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尘一路歌
2024-08-02甄恒房
打开高德地图,起点输入我的家乡河北省邢台市平乡县甄营村,选择最近的路线,终点输入邯郸市武安康二城煤矿,手机上几厘米的长度,现实中一共104公里。不算远的距离,却像一条神奇的纽带连接上了不同时空的我家的祖孙三代人,也见证了中国几十年的世事变迁。
“三套车”
爷爷生于1929年,拥有初中学历的他,在解放初期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里,妥妥的是一个知识分子。20世纪50年代初,爷爷在县里税务部门工作,三年困难时期,因为家庭负担重,家里劳动力少,工分不够,无奈辞去公职回乡务农。劳作之余,爷爷还担任了生产队里的会计。
每年的初冬,万物萧索,农人们都闲了下来,爷爷却更忙碌了。他受村里指派,要带队到二百里之外的康二城煤矿拉煤,回来后分给乡亲们烧土炕取暖,温暖那每一个遥远的冬天。出行总是尽量选在晴朗的日子里,天刚蒙蒙亮,爷爷和他的伙伴们就上路了,每次都能去两三辆马车。喂得饱饱的两头骡子,驾上宽大的有着胶皮轱辘的马车,带上干粮和一包草料,爷爷围着被子,挥舞着皮鞭坐在车上,一行人劈开寒气,经平乡县,斜穿过鸡泽县,横穿永年县,一路向西。
天渐渐亮起来,朝阳驱走寒气,薄雾散去,荒野辽阔,爷爷心情好起来,总会吼上他仅会的半首《三套车》:“看三套车飞奔向前方,在寒冬伏尔加河岸上,赶车人低垂着他的头,忧愁地轻声歌唱……”用的是俄语。爷爷去世时我年纪尚幼,这些故事不记得他有没有给我讲过。根据后来父亲的描述,我推算出,空车出行的马车,走起来大概每小时十公里,抽一鞭子小跑起来,能到二十公里时速,平均速度在十五公里左右——因为爷爷早上六点出发,下午一两点钟能到康二城煤矿装车,装完车休息一下,大概三点钟往回赶。路遥知马力,大约三千斤的煤炭装上车,两头骡子没有来时的欢快轻盈了。初冬天黑得早,爷爷一行人在返程的路上走二十公里左右,天就黑了。这时候一般就走到了永年县大油村附近,先前是借宿到老乡家,20世纪70年代后,大油村、小油村的路边就有了马车店。爷爷他们每次都在这里打尖,次日一早,喂好牲口,急急往回赶,天黑前能够赶到家里。每年初冬,这样的出行爷爷总要带队三五次。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即使准备得再充分,出行也免不了赶上大风雨雪和人困马乏的时候,少不得摸爬滚打,也离不开路上好心人的帮助。这段路,爷爷从20世纪60年代末一直走到了80年代初,沿途结交朋友无数。
“我们走在大路上”
70年代中期,已经成年的父亲,加入了每年初冬爷爷带队的远行。当然,多数时候,他是乘坐爷爷的马车,帮着车队照料牲口和装车卸车,偶尔才有机会临时替换一下同行的长辈,过一把“驾车瘾”。1978年的初冬,父亲又一次跟随爷爷去矿上拉煤,正逢爷爷的老朋友,在矿上工作的郗爷爷购置了一辆新自行车。在那个年代,凭票供应的自行车,其稀有程度堪比如今的宝马奥迪,父亲见了自然是爱不释手,但新车郗爷爷是不可能出手的。郗爷爷家里原本有一辆半旧的自行车,父亲一番软磨硬泡,再加上爷爷“下次来多带平乡特产”的承诺和令人心动的价格,终于打动了郗爷爷,郗爷爷将旧自行车卖给了父亲。父亲欣喜若狂,拒绝了爷爷将自行车绑到马车上拉回去的建议,当即决定骑回去。在大油村马车店住了一宿后,父亲迫不及待地骑上自行车,踏上了归家的路程。我无法体会当时父亲的兴奋与愉悦,其开心程度大约跟如今的年轻人初次拥有一辆小汽车一样吧。“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共产党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远方,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遇上宽阔的公路或平坦的土路,父亲会高唱着革命歌曲,撒欢儿一样地飞驰一阵子,遇到颠簸坑洼的小路,父亲就会小心翼翼地推车过去,甚至将自行车扛到肩膀上。即便这样,从永年大油村到平乡甄营村的86公里的路程,血气方刚的父亲,只用了五个多小时就赶回了家。回家后的几个月里,父亲对自行车进行了多次的装潢和美化,大梁和车架子缠上绿胶带,车后座绑上红绸子,生锈的辐条细细打磨了涂上银粉,更换了新铃铛和新鞍座,旧自行车焕然一新,恢复了生机和活力。
1979年,父亲相亲时,这辆自行车成了家里最拿得出手的“大件儿”,晃花了外公的眼晴。1980年初,母亲被迎娶进门。
我小时候学骑自行车,用的就是这辆。
通天大道宽又阔
我2005年大学毕业后求职,阴差阳错,命运神奇地把我安排在永年县大油村村南的海军四七二三厂工作。马车店早已没有了,祖辈父辈当年走过的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土路,早已修成了宽阔的马路。
工作后不久,父亲和母亲来单位看我。因为母亲晕车厉害,天也暖和,父亲便没有搭乘公交车,而是驾上他心爱的宝马——“雅马哈天剑”摩托车,驮着母亲,轻车熟路,从家里来到单位,整整用了三小时。
回家的路,全程都变成了水泥马路,但我回一趟家仍是颇费周折——先从单位坐班车到永年县城,从县城搭车坐到邢台市,从邢台汽车站坐到平乡县城,到县城后父亲再骑摩托车来接。短短的不到一百公里的路,有时竟需五小时才能到家。我结婚有了孩子后,一出门就得带上奶粉奶瓶纸尿片,上车下车再等车,回老家更让我视若畏途。
2011 年,我们有了一点儿积蓄,便买了一辆家用小轿车。从此,回家的路就成了一种享受。走20公里国道上京港澳高速,26公里后转东吕高速,37公里后在平乡常河镇出口下高速,15 公里省道开回家,高速公路虽然绕了一点儿远路,但一个半小时足够到家了。回家的路上,我喜欢打开音响,听那首欢快激昂的歌《通天大道宽又阔》“去你个山更险来水更恶,难也遇过,苦也吃过,走出个通天大道宽又阔——”速度快了,感觉上的距离便近了,回家就在须臾间,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乡愁,便淡如云烟了。
最近看新闻,未来两年,我老家村边将会修一条定州到魏县的高速公路,到那时,我回老家的路途将会更顺畅。人生如琴,岁月当歌。同一条离家回家的路是琴弓,几十年的时空交错是琴弦,演奏出一曲曲风格迥异的优美旋律。赶着马车的爷爷,骑着自行车和摩托车的爸爸以及开着小汽车的我,三代人的生活映射着数十年的变迁,见证着驶上快车道的中国,一路风尘一路歌。
(作者单位:解放军第4723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