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圣殿”:论优生学视域下“残疾身体” 的压抑与突围
2024-07-31伍江月
【摘要】《圣殿》中主人公金鱼眼“性无能”的残疾身体承载着“种族混杂”的罪恶因子,他为反抗“性无能”而强奸白人女性谭波儿,表现了对白人至上的身体政治的打破。这一罪恶在“怪诞婴儿”身上延续,婴儿被赋予了“坏血”继承者身份,而福克纳借用优生学逻辑,以婴儿的虚弱暗示了南方罪恶将随之消弭的决心。进而,金鱼眼以暴力确立自身存在,用残疾身体达成对主流优生话语的反抗,谭波儿亦通过“性堕落”反叛优生话语体系对女性的性监管,用残破的灵与肉完成了与“坏血”罪恶者同谋的反攻,由此揭示了《圣殿》文本中隐含的积极面向。
【关键词】优生学;威廉·福克纳;《圣殿》;残疾身体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8-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8.005
“优生学”(eugenics)一词是由英国学者弗朗西斯·高尔顿(Francis Galton)于1883年出版的《人类才能及其发展的研究》中首次提出。1904年在伦敦大学经济政治学院召开的英国社会学会议上,高尔顿明确给出了“优生学”的定义,指出“优生学是研究影响到改良某个人种(race)的先天性状的所有方法,以及使人种的先天性状发展到最高水平的学问。” ①在此背景下,优生学运动在美国逐步兴起,并于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步入高潮。②这一时期美国优生学运动的重心,不再是该学科创始时高尔顿所强调的“鼓励优生”,而是转向了“防止劣生”,可想而知,这一性质必然伴随着美国优生学界对种族、性别、残疾等话语的强力干预。
在优生学话语体系之下,黑人群体被视为“坏血”者,黑白种族混杂者被冠之以“基因污染”的生物学罪名。鉴于该运动对所谓基因纯洁性的血统维护,它也包含了对优生生育主体的性管控以及对所谓“基因缺陷”女性的生育禁令。美国现代优生学运动的目的,在于按照优生话语所定义的上述优劣标准,预测和消除“有缺陷”的婴儿,致力于在基因上消灭“劣等人群”。由此,我们可以从这场政治意味浓厚的运动中提炼出几条关键信息,作为人们对所谓“优生学逻辑”的基本认知:一是人类基因本身存在优劣之分,而某些特定类别的人群天生注定是“坏血者”,并且会遗传给下一代;二是“坏血”基因终将在各种措施下得以消泯。
在优生学运动愈演愈烈的社会语境下,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一些美国现代文学作品中也不乏优生学观念运作的痕迹。威廉·福克纳作为这一时期活跃于美国文坛的重要作家,其笔下的种族混杂、乱伦、性堕落、残疾等话语交织,与优生学关注的诸多命题存在着不言而喻的勾连。学者张玉婷已然对这一关联做了文献梳理,并从文本内证角度分析了《沙多里斯》中透露出的福克纳对优生学话语的态度,指出作者“对于优生/劣生的遗传本质论思想大体上抱有怀疑甚至讽刺的态度” ③。但她的重点仍然放在文本对优生学意识的体现和运用,对于福克纳的写作实践对于优生学逻辑的“反讽性表述”的论证尚不充分,未能由这种反讽的写作姿态的论证进一步反观到《圣殿》文本里内含的积极话语。
综上,本文将从残疾研究角度切入,试图对《圣殿》文本的优生学话语做出进一步阐释,聚焦“残疾身体”在优生学语境下的压抑与突围,探究福克纳本人在叙述中呈现的反讽姿态,并以此再反观文本的总体基调,得出福克纳正是利用这种反讽话语,以暴力的终结、怪诞婴儿的“奄奄一息”等消极叙述,达成对南方社会必然走向新生、人类终将蓬勃发展的积极指向。
一、被烙印的身体:“劣生”话语下的个体残疾
“残疾”作为一种身体属性,具备显著的个体性,即同属于“残疾”类别下的不同个体,其实际的残疾经验是截然不同的。然而,正如加兰·汤姆森在《非凡的身体》中指出,“残疾的概念统一了一个高度显著的、异质性的群体,其唯一的共性被认为是不正常的。” ④进而,个体差异被统一的残疾身份所覆盖,其身份属性被固化为不可磨灭的创伤烙印,使得边缘性身份的突围成为难题。而福克纳在他的思想及言论中,将个性上升到了人类精神生存的层面,并在1957年发表的《致〈纽约时报〉编辑》中高呼“自由的、有个性的人不仅必须活下去,而且一定能够活下去” ⑤。因此,要认知他笔下的残疾人物,也必须将其作为完整的差异性个体,发掘其特有的身份困境。
金鱼眼是《圣殿》中极具寓言性的残疾个体,是美国“禁酒令”背景下的某一私酒贩卖团伙的代表,也是优生学话语体系下“劣生”基因的典型。他的外祖母就是个疯子,而他的残疾与种族身份也使其被归属于“坏血”之列。从外貌形态上看,他“脸上有一种古怪的、没有血色的颜色……他的皮肤白里透青,带着死灰色” ⑥,在外表上是白人模样。然而,他有着“橡胶”似的眼睛,这似乎在暗示他身上承载的黑人历史伤痛。由此可知,金鱼眼的肤色其实是观念性的,代表着种族身份的文化建构性。游移在两种确定的身份话语之外,他自身变得难以定义,“他想自己像白人那样尊严死去,却代表‘黑人’之死。” ⑦米切尔和斯奈德在《叙事假肢》中提出,文学作品中的残疾大多只是作为确立差异的工具,“在一个叙事故事中,残疾确立了一个个体角色的独特性,并很快作为一个纯粹的生物学事实被抛在后面。” ⑧然而,金鱼眼的残疾书写似乎打破了这一模式,其残疾经验是流动的,甚至在末尾,作者还补充了金鱼眼的成长历程,呈现出其个人创伤流变的完整始末。作为“劣生”基因链条的一环,金鱼眼处于优生学话语中的低位,然而,文中金鱼眼又通过性暴力与枪杀确立着自身的存在,呈现出畸形身体的狂欢。
二、“怪诞婴儿”:充满疑点的“坏血”继承者
前文已论述了金鱼眼的残疾身体是如何印证了优生学话语对“劣生”基因承载者的压抑与排异,进而,他的创伤反应在书中另一人物身上得到了互文性的延续,即金鱼眼与谭波儿的畸形的性结合虽然并未诞生事实意义上的后代,但他们的诸多特征却在文中另一个“怪诞婴儿”身上得到了互文般的重现。
首先是金鱼眼。辛西亚在文章中论证了妓女鲁碧的虚弱婴儿与金鱼眼在形象上的延续⑨,认为鲁碧抱着孩子,他“消瘦的小脸上由于微微出汗而显得油光光的,瘦削的青筋毕露的头颅上,湿漉漉的头发像一圈阴影” ⑩,对应着金鱼眼的死亡情景,即他在绞刑架上,“人们安好绳子,把它拉来套在金鱼眼抹了头油而油光锃亮的脑袋上” ⑪,而他“把脖子短促地向前甩” ⑫,则对应着婴儿“时不时微弱地抽搐一下,一面呜咽着” ⑬。由此,成人之恶在无辜的婴孩身上得到了象征性的联结与延续。
与之类似,谭波儿作为被污染的儿童,与婴孩形象多处呼应,证实了罪恶的蔓延。她被描述为“洋娃娃般”的女人,任人摆布,与那位几乎没有反应的婴孩如出一辙。书中几处写谭波儿抱着孩子诱哄,似乎也暗示着一种象征意味上的“坏血”传递。她被称作“长着洋娃娃脸的荡妇” ⑭,文中还多次提到她玩具般的神态,“她的脑袋最大限度地向后转”“就像用硬纸板做的复活节装糖果的玩具那样” ⑮,与之对应,鲁碧的怪诞婴儿大多时候都“仿佛服过药似的纹丝不动地躺着” ⑯,被动接受外界的变化。
由上,我们再来考察“怪诞婴儿”的身体所承载的丰富意涵,其与金鱼眼、谭波儿之间的形象对应,彰显了优生学话语下的“坏血”基因在他身上得到了象征义层面的延续。而金鱼眼对“怪诞婴儿”的基因污染,本身就隐含了福克纳对优生学逻辑的暗讽。没有血缘承继却依然成为了金鱼眼与谭波儿的“坏血”继承人,这一可疑的叙述让我们联想到了优生学运动的内在逻辑:“坏血”基因会被遗传,以及“坏血”继承人终将消亡。进而,福克纳却又借用了这一虚伪的优生逻辑,去达成自己的叙述目的,表明即便优生学话语真的成立,那么,象征南方罪恶之承载者的“怪诞婴儿”的虚弱身体,也只会意味着其罪恶因子的消亡,而非指向南方的沦落。
三、残疾身体的反抗:“圣殿”的新生
无论是金鱼眼、谭波儿,还是二者的“坏血”继承者,这些“被压抑的身体”在主流优生话语至上的语境里始终实施着积极的突围与反抗。从这个视角看,这一文本所营造的不仅是充斥着罪恶梦魇的恶托邦,而是隐含着南方社会走向新生、人类也将蓬勃发展的积极愿景。
首先,金鱼眼拒绝配合种族歧视、主流优生话语等对他的消声,采取“化受害为施害”的策略,以暴力犯罪驳斥着主流话语对其弱势无能的先定性认知。置于优生学视域来看,他的行为无疑是对优生学为白人女性实施基因保护的挑战,也是对优生话语下“坏血”者被压抑、排斥、惩戒等创伤体验的复仇与反击。
其次,谭波儿的“性堕落”行为也暗示了一种强烈的反优生的叛逆姿态,构成了文本中的突围力量。在遭受金鱼眼性侵时,她将自己置换为“男孩”“头发花白的老师”“长着长长的白胡子” ⑰的老头等等,在解离中赋予自身以权威地位,进而将自己置于想象中的主导位置。而此后,她陷入性堕落的漩涡,又为这一自我赋权行为提供了某种持续性。她的堕落姿态无疑是对南方淑女的清教规约的反叛,是对优生学家对女性实施性管控的公开挑战。
在《叙事假肢》中,大卫·米切尔和莎伦·斯奈德指出:“残疾的身体代表着文学投资的一个强有力的象征性场所” ⑱,而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残疾,也“成为挑战‘正常’或‘整个’身体的文化理想的强大力量” ⑲。加兰在《非凡的身体》中则指出:“在特定的代表地点,残疾人人物在不同程度上是对文化现状的挑战,引入了有可能重建社会秩序的问题和观点。” ⑳这些都揭示了差异化的身体中蕴含着巨大的打破传统、反对权威规训的积极力量。
福克纳本人在现代文库版的《圣殿》序言中称,自己写这部作品纯粹是出于财务所需㉑。然而,如人所论,福克纳贬斥该作品的心理动机,是源于其创作生命中从未停息的内心冲突,即他的“维多利亚自我”与“现代主义自我”的斗争。㉒因此,他欲盖弥彰的“现代主义自我”,反而能更加启发我们去从现代主义身体观的角度审视其作品中的残疾身体,发掘其身体狂欢背后暗含的对现存秩序的挑战、对主流优生话语压迫的强力反击。
四、结语
福克纳的《圣殿》以“残疾身体”的暴力反抗,呈现出个体的突围对现存秩序造成的越轨与反叛,同时,还以反讽的方式借用“优生学逻辑”本身,通过坏血继承者“怪诞婴儿”的奄奄一息,来传达南方罪恶消弭、人类走向新生的积极话语。从这一视域来考察《圣殿》文本,可见福克纳作为人道主义者的一贯信仰与坚持,及其对人类社会的蓬勃发展葆有希望的美好愿景。
注释:
①张咸宁:《优生学的起源及在欧美的发展史》,《中国优生与遗传杂志》2022年第7期,第1095页。
②侯波:《20世纪上半叶美国优生运动的历史轨迹》,《医学与哲学(A)》2014年第7期,第88页。
③张玉婷:《退化与生物——进化论、优生学对福克纳作品的影响研究》,北京外国语大学2023年博士论文,第183页。
④Rosemarie Garland-Thomson,Extraordinary Bodies:Figuring Physical Disability in American Culture and Literatur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7:24.
⑤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福克纳书信》,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77-78页。
⑥威廉·福克纳著,陶洁译:《圣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3页。
⑦鲍忠明、吴剑锋:《挥动玉米锥的凸眼——福克纳〈圣殿〉小说异类人物“黑白人”之陌生化解读》,《外国语文》2010年第1期,第43页。
⑧David T.Mitchell and Sharon L.Snyder,Narrative Prosthesis: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1:55.
⑨Cynthia Barounis,“Revolting Men:Queerness,
Disability,and the Remaking of American Manhood”,
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Chicago,2012:118-119.
⑩威廉·福克纳著,陶洁译:《圣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06页。
⑪威廉·福克纳著,陶洁译:《圣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00页。
⑫威廉·福克纳著,陶洁译:《圣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00页。
⑬威廉·福克纳著,陶洁译:《圣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16页。
⑭威廉·福克纳著,陶洁译:《圣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55页。
⑮威廉·福克纳著,陶洁译:《圣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64页。
⑯威廉·福克纳著,陶洁译:《圣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06页。
⑰威廉·福克纳著,陶洁译:《圣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05-207页。
⑱David T.Mitchell and Sharon L.Snyder,Narrative Prosthesis: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2001:49.
⑲David T.Mitchell and Sharon L.Snyder,Narrative Prosthesis: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2001:50.
⑳Rosemarie Garland-Thomson,Extraordinary Bodies:Figuring Physical Disability in American Culture and Literature,1997:38.
㉑李文俊:《福克纳传》,现代出版社2017年版,第130页。
㉒丹尼尔·J·辛格著,王东兴译:《威廉·福克纳:成为一个现代主义者》,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251-252页。
参考文献:
[1]鲍忠明,吴剑锋.挥动玉米锥的凸眼——福克纳《圣殿》小说异类人物“黑白人”之陌生化解读[J].外国语文,2010,(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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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文俊.福克纳传[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7:130.
[8]威廉·福克纳.圣殿[M].陶洁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
[9]Rosemarie Garland-Thomson,Extraordinary Bodies:Figuring Physical Disability in American Culture and Literatur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7:38.
[10]David T.Mitchell and Sharon L.Snyder,Narrative Prosthesis: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1:49-50.
[11]Cynthia Barounis,“Revolting Men:Queerness,
Disability,and the Remaking of American Manhood”,
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Chicago,2012:118-119.
作者简介:
伍江月,女,汉族,江西宜春人,上海交通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