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菲的诗
2024-07-31薛菲
大寒
雪会停留一阵子
风冰凉刺骨,在山中吹来吹去
极寒时节,古乌孙人在较为温暖的冬牧场
继续生活,却把影子留在山中
山中,只有静极时
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一小部分时间
不再完整,但整座山是完整的
古代的时间也会重现
牛马体毛结冰,像微型,移动的山
充满岑寂,热腾腾的气息是在跋涉之后
冰雪是名词,走遍乌孙山
风反而停下来,白色的线条停下来
不可触碰,充满冷静的电压
等待
在午后,雪花飘落库尔德宁
冬牧场,草原的呼吸冷冽,洁白
毡房前很快絮满落雪
等待牧群的母亲,头巾上落满雪
而羊群正往回走
宽宽的背蠕动着白色标记
雪堆积着大寒这个日子
毡房内,包尔萨克有下雪才能散发的味道
奶茶已煮好,松木火很旺
很多年以来,我想过的日子就是如此
在雪中等你,骑马赶羊归来
雪花落在头发上融化为水珠
雪花翻山越岭,在大寒这一天延续着
冬牧场上欣喜的等待
东篱
我在想古人写诗
或者不写诗,眼中情境是否不同
他们,是不是会和我一样在诗中
维持一种脆弱却隽永的审美
而我还有很多路要走
走到东篱的黄昏
端酒,是千年前古旧的液体
我是要一饮而尽,或返身
回到一首落满尘埃的诗中
生活也如此时,晨昏,晴雨
被时间分割
黄花是一种很瘦的花
被风吹落,诗人觉得最瘦的是她
这时审美成立
而她饮剩的残酒,今天我们还在喝
雪昼
现在只有白雪一片挨着一片晒太阳
现在,一个人加入遍地雪花
现在,你有虚荣,那是亲近极地的虚荣
现在,你有恐惧,那是看见渺小的恐惧
无论如何,阳光普照,黑暗的脚步声渐远
惘然与时间,消失在阿拉伯地毯上
现在,我在雪光中抬起脚步
然后深陷
雪中游泳
远山静默,雪岭云杉压低枝叶
雪中飞翔
在我之前,很多雪花早已高飞如消隐
阿克塔斯的黄昏
阿克塔斯的黄昏
从光芒熊熊燃烧处开始
而雪松林背阴之地
永远冷寂的一块雪
遥遥听着别的雪,在光芒中尖叫不已
火浴,大片晚霞是夕阳的艾德莱斯
美给群峰如玉的山头
当牧人骑马走上柏油公路
他的家遥不可及
他的路哒哒马蹄声响起
想象自己是骑马的哈萨克人
当星光照亮+UFgxRQZo9cIxSGgYFd0Qg==归途
我走进一颗星星
离阿克塔斯最近
往下看,黄昏依旧是一条大河
汇聚流动中的光芒
如此寂静,它将阿克塔斯带向何方
琼库什台暮色
光芒远去,剩下一顶毡房
牧人归拢牧群
之后喝茶,全家吃一顿寂静的晚餐
漫山星子在阴影之中
一双手在看不见的地方
不停戳破窗户纸,漏洒神圣之光
声音砰。砰。砰。
我是那个,在夏天上路
从未歇脚的人
此时真想停留
草原“在晚上一片一片地切除大太阳——”
消逝如此锋利,落在我心里的夕阳
还在燃烧沉默
我在火焰之中感到夜风清凉
我心如止水
牧羊犬不断吠叫
星空像一滩烟火
动物语言
我目睹泥泞、寒冷、厚雪深埋
——这些独自支撑伊犁河谷冬季的词语
刺目,让我冰凉
牛屁股上挂的雪水,羊群在冰块中寻觅草根
大雪来临,伊犁马高大身躯
在山坡上,矮小窝棚中踱步
这些一经转身就会忘记
人生的偶遇,生活的艰难处
溢出地域,让我想起儿时高原寒冷
我打开牛圈门,喂草
牛神情悠然,转过脸
看见投入槽中的干草
在簌簌而落的草屑中专心咀嚼
阿妈总说牛会抵小孩,有时也踢
我的亲近于是,只能止于喂食草料
最初我并不懂得动物是否有语言
我想现在有点懂了
托乎拉苏草原
落日安详
盛夏,日落之后,从高山草原上看
天山支脉尽显
仿佛海底山脊
延伸向海底,时间涌动海的声音
几声鸟鸣,搅动寂静
沉船一般栖息在海底
也是类似的鸟鸣
羊道,牧羊人身形巍然,虽然海水的阻力
让他像水草左右摇摆
羊群,则如远古沉船的珍宝静止不动
在远离海洋的西域
我感到周身蔚蓝,一个白昼的蒸腾
即将离开托乎拉苏,咸涩渐渐退去
清凉从那个夏天
从托乎拉苏草原开始,将时间的安详浸润
赛里木湖的傍晚
环湖公路始于落日
暮春时节,有金露梅在蓝光中摇曳
现在是别的细小野花
页面进入西海草原,黑松林,民宿,鲑鱼小吃店
湖水不受这些影响
天空奇妙,乍阴乍晴所以湖水
一会儿深蓝一会儿银白
黑沉沉如同深渊,也是一种极致之美
环湖公路与初始时衔接
博尔塔拉和伊犁饮用相似的夜风
分离是星光滑入不同方向的湖水
星光分别落在我左右的衣领,像西海草原
那首低沉而充满道别的歌曲
乌孙古道驿站
抵达一本书的结尾,读过《哈扎尔辞典》
一直想做一位江湖郎中
游街,看病,学习各种语言
听无聊而奇葩的故事
而我最想做的还是古牧道的
牧人在乌孙古道行走
用零零碎碎,却荡气回肠的史诗故事
打发旅途的艰险和枯燥
当我夜宿天堂湖
族人们烧火煮茶,我就着湖光阅读
结尾残缺,半湿的松木柴浓烟滚滚
我想经过这一场春雨后的寒凉我们
就会进入夏牧场,喀拉峻
我想,以牧人的步伐走路
星辰漏下的光中,孜孜阅读不为什么
恰西
云山雾罩,不被雪埋没的雪岭云杉
忍受着季节中的创伤和治愈
伤口呈现,大片银白色
治愈来自,沁出林梢的墨绿
一行脚印,来自牧群和牧马人
几缕声音,是千山万壑
豢养风的马匹
这些看不见的马,终日奔逐
不息,让冬日处于寒冷和热烈
无休止的角力和竞争中
一座木屋,气定神闲
覆满白雪,但核心保持温暖
炉火熊熊,松木散发浓烈香气
读诗,读一首诗中的肆虐
被火焰吞噬,而灰烬尚未呈现
我还可以握住书脊,看着文字
从两旁滑入夹缝
雪崩发生在瞬间
我从白色呼啸声中握住清醒
窗外,一场雪正在飘落
没有人,也恰好没有风
恰西的休眠期,白天漫长让人困倦。
坎苏沟
一遍遍,流水记忆石块
静止中,石头们
截流,同样流淌中的夏牧场之绿
流水,千百年流淌同样音韵
而为何,石头总是不能
立刻答应,也无法对明亮呼唤
产生厌倦。目送雪白浪花在不认识的石头
背上冲击,离去,告别之音传来
石头,和哈萨克毡房
一样被生活停伫在明丽的夏牧场
流水练习记忆的音律
石头在封闭之中
也知道夏日到来,百花盛开
像四面打开的窗户
可以看见不同方向的花香
和炊烟,和云朵见面、问候,互嗅对方
就像马、牛、羊,三种动物
忽然聚在一起,嗅闻对方
被坎苏沟珍存着的,年深日久的气息
石头静止,也会为其中某种气息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