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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树结儒果(随笔)

2024-07-31谢宗玉

作品 2024年8期

若是蹲下来,用手机将黉门池的盛荷取一半的景,把上边留给岳麓书院南侧那半堵明黄的粉墙,这照片怎么看,都带着浓郁的佛文化氛围。

岳麓书院正面围墙是灰青色的,有一种儒家的清冷与肃穆,一看就是做学问的地方。但如果从桐荫别径上爱晚亭,你就会发现书院南侧的围墙和楼宇则以明黄和橙红为主,这些建筑是岳麓书院用来祭祀的文庙,却跟半山腰的麓山寺格调极为相似。也不知究竟是佛寺沿袭了文庙风格,还是文庙改成了佛寺色调?如果把里面的雕像对换过来,佛寺与文庙就可以马上逆转身份。

而在这个山麓,佛家与儒家其实还有更深的关联。现在,就让我引领大家进入一段历史纵深……

如果不翻史料,绝大多数游客不会知道,岳麓书院竟发端于麓山寺的两个和尚。我也不知道,所以最开始听说这个典故,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跟着满脑子都是疑问……

书院属儒教,和尚属佛教,历史上多数时候,佛儒两教竞争不休,握手言和、相亲相敬的时候也有,但就像漫长婚姻的蜜月期,很珍稀,也很短暂。而无论怎么融洽,佛门高僧出资建屋购书,培养儒学弟子,那都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此事千真万确。南宋欧阳守道在《赠了敬序》中有过记录。据他回忆,岳麓书院曾有一块石碑,记录书院创办始由。南楚时期,麓山寺智璇等两位高僧,“念唐末五季湖南偏僻,风化陵夷,习俗暴恶,思见儒者之道,乃割地建屋,以居士类。凡所营度,多出其手。时经籍缺少,又遣其徒,市之京师而负以归。士得屋以居,得书以读。其后版图入职方,而书院因袭增拓至今”。

欧阳守道是儒学大家,曾任岳麓书院副山长、江西白鹿洞书院山长,教学二十余年,桃李满天下,其中最有名气的,就是状元郎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留下如此激昂诗句的铁汉,曾对恩师不吝溢美之词:“先生之心,其真如赤子”,“先生之德,其慈如父母”,“其持身也,如履冰,如奉盈,如处子之自洁”。

师徒俩一生贫寒,清廉自守。两人还曾有过一段辛酸往事,让闻者落泪。老师的兄长早逝,两个侄儿由老师养大。侄儿婚娶无资,老师愁眉不展,起了千百个念,才向弟子开口借钱。无奈弟子也穷,只好将皇上赐给他的金碗拿出来,这是他家唯一值钱的什物。

这样高洁的人物,又岂会胡编乱造,撒这种大谎?

那么,那块已毁于战火的石碑,其刻录的内容会是假的吗?当然也不会。建院伊始,树碑立传,把书院的来由说清楚,这也是古已有之的惯例。总不可能一本正经地无中生有吧?

即便无中生有,儒家书院也不会给佛家寺庙贴金,反过来撇清书院与寺庙的关系,抹除和尚建院之初的功绩,倒是有可能。毕竟两教磕绊已久,又何况是相邻互争关系?山林呀,业田呀,时不时都要争一争的。

后来的学者,一般会把这段话当作佛儒友好合流的明证,这么看,也没有错。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未免就有些“暴殄天物”了。这段话虽短,但信息量大得吓人。为了让大家有一个更直观的了解,我们不妨将这段话翻译一下:

唐朝末年,五代期间,湖南偏远僻塞,人性暴烈,道德衰败,习俗蛮陋。麓山寺智璇等两位和尚,特别希望儒学能兴行起来,于是从寺产中拿出一块地,建房造屋,培养儒学之士,以期儒学之光,能刺破恶习陋俗,普照湖湘大地。

其中所有的开支用度,都是寺庙和尚化缘来的。建屋之初,特别缺乏经书典籍,智璇他们又派弟子跋山涉水,躲过兵匪,远去汴京购书。

从此,贫寒的儒生住着明窗净几的房屋,读着墨香浮动的经书,日子过得几多舒爽。再之后,佛门营造的这块读书版图,按职责划分,纳入了儒家的教学体系。岳麓书院从此开始,不断拓宽扩大,就有了如今的模样。

现在,若干问题来了。

从孔子到五代,已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就算从汉武帝“独尊儒术”算起,推行仁爱道德的儒教也有一千年了;官学从西汉末年开始,就在各州府县衙设立,并备有专职官员负责教化;唐代贬谪或过境湖湘的名臣大儒不知凡几,湖南本地出产的状元、进士、文人及儒家大小官员,也数不胜数,可为什么直至五代,长沙附近仍让智璇和尚感觉“风化陵夷,习俗暴恶”呢?

唐末几十年的战乱造成社会秩序崩坍、道德礼仪沦丧,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儒教千百年来的症结所导致的。为什么这么说?请听我详析。

简而言之,儒教治国,佛教治心,道教治身。三者其实修的都是意念。儒者用意念控制精神,以求超凡拔俗,大爱无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为千古圣贤。

可要成为圣贤,何其难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孔子生前,都没人当他是圣贤,又何况后来者?几乎所有的儒家圣贤,都是死后追封的。这样一来,儒门弟子就有了心理暗示,生前只能朝着那个“圣贤梦”无限接近,看死后能不能追封,陪祀孔庙。所谓“但行前路,不问归途”。

普天之大,试问活成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儒家真正吸引人的地方,还是科考,以及之后的仕途前程、高官厚禄。王朝无数官员已经证明,多数儒门弟子只是将儒学当作封官进爵的敲门砖,很少有人苦心孤诣地去立功、立言、立德,以期死后彰名,让漫长岁月里的人们,都来敬仰揖拜。

品性似玉、气节如虹、清廉若雪的儒生,与追求禄利、随流合俗、家财万贯的儒生相比,只会占一个极少的比例。儒学教义与儒门现实严重割裂,儒家规章与儒士行为多半脱钩。鲁迅所说的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男盗女娼,指的就是这种情形。

儒教的基本盘,就是大小儒生。他们看起来统治了整个国家,并且门生遍及赤县神州,可其实相较庞大的总人口来说,他们只是一小撮人罢了,跟暗夜里的流萤都无法相比。何况因存私心,大多数儒生发不出萤照黑暗的微光。

士农工商,儒家社会等级森然。哪怕只是一个秀才,也拥有白眼看黔首的权利。黔首们受儒生统管,遵从乡规族法活着即可,没有能力成为儒门弟子,也不需要他们成为儒门弟子。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儒家视天下大同为己任,黔首们到时享受太平盛世便可,根本没指望他们深度参与,有一分光发一分热,最多是贡献一份不需脑子的蛮力而已。

孔子在《礼记·礼运·大同》中描写的大同社会是这样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细细辨来,这里面解决了温饱问题,也解决了道德问题,但对精神问题却少有涉及。对儒生们来说,万千黔首只要听话服管就可以了,如何让他们精神饱满、心地光明、意念通达、乐观自信,则没有更多考虑。儒学的重点放在了“忠君爱国”上,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协助君王治理国家,统管黎庶。

儒学下的乡规族法,严苛、呆板、冰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挨板子、赐白绫、浸猪笼,不在话下。至于是否合乎复杂人性,是否顺乎多样人情,则不在考虑之列。要考虑,也只在儒门内部考虑。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黔首们算儒教徒吗?不算,只能算儒教奴仆,他们只能按照儒学所制订的社会规则,克己守礼,却没有儒门晋升的空间。家贫无资,弟子求学无门,不说成为圣贤,就是参与童试的机会都没有。读书人家最差也得有薄田数十亩,要不然根本供不起从童试到殿试一路攀登的费用。儒门弟子多是达官贵人之后,最不济也是乡绅地主儿孙。

几乎所有的官学,都沦为了科举的附庸。教化黎元,基本上是一句空话。黔首们也不太相信官员们那套圣贤话术。他们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在儒门的利益圈内,靠儒学翻身,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

只要社会稍有动荡,黔首们内心平庸的恶,就会全面爆发。儒学那套礼仪,仿佛从没存在过。正因为这样,智璇们弘法乡野,化缘陋巷,就有些艰难了。

你跟他苦口婆心,他跟你吵吵嚷嚷,嗓门大得吓人;你跟他拈花含笑,他跟你拳脚相向,脖子粗得骇人。面对各种刁难,智璇们束手无策,头疼不已。这才“思见儒者之道”,想用儒学之火,把那些油盐不进的花岗岩脑袋,先烧成石灰脑,这样才有“吸水性”。

于是,新问题又来了。

智璇们为何要借石他山,求法别家呢?

佛教因为更符合世道人心,比儒教的传播力度要强劲得多。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教开始一统天下,两百年后,佛教才在中土传播,可没过多久,就形成了摧枯拉朽之势,上至帝王,下至匹夫,都被它“俘获”了。

如果说,儒学一直是星星点灯,孤零地散落在四海九州,佛学则是野火燎原,一烧就是一大片,几乎不放过任何人。有教无类,用在佛学身上,更恰如其分。甚至可以把儒教徒、道教徒都吸引过来。到了唐宋,脚踏儒佛两船的朝官,比比皆是。入世则儒,出世则佛。酒酣肝胆、意气风发时是儒,沦落江湖、心情抑郁时是佛。这一点都不矛盾。只有韩愈那样的直肠子,才一条道走到黑。

佛教传入中土,信徒很快就呈几何倍数暴增,原因还是它的教义具有穿透人心的魔力。

佛教认为,今生你只要保持一颗善良之心,默默承受世间的风刀霜剑,不嗔不痴,不怨不憎,来世就会得到福报。表现最好的,可入天道;次者可轮回到人道或阿修罗道;作恶多端的,下辈子才会坠入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

自有了禅宗,万物皆可成佛,死后飞往西天极乐,做如来佛祖的座下弟子,享受后世香火供奉。不管你是劫匪也好,杀人犯也罢,只要幡然醒悟,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像《射雕英雄传》中的裘千仞,杀人无数,临死一刻,忏悔开悟,得明真谛。

至于识不识字,是不是文盲,则完全不在话下,既然万物皆可成佛,佛又岂会拒绝文盲?黔首们这回乐呵了,做不了儒家圣贤,修不成道家神仙,就都入佛门好了。这一下,人间众生,尽入彀中。

如果你认为佛教的成功之处,只因修佛门槛低,且因果只应在虚无缥缈的来世,不需要今生给出准信,那你就错了。

这只是佛教成功的一方面。佛教迅速席卷中土的核心原因,是它解决了经济问题。

如果说教义是上层建筑的话,那么一个宗教的兴盛就必须有经济基础才行。儒教依靠王权解决了经济问题,却也使得儒教无法完全独立存在,只能依附帝国。即便这样,儒教的经济状态也一直处在捉襟见肘的局面,因为帝国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税收一直入不敷出。佛教推出的“有求必应”“以钱财消孽报”这一招,就有了自己的经济基础。

儒道两教的成圣修仙,对意志力的要求自然很高。可佛教所要求的一辈子做一个无欲无求的善人,这种自拘式“躺平”,其实也相当不容易。现在好了,我的祈盼,只要上香花钱,就可实现;我的罪孽,只要使财捐功,就能消除。那么今世就没有那么难熬了,只要临死前向寺庙多捐钱财,并且诚心忏悔,来世又可逍遥自在。

捐钱财,相当于意愿投资,大回报应在来世,小回报应在今生。所求之事成了,是钱财起了作用。所求之事败了,说明佛法公平,不仅看钱财,还看天道。平时积善太少,临时抱佛脚,失败也只能自认倒霉,绝不敢打假佛门的“有求必应”。

帝王赐地盘、赐福田、赐金银、赐政策、赐官秩、赐俸禄,以求来世仍做帝王。达官贵人捐田地、捐钱财,拜师称徒,以求来世仍能高官厚禄。商贾地主捐田地、捐钱财、修寺造庙,以求来世仍能荣华富贵。平头百姓捐田地、献自己,为佃奴,以求今世受佛庇佑,不纳田税,来世一生平安,少灾少难。

那么,佛要干什么呢?佛只要许给他们一个承诺就可以了。

佛教构建的经济基础看起来荒诞不经,但却直指人心,相当有效。解决了经济问题的佛教,儒道两家完全被它盖住了风头。特别是道家,既没有治国章规,也没有经济妙招,存续更是艰难。有一副对联,虽是自矜,却突现了道家的尴尬与清冷:“天下名山僧占多,也该留一二奇峰,栖吾道友;世间好话佛说尽,谁识得五千妙谛,出我先师。”

最初,释迦牟尼要拯救的,正是一帮饥饿的流民。从创教开始,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关,就是如何生存下去。“衣钵”二字的意思清楚明了,就是避寒的衣裳和盛饭的钵子。衣钵的传承,最开始其物质象征要大于精神象征。传衣钵就是移交财产的控制权。到了中国,衣钵传承的精神象征才大于物质象征,传衣钵更多的是指一种文化思想上的继承。

如果仅仅靠乞讨,是不能把事业做大做强的。佛教徒另一伟大创举,就是发明了“化缘”一词,你给我财米,我给你来世福报的承诺。“化缘”的意思,就是将财米转化为一次与我佛结缘的机会,跟乞讨有了本质区别。这时再出寺门,入红尘,几乎无往而不利。

发展到后来,根本不需要自己开口,人家就自动送上门来了,捐钱捐物,不在话下。比如白居易,临死前,几乎把万贯家财全捐给了寺庙。

如果你觉得佛教只注重抓经济,而没有深刻教义,那你又错了,佛家经典一点都不比儒家少,佛家妙理一点都不比儒家浅。史上儒佛辩论,高僧赢多输少。北宋初年的名僧契嵩,就将文坛领袖欧阳修给折服了。

佛教传入中国,经过近千年的发展,对认识宇宙人生、挣脱苦难烦恼、获得精神安乐的缘由、路径和意义,无数高僧大德都有自己的答案。他们结合自己对人世的体验和修行感悟,写出了一部又一部的经卷。与儒门学者不同的是,他们敢于创新,敢于超越,只想找出人生哲学的最优解。从原始佛教到大乘佛教,佛教在印度的分支还并不多,可在中国发展千年,宗门学派竟多如牛毛,其中鼎鼎有名的就有八家,分别是唯识宗、华严宗、禅宗、律宗、净土宗、密宗、天台宗、三论宗。

正因为有巨大的利益空间,佛教内部才如先秦诸子百家一般活跃。在遵循基本教义的大原则下,什么样的学说最能俘获人心,收割民众,这个学说所创立的宗派就最兴旺发达。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佛门虽无刀光剑影,但也内卷厉害。你这个和尚研习哪一派学说,很可能就决定了你背后寺庙未来的前程。

有一个故事,大家都知道。师弟慧能与师兄神秀,一个是南宗禅,一个是北宗禅。慧能主张顿悟,神秀主张渐悟。两人在辩论时,慧能的谒诗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神秀谒曰:“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慧能对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辩论过后,禅宗五祖弘忍把衣钵传给了慧能。北宗禅由此衰落,退出江湖。南宗禅则发展壮大,衍出五家七宗,几乎一统天下。

年少时,读这两首诗,曾激动不已,真像开悟了一般,很是崇拜慧能,觉得他急智妙出、识度不凡,确实比他师兄高明。到如今,细细剖来,才发现像我等普通人要保持内心平和清洁,恐怕还真要像神秀说的那般:“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慧能这种看空一切的虚无主义,打打嘴炮是可以的。但要达到他诗中“齐物化虚”的境界,实在太难。以无我之心面对整个世界,所有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甜酸苦辣,以及外界加诸己身的一切,当然就不存在了。

可是,若没有大视野、大胸襟、大抱负,几人能将眼下的琐碎和烦恼视作云烟,而轻轻放下?如果没有高远的理想作为精神动能,还能将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看淡、看虚、看无,那跟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姑且承认,慧能的确顿悟成佛了,但这样的人,世上能有几个?要想顿悟,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智识超群不可。乡野鄙夫悟得了吗?身处僻村陋巷,心游云天之外,可能吗?偏偏大多数人信了慧能:文盲慧能能见性成佛,我们也能!

殊不知,慧能只是把自己包装成文盲的样子,大约是为了迷惑师兄神秀吧?慧能最初也是书香门第,父亲卢行瑫曾为监察御史,后贬为岭南新州司马。慧能因父亲去世过早,或许没正儿八经上过私塾,但有些人并非一定要坐在课桌前才能读书。成为佛学大家的,不乏贫寒出身。年幼入寺,有大锅饭可吃,衣食住行皆不用操心,这时有才华、有毅力的小沙弥,要从卷帙浩繁的佛经中脱颖而出,也不是什么难事。

伟人说,政治就是把自己人弄得多多的,把对立者搞得少少的。宗教也差不多。顿悟说一出,一树梨花压海棠。南禅宗迅速覆盖四海八荒,天下佛教徒纷纷投其门下。

而信徒越多,越会造成虹吸效应。那些相继被淘汰的宗派学说,有时并不是学问的对错问题,很可能是过于繁复严苛,而难以学习坚持,这样既吸纳不了人,又吸聚不了财,自然就日渐式微,最后分崩离析,消失于江湖。

最初,律宗和净土宗在湖南持有信徒最多,后来都归了南禅宗。慧能主张“舍离文字义解,直澈心源”,至于是否达到了超脱境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同时说:“心量广大,遍周法界,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若识自性,一悟即能超脱三界。”

什么意思?慧能的意思有三点:其一,不读艰深晦涩的经书,也能成佛,只要心湖明澈就可以了。其二,有没有成佛,自己说了算。其三,若无烦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佛陀。

成佛门槛低得令人发狂。

然而,月圆则缺,日中则移,没有了百花齐放、百宗争鸣,禅宗一枝独秀,对佛教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在禅宗一统天下之前,佛教的发展声势异常迅猛浩荡,“天下十分财,佛占七八分”,以致朝廷不得不出手正面镇压,当然,也可以看作是居庙堂之高的儒教,挟朝廷力量,对处江湖之远的佛教发起的进攻。

史上曾有四次大规模灭佛运动,分别发生在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七年(446)、北周武帝建德三年(574)、唐武宗会昌二年至五年(842—845)、后周世宗显德二年(955),无数寺庙被摧毁,无数僧尼被驱散,无数钱财被收缴,无数佃奴被遣归,无数田地被瓜分。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佛门神通广大,没过几年,各地寺庙又蓬勃兴旺如初。

到禅宗一统天下后,这种因发展体量过大,以致动摇国本的局面,就再也没出现了。可能跟后来王朝的宗教政策有关,但主要还是佛教内部缺乏竞争机制,从而失去了勃勃生机。南禅宗虽有五家,但都提倡顿悟,教义没多大区别,更多是地盘划分。

到了智璇那个时代,更尴尬的局面出现了。因为禅宗不讲究研读经书,被摧毁的寺庙翻新后,不再注重经书的购买与保存,信徒们绝大多数是文盲,僧人整体的文化水平也在下跌。从《湖湘文化通史》来看,唐代湖南的高僧大德就比宋代要多得多,在经文和诗歌方面都颇有造诣。《全唐诗》中的和尚多不胜数。

当初黔首们奔赴佛教,是因为佛教更像一门心理学,有学问的僧人,就像一个个心理学大师,黔首们围成一圈,静听他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啊!原来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原来我们是在用今生之痛换来世之福。原来痛苦的感受,不完全来自外界,也是我们心灵不够豁达通透的缘故。如果我们能包容一切,逆来顺受,那么“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世间万般苦难,我们都能像蜘蛛网一样抹掉。

历史唯物主义者认为,佛教这种种慰解,不过是精神鸦片,意在软化人们的心灵。这当然没错。但不可否认,佛教的话术对被世情所伤的心灵来说,是极有疗效的。它许给人们一个不存在的来世,说起来是欺骗,但也提供了精神原动力。因为来生可期,今世无法翻盘的人们,也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动能。黔首们也许仍然做不到精神饱满、乐观自信,但黯淡的眸子里,总算有了一束期盼的光芒。

除了这些,佛教当然也有很多规矩,对日常生活都做了种种规范,就像儒学里的乡约族规一样,只要遵守因循,“时时勤拂拭”,就可以抵达福乐的彼岸。

可禅宗废掉了这些规矩和步骤。千里之行,不再始于足下,而可以一步跨越。这样一来,你让文化水平不高、理论水平不深的智璇们如何面对眼前的湘蛮?腹有经书口悬河,腹无经书嘴嗫嚅,他们做不成民间心理师了啊。

因为无知,或拘于门户之见,有些和尚甚至可能都不知道某些佛教宗派也有严格规范人们日常操行的律经,估计智璇他们便是,所以才会去求助儒学。佛门教儒学,这当然是好事。但细究背景,双方都会觉得尴尬。

慧能聪敏灵秀,但他似乎犯了一个晋惠帝式的错误:何不食肉糜?慧能高估了人们的智慧,以为人人都可顿悟,结果人们不但没有顿悟,反而朝着愚昧的方向一路狂奔,终于酿成了智璇眼前的困境。而这种现象绝不是偶然。长沙是南楚的政治文化中心,麓山寺毗邻长沙,这里都是这般情形,那些散落在遥山远水的乡野匹夫,又该是怎样的呢?

毗邻长沙,却要远赴京师求购儒家经籍,这又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长沙府市面已多年不见儒经了。南楚王马殷原本就是北方一个不读书的木匠,从军后跟随长官东征西讨,累功而上,做了将军。兵锋指向湖南,一众圈地军阀和据险蛮王无一望风披靡。

马殷靠拳头建立了南楚政权,相当于一个军政府。其后他的几个儿子你方唱罢我登场,斗得一塌糊涂,兄友弟恭的儒家礼仪全被抛诸脑后,儒学教育也无从谈起。长沙城或许还有保留儒家经籍的官僚文吏,但街上再没有哪家店铺会印刷这玩意出售了,智璇和尚才不得不派人远赴北方求购。

不管如何,佛门学儒学,这绝对是一个脑洞大开的创举。千百年来,黔首们之所以难入儒门,就因为囊中羞涩啊。现在好了,用佛门聚集的钱财,来培养儒学寒门,让贫寒子弟也拥有实现“修齐治平”理想的机会。

假如这个举措能够得以在全国范围内推广,那绝对是中华文明史上最伟大的构想之一。大量带有佛门背景的寒门子弟参与朝政、治理地方,定能改变封建王朝的气质和格局,甚至命运。这个情景,真让人浮想联翩呵。事实上,被禅宗“淘汰”下来的其他门派的佛经,也被不少宋代儒士捧为至宝,儒家理学和心学的产生,都得益于佛学,甚至可以说,都脱胎于佛学。

可惜的是,“其后版图入职方”,佛门营造的这块小小读书版图,按职责归类,没多久就纳入了儒家教学体系。佛家播种、儒门开花的奇妙图景,就此昙花一现,然后消失在历史长河,再也寻不见了。

但麓山寺智璇和尚的无心之举,后来竟成了某些事物的开端。北宋初期鼓励私人办学,一部分书院的前身都是佛寺或庙产。朝廷和州府曾多次以官方的名义,将废弃或多余的寺院,赐予儒官士绅兴办教育,大概就是从岳麓书院得了灵感吧?

民间书院虽仍受制于官方,但与官学相比,书院拥有了更多的自由度,培养出来的人才,不再全是冲着科考而去的禄蠹,少数人开始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儒家学术如老牛拉破车,好死不活地延续了千年,到宋代书院出现后,突然如老树发春花,焕发出勃勃生机。一大批寻求思想创新的名儒大贤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从周敦颐开始,儒家新学如红杏枝头,春意频闹。而岳麓书院,最是花团锦簇。

岳麓书院创建以来,虽风雨沉浮,却一直列为全国四大书院之一。饮水思源,溯根留据,或许这才是书院南侧围墙与院落仍保留佛门风格的原因吧?

责编: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