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纳痛与爱
2024-08-02梁鸿鹰
人之所系,莫大于生死。
——[清]徐灵胎《医学源流论·自序》
我曾痴迷于高尔基的《在人间》,其字里行间的炎凉、伤痛和哀乐久久难以从我脑海里散去。医院何尝不是每个人无法逃脱的人间?无论高傲、卑微,还是富贵、贫贱,人生在世,唯一不得不去的地方,就是这处伟大的人间。医院无权打烊,它日夜慷慨地张开大口,不知疲倦地接纳、收治、料理、安顿疾患、痛苦及意外。我被这个人间早早相中,经常拖着过短的影子,被一条炉灰铺就的“之”字形马路带着,来到县城中心地带那座三层高、砖瓦水泥筑就的苏式建筑物里。或许刚及学龄,我便在这里熟悉了排队、挂号、划价、交费、治疗、取药等流程,一次次接受诊疗、抽血、透视、注射,或代母亲取药、取检查结果,还有取物。新奇与苦涩,温暖与凄婉,长在心里,半个多世纪飞逝,依然无法淡忘。一座“人间”,不管外形平淡或巍峨,只要内部以白为主色调,就会与世界上其他以疗愈为使命的场所一样,获得无可辩驳的高冷、肃穆及惊奇,与周遭划出清晰界限,上演一幕幕难忘悲欢,成为人生记忆的奇特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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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之令我心生敬畏,不单在于进入内部之后双眼所及,满目医生护士统一的白色着装,更在于其无法躲避的独特气味。在我出生和成长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医院最具代表性的气味是来苏水味。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医院都无一例外地被这种极具占领性、权威性和不可抗拒性的气味所主导。一旦与这种特殊气味同在,你就得接受自己是病人或病人亲友这一事实了。“来苏水”是lysol的音译,为诞生于1823年的美国利洁时集团(Reckitt)旗下的一个品牌。1889年,Gustav Raupenstrauch博士发明了来苏水制剂,这种含有甲酚的复方液体,性状黏稠,颜色为黄棕色至红棕色,具有较强杀菌消毒作用,即使稀释到1%—10%,味道依然很浓。因为来苏水的味道很难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参照,当它侵入鼻腔时,人们会更感不悦。
不过,当我从医院门厅进到稍深些的地方,很快会闻到另一种味道——药品的味道。挂号处和交费处旁边是西药房,这个人群最容易聚集的地方,永远拥挤而喧闹。一种令人心生复杂感受的多元气味,及时提醒你此行的使命。药架上那些以白、黄、蓝、红为代表性颜色的大小药片,或者为本来面目,或者被穿上糖衣,即使处于封闭状态,也会静静地、毫不客气地显示自己成分的扩散性、侵略性。你倒也不必担心药剂师不会做出合理而准确的分发。彼时制药工业精细化不充分,不少西药片需要分装到一个个小小的白色纸药袋里,按医嘱要求被发放给不同患者。分装导致更广泛的气味流窜,强化着人们对医院的敬畏,每次拿到顶部折成三角形的小药袋,我都不由自主地把鼻子凑上去,用心呼吸,仔细闻一下,以期产生不同的心得。西药房窗口飘出味道的复合性,最让人赞叹。在我看来,这些味道代表着医学的专业、神圣和不可替代,不强加于人,却被心悦诚服地接纳。中药房位于西药房另外一个方向的尽头,因经常光顾而被我熟悉,从一个玻璃隔断望进去,会看到上面写有极富诗意药名的一个个正方形的小抽屉,规规矩矩,密密麻麻地嵌满三面墙,窗口处的草药味扑鼻而来,有些乡野,有些苦涩,让我联想到野地和高山。
医院里唯一能在气味上压倒来苏水的或许是酒精,此味道我小时候最不愿意领略,因为它所预兆的,既是隐私部位的裸露,更是肉体的疼痛。酒精气味提醒你已经处于注射室,不可避免地要接受一次真刀真枪的医学洗礼。当灵活的器具被装载上神奇药液,即将实施医学处置的时候,总是酒精这种带有不可抗拒气味的液体先行光顾你。如果说来苏水味道令人不快,那么酒精气味导致的就是神经的高度紧张。在我的早年记忆里,所有注射室、处置室无一例外地被酒精气味所主导。酒精棉球冰凉、严酷而漠然,消毒时所散发的气味天然具有无可置疑的惩罚性,或许单是这种气味的前兆意义,就使“打针”成为所有大人威慑顽皮儿童的不二法宝。不论男孩还是女孩,只要胆敢“不听话”,大人一律以“带去医院打针”相威胁。大人图一时痛快,不考虑后果,任何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都不能无视这种威胁,乃至酒精气味也成为威胁。听院子里一位大人聊天时说,他儿子上医院见到棉球,闻到酒精,便浑身发抖,有一次直接晕倒在地上。我的情况没这么邪乎,酒精气味足使我紧张倒是事实。对酒精气味更大的畏惧来自青霉素注射。青霉素是我童年的噩梦,幼时感染肺结核,青霉素为注射之首选,此前需先行皮试——将小剂量试剂注射到手腕皮肤细腻处,观察几分钟,看是否红肿,红肿便是过敏,注射得取消。皮试之前,眼见冰凉的酒精棉球在左腕皮肤最细嫩的地方来回挪动,气味的威慑力顿时显现,随后针头以不亚于臀部注射的果断迅速刺入皮肤,立时导致小红点出现。针头拔出后,小红点处需遵医嘱压以棉球,留观几分钟。每逢皮试,我都祈祷红肿早些出现,遗憾的是,奇迹从未光临,皮试总是百分百通过。接着被叫进注射室。知道打的是青霉素,我就紧张到腿抖。那新鲜而浓烈的酒精气味像为虎作伥的帮凶,强化我的紧张,白衣操作者佩戴口罩不怒自威,其漠然、娴熟和专业,更令我胆寒。
遭受青霉素公事公办式注射若干次后,天上掉下个小丹护士——我不记得怎么知道她小名的。她部分消除了我的恐惧感。大概九岁那年初春的一个下午,我于来苏水气味包围中被一位年轻姑娘轻声叫入注射室,我递过单子,让她检视我的左腕,一股压过房间任何气味的香气飘入鼻腔,那无疑是母亲平常用的雪花膏的味道,令我隔着她的口罩,也愿设想其机灵与可亲。她检查完毕,迅速拿出针管,一边将蒸馏水打进青霉素药瓶,使劲摇动,一边等我露出该露的地方。只要在漂亮女性面前,我都像接受无数双陌生眼睛观赏般不自然,这导致了我动作缓慢。小丹护士并不催我,倒像个旁观者。待我立在台子旁,将半个屁股蛋露出来,她才绕到我身后。伴随湿棉球接触皮肤,袭人鼻翼的酒精气味慷慨散发,她轻柔挪动棉球一两秒后,以大出我意料的速度将针扎入,一边慢慢推针管,一边用手指甲在针头周围轻轻刮动。指甲的移动,仿佛得她身上香气的加持,有效分散我的注意力,令注射痛感顿减。没有小孩不怕打针,紧张所造成的惧怕,是打针最大的痛。由酒精气味伴随着的享受型注射,只在小丹护士这里得到过。经小丹护士打过一次青霉素后,我便盼望每次都由她注射,于是躲开别人,不将单子随便交给别的护士。我的愿望并非每次都能实现,有时她不在,或给别的人打针,或忙别的,其他护士给我打针时,我就想象这是小丹护士在注射,以期缓解痛楚。
医院还有一种气味是碘酒散发出来的,同样让人不悦。医学上碘酒亦被称为碘酊,原是游离状态的碘和酒精混合产生的液体,外表呈枣红色,带有碘和乙醇的特殊气味,较为刺鼻。碘让细菌蛋白质凝固,破坏细菌结构,再破坏菌体,据说能杀灭真菌、细菌、芽孢、病原体等。注射前用碘对患者皮肤表面消毒,一般先涂碘,再用酒精脱碘,以防色素沉着。碘的颜色远不及酒精的友好,气味更差。酒精和碘相互加持,气味混合导致周边氛围更为糟糕。
需酒精或碘消毒的还有针刺和手术。很多小孩晕针其实是受不了酒精气味所致。我的大儿子四岁时有次发烧,身为中医的妻子想用一根银针在家解决问题,酒精棉球消毒后,银针尚未落在穴位上,儿子便像得了魔法主宰,额头冒出大大的水珠,接着全身发汗,针未进而热退身凉。气味可唤起、调动人的感官,激发想象力,孩童正当懵懂,世间万物图景在头脑中并不完整,如同食物气味引起食欲,酒精气味的异质性,唤起的肯定是对不确定、不吉祥的想象,加之刺鼻的侵略性,更为虎作伥,让敏感的孩童意识到前方有“危险”,严重时会导致意外。医院门诊每年有不少患者扎针后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男女老少概莫能外,是恐惧惹的祸,酒精、碘等气味也难辞其咎。凡酒精、碘消毒,便见人之百态。身为医生的妻子告诉我,有的患者矮小瘦弱,却打针、针刺、开刀都不怕,有的患者虽然高大魁梧,身强体壮,却胆小如鼠,一闻酒精味便面如死灰,如若战争年代被敌方抓去受刑,想必第一时间成为叛徒,机密情报悉数和盘托出。她在门诊实施针灸时,不少美妇人举手投足娇如少女,闻到酒精味便手抚胸口,娇喘吁吁,扎头不行,扎腕不行,扎腿还不行,令人无措。各种手术前均需消毒,当消毒液触碰皮肤,消毒液的味道被吸入后,不少患者被恐惧、紧张、焦虑主宰,有视死如归之感,直待麻醉生效,才不得不将一切交与主刀医生。麻醉剂是人类一大发现。我国三国时期的华佗就发现了麻醉剂“麻沸散”。十九世纪美国牙科医生莫顿在行医过程中因目睹病人无法忍受无麻醉情况下的拔牙之痛,便进行了无数次探索研究,有朋友建议用乙醚做试验,莫顿遂将浸泡乙醚的海绵捂住自己爱犬的口鼻,使它吸入,几秒钟后爱犬软弱无力,躺下失去知觉,由此发现乙醚可充当麻醉剂。
也有患者喜欢酒精消毒后被施以针刺,与其说是对针刺有瘾,不定期扎针浑身不舒服,实际上是对某种气味有执念。气味能让人沉迷上瘾、难以自拔。美国当代作家约翰·艾尔文的长篇小说《苹果酒屋的规则》里的韦尔伯·拉奇对乙醚气味痴迷。拉奇出身低微,母亲为帮佣,父亲因酗酒由车工堕落为搬运工。来到新英格兰缅因州圣克劳兹创办孤儿院之前,拉奇罹患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病。此病起因怪异。话说韦尔伯·拉奇酷爱读书,高中毕业一举考入哈佛大学医学院,他的酒鬼父亲极感自豪,遂为儿子安排了一个妓女以表心意。不幸,父亲这唯一的父爱举动使拉奇罹患淋病。拉奇后热衷细菌研究,发现吸用少量乙醚能安全有效地抑制下体痛苦,于是依赖乙醚与极为活跃的淋病菌展开长时间搏斗,等到凶恶的病菌全军覆没后,拉奇对乙醚气味执迷,不可救药地上了瘾,他吸用乙醚,不单是鼻腔摄取,也包括调动鼻腔加以嗅闻,这种化学制剂的气味,极大安抚了拉奇。据网料,乙醚又称依打(英语ether之音译)、二乙醚或乙氧基乙烷,为醚类有机化合物,为高度挥发性、极易燃、无色液体,但“有甜味”,这种甜味被标注为“飘逸气味”,试想,“甜”且“飘逸”,拉奇焉能不爱?乙醚毕竟是麻醉剂,好闻但有风险,为此拉奇摸索出吸用乙醚的独有方法:“一手握着一个自制的包了多层纱布的圆锥形吸筒罩住口鼻,另一只手负责把吸筒滴湿。他用别针在一个四分之一磅重的乙醚罐上刺个小眼,从针眼里滴出来的乙醚在速度和用量上都恰到好处。”
医院散发着的味道除来苏水、酒精、碘、针剂、药品等之外,还有来自各类不同患者的气味,如体臭、汗臭、口臭、狐臭等,各种外伤、出血患者通常散发的血腥味,胃出血和肝硬化腹水的患者呕血的味道,支气管扩张、肺炎、肺癌等患者痰中带血散发的味道,等等。一切刺激嗅觉器官、引起人们不愉快及损害生活环境的气体物质均为臭气,不仅会对人体器官产生刺激性影响,使人不悦,还会对人体的神经系统、消化系统、呼吸系统等构成一定程度的损害。管控和治理医院臭气,主要需控制的物质计如硫化氢、苯乙烯、二硫化碳、甲硫醚、氨、三甲胺、甲硫醇、二甲二硫等。除了做好清洁,消毒杀菌,医院内部还需增加令人愉悦的气味,以利患者身心健康。随着科技发展,医疗建筑水平提高,医院气味不再对人形成刺激,这是个大大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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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要义在于解除病痛,没有感觉到不适乃至痛楚的人不会上医院,疼痛为所有医院需要对付的大事情,考验医生的本领。疼痛与饥渴同属人类致命祸患。文学对痛感的描写,多透露出文化、心理与情感等取向。荷兰南斯拉夫裔作家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有部长篇小说叫《疼痛部》,讲的是南斯拉夫解体,失去自己祖国的南斯拉夫人在荷兰为了生计而不得不教授实际在官方已经不存在的语言——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主人公的学生们也不愿意学习这门语言,只是为了早日拿到在荷兰的证件。小说结尾处,学生伊格尔因不满教授给的分数,用手铐锁住教授的手,用刀片在手腕上留下鲜血淋漓的伤口,心灵之痛与肉体之痛同时驻留教授心中。麻风病医学先驱保罗·布兰德说,人类对欢愉一味追求,而在攻克疼痛上的半桶水成就,正在矛盾地让西方人更不善于与疼痛打交道。
《疼痛的真相》一书的作者蒙蒂·莱曼认为,在我们这一世俗社会,疼痛充其量是人类寻乐旅途中一块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的绊脚石,在我们的故事中不值得占据任何一章的空间。在我看来,疼痛有时确为调皮的顽童,从天而降,到医院查不出原因,查出来能药到病除的不多,我们有时靠自愈,有时靠运气。某年夏天,在中信天下第一城开会期间,我与几位好友打网球,由于多年未执拍,动作僵硬,抽打勉强,或许是右小腿肚扭着了或被网球击中,无外伤红肿,却疼痛到几乎无法行走,到医院看急诊,照片子,年轻医生根本不相信是被网球打伤的,他咧嘴笑道,菲德勒怕也没这么大力气吧。回家后妻子让我抹了些红花油,静养几天痊愈,连片子也没去取。
还有一年端午节,我独自在家吃完早餐喝了一会儿茶,起身却发现右脚如同被施了魔法般疼痛得无法行走,这次我压根没去医院治疗,过几天自愈。2023年11月底由深圳飞成都,上飞机前我腿脚灵活,上飞机后的座位是商务舱之后的第一排,心怀即将见到朋友的喜悦,充满对成都的美好想象,好端端的,睡了一觉,发现左脚不适,下飞机时疼得要命,人都成跛子了。接待方派一精干小伙带我到离宾馆不远的何氏骨科医院就诊,放射室照了核磁,诊断意见待次日才能出,无法治疗和开药,大致知道不算骨折,我放心了,但疼痛愈演愈烈,直到难以忍受。让小伙子帮我买了十贴麝香虎骨膏,一盒跌打丸,对付了一日。回京后静养,未就医,核磁诊断也没理会,虽时有不适感,但能忍。后来穿高帮棉鞋一段时间,虽奔波不停,困扰近三个多月的左脚疼痛几近消失。
让我们知道头痛及偏头痛的厉害,得益于《三国志》的叙写。曹操无规律、无来由的头痛,令部下战战兢兢,无所适从。他与神医华佗同为安徽亳州人,俩人的相遇对华佗是悲剧,对医学是灾难。《三国志》曰:“操疾头痛,华佗治之,稍愈。”华佗用针刺之法缓解曹操头痛,面对曹操希望根治头痛的一厢情愿,华佗直言需实施开颅手术。当时医疗水平下开颅当然风险极大,曹操无法接受,华佗只得如实以告:“此近难剂,恒事功治,可延岁月。”曹操历来多疑,将此话解读为对自己的不满甚或隐形要挟。华佗以妻生病为由出走,曹操屡召不返,派人实地打探,发现华妻并未生病,遂将华佗捕杀。华佗被杀既证明封建帝王威权不可挑战,也印证了医生地位之低下。常言道,“十指连心痛”,中国人对手指痛的记叙不少,以喻父母对每个子女都疼爱。如汤显祖《南柯记》第四四出说:“哎也,焚烧十指连心痛,图得三生见面圆。小生虽是将种,皮毛上着不得炮火星儿。今为无边功德,烧了一个大指顶,到度了檀罗生天。”其实手指受伤导致的疼痛殊为致命。《封神演义》第七回讲姜后惨状:“(烧红的铜斗)放在姜后两手,只烙得盘断皮焦,骨折烟臭,十指连心。可怜昏死在地。”我高一学农时往手推车上搬砖头,不慎挤伤手指,指甲登时脱落,当时我的疼痛确实钻心,目睹此景,女班主任眼泪夺眶而出。待包扎之后,我受伤的手指像自己长出了小心脏,常一跳一跳地疼。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在各种疼痛里,让人闻风丧胆的,牙痛一定能排到前五。我从中学高二后期一次物理考试后被剧烈牙疼找上门来。事情来得突然。那天算得上是春日里的一个难得好天气,蓝天白云,微风轻拂,小城街道一派祥和,路边白杨已然抽出枝丫,窝了一冬的一丛丛红柳正在享受阳光照耀。我因考得不好,回家路上神情涣散,自行车骑得三心二意,受一记手扶拖拉机喇叭声惊吓,连车带人翻入路边红柳丛中。爬起来后我自认倒霉,把链子安好接着骑回家,不料第二天便左下端牙齿疼痛,此后同一地方经常无来由疼痛。拖到秋季开学此处又闹,我才到县医院挂号找牙科艾大夫就诊。眼睛高度近视的艾大夫用一个竹板打开我的嘴探查一番,说,你到年龄了,是智齿。原来与摔进红柳丛中并无关系。我喜欢“智齿”这个词儿,高级、专业、纯粹,它使一场通俗的疼痛冠冕堂皇,令我心安理得。发型潦草的艾大夫果断为我开出只列“牛黄解毒片”一种药的单子,我对他这种不少医生难以做到的节制深表敬佩。此药价格低廉,疗效出奇好,我对他的敬意又加了几分。此后,这款外表微甜的小药片多年伴我走南闯北,风雨兼程。就在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智齿于我而言,仍是个高档概念,从心理上我数次被智齿之痛绊倒,但人们对智齿痛的病因及治疗大多语焉不详。智齿并不会“闹”,引起疼痛的是“智齿冠周炎”,因智齿长出时的空间不足、位置不正和食物残渣等导致。这些我都信。闹智齿这件事伴随了我近三十年,除牛黄解毒片之外,没想到别的小药片也能药到痛除。1987年秋我到天津读研究生不久,同宿舍体格健硕的陈、孟两位师兄几乎同时闹智齿,我向他们力荐牛黄解毒片,二位均表怀疑,相反向我推荐“灭滴灵”,并神情诡异。当时我视力了得,拿过小药瓶一看,也笑出声来。此后闹智齿我就照他们的方法服用该“灵”,效果虽了得,但总体感觉不及解毒片药效持久。1988年春夏,我与刘师弟到南方游学,行至福州,因乘坐大巴时间过久,天气炎热,加之长时间缺水,急火攻心,智齿开挂,疼痛逆天。无奈“片”与“灵”均忘记携带,一时苦不堪言。在那片陌生的南国土地上,医院难寻,药店也远不像现在这样遍地开花,在五一广场南端拐进一陋巷,无奈之下遇一“老军医”诊所,居然买到了那种救命的“灵”。
每个人疼痛忍受力不相同,真有天壤之别。新世纪初某年我到重庆红岩参观渣滓洞,面对林林总总的刑具,我顿时对无数严刑拷打之下未曾叛变的勇士再次产生敬佩之情,实在不敢想要是换了我,会是怎么样。渣滓洞里叛变的全部为男性,无一女性,据说这是真的。那么,是不是从基因上讲女性就比男性天然对痛感耐受力强呢?至少我的妻子就比我能忍痛,在我看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她多次表示根本不在乎。我很想知道生物学上的答案,希望稍有助于自我辩护,使我在两个孩子面前不至于过分尴尬,这是我二三十年前就怀有的一个小心愿。
无论“片”还是“灵”,对我的智齿,不过属于治标不治本的临时奶嘴而已。“智齿迟早要拔”这件事,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始终悬在我的头顶,虽然我知道拔牙本身是个连手术都算不上的小操作,而且必打麻药,但我仍然一想起这事儿就头皮发麻。每逢智齿闹事,我就想听从劝告,一拔万事休。但始终下不了决心,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岁,从求学阶段推到上班工作,从单身汉拖到了孩子上学,从满头乌发拖到鬓角斑白。经过无数次智齿之痛,经历无数次激烈的内心斗争和与妻子针锋相对辩论之后,我决定,还是要一拔了之。为对得起自己这一壮举,我决定选一好日子,先洗牙,再拔牙,不能让拔牙的大夫顶着恶劣口气施工,只跑一趟,全部搞定。于是某年初,我在口腔生理、物理状况风平浪静之时,择一春明景和午后,登上开往北大医院口腔科的公交车。还真是个天助我也的好天气,马路两边玉兰花慷慨现形,阵香扑鼻,树下绿荫掩映着三两孩童与牵着他们小手的年轻母亲,偶尔有见多识广的小鸟停在树枝上,车开过来也不飞走。上车后一路上未发生堵车,未见乘客争吵,当时手机尚未普及,即使持有也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不用担心出现如今已成公害的视频声音外放。唯一有些不痛快的是,下车后我一脚踏进了一小摊泥泞中,昨天小雨,今天出幺蛾子,是我始料未及的。七八成新的皮鞋有一只外侧粘上了泥,但我不相信这会是个不好的兆头。当时医院挂号还没有预约一说,医院病人下午一般比上午少六七成,即使口腔专业这样资源紧缺全天候忙碌的领域里,下午肯定比上午好挂到号。
按之前的谋划我要挂两个号,一个为洗牙,另一个为拔牙。拔牙的科室不叫拔牙科,到底叫什么,现在实在想不起来,洗牙居然叫理疗,我倒早已习惯,因每年要洗一两次。不料,挂号时我才发现自己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在这样一个窗外一片春光明媚的下午一点半钟左右,口腔理疗科的号顺利挂到,负责拔牙的科室则没有号了。表情严肃的挂号员说周四下午都是十五个号,刚刚挂完。我内心里虽为又一次逃过拔牙一劫暗自窃喜,也不免失落。这样一来,可惜了我的决心、我的策划和我的心情了。想想也没办法,认命,把牙先洗了再说。在我的合同医院为北大医院的时期,口腔医学部负责洗牙的医生只有一个已经步入中老年的莫大夫。女,中等身材,头发精染,带卷儿,因始终戴口罩,长相不明。莫大夫的治疗对象始终较少,多次在她这里洗牙,只排过三两次队,排队的人一次都没超过三个。
那天莫大夫诊室门口没人排队。我左手拿着挂号条、诊疗本,右手弯起食指和中指照着洁净的白门轻叩两下,里面应声道“请进”。推门而入,显然莫大夫认出了眼前这位久违的治疗对象,口罩上方的眼睛末端鱼尾纹现出友好的弧度,这小小迹象让我心情大好,走向诊室里唯一的治疗椅,待她提示后坐上去再半躺下。后脑勺刚在人造革小枕上落定,我再度听到低沉的音乐加念诵声,对了,房间里除了一如既往的简约、整洁、肃静之外,与我去过的任何一个治疗空间不同的是,这里有背景声,且经电力驱动由电子器材外放,这种声音不属医疗安排,是确凿无疑的“音伴经”,类似我在八大处、白云观、雍和宫以及其他寺庙听到的,我头一次躺在治疗椅上听到这些声响时,曾小心翼翼地向她询问播放的内容是什么。虽只是好奇,无意质疑或挑战,却导致了莫大夫的强烈反弹。她的回答我已忘记,总之是一语根绝了我的探询。此后我对这种单调的外放一律表现得安之若素、习焉不察。在“音伴经”的声响中,此次口腔清理十分顺利,我预计必会一路坦途、宾主尽欢,况莫大夫心情不错,边操作边再次与我聊起和我同一个单位的柳处长(诊疗手册标有患者单位),说这位天津老乡不仅常来洗牙,三个月前拔牙还托过她,人非常和蔼。此时我恰好坐起来漱口,脱口而出地说,本来我也要拔牙,可惜没挂到号。令我没想到的是,莫医生闻听此言眉头皱起,斩钉截铁地说,今天肯定不行!好在治疗已到尾声,我尴尬得几乎仓皇失措,在莫大夫宣布结束后迅速逃离现场,诊疗本丢在小桌上,又折回来一次,返回来时我与莫大夫无目光交接,只是发现“音伴经”声响比刚才大了不少,格外刺耳。
但你得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落荒而逃地在光线幽暗的楼道寻找大门时,来自走廊候诊长椅上低沉而富于辨识度的呼唤牵引了我的目光,原来是单位里一位副处级干部小陈。小陈全名极为普通,随便百度一下就会有上百个重名者跳出来,他与我并非一个部门,因孩子都在一个幼儿园而较熟悉,他属于生活中常见的一类人,好为人师,热情起来让人难以抗拒。我应邀在他旁边坐下,他像沙漠里遇到水一样欣欣然,问长问短,听说我没挂到号,立刻以一副包在他身上的劲头起身离开,不到三五分钟,就手捏一张小纸片告诉我加上了号。面对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再不张嘴我也太过分了。虽然从莫大夫那儿出来的时候我想破罐破摔,心想还省得疼一次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想不拔还不行了。等我按小陈的指引顺利挂到号,缴了费,到达负责拔牙的九诊室的时候,发现两排椅子坐得满满当当,护士台小姐说我是加号第五,原本十五个正常号刚叫到十三号,算了一下,我觉得今天合该自己走运!过一会儿,等挤进候诊椅坐好,我便开始天马行空,既抚今追昔,埋怨老天,又检讨自我,心想,在别的事情上要是像今天这么走运该多好!胡思乱想的一大好处是时间溜得快。转眼护士叫到了“加号三”,再过去两个就轮到我了。一番思想的跑马之后,我发现自己陷入了哲学泥潭,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句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呀,智齿也受之父母,好端端的,至少目前不痛不痒,凭什么把人家拔掉?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就是偶尔会发炎疼几天,为什么非要拔掉呢?天气这么好,哪怕赏赏春也好,一旦拔了牙,等麻醉过去,那才叫个疼,肯定吃饭、睡觉都不香,天转暖转热,闹不好再发了炎,还要打针,何必呢?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坐立不安,等护士叫到我前面最后一个患者的时候,我抬起屁股拔腿就往医院外面跑。
但智齿并没有从此放过我,牙痛该来还是要来。就在这年秋天,大概从八月十五之前三天开始,智齿像放高利贷者一样变本加厉,以前所未有的声势袭来,连吃几天牛黄解毒片加灭滴灵,复增阿莫西林,疼痛依难消退,第四天,我那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防线不攻自破。等一侧牙痛稍有缓解,决定还是长痛不如短痛,最好一拔了之。一日晚饭后翻手机通讯录,找孩子班主任电话,结果蹦出了一位大医院友人的电话号码,原来是某次集中培训结的缘。一记电话万事休,第二天小头目派院办小章电话告我,他们医院的牙科以拔牙见长,逢二四五下午吴主任恭候。择一周二,我前往挂了号,按图索骥行至口腔科,见到矮胖的吴主任时又犹疑不决了,问吴大夫,您看我现在拔还是不拔?吴主任冷静道,那您的牙疼还是不疼呢?我说,疼,可我正发着炎呢呀。吴主任明白了,他从容不迫地引我到诊室外,指点着墙上图文并茂的挂图,我强忍从口腔阵阵袭来的痛楚,借走廊微暗的光线看到一行大几号的黑体字:“十余年无痛拔牙万余颗。”随即,数张带血不带血的牙齿堆积在一起的彩色图片映入眼帘。有图为证的现身说法,即刻解除了我的疑虑,我痛痛快快地坐进牙科特制椅,接受了吴主任的安排。我想强调,吴主任的无痛拔牙妙手回春且收费公道,当他碍于办公室小章的面子扭捏着不开划价单的时候,我直视着他说,不行,不收费今天我就不走了!于是吴主任露齿而笑——进诊室后我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吴主任的牙,果然整整齐齐。我想告诉列位的是,我的口腔自此黄河安澜,天下太平,痛苦再无进犯。年底的时候,我将闹智齿的大儿子也载到这所医院接受吴主任治疗,回家路上我问儿子感觉如何,他说,主任到底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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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一大无可替代性在于能给需要的病人开刀,一所医院如果做不了这件事情,其重要性就会大打折扣。手术被视为医疗技艺的极致,动手术是一个人的身体能遇到的很重大的事件,而会开刀的外科医生在寻常人眼中,是最有本事、最有威望、最受人爱戴的,也应该是最有钱的。
尽管自小不太健康,但我还是没料到,我在十九岁生日仅过一个多月的时候便给开了一刀。此事来得实在突然。在我人生中的第二次高考全部结束、英语专业笔试口试顺利完成的第三天,补习班同学孙克文邀我到他家玩。孙同学在学习上不在行,对同学却格外友好,我想自己平常与他走动并不多,只是怕驳了人家面子才答应了。孙家位于河套老窖酒厂附近,离我大姑家所在的老陕坝医院不算远,骑自行车不到五六分钟。那天老天特别不长脸,一早就刮大风,天暗,扬沙,风猛,我骑入大路,遇到顶风,那个后悔劲儿就别提了。好在火力壮,咬咬牙,很快就到了。当时没导航,没电话,满眼的平房长得差不多,按口头交代找到克文家却没费一点周折。克文家家境显然不错,我进门就看到一个巨大的穿衣镜镶在墙上,这在普通人家并不多见。克文正与妹妹下象棋,热情地拉我观战。我很不愿意,心想,顶着大风骑过来,立马让我当陪衬,太不够意思。坐了一会儿,心情才好起来,因克文妹妹我不反感。她只比我们小两三岁,眼睛圆圆的,肤白手巧,一双绣花的袜子从丁字口皮鞋里露出来,显得格外调皮,她很有主意,杀伐果决,从不悔棋,克文招架不住,让我接盘。我不干。换为跳棋,三人一直下到午饭端上桌。我的犹豫不决总被识破,被留在别人家吃饭经常发生。这家男主人掌勺,一番炸炒蒸煮,大家胃口大开,聊的内容忘了,只记得克文妹妹说,家是从磴口搬过来的,养了十几年的狗到这里水土不服,不吃东西,第二年就死了。女主人戴眼镜,病病恹恹的样子,微笑着给我夹过带鱼,没有说话。饭后男主人洗碗,女主人坐到缝纫机旁忙活。我们仨又下了几盘棋,我便告辞出来,让克文回头来找我玩。骑上自行车后我发现风小了一些。不过,来的时候风大,顶风,却是下坡路,回的时候风小,顺风,却上坡,费的劲差不多,我大口喘着气爬坡,骑回大姑家已是筋疲力尽。午饭吃撑了,晚饭没吃多少,与大家看完《新闻联播》,坐在书桌前拿起《英语时文选读》,读了不大一会儿,我就感觉肚子不舒服,很快疼得坐都坐不住。大姑夫让我躺床上,按了按我肚子疼的地方,说可能是阑尾炎。随后叫来隔壁王大夫。王大夫名叫王俊良,健康开朗,总是快人快语,大大咧咧,杭后医院普外科有名的一把刀。他的手绵软温热,在我肚子上按了两下就说,急性阑尾炎,马上手术吧。当晚吃了些消炎药,好像不那么疼了。
阑尾切除手术第二天一早进行。之前大姑和我爸爸通了长途电话,爸爸工作忙,我做手术的时候他并未赶到。那个早上很平淡,无雨无风无阳光,干燥,倒也不太热。空腹,骑自行车,七八分钟我就到了旗医院新址。挂号、缴费、开单子等流程,先到一步的二姐已替我完成了。此时的我行动自如,该疼的地方一点不疼,却是这个早上即将上手术台的重点保护对象。我按照流程,做了久违的皮试,随后消毒和“备皮”。把体毛剃掉这类小事按说轮不到主刀大夫做,但我记得却是王大夫亲自上手。他手法纯熟,刀到毛除。有一件事我至今不明白,阑尾的位置离隐私部位尚有一些距离,为何前后左右都要刮得一干二净呢?正值青春年华,一丝不挂地躺在手术台上,既害怕又害羞,全身紧绷。一切准备停当,我被白色织物罩住,什么都看不出来,这时像是女麻醉师进来了。她身材娇小,戴着大口罩,只从皮肤的亮度和眼睛的精致,猜得出她的年轻与俊美。她让我侧身背对着她,随后按了按我的脊柱。原来麻药是由这里注射上去的,乙醚那“甜”而“飘逸”的味道还没来得及领略,我已失去了知觉。醒来接近中午,大姑父端着一个白色镶蓝边的搪瓷小托盘对我说,你看看,阑尾差一点就穿孔了。我定睛一看,盘子里那段圆滚滚的柱状物,像烤过的半截无皮火腿肠,比大拇指略粗、略长,颜色很难定义。知道这个无用的小玩意儿从此离我而去,不知自己是何种感受。手术后喝白萝卜汤,排气,很快可以自己上卫生间,这最让我欣慰。在医院住的那三四天里,我时常看到二姐穿着不同的衬衫来到病房,看看、问问、送点吃的,她那时在二道桥卫生院里下乡,只比我大四岁,却镇定自如得多。
拆线是在家里完成的,好像来了个动作很麻利的高个护士,我的痛感之低让她惊讶。手术后担心的粘连、发炎、化脓、发热,以及任何值得注意的症状都没有出现。我看到,那个小小的刀口,很美观地停留在小腹部右侧。不到半个月后,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父亲凭票花12块钱买了瓶茅台,在大姑家请王大夫和我的语文老师吃了一顿饭。手术让我明白,小县城里也有手艺高超的外科大夫,不一定非要舍近求远,到大城市大医院找名医。今年我在某县级市采访一位女劳模,发现她说话声音沙哑得厉害,她说有一年肺部出了问题,市医院从省会请了位外科大夫主刀,手术失败,后转院再次手术,命保住了,嗓音从此恢复不了正常。后来她在市医院偶然碰到当初那位从省城来给她做手术的大夫,大夫说她是自己的第二个手术患者,这句话让女劳模深感震惊,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县城医院里的大夫论学历不一定比省城的强,但他们长期盯在第一线,经风见雨,熟能生巧,必令医术精进,这次成功的阑尾切除术,让我至今感念小城的医者。
以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的,往往是最严峻的考验。时间回到2005年。在这个令我终生铭记的年份里,神舟六号载人航天飞行圆满成功,青藏铁路全线铺成,大陆农民彻底告别绵延两千六百年的农业税,儿子刚要上初中,我与妻子事业爬坡。春季单位一次例行体检,查出的一项对我来说很不寻常的结果,最初只有单位医务室两个人掌握。医务室有两个王大夫,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白,一个黑;一个沉稳,一个开朗。我体检第三天后,那个胖、白和沉稳的王大夫当面通知我再去合同医院泌尿外科做个彩超。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她白而开阔的脸上却写满了严肃。我由她亲自带着去,还惊动了医院医务科负责人。彩超很顺利,当时未出结果,我觉出不妙,当晚托在此进修的汪同学联系到李大夫再做此B超,李稍矮,较黑,干瘦,是个精干直爽的东北人。我还没从检查床上下来,她就说,赶紧住院吧,转身给病房打电话约住院。与此同时,我身体“有问题”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位平时走动并不多的丁克一族李大姐自己买好水果带着,到医院托人,找到刚刚卸任的主任谢大夫,求他主刀。谢大夫是个“老北医”,擅长开放式手术,在一病区。而汪同学力荐以微创见长的张大夫,在二病区。面对南辕北辙的推荐,迟疑再三,我最终选择了谢大夫。
等待确诊时,我的冷静让自己都感觉陌生。脑海里一遍遍过人生电影,撒网打捞那些曾经洒漏、错失、遗落的东西。我想起早年过春节没有放过瘾的鞭炮、邻居孩子戴着四处炫耀的风镜、运动场上吸引人们目光的白球鞋、能收到苏联电台的矿石收音机、新华书店货架上的《现代汉语词典》、吸引人目光的自行车,等等。也巧了,就在我第三次做B超那天晚上,老大自行车丢失的消息被老二透露给了我。在相当长一个阶段里,自行车反复丢失已成全社会顽症,可能没哪个家庭、哪个居民没丢过自行车,运气好的丢了一两次,运气差的丢了五六次,无论新旧,迟早难逃厄运。只不过老大自行车丢得过于频繁,难为情得说不出。
我在等待住院的时间里,毅然带老大老二来到翠微大厦后身与一家老饭庄相邻的自行车店。此店品类丰富,服务周到。老大在几款当时山地车主流车型奇安特前流连已久,艳羡之情溢于言表。我鼓励他选了一辆。我的慷慨和果断让他不免吃惊。次日中午,我还带两个孩子到西单吃了一顿麦当劳(也可能是肯德基),买了《米老鼠与唐老鸭》画报,接着又带他们去看电影。我记得很清楚,电影叫《国家宝藏》,就在两个孩子沉浸在由身手矫健的尼古拉斯·凯奇主导的各种过五关斩六将情节之中的时候,我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我一下子想起两个孩子成长中的若干片段——自己的右手无数次落在他俩屁股上,声嘶力竭呵斥到语调变形,急于讨好仓促允诺,黔驴技穷时各种撒谎,不留余地地拒绝他们的请求……当时位于长安街南侧的这座影院声效极佳,但与整场电影的疏离感始终与我相伴,环绕杜比立体声与视觉奇观交相辉映,均无法屏蔽我的思绪,夺人眼球的镜头对我一律无感。影院里的两个小时里,我一直在对过往的人生进行着确证、检视、归纳与拆解。转眼,电影进入尾声,无尽的字幕开始滚动,影院顶灯开启的时候,老大因发现我双眼的异样而感惊讶,迅速转向弟弟耳语一番。我意识到,孩子已满十二岁,而我未及跨进十二岁那年,便已经永远失去了母亲。
这段时间妻子正在日本东京访学,待她回家发现我居然没上班,很是吃惊,问清缘由,当即给父母打电话,希望他们前来帮助照看两个孩子。至亲在子女遇到重大变故时的可依靠性得到了最彻底的体现。只有父母是子女最牢靠的肩膀,这一点大致不错。而我能求助的只有自己的妹妹,她得知我住院后第一时间赶到北京。人一辈子可能会帮到不少人,或结交一些人,但等到自己需要的时候,能求助的通讯录简短得难以置信。我住院次日,岳父母带着我的两个孩子来到病房。老大眼泪汪汪,情不自禁扑到我床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二倒是冷静,叫了一声爸爸便沉默地立在边上。
健康重大问题会昭示或招致不少事情,或标记人生,根绝多年积习。吸烟是我与父亲同样的恶习,延续已有二十四五年,2005年我患病时每天至少抽两到三包。进入主刀者谢大夫那间狭窄的诊室后,我听到的最有用的建议就是戒烟。谢大夫从眼镜上方看着我说,烟草本身致癌不说,术中如果咳嗽将导致手术中断,术后咳嗽也会让刀口开裂,术前住院一周,与杜绝咳嗽直接有关。从谢大夫的诊室出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烟,之前妻子多年无数次劝告,不如大夫几句话。我父亲中学即吸烟,烟龄接近半个世纪,得知患有绝症后也立刻彻底戒烟。
我因手术入住合同医院泌尿科一病区一间三人病房,这适合我这个级别报销。单位待我格外温暖,主管领导亲自批示,财务处开出三万元支票押在住院部,出院时多退少补。单位总是以自己的方式照料每个人。大病对人的提醒包括反省个人与集体的关系。病房折射世间万象。我的邻床常有妻子和儿子陪同,儿子穿一件从未换过的连帽白色针织衫,唯唯诺诺。妻子身材短粗,说话声音不高,不絮叨。满口唐山口音的患者一头硬楂短发,骨架偏大,体格健壮,比较善谈,时常主动发起对话,每当妻子避重就轻,他就追着要答案——你说怎么办,到底选哪个?这对夫妻的交谈不时在夜里进行,手术前一天,女方一反常态,对丈夫紧逼不放,隐约会听到“地段”“按揭”“折子”“过户”“宅基地”等词语,丈夫反倒显话少,爱搭不理的。邻床住院期间无外人探视,术后再没有回来,不知道他们的物品是何时被带走的。另外一位靠窗的同屋年龄显然是我们三人中最大的,秃顶,矮胖,金牙,南方口音,女儿比母亲利落得多,一家人不太交谈,探望的人每天都有几批,大多是女儿的闺蜜或下属,果品、鲜花等物堆积甚多。我在手术后转入自费单间,后来情况不得而知。
手术前一天下午备皮,我赤裸着进入手术准备室,躺在床上,暴露着,被六七个护士围着。此时我看到一个护士胸牌上的名字和我小学同学的一字不差。我在切除阑尾时的那个疑问此次依然没有得到解决,我手术的部位在右后方,为什么又要“备皮”?如果为方便术后插导尿管,算是一个理由吧,但不太充分。次日早上不到八点,我换上手术服被推到手术室外的走廊。时值4月底,我脚穿那双自己特别喜爱的厚厚的灰色百事牌运动棉袜,依然觉得脚底发凉。走廊两边几乎都被躺着患者的手术床占满了,就像到了停车场,你停下了,别人就停不进来。扫视一番我发现,所有等待手术的人当中,我肯定最年轻,没有之一。不知等了多久,胡思乱想的我终于被推进手术室,第一时间我就发现室内开的是冷风,和我怕冷这一核心担忧迎面相撞。恰巧与我小学同学同名字的那位护士就在身边,于是我问,空调能关一下吗?姑娘应声按了一下墙边的空调开关,噪声停止。接着有位大夫手持一个夹子,边看单子边问我,是左肾还是右肾?我立刻回答,右肾,大夫点头。写到这里我想起发生在一代豪杰梁启超身上的真事,他在协和医院做手术,割错了肾。那年我在天津的梁启超纪念馆展板前听到讲解员饶有兴趣地解说的时候,仍然冷汗直冒,心想幸亏不是我。现在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否像切除阑尾时还侧了一下身,也没有闻到让韦尔伯·拉奇大夫异常沉迷的那种气味,只记得有个清脆的女声传过来:“开始吧!”随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在走廊里,仍然躺在带轮儿的手术车上,苏醒后才能出手术区,被推回病房。在回到亲友等待区的温馨场面里,我看到了一直焦急地盯着电子屏的妻子,她脸上显出淡淡的欣喜。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回到病房后,有个疑团留在我脑海里没有解开,就是手术当天及后来,被切下来的那个右肾,我一直没有看到。出院后四五天,妻子带我到北京中医药大学找她的导师王绵之先生开药。先生年岁已高,背微驼,言语不多,在他书桌的玻璃板下,居然有我两个儿子小时候的照片,让我内心颇感激动。号脉过程中随口聊起手术过程,左肾还是右肾、看没看到什么样子之类,我随口就说什么都没看到。王老目光如炬,不依不饶地盯着我说,切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也得盛在盘子里让你看看呀。我扫了一眼立在一边的妻子,她只说拿去化验了。多少年来,这事儿虽成我一块难以去除的心病,也只能偶尔想想。手术像所有准备已久的会议那样成功。
住院前我带了不少喜欢反复阅读的书籍、一台新科牌便携DVD机,打算好好住一段,没想到手术后第三天,医院就让出院。离开医院时又去见谢大夫,没想到他像已完全忘记了我,让我说出口的感激显得无效而空洞。我以一种生死相托的态度看待主刀者,而对方的漠然,让我幻灭。他冷静地说,术后无特效药,干扰素打也可,不打也行。我想,好在手术叫根治,切掉和扔掉便是根治,不必再操心了。干扰素对身体的干扰确实厉害,我打了一半只得放弃。没料到两个月后皮肤多处暴发红点,半年后长上白皮,先由头部,继而到背部、腿部,被确诊为牛皮癣,又名银屑病,发红、掉皮、出血为三大典型症状,屡治屡犯,缠绕迁延多年,至今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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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医院的关系不可谓不密切,除了母亲罹患重病多年,我从小也是医院的常客,数位亲人与医院有关。妻子十八岁进入医学院学习,硕士、博士一路读下来,如今看来,必会在北三环边上国医堂里坐诊到老。我最亲近的大姑大姑父一辈子在内蒙古杭锦后旗医院工作,大姑父是放射科的主任,大姑担任过妇产科的护士长。大表姐二表姐都是医生。二表姐退休前担任过中医院的副院长。1980年夏季我高考失利,无颜在失利的地方就读,便转往杭锦后旗一中,住在大姑家读高考补习班。大姑家不算十分富藏的医学书籍,仿佛为我打开了一只只奇异的魔盒,除了丰富我对肉体、性和生命的认知,还启蒙、熏陶、强化了我的某些偏执。有时趁家中无人,我会怀着罪恶的快感翻阅解剖学、外科学、放射学及个别不该我看的专业杂志,吮吸书页间的信息,接受隐秘气味的暗示,与来自某些图片和内容的吸引进行一番较量。医学书籍内容浩瀚,信息量巨大,我的时间不容长久沉浸,我更担心难以自拔、前程自毁,于是,翻阅频率和时长一再压缩,但即使隔三岔五,6Fp0eCWRZEG+54kdorGhQzAh5hEYLt1WYi35WmmLX3M=一些意外的奇异种子也难免被播下。
医院、医学及医生不断加入我家的故事,增添苦辣酸甜,斜出人生枝杈,令故事产生波折,影响进程。大姑父作为放射科大夫,最早发现我父亲热恋的对象病情严重,断定不适于结婚,更不能生育,无奈医学的宣判并未使两位年轻人理智,飞蛾扑火般的婚姻及两个孩子接连问世,致使我母亲在如今许多女性尚未嫁人的年龄溘然离世。不过,医学同样有判不准的时候。我爱人大学期间罹患肝炎,一度休学回到我经常出入的那座县医院治疗,大学毕业后也长时间肝功不正常,当我俩谈婚论嫁的时候,梁姓家族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都告诫我说,你母亲殷鉴不远,切切牢记。谁也没想到妻子真的太争气,与我结婚六年后,生育与学业两不误,为计划生育付出数次代价,肝功能完全正常不说,还为我这个梁门“承重孙”生下一对健康的双胞胎男孩。
医院能够见到的人主要是医生、护士、化验员、药剂师。每次上医院看病我都会细致观察医者的一言一行,回到家里讲给妻子,让她在诊所留意自己的情绪和言行,将心比心,以病人为重。小时候我分辨不出医生、护士、化验员的差别,因医生与护士的着装一致,不像后来,护士戴上了造型别致的帽子。但我知道药房的人最清闲自在,不把药拿错就是了。县医院里的不少医生和我父母都认识,药房有位发药的美妇人,黑黑的皮肤,因与母亲太熟悉太要好,经常把母亲名字中间那个字读错,但只要看到我,就马上纠正过来。我认识的大夫以内科的为主,除父母共同的同学还有母亲临终时守在身边的白桂兰大夫之外,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位叫仰焕珍,这位名字有女性味道的男大夫留着分头,外地口音,永远步履匆匆。作为中年人,他长得那么白白净净,实属少见。他也是我长大后骑自行车唯一能在路上碰到的医生。仰大夫以医术高超、为人和蔼闻名遐迩,尽管他女儿与我同班,我从没有打听过仰大夫的身世,除了知道他们一家不像大部分医生那样住医院家属院,而是住在离医院较远的小蓝桥以西的兵团果园附近,其他的知之甚少。在十二岁之前相当长一个阶段,我经常到医院为母亲取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拿着挂号单直接去找仰大夫,把妈妈写好的单子递给他,他从未让我等待。记忆最深的是有次在医院院子里,我手里医用托盘端着的胎盘滑到地上,仰大夫路过看到,从口袋里掏出个类似塑料袋的东西,弯腰把胎盘捡到盘子里,嘱咐我回到医院用水冲一下,此时我再次将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这双白皙精致的手,像我们女音乐老师的手那样,与他对我这样一个小孩子始终面带亲切平易之色相映成辉,深深沉在我记忆的深处。
医院对年幼的儿童绝对是噩梦,善医幼者,大恩大德。发热为小儿常见病,我的两个儿子半岁过后便接连受到发热侵扰,一个烧完另一个烧,令我们寝食难安、苦不堪言,我曾半夜骑自行车带孩子从劲松到同仁医院,排队,挂急诊,各种折腾,身心俱疲。而不论老大还是老二,只要闻到医院的气味,看着戴听诊器和白帽子的医生就号啕大哭,而且检查、抽血来一遍,最终也不过开些口服药和滴鼻子里的药拉倒,用药则热退,不用,高热便很快卷土重来,其中之苦,一言难尽。折腾几次,妻子想起学校的温病大家孔光一教授。有次三岁的老大发烧(一般都是老大先烧,过两天轮到老二),从幼儿园接回待了一天,胡乱吃了些药凑合到晚饭后,还是不退,这才决定带到孔老家。事先电话约好,傍晚到达离学校西门不远的一座楼房里。时值七八月份,天气炎热,敲门应声而入,我看到一位穿着二股筋背心和大裤衩的老者在门厅迎候,没想到这便是年近八十的孔老,人精瘦,谢顶,胡须未净,光脚趿拉着一双很旧的塑料拖鞋,从金属框眼镜上方投过来的目光,和蔼、亲切、平易。进入灯光昏暗的客厅,我们发现,四壁空空,什么值钱的家具、陈设都没有,微胖的师母短发花白,从低矮的小板凳上站起来,说了句我们听不懂的话,返至暗处,不再言语。孔老坐回桌旁,面带微笑,拉着孩子的手,察下舌头,看看喉咙,触触手腕,摸摸前额,用我们听不太懂的话说着什么,边逗孩子,边开方子,一张浅绿色处方单稀稀拉拉写了几味药,嘱抓三剂,最后是潇洒的签名。我们再三感谢,孔老一直送至门外。没想到抓药只花了十几块钱,把药熬好凉凉,头回吃汤药的老大百般不愿,一通恩威并举才从了。喝两三次烧就退了,烧退的同时,咳嗽、痰多、流鼻涕等症一并消失。自此,只要发热,老大主动喊着去找孔爷爷,药凉好端起来就喝。有年妻子在香港,儿子发烧我仍带孩子去孔老处,如是者三四次,每次吃不到三服,统统药到病除。如不带着孩子去,自己拿原来的方子去抓药,大多效果不佳。两个孩子至今对孔老念念不忘。我曾到门诊挂号找孔老诊治,孔老一如既往地话少,开的药少,十月下旬仍穿着半袖,与穿长袖的学生在一起,诊完之后口授一遍药方:半夏、茯苓、麦冬、甘草等等,都是些常见的、便宜的药,药开全了,再从头说出剂量,8克、6克、9克,很少超过12克的,药味少,用量小,价格便宜,效果却奇好。
孔老是江苏泰兴汪群乡孔丁村人,1927年生人,家境贫寒,15岁开始随泰兴地区名医孙瑞云学医,白天扫地打水,碾药配方,晚上休息之后则攻读师父布置的书目,如此伺诊苦读4年,1951年出师后赴泰兴县学习,后到乡医院工作,又被派到扬州专区学习中医,数年学成,为民治病,从不收费。1957年以优异成绩考入江苏中医药进修学校(南京中医药大学前身),1958年作为优秀中医药人才被选调到北京中医学院任教。孔老是出了名的淡泊名利、克勤克俭,评职称、分住房都谦让,从不宣传自己,在校内一套60平方米的旧房子里,一直住到2020年辞世。他首次接诊一定要看二十分钟以上,长年坚持免费改方,免费为生活困难的患者看病,在国医堂即使八十多岁高龄,都坐诊到晚上七八点钟,为不上厕所就不喝水,把全部精力都拿出来为患者服务,大医至诚,令人感佩良多。孔老的儿子小孔大夫是位推拿师,壮实精干,令人信赖。他先攥着躺平的患者的一双脚,对齐,像是在找问题,然后才上手揉,有时候让徒弟揉一会儿,自己再“掰”,有时全程自己完成,我们找他治疗的时候,他一直以低沉的嗓音给我们讲趣闻逸事,让诊治不那么枯燥乏味。
中医骨科技艺是孩童的一大福音。儿子小时候特别淘气,大概五六岁那年夏季的一天傍晚,老二因一件小事儿趴在地上耍赖,妻子抓住他的小胳膊用力一拉,没想到他居然号啕大哭,全身动不了,可能一只胳膊脱臼,虚张声势。当时家住方庄芳城园一区24层高的楼房,正值电梯维修,我急得要命,抱着他一路沿楼梯小跑而下,准备送医院。知道儿子自小害怕去医院,正不知如何是好,妻子想起一位女同事的先生是位中医骨科专家,于是打车直接奔东直门,来到中医研究院家属院一间狭窄的居所里。这位接近中年的骨科专家是山东人,嗓音低沉,口音较重,刚吃完晚饭,推开饭桌上没有来得及收拾的酱和葱,招呼儿子到他身边,问问这个,说说那个,拉拉胳膊,与儿子边玩耍边逗乐,就完成了肩关节脱臼复位,儿子丝毫未感觉到治疗的痛苦波折,甚至都没觉出是在治疗,治疗即已完成,看到此景,我脑海里不禁蹦出“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个句子。
民间医院靠口碑,大多发挥中医不检查、化验、开刀,甚至也不吃药,就能解决问题的优势。有一年我腰部出毛病,站不直、走不正,一朋友推荐我找刁文鲳老人。彼时刁老在崇文门附近的同仁堂医院出诊,个子不高,腰板儿笔直,北京口音,染过的头发一丝不乱,白大褂胸兜上很专业地别着三四支不同款式的笔,镇定自若感让人信赖。他让我先拍X光片,看片后命我上治疗床,先由壮硕的徒弟为我按揉半小时,再亲自上手,他的绝招是复位,患者侧身摆出一种姿势,他在徒弟帮助下使劲“掰”,从诊所易拉宝上的宣传和他本人的言谈中我得知,在他看来,人几乎所有的病均能从脊柱上找到根源,脊柱治理好了,不开刀、吃药即可恢复健康。刁老诊治一次五百,不能走医保,这限制了看诊量,近年诊所多次流动,先到石家庄,疫情后才又搬回北京四环外一写字楼里。这种民间医生靠口碑生存,苦苦支撑着自己的医疗技艺,不知刁老现在是否有传人,毕竟奔九十岁高龄去了,愿一切好。中医的针灸治疗始终被我视为畏途,就在于怕酸、疼、麻的感觉,少有领略,至今引为遗憾。
南丁格尔说过:“护士必须具有一颗同情心和一双愿意工作的手。”护士是我在医院里接受善意最多的一类人,她们的心和手,作为温情的最大来源,带来最持久的记忆。童年时期我除了常到医院取药、照X光、打针,还时常抽血以供化验,这同样是我最发怵的项目。县医院抽血的地方离化验室不远,挨着打针的处置室,人员单一,只有一位略带南方口音的小崔护士,从她和数个年轻白衣女性那里,我才稍有些明白了,执行医生开的单子上所列任务,直接对患者进行接触性处理和服务的,是护士,她们经过的专业培训,与大夫的不一样,她们不拿主意,处置和服务亦不得偏离医生的医嘱。我多年后才打听出来,崔护士叫崔香第,好奇怪的名字。她大概是无数个上海、江苏或浙江支边者的后代之一,小小年纪就从外地卫校毕业,第一时间被分配到县医院当护士。头次见到她是个北风呼啸的大冬天。为抽血化验,四年级放了寒假的我拿着化验单来到她这里,乖乖地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一个长条桌子式的木质柜台将我们隔开,挺直身板的她是有些俯视着看我的,她的眼睛很好看,凡美好的人都不会输在眼睛上,这是我的一个执念。当然,因为人好,对其眼睛上的缺陷有所忽略或加以美化也不是不可能。小崔美好的眼睛眯了一下,我知道,那是欢迎的微笑,我发现她双眼皮上方的眉毛细而弯曲,鼻子小巧,嘴巴俏皮地微微噘着,同样不难看,除了门牙有些大,其余接近完美。不到七八岁的年龄差距,使我们之间的沟通变得简单,她接过化验单才戴上口罩,不像别的护士一直戴着口罩,故意不想让我们小孩看她们的长相似的。她用一种不常见的好听声音念了我的名字,说你名字像个女孩子呀。我脸红了一下,发现她口音不像我们当地人,一种类似敬仰、喜爱和向往的感觉顿时冒头。凡外地人,凡口音与我们当地土话有区别的人,都会被我认为是大地方人,都会被我高看一眼。人们普遍认为势利心偏爱年岁大的人,我不这样看,我必须坦白,自己从小就羡慕穿得好、长得漂亮、口音好听的人,哪怕他们的家长符合这三个条件,自己不符合也没关系,如果这三个条件同时具备,那种行动果断、办事利落、说话简洁的,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则格外高大,我愿意与之接近,暗自幻想有朝一日他们能看上我,将我从这个风沙大、土话口音难听的地方带走,离得越远越好。
话说小崔护士已从一个铝盒里拿出注射器,安好了针头,命我把左胳膊露出来。时值冬季,我想偷个懒,不动棉袄扣子,只脱左边袖子,没想到根本办不到,还是得解扣子。她静静地看着我,不吭一声,倒使我越发紧张,当我红着脸把裸露的左臂放在柜台上后,她从另一端伸过手,轻轻按压我胳膊上的血管,一下一下又一下,手指皮肤柔软、灵巧、温暖,指甲光滑发亮,整个手就像她的面容一样牛奶般细腻,光晕让我走神,这被崔护士发现了,连忙说,不要紧啊,很快。口罩上端的状态亲切而易于接近,她的善意、大方、机灵和活泼加起来就是极易让我倾倒的磁力,使我发窘,难以摆脱,盼着快点结束,又希望多坐一会儿。正胡思乱想,她已将针头拔出,用不锈钢器具夹一小棉球压在刚抽完血的地方,贴一小段胶布在上面,嘱我按压几分钟再离开。我想赖着多坐一会儿,无奈很快进来一位头缠纱布绷带的汉子,我只得到门外白色长椅上坐下。我按着那个带胶布的棉球,怕它飞走似的保护着它,渴望崔护士抽时间帮我揭开胳膊上的棉球再察看一下。这显然绝无可能,又干耗了一会儿,我把胳膊套进棉服,离开了医院。上中学后身体状况好转,我不再去医院,偶尔在街上见到小崔,发现她脸上表情茫然,不穿白大褂后显得格外消瘦。
医院这个人间由医者与患者共同构成。医者各有千秋,患者五色杂陈。有的患者庸人自扰,疑心重重,本来什么事儿都没有,却将病情说得很严重,反复做各种检查,求医生下猛药。2023年春夏之际我到某省采访,一位本需见面的老劳模不在家,问他妻子,老太太说,老公又去看病了,问得了什么病,她说是男人的“妇科病”,憋不住、尿不出,疑神疑鬼,三天两头朝她要钱,跑医院,四面八方打探消息,不知从哪儿搞到各种野药,买回来也不踏实吃,未过两天,又买回一堆,地里的庄稼一点不操心,成天忙着求医问药,快把人折腾死了。女性在陌生者面前的这种真实,常使我心生敬意。我回来把这个奇遇告诉妻子,妻子说,有的患者与这个老劳模恰恰相反,大大咧咧,把疾病过于不当回事,懒得去医院看病,好不容易挂了号,又对自己的病轻描淡写,说就是想调理一下体质而已,其实有很多检查项目显示不正常,已患多种疾病。妻子每周出三个半天的门诊,回来后常与我分享患者的主诉,说男患者愿畅谈职场、政治和国际局势,话题范围有限,且多加粉饰,女患者则真实得多,家长里短、单位内外,无所不谈,连房事方式等都不避讳,聊得让诊室里抄方的小女生们红了脸。当然,也有的患者什么都问不出来,有的患者胡搅蛮缠,坐着不愿走,让人为难。美国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教授米歇尔·D·费尔德曼在其主编的教材《行为医学:临床指南》中指出,让医生头疼的“困难患者”分为“愤怒的患者”“沉默的患者”“苛求的患者”“‘是的,但是——’型患者”等几类,医者须认真倾听,以“欣赏式询问”交流方有效果,一旦达成共担契约,诊疗进展便会顺利。
疾病是考验人的一个利器,进与不进医院、愿不愿知道真相、能不能被告知实情等,都是对人生设立的难题。尤其是癌症患者,大限将至,脆弱、敏感、内心复杂,要不要一切据实以告?我在医院最不想听到的一个问句是:“你是患者本人吗?”我认为,真话杀伤力最大。日本音乐家坂本龙一不幸是个多种癌症患者,他在其《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一书里,抱怨美国数一数二的医院竟没有发现他癌细胞转移,“抑或是出于其他原因没有告诉我这个事实,这些都让我对纽约这家癌症治疗中心产生了疑虑”。但当日本医院的医生告诉他,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只剩半年的生命了,即使化疗,五年生存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时候,他则对日本医生不满,书中写道:“他的直截了当让我很生气。用断定的语气告诉我如此悲观的事实,像是夺走了我所有的希望。我感受到备受打击,陷入消沉。尽管他是一位名医,但可能并不适合我。”对所有癌症患者,真话只要是悲观的,统统残酷无情。
在绝症面前,人可以变得无比坚强,使出浑身解数对待,以求多活些时日。我作为一个曾经的癌症患者,诊断结果出来后的镇定,超出了我平时对许多事情的态度,但掩盖不了我的脆弱。彼时我不上网,拒看医书,更不愿听大夫陈述,就是想自我安慰,自欺欺人。在我早年印象里,父亲只去过两次医院,一次是拔牙,我智齿的毛病定当遗传自他;还有一次是外伤,他在安装炉子上的烟筒时,鼻梁被锐利的铁皮刺伤,缝了四五针,留下终生印记。他自恃身体好,一辈子抽烟酗酒生活不规律,万没想到会被重病找上门。恶病与大意不无关系,许多人看上去病病恹恹的,却长命,平时壮实的硬汉子,说倒下就倒下了。1998年内蒙古的冬天特别寒冷,有次父亲与旧友欢宴,坐在酒桌旁没喝两杯就溜到了桌子下面。至医院一查,肺癌晚期。父亲到北京后住进东肿瘤医院,我们托人找到胸外科手术高手潘大夫。我按自己一贯的套路,给大夫送了些文学杂志和当红书籍。当这些物品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那一刻,父亲眼里的光亮彻底熄灭,但依然坚持按医嘱放疗和化疗,说知道治不了,哪怕多活一两年也好。绝症患者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是让自己出院,父亲也不得不接受。当时固然临近春节,真正原因是治疗办法已山穷水尽。我将父亲接回家,一遇好天气妹妹就陪他逛商场。我忙上班,接送和照看孩子,只陪他在方庄芳城园一家条件尚可的理发馆理过一次发。那天外面风大,阳光尚好。理发馆窗明几净,暖气充足,唯一的卷发中年女理发师面部表情严肃,技术娴熟老到,一通笃定麻利的洗剪吹后便撤掉了父亲身上的白色围布。父亲出来后直抱怨时间太短,说,草草划拉几下,就算完了?哪如临河的理发馆啊!对他这样一个退休老人来讲,时间有的是,可能也没注意到,理发馆的长凳上还坐着一位等待理发的老者。不几日,由妹妹陪着,父亲回到自己家中,他与医院的缘分,就此永远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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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梁鸿鹰,1962年6月生于内蒙古。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理论批评委员会副主任。文艺报社原总编辑。出版评论集《在场与审思》、散文集《岁月的颗粒》、诗集《对天真的结局严阵以待》、小说集《散装时间》及译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