”老头儿兴致很高,“难怪你会剪平头,冲洗方便,也干得快。不过形象上就打了折扣,不雅观。你不要忽略自己的形象,这是给人的直观印象,不要马虎。活着,为的就是这张脸。这样吧,剪个三七分头,还是那种短平快的,怎么样?保证让你新鲜一回。”
新鲜一回?他的用词很有意思。我对他的印象也有了回暖的迹象,这是个有意思的老头儿。
“行吧,按你的意思办。”
老头儿得到指令,剪刀交叉的声音就在我头上响起来。他左手捏着头发,右手的剪刀紧跟上去,嘴里也没有停下,好像好不容易逮着一个顾客,想把封闭已久的语言统统放纵出来一样。看得出来,这么冷清的街道,放置一间这么冷清的理发店,不寂寞就说不过去了。
“要说平头,我也留了十二年整。”老头儿说着,蹲下身子,头部对准小镜子,“我更不适合平头,我们都一样。”
是的,他头部呈尖峰状,分头是最适合的头型。我不明白他话里的其他意思,连日来的极度奔波,让我的精神一直处于萎靡状态。
老头儿突然想到什么,停下手中的动作,起身到饮水机边取了一杯水,放在我前面的木板上。
“喝口水,人会精神点,也就不会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没有客气或推辞,我一饮而尽,眼睛又紧密地注视着小镜子里。
见我一直沉默不语,老头儿的话匣子又打开,他好像窥视出我的心思,干嘿一声又继续他的独角戏。“人老话多,知道别人不愿意听,可我控制不了。平时想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今晚你来了,让我想起了很多。”
我不知道老头儿什么意思,好像他开这间小店,是专门为了等待我的到来似的。这话过于矫情,也许是职业习惯吧。
“平头,其实就是陆军妆,是军人常见的发型。从脑后到两鬓的头发全部推光,上端头发稍长齐平。你不知道,平头后来延伸到监狱里,当然了,里面最早是光头。那么囚犯剃光头也是有很多的原因,首先呢,便于这些囚犯今后在狱中的集中管理。毕竟这些人都是因为犯罪而入狱的,心中起初难免有不平和愤怒,这时候刷刷他们的锐气很有必要。后来人性化一点,就都理成了平头。这么一来,让外人看起来舒服了很多,毕竟理平头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人们都喜欢按相貌来观察别人,这就产生了很多不必要的想象。怎么说呢,有的人眼睛里藏着毒。”
“看来你对平头很有研究。”我的声音很冷,口气是挖苦,还包含了讥讽。但是,我的心却一点点地往下沉。
“经验。想搞理发,不得多研究一点?”
老头儿一边跟我聊天,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我再次迷茫起来,对他的职业产生了更大的怀疑。
好在老头儿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一会儿,让我移步到洗脸架边洗头。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该有女朋友了。”
老头儿在我头上涂上洗发水,并在我脖子上系了条白色毛巾。
从中间到边缘,他洗得很仔细。我眯着眼睛偷偷窥视一下脸盆里的水,早就变成了地下水般的污浊。想起来了,我应该有二十几天没有洗过头了。
一遍水过后,老头儿又端来第二盆水。
我的羞愧感已经达到极致。我宁愿头发脏下去,也不愿意让一个和父亲般的老头儿,为我清洗残留污泥的头顶。
正当我想反抗时,老头儿说洗好了。
一站起来,有点头轻脚重的感觉,以至于站立不稳,在红色的六角地砖上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好在老头儿眼神很好,手上的劲头也大。就在我即将倒地的时候,他及时搀扶住了我。
“失重了,这很正常。你一直低着头,造成脑部供血缺氧,所以就产生了晕眩。没什么问题,坐一会儿就好了。”
扶着我来到旋转椅上,老头儿反身走向饮水机,又取来一杯水。紧接着,他转身进了里面的小房间,不多时出来,手中多了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几个冒着热气的包子。
“你要不介意的话,尝尝我的手艺,算是地方小吃吧。没客人的时候,我就没事找事,蒸个馒头弄点包子什么的,防止老年痴呆。现在猪肉很贵,肉放得少了点。不过,味道还可以。”
老头儿说着,还是嘿嘿一笑,没有多少肌肉的脸像极了乡下的父亲。那时候,父亲的责备和谩骂不分时节和地点,像海里的潮水,一波赶着一波,没有停息的意思。
“洗头,其实也是为了减轻身上的负重。头发脏了不及时洗,头部就有了重量感,顶着一身烦扰一样,说不清有多难受。你们送快递的,风里来雨里去,那些看不见的灰尘难免沾染上身,这时候你就不能偷懒,更不要把累当成借口。洗头就是一种很好的放松。这年头没有谁不累着的,只要你还活着。”
干瘦的他说起话来一环套着一环。也许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他边说边走到门口,站在门前抽起烟来。烟雾从门口飘来,我贪婪地吸了口,心肺一时通透起来。精神一恢复,眼前的包子立刻诱惑着我,空气中除了烟草清新的香味,还有包子散发出来的诱人气息。我再也矜持不了了,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
香,还有说不出来的甜。
包子一共六个,一下子就让我填进肚子四个。这时候,老头儿抽完了烟,来到我跟前:“怎么了,没对上胃口?”
“不,不是,挺好吃的,我,我都吃饱了。”
“我告诉你,年轻的时候,我一下子可以吃九个。那时候,一吃饱肚子,浑身上下就是一块坚厚的钢板。饭量太少,体力也就打了折扣。你干的可是体力活,消灭它,别留着。”
老头儿说着,又是嘿嘿一笑,在他的笑容中,化解了几多尴尬。
“最后一道工序,吹一下头发,然后简单修饰一下,这就好了。”
吹风机呼呼的风声,让整个身子也跟着热烈起来。我往小镜子里一瞧,我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了,镜子里的年轻人,一脸朝气。
“行吗?要不满意,你及时告诉我。”
“很,很满意……”
我站起来,不住地点头。伸展一下僵硬的腰肢,赶紧伸手往裤兜里掏。不料,“哐当”一声脆响,一把锋利的螺丝刀掉在地上。
老头儿眼尖,马上弯腰捡起了螺丝刀,放在我手上。“收好了,以后别带在身上,小心扎了自己。”
一阵颤栗过后,我终于掏到了钱,从四张十元票子里,抽出三张,放在老头儿手里。“师傅,谢谢您。”
老头儿笑着把钱还给我:“第一次,我不收钱,这是我的规矩。”
“这,这怎么行!”
“不必客气了,都是过来人……”
我一时惊愕,仔细端详着老头儿的脸,他的笑容把皱纹挤开了,像极了父亲没有生气时的模样。
(傅友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于《长城》《四川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草原》《福建文学》《莽原》等。)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