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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封救赎信(非虚构)

2024-07-31乌飞

作品 2024年8期

第一封

宝贝,当我在案头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你已经甜甜入梦了。而你能通读如是尺牍之日,不知道何月何年,应该是大女孩了吧。大女孩,多么润肺暖心的称呼呀。看着你从产房的小肉团到长成亭亭玉立的靓少年,时光弹指数载,岁月飞也前驶,但对我来说不过转瞬之梦。这一瞬,是一段苦旅,也是一季美的历程。生物造化的神奇,人生百味的冰火,世间万象的圆融,记忆往昔的繁花,都让我这般切肤地感受到了。

那一天将无比华彩……到那时,你已不是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小猫了,应当出挑成清扬的仙子,如今天一样有着鲜花的笑靥,如今天一样有着水晶的明眸……我还能看到那样的一天吗?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或化成一抹浮尘,或落为一束寂音,只留下一个孤孤单单的你。小可爱,勇敢些,别哭泣,这就是生活。

现世的人要抓住生命的此在,尽兴活在当下,而千万别陷入自制或他造的种种阴影、幻象、魔咒与噩梦中,了悟并超越这一切,便是自由。当然,但愿这只是命运给我们开的小小玩笑,希望科技的昌明早日给我们带来福音,期冀人间的真爱能够感天动地,到时我还可以陪伴你的左右,守望你的成长,与你一道解读其间的细节,涵泳个中的滋味,那将是阳光下最曼妙的故事。

之所以立此存照,将过去数年里的点点滴滴悉数刻录下来,是让你尽量多些知道事件的原委,尽心体尝人世间行走的沧桑,形成完善的人格与独立的自我,自己做出判断与决定,而绝不希望你抱怨生活。生活本无苦与甜,人人逡巡在路上。

千万不要埋怨你的母亲,她也是受害者,她原本可以拥有一个小女人应该得到的所有幸福,但现在这一切全都改变了,她的生活因为我、因为这场婚姻而彻底地改观。我想,如果当时她另嫁他人的话,这种种的不幸或许就不会发生。要埋怨就埋怨我吧,是我的犹豫不决把你带到了这个世上,是我的考虑不周让你一出世就要面对桩桩苦痛。然而,如若原初果敢一些,也就没有你了。没有你,我还是我吗,我还是如今的我吗?……似乎现在对于当时的种种决断不能简单以对或错来评说,一切都在未言尽之中,从而沦为诀期无尽的公案。

你已经和将要经历的种种劫难,皆是我的原罪,父亲要用一辈子来赎。以下,就是赎罪的文字——文字能够赎罪吗?我想不能吧,诗尚不能,更何况普通文字——我知道,这样的一份遗书将会引出诸多的误会,招来无数的骂名,但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于我来说。

除非圣人,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家庭。面对生命,面对生活,肉身的人只能选择勇敢,学会勇敢,只有勇敢者才能自救。

愿你幸福,我的天使!

第二封

倘若不是这次生死事,我还会继续懵懂于尘世间,或功名恣意,或利禄妄为。而这一切的一切,均发轫于如是五字佛偈:占位性病变。仅仅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占位”意味着本来属于人体有机系统的一部分,现在却被不属于这一系统的另一种组织入侵和占领了,自然不用说,人生病了,生大病了,而且极难逆转,或者根本就不可逆转。

那是把你从医院产房接回家后的第一周。这一周,家中里里外外都归清理顺,小宝贝飞速地成长着,妈妈也一切尚好,但我的情况却越来越不妙。以前再疲惫/nYKk85kZJetm+nliXSL0w==,睡上一觉就云开雾散了,但这次休息了几天也不见好。吃饭变得异常别扭,根本吞咽不下,奶奶看到后很着急,“是不是喉咙发炎了,吃饭怎么这么难受?”

“没事,有点累,过几天就好了。”

“不行的话,去医院检查检查吧。”你妈妈对我说。

“没事,可能在产房熬夜太多了吧,休息休息就好了。”就算这样,依然没能引起我的足够重视。但就在当天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洗完澡,正要吹干头发的时候,你妈妈发现了一点异样,“过来,让我看看,脖子好像有点肿。”

“不会吧,可能睡眠不足,有点浮肿。”我说。

你妈妈不敢怠慢,用手摸了摸,软软的,好像一团水一样。虽然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原因,但不祥之感还是笼罩着她。

在妈妈和奶奶的一再催促下,我去了医院。

不疼也不痒,我不知道应该看什么科好。问导医,导医说,脖子肿,多半甲状腺发炎,要看内分泌科。

在排队候诊的时候,居然遇到了上次保胎住院时的一位病友,颇有几分意外,“你夫人怎么样了?”

他的眉头忧郁紧锁,“孩子没有了。”

“别太难过。不过没关系,等身体养好了,下一个就会好的。”看着他痛苦的脸庞,我又感到大幸,虽然历经几次波折,但你还是顺利地生产了,健康地成长着。而他的妻子只要怀上宝宝就会习惯性流产,几次怀孕最终都早产了,怎能不让人揪心呢。我们同病房的时间还不到一周,也许以后就再也不会见面了,但我还是给他和他的妻子最衷心的祝福,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奇特。

内分泌科的问诊没有任何头绪,我又转看呼吸内科,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CT,结果犹如晴天霹雳,你出生带来的巨大欢乐就此消失。

虽然还没有得到最终的结论,但CT显示出肺纵膈区域8×10厘米的巨大阴影,让家中每一个人都感觉到噩梦的降临。随着检查进一步深入,“占位性病变”的字眼开始频繁出现,颈部隐藏着大小各异的肿块,各个内脏器官存在程度不同的病变,脾脏里有3×2厘米和2×2厘米两个“UFO”,胸腔和腹腔积液严重……稍有医学常识的人一看到这样怵目惊心的检查结果,就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了。

看着满纸满章频频出现的“占位性病变”五字佛偈,当时的我根本意识不到,我的肉身将会受到一次浩劫,而且我的生活同样将被“占位”,原本周密的职业规划就此终结,一种全新,可能是全然不同的生活将会呈现在我的面前,无论我愿不愿意接受。

转瞬之间我就被击溃,眼前的一切改变得太快了,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迎来新生命的诞生,难道我就要与这个世界说再见了吗?难道父母就非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孩子的一条生命吗?

第三封

还没有出月子的妈妈,来不及悲伤,拖着身体日渐衰落的我,在市里的各大医院寻医问药。公交车上,我们相互搀扶着,我担心别人挤碰了你妈妈,你妈妈害怕我突然昏倒。两人就如同一对风烛残年的老夫妻,脚步沉重,气喘不已,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虽然想尽了办法,病情却没有点滴明朗的迹象。各大医院的专家在会诊病情之后,全是一个劲摇头,不作任何结论,偶尔这样的煞语让人更难接受:“如果愿意,可以住院观察一段,病情嘛,不好说。”求医之路,似乎看不到终点。

那是怎样的一个春天呀,你的到来让我感到身在天堂,但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一家人顷刻之间坠入地狱。在生命的过山车中,人人都是受害者。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异常沉重,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奶奶和妈妈打电话总背着我,向隅而泣,害怕给我更多的压力。打完电话,眼睛全都红红的,只有你偶尔的哭声还可以给家里添上些许生气。

“你得了这样的病,如果好不起来,剩下我和宝宝,怎么办呀?”

听到你妈妈的哭泣,我的心融化了,这就是我期望的婚后生活吗?

看着自己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下去,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们离婚吧。这么重的病情,各家大医院不收,可能也活不过今年了。你离开我,还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宝宝,爷爷奶奶可以带大,你不用担心。”没想到你妈妈非常坚定地说:“不,我死也不会离开你,就算你没有了,我也不会再嫁人的。我要一个人把宝宝带大。”

我们紧紧抱成一团,妈妈泣不成声,泪如雨下。泪水流下来,滴到正在吃奶的宝贝的脸上。我的天使,你的眼眸依然清澈,你的脸庞依然甜美,还痴傻地看着身边的爸爸妈妈,根本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向我们这个小家袭来。

大伯知道我的病情后,号啕大哭,吵着一定要过来看我。大伯妈怎么劝也劝不了,只能对奶奶说:“您还是让他来吧,他天天在家里以泪洗面,什么事情也不想做。”我知道,他一定想到那天在车站送别的一幕,弟弟当时已经疲态尽现了,疯狂地透支着健康与生命。我想,如果对换角色的话,我也会触景伤情,我也会扣心泣血的。

病急乱投医,一个闷热的下午,外婆和我来到一家大医院的门诊部。无厘头的初诊已经让我不知道应该再看什么科好了,不过认为既然胸部有那么大的肿块,总应该切除吧,就想当然地挂了外科的专家号。坐诊的T教授看了看我的胸片,摸了摸颈部的肿块,非常有自信地说:“你找到我就对了,这是恶性胸腺瘤,全市就我一个人能做这手术。你命不该绝!”还拍着胸脯对外婆表态,“你儿子交给我,就放心吧,手术后一定让他活蹦乱跳地回去。”在久久得不到任何定论的情况下,他的话就如同启明星一样给了我微弱的希望。我们没有选择,自然成了他的病人,生杀予夺的权力拱手奉上。他开好住院证交给我,说:“你还是去做个活检吧,就在门诊做,结果很快就会出来,入院后我马上给你动手术。”

长长的针头来回地刺入颈部患处,我全身不停战栗,倒不是疼痛,而是心理恐惧,害怕那针头抽干了周身的血液,断绝了生存的可能。几分钟后,大约三十毫升的液体注入试管中。我缓缓起身,出来静静地等候结果。希望有结果,希望有结果,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不停地默念着。似乎关注越多失望就越大,抽出来的不过极普通的体液,成分与清水差不多。

“怎么可能一点什么问题也没有,是不是没找准部位?”满脸困惑的他们将T教授请了过来。T教授亲自动手,重新确定了几个部位。五六只手在眼前晃来晃去,针头进进出出,颈部已经麻木了。我面如死灰,呆若木鸡,听着任着他们的处置,只到他们轻轻地拍拍我的肩,我这才回过神来。

去拿检查结果的时候,走到四楼楼梯的拐角处,郁积好多天的情绪瞬间释放了出来,我放声大哭。我还年轻,我的家庭很幸福,我的宝贝不能没有爸爸……记忆的干流泛滥着,昨日的幸福温馨犹在,今天我却要挥别人世了。人生真的就是一个长梦吗,出生时这个梦开始,死亡时这个梦醒来?……

五分钟后,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外婆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再哭下去,也于事无补。现在去那家医院复查时,我都会看一看四楼的那个拐角,在那里我曾经绝望过,我以为自己过不了那个春天。虽然后来我知道我错了,但绝望的滋味却依旧刻骨铭心。

你妈妈在家里坐不住了,不停地打电话催问结果,后来干脆自己过来了。拿到结果,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期望的婚姻就是这样的吗,这就是自己想要得到的幸福吗?我知道对于谁来说,这样的日子都冰冷而且残酷。

最后一项结果还在等待中,三人闷坐在大厅里。我形容枯槁,自顾不暇,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你妈妈。你妈妈完全崩溃了,眼神空洞,泪水不住地流着。此时,外婆在一旁轻声地说着什么,安慰着她。

回头,我来到常去的理发店。老板看见我,吓了一跳,“先恭喜你了——怎么累成这样子了,是不是得了儿子女儿都要累成这副德性?”

“没有,明天我要住院做一个手术,一个大手术……可能就回不来了。”

“……不会的,你还这么年轻——吉人自有天佑,我等你回来再给你理发呢。”

“好,一定。”

随后,老板默无声息,绣花刺鸟般地给我剃了个板寸。他与我约定,出院了再来付理发的费用。

家里的各项事务我进行了交代,电费水费煤气费电话费存够半年,户口簿钥匙串工资卡身份证全交给你妈妈,就差列一个清单,中华书局拟送小A,商务可归小B,EMI应留小C,Archiv当属小D。

当天的晚餐,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你已经熟睡了,家中尤其安静。红红绿绿、鲜艳可口的菜肴摆好,奶奶、妈妈和我,三人静静坐在餐桌前,没有人动一下碗筷,她们的泪水还在不断地流淌着。十分钟,二十分钟,我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原来总认为寂静是美的,但到那时才知道寂静如此肃杀可怖,不行,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多想些什么了,我现在只想怎么样把病治好。你们知道的,只要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好的。就拿我转业来说吧,本来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我想做,我就能做到。现在也一样,我一定要让自己活下来,一定不能死,我也一定可以的。”

“你能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我们一家人会当你最坚强的后盾。”奶奶的话。

“我们相信你可以做得到的。”妈妈的话。

“那我们大家现在吃饭吧!”我拿起碗筷,她们的眼泪“唰”地从已经哭肿的眼眶里又流了下来。

第四封

在这家知名医院的外科,我开始了漫长的诊疗历程。

早上查房时间,我急切等待着T教授的到来,生的希望在于此,死的可能也在于此。但一连几天,他看也不看我半眼,只对管床医生说:“这个病人恶性胸腺瘤,排后天,先安排术前检查。”

没来得及同他说上半句话,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能随着流程进行各项检查。结果却让人啼笑皆非,所有的检查指标居然显示与恶性胸腺瘤不符。T教授的笑意收了起来,挠了挠脑门,说:“再做个纤支镜的检查,应该可以得出结果的。”

长椅上顺次坐着六七位待检的病人,医生一遍遍向我们口腔中喷注着麻药。半个小时后,我们一个个张着已经麻木的大嘴陆续走入检查室。我无力地躺下,三四位虎背熊腰的医生将我里外围住。一根导管从鼻腔穿入插进喉管中,我只感觉到阵阵的反胃恶心,干呕不已,接着又有若干根细小的导管从另外一侧鼻腔穿入。不能正常呼吸了,手和脚本能地动弹起来,但此时已经无法反抗了,我被几位医生牢牢地按住。从还有些许缝隙的喉管里我发出了极为难听的哀号声,那声音如同锯齿划过钢板,泡沫摩擦玻璃。随后发音的可能也被剥夺了,不知道多少毫升的液体从导管注入我的气管支气管里,不能呼吸,只有不断地呛水。剧烈的咳嗽呛吐化作求生的本能,我挣扎着扭动头部,想甩掉那些天杀的管线。马上,一双大手将我的头部固定,于是表示愤怒的途径只剩下红涨的双眼。液体继续注入,我继续愤怒。

好不容易,导管拔出。我马上弹起贪婪呼吸着,不停地呕吐。等到青紫的脸色渐渐消褪时,我才惊异地发现从别人体内取出的导管沾满了血污,而我的却只有清洁的黏液。肺部健康,与预判相左,我不得不又一次失望地面对T教授。

“那就再做个活检,不行的话。”T教授的新指令其实已经宣告了我暂时远离将夺我性命的手术,诊疗转入新的阶段。

刚入院时,我暂住在病房外的走道上。虽然每天都有检查,但还能够行动自如。时常在深夜里,床边的公用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我挣扎着起身来接,然后走到相应的病房里叫来他们想要找的人。同是天下可怜人,也许我多传一次电话,人家就多一点希望,多一点希望就可以早一天出去。

这部电话也给我带来了很多的快乐,刚刚得到消息的同学、朋友从这部电话给我许多的问候和鼓励。在深圳的大姑和Vicky干妈时时打来电话,询问病情,真的非常感谢她们,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惦记牵挂。

一位朋友打来电话,说:“你的工钱出了,我是送来还是怎么样?”

“我最近要动一个大手术,时间可能要几个月。如果我出不来了,钱就归你。如果能出来,我一定会自己来取的,等着吧。”对方听了,沉默了好一阵,“我们相信你一定会好的。”后来当我再见她时,她将一个精美的信封交给我,说:“我早知道会亲自给你的。”

被称为“老板”的教授们每天带着一大堆学生,穿梭于所属的病房,用极其阴森可怖的语言拿着病人当活病例进行现场讲解,而与每位病人交流的时间太短太短了,显然治疗已经放到了第二位。

我慢慢习惯在人来人往的走道上入睡了。迟迟不能确诊,把家人和我逼疯了。妈妈和我乘车前往另一家大医院,联系好的一位专家在等着我们。上车没几分钟,我就不停地呕吐,开始还以为只是身体不适引起的反应,后来才知道是由于极度虚弱造成的。实在坚持不住了,我们只能在中途下车,休息了很长时间。

那位专家正在询问病情时,我又不行了,跌跌撞撞倒在外面的长椅上剧烈地呕吐,你妈妈还在里面与他交谈着。没过几分钟,心急如焚的妈妈同他发生了争执,起身出来时我已经昏迷过去了。自然这次求医得不到任何结果,我又被送回外科。

随后,我们又找到肿瘤医院的一位S教授。S教授看完我的资料后,脸上满是茫然,“病情嘛,还很难说,很难说……如果愿意,可以先到我这里来做一个活检。我只有看到报告后才能说话,现在说什么都是不负责任。”回来的路上,我真的感到透心凉的绝望,难道我的生命就此终结了吗?可怕吧!从S教授的眼里我读不出任何契机来,车继续向前驶着,绝望一阵紧过一阵。

生命完全灰暗,希望近乎渺茫,但那段时间却是我与你妈妈最温馨的一段日子。“我们再不吵架了,再不了。”你妈妈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显然当时的每一秒钟都弥足珍贵。每次出门,她总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似乎一不小心我就飞走了。

我的病情相当奇怪,一连好多天取不出病变活体。各种各样的检查,尤其是各式的创伤性检查与小手术如同家常便饭一样在我的身上进行着。骨穿、腰穿、骨髓活检、纤支镜、病体活验,平日里这些听来便毛骨悚然的名词一下子都成了动词,肆无忌惮地摧残着我。本来就清瘦的我体重减轻了十公斤,只剩下一身皮包骨头。

就在各种检查与会诊紧锣密鼓进行之时,颈部的肿块神秘消失了,后来证实那只是普通的水肿。生命充满云谲波诡,如若不是这救命的异肿,没有丝毫疼痛感觉的我可能还会硬挺一段时间。要是再拖迟几天的话,病情将进一步恶化,完全没有挽回的余地。命运就是这样奇特,生与死不过一念之差。

还好入院后我的精神状态一直不错,只要有可能,检查完毕我就会溜出来,坐上四十分钟的公交车,看一看暂住在外婆家的你和妈妈。回到家里,她们会很快将你送到我的怀里,“来,爸爸抱一会儿”。她们或许明白,爸爸可以抱的次数已经屈指可数了,能够让我们多处一分钟都好。当时我已经相当虚弱了,抱不了多长时间。你不哭,也不吵,再被她们抱走的时候,眼睛还看着我。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天使眼睛会说话。

我的虚弱已达极限。一天晚上,完成输液的我想起身来走一走,但身体刚刚离开床,眼前一阵眩晕袭来,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贴着墙根就慢慢倒了下去。耳边听到病友的呼救声、医生护士的忙乱声、各种仪器的交响声,还有自己加粗的喘气声……等到周遭回复平静后,我被告知药物过敏。但没人告诉是什么药物过敏,可能下次再遇到的时候,我还得交上一次学费。

“你们几个人真是饭桶,找个病变活体出来也不行。多少次了,病人身上除了刀口还是刀口,也找不出来,真不知道你们平时怎么学的,就知道喝花酒吃花饭。”气急败坏的T教授不留情面地训斥着管床医生,“算了,今天下午我自己来,准备一下。”

这位T教授可是这家医院的第N把刀,能让他亲自动手,一定可以找得到活体的,那样我的病情就可以很快确诊。我心里感到一丝轻松,人真是奇怪,居然还有急切想要人家在自己的身体上切下一块肉的时候。

我被准时推进手术室,一众人等将我围住,手脚麻利地进行着术前准备。在麻醉剂注入时,我对他们说:“少用一点吧。”为了你,我每次都这样要求。我知道,如果还可以活着出去的话,我要拥有健康的头脑才能把你抚养大,麻醉剂要尽量少用。

手术室里极静,第一刀下去,虽然感受不到直接的痛楚,但伤口拉拽着神经,还是很疼。止血钳,止血棉,各种器具有序地送递着,等到可以观察的时候,教授感到了麻烦:“怎么没有,摸着就在皮下,这淋巴结还会到处跑?”

接着他对我说:“小伙子,感觉怎么样,麻药还有作用吧?”

“还有,你们动刀吧,没关系。”

“那就好,如果开始觉得痛了,就告诉我们,我们再补一点。”

第二刀下去,情况与前番一样,什么东西也没有找到。他们低声交谈了一会儿,各种器械先后深入到我的创口里比试了一阵。虽然局部麻醉还在起作用,但可以清楚地听到止血钳将血管夹住的声音、手术刀在皮肉上划过的声音。声音如此之真切,就在耳侧。那种感觉怪怪的,当时的自己与待宰的猪羊没有任何区别。

没有与我进行交流,他们着急地割下了第三刀。此时麻醉剂已经逐渐失效,锋利的手术刀活生生地割在我的身体上。剧烈的疼痛让我窒息,我却无力告诉他们麻醉剂已经失效。面部血管膨胀聚合到一起,脸已经严重变形。

我浑身上下流淌着冷汗,他们还在创口处飞快搜寻着。

“小伙子,你的淋巴结总爱跑,我们三刀下去也找不到,再不能割了,从肩部的刀口可以看得到肺泡了。看来今天只能这个样子了,我们再考虑别的方案。”

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沮丧的,活生生地让别人在自己的身上切开一大条口子,还希望别人从自己的身上割下一块肉,但这一刀就是割不下去,创口原样缝上了。看着他们大大咧咧缝合我的伤口,脑子里冒出一个很妙的词,那就是“人屠”。这绝非贬义,在手术台上,我们与动物一模一样,肥硕的他们自然就是流水线上的屠夫。

新方案是进行胸穿,你妈妈理所当然地拒绝了。胸穿与普通的穿刺不一样,是依靠CT定位病变体,长长的探针刺入的时候,没有什么可以保证定位与操作可以达到百分之百的精确,唯一可祈祷的只能是操作医生的经验与平日自己的善行了。虽然意外的概率可能只有百分之一,但对于一个患者来说,这百分之一就足以毙命。概率统计可以成为现代科学的基础,可以量化解决诸多难题,对于个体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因为生命是关乎整体的大学问。如果误刺心脏或者主动脉,那么为了抢救就要开胸。本来是为了尽量不开胸才进行的检查,最终却因为抢救要开胸,实在是荒唐得绝顶的建议。其实,当时还有一种更可行的方法,就是切除我的脾脏,上面有病变的活体,这样既可以除去病体,又可以活检定性定型。但作为患者的我们根本不懂,而医生们却将注意力一直盯在肺纵膈上。

又是一次手术下来,我全身冰冷,气若游丝,床单被子湿透了,身体各处的神经不停地抽搐着。我已经极度虚弱与疲惫,虽然神志还清醒,能听得清声音,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刚好那天下着雨,爷爷一手推着床,一手撑着伞,沉重地将我推回病房。雨水飘上我的脸,也飘到了他的发际,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无数次的检查与手术,已经把我推向生理的极限,虚虚实实之间产生了幻觉。扑面的喧哗化作教堂的众赞歌声,我接受着来自天堂的洗礼。如若能看到蓝天的话,我会以为自己正在推向天葬台。

许多往昔的记忆一一涌上心头,件件如d1db022a59afa30d1415d27677e84f9d74d00262c3112d66e51c092b8e4f93b9同暗房显影液中的黑白片一般。于是我想,往昔的岁月是不是丝丝毫毫都存于我们内心里,只不过我们平日忙于俗务,不记得自己内心里还藏有如此的美好与柔软呢,因而需要一个唤醒的过程?人之将死,这些东西都一一显露出来,这种莫名其妙的呈现,是不是人的劣根性之所在呢?

坚持下去,孩子不能没有爸爸,我不能死,我不能现在就死。处于昏迷状态的我,手中握着病危通知书,就是这个简单而又明确的信念支撑着我。枕下始终放着你的相册,不清醒的时候,我就抖擞着双手,颤悠悠取出来,将你出生时的照片蒙在脸上,虽然已经看不清你的模样,但可以感觉得到你粉嘟嘟的手脚、芬芳均匀的呼吸。

第五封

我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整天除了发烧呕吐外,基本处于沉睡昏迷状态,各项生命体征急剧下降。妈妈和家人陷入极度的绝望之中,不知是就这样等下去,还是另寻他路。如果再到别家医院,也还要从头进行检查,我的身体已经承受不起更多的检查了。要是继续找不到病变活体,那么不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这样去了?病情犹如一块天外飞石,压得家里的每一个人生不如死。

只要还一息尚存,思维没有完全混乱,我就会意识得到,在离我病床不远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小精灵,在等待着我的归去,等待着我的拥抱。是呀,现在是我最不应该躺在病床的时候……那么你的人生前传在哪里呢?

潜入凡间的精灵,我的女儿。

你飞凌尘世,本身就是一段传奇,更是一次浪漫旅行的结晶。如果没有那次九寨沟之旅的话,我就不可能认识你的妈妈,自然也就不会有你,但这世上绝无“如果”二字的……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直是我心仪的生活。学生时代,囿于时间与金钱,不能自由行走于天地之间,地图上的神游成了无可奈何之后的最佳选择。从小学到高中,我最喜爱的课程非地理莫属。

高一的光景,时间还有些许富余,我忙完交差的功课,就将一本又一本的地图册、地理书逐次下载到头脑之中,囫囵作咽,咬不烂嚼不碎,还欣欣然如有所得,然后与同样狂热的学友炫耀比拼:北纬30°经过的县城,两个Cambridge的经度纬度,多哥草原区的首府,汤加的特别出产物……你掀我一个死角,我揪你几处盲点,乐此不疲,聊以自慰。就算偶尔唇舌兵戈,四目怒对,脸红颈粗,也不会伤损和气。不名一文而心迹天下,夫复何求。后来,为了对付考试中的各色刁难,纸面的旅行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夜夜黄卷青灯,韦编几绝。让知识于欢愉中集结,在应试至上的年代里,没有比之更加两相宜的方法了。

其时的愿景格外简单:一个金色冬日的午后,古铜壁炉里休憩的蓝火妩媚地逃逸着,和煦的阳光跃过玻璃窗舔舐着肌肤,我慵懒地蜷在透有原木醇香的地板上。地板上平铺深褐色的巨幅地图,或者安第斯山脉图,或者德干高原图,周围散落着刚削的铅笔、锃亮的圆规、簇新的角尺、精美的速写本、热气冉冉的玻璃杯。垒成小山的书堆,如扁舟般托着我,畅游在《仲夏夜之梦》织成的蓝色海洋里,渐渐进入黑白交响的乌有之境……后来长大了,梦想也紧跟增彩,手边又多了件道具,那就是一台奔腾着的笔记本电脑。

如斯梦事不停修葺整饬,分分毫毫地完美着,然而多半停留在闲暇的臆想。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时常到了暑假,瞅准爷爷出公差的机会,吵着闹着央求捎上我,才得以一道游遍祖国的名山大川。

记忆中初始的游历,常常在雪释日暖之际,爷爷带着大伯和我,出外踏青……满目的翠绿,满眼的鲜花,粉红的脸庞掠过冰冽的春风,兴奋的双眸尽藏泥土的芳香……

现在能清晰回首的,当属一个炎热夏日的三峡万州游。滚烫的柏油路透过薄薄的鞋底,烤熟了我的脚丫,大血泡叠着小血泡。无奈,那次游程成了我透过爷爷的双肩认知世界的机会,睹林荫道畔教庭森森,观川渝江上船来船往。平生里首次见识到一种叫作啤酒的饮品,看着爷爷捧起粗瓷大碗开怀海饮的时候,对于炎凉乾坤有了最初的感触。

还有让我不能释怀的庐山游。美庐菁菁,松涛阵阵,焕美的自然景观与绝世人文陈迹的交融,铸成天地间最玄妙的一道情结。含鄱口的蕴谧,五老峰的苍秀,在我的梦涧萦绕了许久许久……

当然记忆最深的一次,莫过高考结束之后,爷爷带我过华北、越关东,经齐齐哈尔、海拉尔,最后到达满洲里。车外山川逶迤,时空腾挪流转,我患上了风物积食症:才作别华北平原的高天阔土,又一头扎入东北黑地的玉米海洋;扎兰屯的醉意未减,牙克石的炊烟已燃……以前只在书本上拿捏的地名,如今逐一结结实实地踏在脚下,那种感觉近乎蝶游:不知是纸面的神思化成现实,还是漫漫车行回归卷册?

国门边挥别爷爷后,我独自徘徊在绮丽多姿的呼伦湖畔,看不到渔舟唱晚,但见烟波浩渺,天水相融,从此永离黑七月的身心尽情舒展着……真丝短裙与貂皮大衣在同一时空里飞舞激扬,生硬的“你好”和蹩脚的“хо44b1ca2c034ea062d98fb273989fdf5279d02fed9322dd74f3295782cb898420рошо(哈拉绍)”一应一答,听起来那般起伏跌宕,如火如荼的边贸看上去怎么都像多幕活话剧……留下照顾我的老伯每日用湖中的银鱼白虾将我养得四体欠勤,不思不考……漫步在满洲里的街头,不经意间瞥见一位头发花白的异邦老人。脸薄菜色的他,衣衫褴褛,兜里揣着半瓶伏特加,只有怀里的手风琴让人眼前一明,从中流淌出再熟悉不过的北地民歌。以前从各种介质里听到的苏联音乐,多多少少会感觉到丝丝的寒意,《天鹅湖》的第一个音刚出,我就浑身打冷战。但从他轻快的键盘里,我却听到了一种特别的张力,一种只属于俄罗斯的力量:专制集权与自由放纵,残忍暴力与善良人道,笃信宗教与渴求真理,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浓烈的异域风情给予我饱享终生的亮色反刍。

大一时,在图书馆的外版书联展中,得以窥觐National Geographic之神器,顿如焦雷裂帛,颜容尽失,惊为天物。尔后的数年,我便深深地被那与Deutsche Gramophon神似的郁金香色之什物俘获。那摄人心魄的黄框犹如一记飞索,正中我的咽喉,牵引我在朝圣路上愈行愈远。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同室之中竟有一位地理狂人,名曰东东,记忆精准,运思缜密,可怜的自负让我四年不敢弄斧操刀,妄谈胡诌。

毕业之后,有了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旅行是工作之余的当然选择。一个背包,一份地图,几部相机,数十筒胶卷,就可以启程了。每每假日临近,地图摊开,手指之处便是出游之所。

有时间,翻翻2000年前后我的旅行日志,你就可知一二。

…………

1999年国庆,珠海。

2000年元旦,酒泉,兰州,西安。

2000年春节,昆明,大理,丽江。

2000年五一,苏州,周庄,同里,甪直,南京。

2000年六月,三峡,开封,郑州。

2000年国庆,成都,九寨,黄龙。

2001年春节,老家。

…………

每一个长假,都成了快乐的飞地。彩云之南,丝路之西,江南之东,漠河之北,留下了我雀跃的足迹。在天海之际,在云彩之巅,身心放野飞翔着……每次的出行,总给我更多的惊喜与感怀。

当时,我还厕身行伍,没有离境的自由,国内各地的数日游成了嘘长叹短之后的不二选择,其实想出国快想疯了,很想去见识见识欧风美雨,体会体会碧海银沙。一次,我对一家旅游公司工作人员说,你们想办法把我送到欧洲,看看就回来,我给你们一个好价钱。但当他们得知我的军人身份后,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可难办呢。

那时候,日子是金色的,生命是绿色的。

不,不,这不是你的前传,应该向前,向前,还向前,再向前……

童年时分,乡间的夏夜,与物资匮乏的生活相映成趣的是洁净的空气饮水、单纯的邻里关系。不受任何声光影电的纠结,数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听着新老故事大王卖弄各自的存货。在没有互联网、没有搜索引擎的年代里,只要敢想敢说,够奇够新,任何怪诞不经的演绎都受追捧。小孩子的尖叫,大人们的紧张,那是对言释者最好的褒奖。几分蛊惑,又几分乡土,几分幻炫,又几分无奈,这多姿的鸡尾酒在暗夜里不时闪出一道道亮彩的异域,让我们在单调岁月里尚且维系着微弱的想象力。

伴着迷人的夜来香,勤脚的邻居担来冽齿的山泉,佐上新酿的米酒,撒满陈年的桂花,款款盛入浸得同样冰凉的粗瓷中。无数欢乐的味蕾沿舌尖舞跃,无声的品鉴在彼此的眉眼间流动,待到口齿存香还回大碗,故事已转入新的一场。

永无重复的龙门阵让我神游心驰,躺在竹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喧闹的穹顶。没有观星手册,没有天文物镜,但并不妨碍拾起受好奇驱动的心镜做一番属于自己的探索与研究。这壮观的天幕极具魔咒,变幻莫测,时而一幅泼墨,时而又化作童画,时而风开云散,时而又簇拥成群……那些星星挤在一起,会不会太热,会不会太吵,他们会不会也在听故事,会不会也在饮甘露呢?……都说天上一颗星对应着地上一个人,那么哪一颗是我,哪一颗是父母,哪一颗又是自己将来的孩子呢?只要如斯的夏夜长会还在行进,这样的问答就永无答案,永无休止。

第六封

各种创伤性检查得不出任何结论,在外科继续诊疗下去已经没有丝毫意义了。就在我们收拾行李与病友们道别准备去肿瘤医院投奔孙医生的时候,邻床病友的亲属悄悄地把爷爷叫了出去。

“你们千万别去那家医院,医生水平差不说,还特别没有责任心,我父亲就是死在那里的。如果在别家医院的话,他还会多活几年的。千万,千万别去。”病友的寥寥数语,让我们心里凉了半截。去吧,听到他的这番话,谁还有勇气去呢?不去吧,住院证已经开好了。

正在这时,来外科会诊的肿瘤科于教授走进了医生办公室。我赶紧跟了上去,她对我说:“你的情况我们看了,不排除T教授的可能,但也不排除恶性淋巴瘤的可能。”听到她的初判,我们似乎又看到了一点希望,“我到您的科室去吧,这里已经没希望了。”

“那行,正好这里还有一个住院证,这位病人不来了,我现在就给你开吧。”盲打误撞,我转入这家医院的肿瘤科。

与外科的拥挤不同,肿瘤科的情形好得多。刚刚走入科室的时候,我还以为进了疗养院,病房极为整洁,患者也特别少。后来才知道肿瘤病人虽然都是老病号,却不需要长期卧床,更不用每天留院。

刚进门,迎面就是一位白发红颜的老者,看上去精神矍铄。

“你父亲刚刚跟我谈过了,你的处境很值得同情。但进来了,就不要多想了,不要有心理压力。”如是一番良言,让我心旷神怡。

邻床是一位性格开通的长者,攀谈中得知,他患的也是恶性淋巴瘤,出院后的第四年复发了,不得不重新治疗,可谓功亏一篑。他给我的第一个见面礼就是说:

“你还有思想负担。”

“你怎么知道的?”我有些不服气。

“一看就知道了,如果你没有思想负担的话,气色就会完全不一样。”

“其实我倒不是怕死,只不过这病已经拖很长时间了,一直不能确诊,你说怎么不让人心烦呢?”

“这个你不能着急,着急一点用也没有,还是得静下心来,配合医生,尽快取得活体,不然只能适得其反。”久病成良医,病友们都叫他“周教授”。

入肿瘤科的当天,于教授让我们去院外一家专业从事肿瘤研究的机构进行活检。她说,那里有位从本院刚刚退下去的老教授,肿瘤穿刺、活检很有经验。似乎又看到了大救星,你妈妈和我手牵手笑哈哈地乘车前往了。

看着两根长长的针头从自己的颈部刺入,我只能默求上天,早些把癌变细胞活体揪出来。但又没能如我所愿,这次什么也没有找到。半个小时后,又进行了第二次穿刺,结果还是不令人满意,虽然找到了一些病变细胞,但不足以定性定型,结论仍然是或然性的。

各种各样的检查还得继续做下去。

给我做腰穿的是一位姓夏的博士生,彬彬有礼,笑容可掬,感觉近乎同窗好友。他让我侧卧弓身成虾米状,两手紧紧抱住双腿,以便脊椎间的缝隙可以最大限度暴露出来。一枚巨大的针头从中刺入,抽出了他们想要的脊髓。剧烈的疼痛让我腰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等到自己完全平躺下来的时候,疼痛一点点地将我撕开,又一点点地将我缝合起来,然后再次撕开,再次缝合。我始终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极难入睡。等到十个小时后,才能在家人的帮助下活动一下手,活动一下脚。

“小伙子,你这样能够一次抽出来还算不错。想想我来的时候,抽了十多次也没有抽出来,那个感觉,比死了还难受。”一位病友在床边安慰我。

不料,这次活验的结果很不乐观,我的脊髓里发现了幼稚淋巴瘤细胞,如果脊髓中幼稚淋巴瘤细胞超过一定的比例之后,很可能会转变成恶性淋巴瘤合并而成的白血病,就现有的医疗技术条件来看,只能是死路一条。虽然医生没有告诉我后果,但大家堵着不说出来,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

病危通知书再次发出,奶奶沉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后来又做了几次腰穿。每次腰穿,我都得十个小时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每一次腰穿之后,我都有一种重生再世的感觉,看来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做骨髓活检的时候,我已经不能正常步行了,从住院部到检查室不过五百米,但对于我来说,比五公里负重越野还要难上百倍,爷爷只能用轮椅将我推去。做活检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医生。本来开始很正常,粗粗的针头如同钻螺钉一样打入我的身体,我连哼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么多天来的各样检查,我已经彻底麻木了。当她从我的盆骨里抽出想要的物质时,我长出了一口气,今天还算正常。就在等待她取出针头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本来正常程序里只要用力一拉就可以出来的针头,当天却纹丝不动。一次、两次,无论她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她的额头冒出了细汗,看来这样的情况她也不经常遇到。

“你怕不怕痛?”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摇头一笑。她将袖子卷起来,两手握住针头,拼命左右前后地摇晃着,仿佛拔的不是针头,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难道她不知道针头之下就是我的皮肉吗?全身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任凭她怎么撕扯,我双手抱着头,坚持着,实在太痛了,就叫一两声。“拔萝卜,拔萝卜,拔呀拔呀拔萝卜……”我心中默唱,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

咚,针头最终被扔进托盘里。我满身虚汗,缓缓地侧过脸去,那让我痛得死去活来的玩意儿已经扭成蜗牛状,上面除了污血,还看到铁锈斑斑。“大夫,以后不要用这样的东西,病人受不了。”

“是的,是的,我也累死了。”

走出房间,对着镜子,我看到自己的脸已经变形了,面如土色。这也难免,长时间处于剧痛之中,脸不变形才怪呢。当我全身麻木坐上轮椅,发现爷爷又在流泪。我想,可能是我的叫喊声过于凄厉了吧。

凑巧的是,推回病房,几位同事已经等待很长时间了。我强打精神同他们说话,但腰间的剧痛却一刻也没有减轻过。最后同事们发现了,说:“你好好休息吧,别硬撑着了,我们改天再来看你。”

我尽量不将自己难受的一面让朋友同事看到,不想让他们受我的影响坏了心情,毕竟生活中需要更多的阳光与欢笑。在与他们说笑时,我甚至还感觉到脸上还有一丝红润。但当他们离开关门的那一刻,我马上蔫了下来,脸色变得灰白,全身流淌着冷汗。

检查一轮又一轮了无休止地进行着,病变活体却似乎越行越远。我开始整日昏迷,神志不清。爷爷急疯了,找到当值医生。当值医生即将临盆,挺着大肚子,瞥了爷爷一眼,冷冷地说:“现在我们临床确诊你儿子是恶性淋巴瘤,非霍奇金式的,这个没有问题。我们还要做进一步检查,如果你儿子是恶性淋巴瘤再合并成白血病的话,那就不需要治了,两三天时间就不行了。到时你们把他拉回去,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玩点什么就玩点什么。人嘛,不就那么回事。”

爷爷听罢,山崩地裂,五内俱焚,在医生办公室里大吵一番,最后在极度的无奈与愤怒中与院方达成了这样的口头协定:只要上药治疗,万一出现情况,家属不追究医院的责任。

其实,谁都知道,这样的一份协定,只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不让家人心中留遗憾。如果真能见成效,那只能说奇迹中的奇迹了。但当时已经长卧不起的我,意识不到问题有多严重,只知道在清醒的时候,不断碎片式地追忆、追忆。

尽管没有得到精准的医学报告,CHOP方案的治疗还是在匆忙中上马了。在没有分出霍奇金、非霍奇金两大类数十子类的情况下,这一方案的施行无异于向天乞命。

再也无法还原得出当时的紧张,当环磷酰胺、多柔比星、长春新碱和泼尼松这些旷古未闻、佶屈聱牙的毒药注入我的身体之中后,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立毙还是转安,没人知道。这些对于健康人可能是穿肠毒药的针剂顺次推入血管之时,家人感觉到的是心安,终于有药、可治疗的药进入身体,希望上天保佑,能够有那么一丁点的效果。而对于医生来说,这只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流程,他们不会关注什么,也不会担心什么。

或许命不该绝的缘故,第一个疗程化疗之后,肿块居然缩小了一半。这个结果如此令人振奋,一得到这个消息,我马上就告诉了你妈妈。妈妈和家人高兴得泪流满面,一个多月以来始终盘旋在这个家庭的阴霾终于有了些许的散去。你妈妈说:“收到你的短信,我们在家里大吃了一顿,这是一个多月来吃的第一顿饱饭。”

然而重症病人的治疗远非常人想象的那样简单,“恶性淋巴瘤ⅢA期(中晚期)”,谁都知道这样一个诊断的分量。

住院的日子每天都是刻骨铭心的,每一步都是暗流涌动的。

第一个疗程的化疗刚完,在做增强CT时发生了碘过敏的事故。

我默默地平躺着,听着医生的交代。然而随着造影液的注入,顿时感觉到透骨的冰冷,从输入的手臂一直到全身,我还来不及呼叫,检查室厚实的大门就重重地关上了。只有呼出的气,没有呼入的力,我已经意识到危险的到来。救生的欲望让生命最后的丁点潜能激发了出来,大声地喊叫,但自己的喊叫却没有一点回音。手脚并用,我拼命地敲打着检查设备,却没有人听到或者看到……好久,那扇大门打开了,医生看到垂死挣扎的我,仓皇失措:“碘过敏试验还好,怎么就不行了呢?你感觉怎么样?”

“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出来的气。”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我打电话过去了,急救人员和设备几分钟之后才能到,你要坚持自己吸入氧气。这几分钟你吸不进氧气,你就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你。拼命,拼命!”医生在一旁大声叫着。

一次,两次,常人可以忽略不计的呼吸,那一刻对于我来说比登天还难,似乎呼吸要撑开的不是自己的肺,而是万钧巨石。好容易,吸入了一点空气,但胸腔感觉马9BmHTS64zF6BM6mU2DzUbaKpNjklpEvfKT6/apoRTgg=上就要撕裂了一样,肺壁正受着利刃切刮。虽然看不到,但我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涨得紫红,从头到脚满是虚汗。

“坚持,一定要坚持住!”医生似乎看到了希望,在一旁鼓励我。

自己救自己,我强忍着几令我晕厥的剧痛,拼命呼吸着。虽然前后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但对于我来说,却如同几个世纪一样漫长。

后来CT做完,我像一团死尸一样被拉回病房,全身的深紫红晕几天后才褪去。

化疗对于肌体的戕害,可谓众所周知,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对正常的生理系统也进行着无情的破坏。一个疗程过去,我的头发开始大面积脱落,每天早上起来就是一大把头发落在枕间。非常奇妙的是,开始脱发的时间精准得惊人,一般来说,就是开始化疗之后的第七天早上。第六天晚上我还在暗自庆幸,心想,不会掉了吧,还一点事儿没有,但一睡醒来,大革命般的掉发就开始了。

为了吃饭时掉发不落入饭盒,我到医院的理发室将头发剃掉。长这么大,还是第二次将头发剃去。就算在军训的时候,也只剃成青皮而已,但这次却剃成了光头,彻底的光头。理发的老师傅很有经验,手头上锦绣文章,嘴里面句句莲花,“一定不能到外面剃,要是把你们的头皮剃破一点,止血难在其次,还可能会感染别的细菌病毒。一定要注意。”当他用毛巾将我的头皮擦拭洁净后,镜子里面的我那样的陌生。那还是我吗?那还是大学里长发齐肩的我吗?我自己不认识自己了。

第七封

医院是一个特殊的世界。那一年的年初,我出入妇产科,看到的是一个个鲜活小生命的诞生,心境不用说是欢欣愉悦的。但当进入肿瘤科之后,死亡就真真切切地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着。

刚住进来时,深夜里隔壁女病房传来令人惊悚恐惧的哀号,一问病友,才知道她已到宫颈癌晚期。过了几天,声音没有了,自然人也消失了。即便那些流动的病友,昨天也许还在与你谈笑风生,明天或许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与我隔床的王老师,本来是位极爽直的人物,但一年四次大手术以及无休无止的放疗化疗,彻底摧毁了他,他的身心和他的肉体。当最后一次手术完成后,我特地回去看了看他。那时他已经不行了,一点知觉也没有,生命垂危。不久之后,我就听到了他的消息。据说走的时候,他的夫人一滴眼泪也没有,甚至一点表情都没有。是呀,泪水早已干涸了,如果是我,我也一样的表情。生与死不过转瞬之事,对于他来说,死比生更好。那曾是一个完美的家,有能干的丈夫,有贤淑的妻子,有漂亮的女儿,如今这一切全改变了,美好的记忆只能深深地藏在相册里,留下无尽的痛与伤……

有一位叫丹的大女孩,大一的新生,现在理应大学毕业了。上体育课时,她感觉到腹股沟痛得厉害,匆忙赶到校医院检查,发现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结节。校医不敢怠慢,马上送到这家医院来活检,恶性淋巴瘤,很快就确诊定型了。当再次仔细检查全身时,别处都没有病灶,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但就算这样轻微的病情,治疗方案却与我一样,一定要做上六个疗程的化疗以及相当数量的放疗。她的父亲与我熟悉了,还对我这样发过牢骚:“你说你多重的病呀,都快死的人,是这样的方案。我女儿身上现在没有病灶了,就跟健康人一样,也是这样的方案,想不通,就是想不通。”想不通也得接受,不能正常学习生活的她只能戴上帽子,遮住光头,整日里与我们这些危重病人混在一起。然而天妒红颜,最终她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还有一位叫璇的小女孩,初中生。父母亲从外地陪着她来做化疗,每次她都带着自己的相册。如果与谁熟识了,她就将相册捧给别人看,将自己最美的时光展示给大家。但后来就没有再见了,听医生说,她的病情急转直下,家中无钱再治,最后她在极度痛苦中作别了这个世界。去的时候,那本相册还紧紧地伴依在她的身边,她再也没有回到花季的可能了。父母守着如花的她,无声无息,直到身体慢慢变冷。

同病房有一位叫勇的小男孩,十四五岁的样子。父亲是朴实的乡村教师,一个姐姐就要大学毕业了,一个姐姐在上高三。能够支撑起三个孩子上学,他的父亲非圣即贤。

他与我一样的病症,只是尚处于中期,还有很多的回转余地。当八个疗程的化疗和二十多次放疗完成之后,院方告诉他,如果再准备一万八,就可以彻底地将勇的病治断根。得知儿子可以痊愈,父亲的脸上自然有了一丝微笑。而这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后面,又有着多少的无奈与苦涩。与他的闲聊中,我才知道,他们为了最后一次的化疗,已经将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没有人再愿意帮助他们了,于是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家里的青苗转黄成熟后全部卖出,凑齐了最后一次治疗的费用。而今不要说一万八,估计一千八他们也无比困难。

我们当时也很困难,帮助不了他们,只能偶尔带点水果奶粉家常菜给他们,能做到的只有这些。平日里,爸爸不吃菜,只吃饭,省下来的一点点钱要给儿子买鲜奶。但因为营养总跟不上,每次做完化疗后,小家伙的血象总是岌岌可危,又不得不花大把银子保命。一千元,两千元,可能只是某些人的一顿饭、一条烟、一件衣服、一把诈和,却总让勇和他的爸爸始终行走于死亡的边缘,重复着惨绝人寰的轮回。

这个叫勇的小孩,年少经事,每次只要情况稍微好一些,就会拿出自己的功课来温习,他不想把课程落下得太多。他正在上初三,如果不生病的话,下半年就可以升入高一了。但高一对于他来说,那样的遥不可及。

没过多久,我就被告知,勇也永远离开了我们,那个一边化疗一边还在温习功课的男孩。我也再没见过他的圣贤父亲,我不敢见他。我也是父亲,我也是重症患者,深深体会得到他父亲的感受。他家中还有两个没有成家的女儿,三个孩子在上学,真不可以想象,这位父亲平日里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但每次与之交谈的时候,他的笑声却是那样的爽朗。与他相比,我这点困难就不值一提。

病房就是一个小社会。同病房曾住过一位极其达观的老人,老先生走南闯北,见识博多,无意间他谈到一个对比。二十年前他被确诊为癌症的时候,病房里满是一张张阴沉的脸,听不到一点说话的声音。但此次他再度入院,发现病房里的气氛好多了,护士小姑娘们一个个笑脸常开。而我们这个大病房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家属们相互照应着,就如同一家人。这其中不乏大奸大恶之人,但在整个人类都无能为力的重疾面前,大家却是空前的团结与仁爱。是呀,二十年,进步不仅仅反映在医疗科技的飞跃跨越,更反映在人们精神力量的极大增强。

李伯伯张阿姨老两口是我们的“核心”。张阿姨是个爱热闹的人,张口就是笑脸,走路都带着喜气,只要有她在,整个房间的气氛就沸腾起来。李伯伯是位慈祥的爷爷,晚上总要招呼几个小男生洗漱,父母不在,却似亲人在身边。正得益于这样的良好氛围,才使得我度过最初那段难过的日子。

还有就是与我邻床被称之为“教授”的老病友。他出入医院的次数多了,又是个有心人,对自己的病情研究颇透,于是病友们每次得到各种检查结果后,会首先拿来给他看。值班医生多半说不清楚,或者越说越糊涂。主治医生开玩笑叫他教授,于是他的教授之名就这样传开了。本来我们还留了电话,说以后多联系,但在没有得到对方有一个良好的状态之前,谁也不敢贸然拨通电话。我想,我们都害怕听到对方的坏消息吧。

对每一位新来的病友,老病友们会不时地走过去,嘘长问短,“教授”会告诉他们在此住院应该知道的一些“门槛经”,让新病友慢慢也成为老病友。此时,所有的病友没了世间的尘土气,更多的是人性的关爱。传统一旦形成,便牢不可破,每次新入院的病人,护士对他们的宣讲成了次重要的,病友间的交流反倒成了更为主要的途径。

在这间医院的肿瘤科,我们很幸运遇到一群刚刚毕业的小护士,她们年轻得让人炫目。

有几位小姑娘常常上班来不及吃早餐,张阿姨就买来她们爱吃的早点,让她们在空闲的时候过来,当然这一切要躲过护士长的眼睛。

一次,一名叫静的小护士如往常一样来到她的面前,张阿姨将准备好的早点拿了出来,然后把她关在阳台上,窗帘随之拉了起来。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护士长随后拍马杀到,满脸铁青,“人在哪里呢,怎么一大早没见到她的人呢?”说着就要打开通往阳台的门。

“我老婆在洗漱!”另一个床上的病友叫道。护士长伸出的手收了回来,瞪了瞪那位病友,叽叽歪歪地走了。几分钟后,静打开门,露出半个头来,显然惊魂未定,“警报解除没有?”

“走了,有我们在,护士长不会把你吃掉的。”

“谢谢你们!张阿姨的早点真好吃,像我妈妈做的一样。”然后一溜烟就出去了。张阿姨听后,脸上的皱纹笑开了,“早点喂大的女儿就是嘴甜。”

这些稚气未脱的小护士,与那些比他们还小的小病人们不时发生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故事:莉曾与璇出去逛过街,洁还玩过寅的游戏机……正是在这样和谐的氛围里,大家轻松愉快,心情舒畅。

后来与她们聊起天来,她们说,当时她们的工资很低,与护工差不多,有几个小姑娘的性格还非常好强,但只要工作起来,就忘记了这些,再累也没有怨言,从来不把情绪带到病房里来,对病人的态度不用说非常好。

感谢一位叫华的小护士。第一次做化疗的时候,就是她给我推注的化疗药。刚刚毕业不久的她,一脸的纯真,一脸的孩子气。本来对于威名远播的化疗,我多少有些忐忑不安,细心的她看出了我的焦虑。

“不要怕,特别心里不要怕。如果你怕了,癌细胞就有机可乘了。你现在就是在和它打仗,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不见了。”

言之凿凿,如金如玉,虽然她讲的是最简单、最朴实的道理,但从她的口里说出,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不是每个做化疗的病人都能在那样一个时间以那样一种方式得到那样的劝慰。正因为她的春风化雨,我的第一次化疗感觉很好,完全没有传说中的可怕。

还有很多这样的好女孩,一个叫莉的小护士也非常善良。第二个疗程时,她给我清洁口腔。已经开始溃烂的口腔在药水的作用下,感觉到灼伤的疼痛,为了让我分心,她就和我聊了起来。因为离得近的原因,她的呼吸声透过薄薄的口罩听得清清楚楚。我打趣她说:“你的眼睛好漂亮,跟我女儿一样。”她笑了,说:“真的,那你什么时候抱她来,我们比一比,看谁更漂亮一些?”后来第五次化疗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了,开始输液的时候我还可以与你妈妈说说笑笑,但当化疗药物注入的那一刻,我的脸色立即就变得死灰,声音也没有了。这时,她在一旁微笑着对我说:“别这样,笑一笑,看一看我,你不是说我长得像你的宝贝女儿吗?”我无力地摇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有一位叫晶的小护士,特别的友善,她的小宇宙里时时透着温润与和气。

护士长很年轻,一半性格的原因,一半业务性质的关系,她与外科的护士长相比就是完全另外一番模样,没有那么多的指挥若定,对下属也没有那么严厉,更多的是一份细腻。

住院的那段日子里,还有着许许多多谦和的人们,给予我这样或者那样的帮助。

感谢那些不经意间给予我们生存下去更多理由与勇气的人们,他们的一个微笑、一句玩笑,就可以让一位危重病人温暖好长一段时间,就可以在生命的奔跑中前行一站。虽然他们本身的生活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如意,但在当时,他们都是极美的,极善的。

第八封

从医院到家,大约两公里。为了省钱,你妈妈常常将我驮在自行车后座骑行回家,虚弱的我靠着娇小的妻子,慢慢地向着家的方向前行着。我听着她的心跳与呼吸,感受到她的温暖与力量。

“我们唱首歌吧!”你妈妈提议。

“唱什么?”

“唱那首《慢慢变老》吧。”

“好。”

…………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不去不了

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

我们俩就这样一路踏着歌声回到家。有时在半道,我们会在街头买一杯绿豆沙,她一口我一口,喝着喝着,我们自己也感到可笑:

“别人一定会觉得我们俩很快活吧,谁知道我们俩现在穷快活,死快活。”

“就是穷快活,死快活,怎么了?就要。”

来回医院的路上,一个人不能长时间行走,不能搭公交车,又不愿意每次都乘出租车,更多的时候我只能选择摩的。可能人轻命贱,这种危险的交通工具每次都能平安将我载达。后来,几位摩的司机认识我了,每次见面都会问我:“好些了没有?”

我说:“好些了,好些了。”

没有经历与死亡背靠背,就不知道人的生命何样的孱弱。那段时间,一阵大风过来,我就得赶紧避开,一个最轻微的感冒就足以致我于死地。我渐渐懂得了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活着的意义。

虽然谨小慎微,但我还是感冒了一次。其实自己根本觉察不到,一经查血,白细胞低到只有正常人的百分之几。这样的血象,人体已经没有丝毫的抵抗力,任何病毒都可以长驱直入。

医生慌忙将我叫了过去,问:“你是不是最近做了什么治疗?”

“是的,刚刚做了几个疗程的化疗。”

“难怪,你先在这里坐下,我们再给你做一次,希望是我们刚才做错了。”

“怎么,血象是不是很低呀?”

“再做一次吧,不好说,机器也有可能出问题。”

再次抽完血之后,我平静地等待着结果,那位好心的医生与我聊了起来:“不大嘛,得的是什么病?”

“恶性淋巴瘤,ⅢA期。”

“哎哟,可得注意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是的,我知道。谢谢。”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那位医生非常严肃地对我说:“结果很不好,你快去找你的主治医生,一定要住院才行。现在你也别到处跑了,马上把家里人叫来,不能再开玩笑了。”

后来在国庆节前的晚上,我没有盖好被子,后背露了出来。早上醒来时,只觉得一阵阵地发凉,一个我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出现了:我又复感了。对于普通人来说,一次小小的感冒可能不是大问题,但对于我来说,一次感冒就可能结果我的性命。

长假就这样开始了,这一天是你妈妈的生日。她陪着我到了医院,主治医生看到检查结果,一脸的怒气,“收进来再说。”

“没有床吧!”

“没有床,先加床吧。这么低的血象还到处乱跑——可要注意自己的病情。”

粗粗检查以后,来不及进行别的治疗,先行注射了若干升血象的针剂。

“今天你的生日,谁会想到我们在医院里。不生病多好。”看着近半年来日夜操劳的她,我心存愧疚。

“没事,你的血象早点升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见到我又回来了,熟识我的护士笑了:“前几天还在给我们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现在看来又要受一次苦了。”我只能满脸的尴尬,“怎么办呢,我可不想回来见到你们。”

出院后的一天晚上,我又感觉到冷了,连忙叫醒沉睡中的妈妈,“我好冷。”她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脸都吓白了,连忙找来厚被子给我盖上,然后紧紧将我抱住。就算这样,我依旧全身都在发抖。生命就是这样脆弱,我似乎时时走在悬崖边上,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家人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害怕几个月的努力前功尽弃。

长时间的治疗,使我的各种感觉器官和内分泌系统处于病态之中。声音、颜色、气味甚至情绪,我都不能正常识别和判断。化疗输入的药水呈现赭红色,后来我对于这种色彩也感到相当害怕,只要看到相近似的颜色就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

我常常去那家医院复查,当时住院的那栋旧楼已经拆除,能看到的只有茵茵绿草地。参照一些旧有建筑,我估算着以前经常住的那个床的方位,2002年差不多一整年,我的青春就在当下站立之所十五米之上的地方度过。环顾四下,有谁知道这一大片绿草地上,两三年之前有过多少的悲欢离合,有过多少的生离死别……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就算那些生前声名显赫之徒,死后除了在家里多一张遗像之外,又能留下些什么呢?如果三年前的那场大病毫不留情地夺走了我的生命,我还可能知道今天的情形吗?一点也不知道,还是悉数尽目呢?

在此两年前,我亲眼见到老家邻居一位弟弟活活地被白血病夺去了生命。

本来刚刚从部队复员到家乡,事事安好。然而一次不经意的碰撞后他血流不止,而且怎么止也止不住,到医院检查,血象超高,于是就开始了苦难的历程。经过若干个疗程的治疗后,家资散尽,得到的只是人财两去。那是一种何样的痛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风一样逝去,对于每一个熟识的人来说都是一件不快的事。那是我首次对于重疾有了清醒的认识,原来人的生命不是通常以为的那样强悍,而是这般孱弱。没有想到的是,同样的境遇迅速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现在我常常忆起那些长久相处的病友们来,想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下子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的周围,在这个城市里不留下任何别的东西。我不由想到自己,哪一天自己化作尘埃而去的时候,一定也什么也不会留下。以前人们常常向往死后的风光,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可笑,似乎越想不朽就朽得越快。所谓物极必反,这种情绪发展到了对立面,现在人们不管自己死后的事,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还乐观地认为明天的日子一定会比今天好。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现在人们大多持有这样的心态,但我知道,这种没有根据的乐观只会带来更大的坏处。

医院的对面是一家四星级酒店,躺在床上就能看到金碧辉煌的塔楼顶,曾经现在以后那里都会是最为浮华的所在。生与死、落寞与繁华就只有这样的一线之隔。晚上不能回家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站在窗口,思量着,对面的那些人在做些什么呢,他们里面的人会不会想到哪一天也会到此一游呢?如果说对面是天堂的话,这里算得上地狱吗?

时常我问自己,一年之后,我还活着的话,生活将是怎样的境遇呢?我自己回答说,一年之后,如果我还在这个世上的话,一定比现在好。于是我就一天天地数着日子,希望这样的一天又一天早些过去。

虽然那一年内地离SARS还很远,但只要我一出门,就离不开口罩,还得戴着帽子,一个人正常的生活就这样根本性地改变了。一年之后,当SARS 开始肆虐之时,我真的感到物是人非。想到去年此时,我戴着口罩帽子四处游荡之时,路人赏我以异样的眼光。而今却已经熟视无睹了,大家根本不会注意你是不是戴口罩,或者戴着什么样的口罩。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段时间家里特别不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你妈妈接二连三发生意外。

一次是在公司所在大厦的入口,妈妈的脚跟绊到护栏的铁链上,重重摔了一跤,手表、手镯摔得粉碎,身上多处受伤。我闻讯赶到,陪她去医院拍片,万幸,只是软组织挫伤,没有伤筋动骨。

伤还没有好,上班的路上,放在自行车前篮的挎包被三人飞车党合计抢走,你的奶粉钱、我的医药费,以及妈妈各种各样的证照就这样活生生地消失在众人无声的冷漠中。

这还不是结束,没过几天,在给我送完饭回家途中,妈妈将自行车停放在一家超市门前,进去给你买米粉。出来的时候,自行车被人盗走了。

太大的压力加于一个人,就会出现精力不集中,就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生活对于你妈妈来说,实在太不公平。

2002年的夏天,是国人第一次不用倒时差享受的世界杯。原本我以为自己还是要倒时差才行的,因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当时我已在英伦某地了。不用说倒时差,可能连看球的时间也没有,繁重的学业和生存的压力会使得我分身无术。现在好了,不用倒时差了,可以安心地在家里看球了,但我却要倒另外一个时差,那就是生命的时差。虽然我坚信自己可以挺过来,可我更知道生活将因为这场重病而不得不换一种方式进行下去。留学英伦,只能在梦里实现了。澳洲人有“仲夏圣诞节”一说,我想那一年的世界杯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届寒冷的世界杯。

当时,只有三个月的你就和我一同看球,和我一起大叫,在我手里蹦跳。

苍天有眼,第二个疗程结束后,肺纵膈上的肿块再次缩小一半,第三个疗程后肿块继续缩小。第四个疗程后,据B超显示,肿块完全消失。

只要治疗还在进行,死亡不是时时敲击脊背,我就有更多的时间来端详你,来品味你。

第九封

五个疗程的化疗之后,放疗开始粉墨登场。所谓放疗,就是用辐射射线对病变部位进行照射,以达到杀死癌变细胞的目的。按照程序,先要对病变部位进行CT定位,上次做增强CT时发生过碘过敏事故,此次只能做普通CT了。进入CT室内,我记忆犹存,惊魂未定,医生对我说:“你们单位的一位老先生刚刚做完CT。”

“老先生真了不起,事业上可称得大师,生病了还能成为他人典范!”他的事迹我听说得太多太多了。

“你们熟吗?”

“他不认识我,我只上了三个星期的班。”

CT扫描的结果让人振奋,肺纵膈上的肿块完全消失,各内脏器官的病变基本消除,尽管医生一再提醒:“这只是个粗略的结果,可能还有很多细小的肿块残留在体内,普通CT的精度达不到,可能也就看不出来!”

虽然在第四个疗程结束的时候,通过B超检查,我就被告知体内的肿块已经看不到了,但毕竟B超的精确度要差得多,当时不以为然。此次通过CT检查之后,应该具有更高的可信度。

对病变部位精确定位之后,还要进行适当的防护,否则到时正常部位也可能会被射线照射坏死。为了更好地保护,我就被要求做一个模具,模具既可以将身体精准地固定下来,又便于将隔离的铅块放在应该放置的地方。我平躺在床上,医生用一种类似树脂的东西一点一点将我上半身的模子倒出来,冰冷的液体流满了全身,到最后时,我不由得哆嗦起来。由于需要照射的面积巨大,我所用的铅块创纪录地达到了二十公斤。自然,安全问题凸现,如果这二十公斤的铅块意外滑落下来,那我可能就死于非命了。还好,他们的各种保护措施还算有效得力,整个放疗过程中没有出现半点差池。

空旷冰冷的放疗间里,只有设备和自己。当机器长鸣之声响起时,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就是放疗吗?这就是让人谈而凋朱颜的放疗吗?这么轻松,可比化疗好受多了。一想到化疗,恶心的感觉还不时从胃中翻涌出来,我长嘘不已。几分钟后,各种器具解除,我自己从操作台上跳下来,一口气跑回家,告诉家人,做放疗轻松极了,一点感觉也没有。

两天,三天,感觉依然如故,我对此更加深信不疑了,逢人便说,放疗一点也不可怕,不恶心,不呕吐,不过尔尔,要是医生允许,还可以喝上二两。

但很快,我就乐不起来了。第五天,情况就出现了,脖子上开始出现死皮,接着护士告诉我,不能用太烫的水洗澡,随后死皮处开始发黑,发黑处逐渐龟裂,龟裂处又发黑,最后颈部全部变得乌黑。夏日里衣物不可能穿得太多太长,这黑乎乎的脖子便成了我最好的外在特征。

与之相伴,我的行动开始迟缓起来,精神慢慢变差,整日里无精打采。同时,由于我的放疗面积特别大,胸部、颈部全在照射范围之内,咽部未能幸免,味腺被照射得坏死,不能吃下一点东西。味觉完全消失,无论怎样鲜活美味的菜品在我的嘴里全是过期变质食品的口感。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虽然已经感觉不到辣味了,但只要有一点辣椒,虚汗就会顷刻间从头皮淌到脚尖。

当放疗渐次加量的时候,我感到几乎支持不下来了,最后几天里,味腺急剧肿大,连水也喝不下去,一次能咽下去三两滴就不错了。坚持,坚持,越困难的时候就越要挺住,我不断地给自己鼓励。

做放疗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后怕。化疗无论怎么说,你还可以时时感觉得到它的危害,不适,呕吐,而放疗却丁点感觉也没有,等到有感觉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就如有人总结的那样,杀人于无形,是对放疗最好的概括。

第二十八次放疗做完之后,我痛痛快快地将一个月来积累下来的污垢洗得干干净净。真的,如果放疗时间再长一点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下来。

就在放疗、化疗频频对我进行突袭之时,我的全身开始溃烂,“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还伴着看不到尽头的瘙痒。有时皮肤与衣物粘得特别紧,脱去时就会连着一块模糊的皮肉拉下来。

伴生病还不止这一种,也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停地打嗝。最严重的时候,一连几天也不停,根本无法入睡。入院后,主治医生拿这个问题一点办法也没有,西医中医的方法试了个遍,种种对别人见效的手段用在我的身上丝毫效果也没有。后来,医生放弃对这种症状的治疗,只是告诉我自己要克服。

有时晚上打嗝严重,不仅我自己不能入睡,而且带动着病床晃动起来,吵得邻床的病友也不能入睡。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会自己下床四处走一走。最严重的一次,是第一次化疗做完之后,一连四五天,不停地打嗝,我一刻也不能平静。精神恍惚,面无人色,最后没办法,我在门诊大厅坐了整整一个晚上,人已经极度疲惫,但就是无法安睡。病友们发现我不见了,慌了,到处找我,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在门诊大厅里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当不打嗝都成了天赐之物时,你才感觉到健康的重要,才能体会到种种平淡生活的幸福。

这两种如同鬼影相随的伴生病,一直到化疗放疗快结束时,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我,但愿它们不会再来。

生命常常如此奇特,与我时时在死亡边缘挣扎相比,你却显出了另样的健美。难道父女之间就这样诠释着生命的两面吗?

当我结束第一次治疗回到家时,你已经出落得如同一株春天的杨了。都说一百天才能见模样,看来此言不虚。

把你轻轻地放在肩头,你会欢快地用粉嘟嘟的双手拍打我的肩,那种感觉美极了,就如同怀里抱着一只欢快的海豚一般。你还会用湿漉漉的小嘴来撕咬我,弄得我满脸都是你香甜的唾液。

第十封

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放疗化疗,只剩下最后一道程序,就是做脾脏切除的外科手术。

术前,终于搬入重症病房。到此来动手术的病人,个个重症缠身,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世间沧桑,一室尽览。重症病房真是个奇妙的所在,里面的人物来自五湖四海,来之前或许三教九流,能够出去之后也会八仙过海,但就在那样一个特定的空间与时间里,大家却是一个极其特殊的群体。

在得知我的处境后,病房的老老少少都流露出同情之意,邻床的陈婆婆更是着急:“你的孩子这么小,家里人照顾你起来一定有麻烦,还是请个护工吧。你看那个小谢怎么样?我们觉得很好。”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对面床的一位小伙子正在周到地照顾着一位术后病人。“比他自己儿子还亲,照顾得不知道有多好。”厚道的老人这样说,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手术很快排上了。

“明天就给你动手术。”

“能不能换个时间,后天怎么样?不行再往后推也行。”

“这就奇怪了,从来只有病人想将手术时间提前的,我还真的是第一次听到病人想把自己手术时间推后的,为什么?我们老板时间很紧,这次错过了,下次要等很长的时间哟。还是服从我们的安排吧。”

“真的不行,再说手术费用我也没办法马上凑齐那么多。”

“没关系,可以先给你做,后到位也可以。你有单位,跑不掉的。”

“真的不行,就算你可以给我做,家里也没有人手来照顾我。”

“你都住院了,马上就要动手术,家里怎么可能没人来照顾你呢?”

“你不相信,但就是这样的,家里孩子还很小,一岁不到。你们就多担待一点吧,可能给你们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好吧,反正你是特例了又特例的,我们老板真的对你破几次例了。”

好容易,手术定在我想要的时候进行。

术前谈话的那一天,催款单也相应飞来,两万三千元,数目之高让人瞋目。我一计算,差得太远了。除了亲戚朋友各处可以借到的之外,全家人只有几百元现金了。

你妈妈听到消息,没吃饭就赶来了,“知道你很着急,我已经借了五千块。”

“我也在想办法。”

“这里费用也太高了,在别的医院做,最多七八千块钱。不行,非要找个关系才行,本来不想麻烦别人的。”

看到手术费用还有相当大的缺口,我不得不求助于原单位几位驻地的老总。让我感叹的是,他们满口应允,几个小时后就将善款送到。

将近一年的治疗,家资散尽,为了节约,我将一切可以省钱的方法都用上了,不要血袋,不要止痛棒。

“止痛棒最好还是要,你的刀口在腹部,斜切的,只要呼吸就会很疼。”

“不要,死不了就行。”

“血袋一定要准备,你的内脏器官发生了变异,可能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万一大出血怎么办?”管床医生有些生气。

“不要,真的到时大出血,我们再签字。”

“到时可能就来不及了。”

“现在用血太不安全了。”

“到底是用血安全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两个都重要。”

“那到时出了什么情况责任不在我们。”

“不要你们负这个责任,这个责任你们也负不起。”最后在我的坚持下,血袋没要。

“你不要以为切除脾脏是个小问题,对健康人,对一般正常人来说,是个小手术,但你不同,你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放疗化疗,身体已经发生了改变,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说得难听点,进去就出不来,这都有可能的。”

“吓唬我?!放心,到时我醒了请你喝酒怎么样?”

“哎,你注意一点,我现在是在和你进行术前谈话呢。”

“谈得不好,如果我是医生的话,一定比你谈得成功。”

“服你了,你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管床医生跟我差不多的年龄,放下笔,笑了起来。

“真的不行你,如果我谈的话,患者一定会唱着国际歌,慷慨正步走向手术室的。”

“好好好,我也不跟你啰嗦了。但是告诉你,今天不能回家,术前准备要开始做了。”

就在这时,你妈妈的手机响了。是你Elsie干妈的声音,浓浓的幸福带着轻快的跳跃,还略有一丝丝产后的疲惫:“是个儿子。”不知是巧合还是隐喻,你们两个孩子来到世上的间隔也正是我住院的时间。

“我不能来看你,可能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行。”

“行了,知道——你自己要多保重,一定要坚持下去。”

同是同学,同时都躺在病床上,境遇相差十万八千里——痛并快乐着——真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手术的前夜,我被告知禁食禁水,护士随后来清胃灌肠。

我安静地躺在床上,似睡非睡,邻床的陈婆婆轻声地说:“你要坚持住!宝宝这么小,就等着你早点出去。你可是她的爸爸呀,指望着你呢。”

“是呀,现在是最不应该生病的时候。”

“不要多想了,早点睡,晚上有事就喊我,你不要动。”

她和衣睡在床间的躺椅上,右边床是她的丈夫,左边床是我。听着老夫妻俩均匀的呼吸,我也慢慢睡着了。身体里空空如也,倒也睡得踏实。整夜,没有梦。

一大早,管床护士就把胃管给我上好了。我平躺在推车上,等待着被推走,谁知一会儿护士来告诉我:“弄错了,弄错了,你是下一台,胃管上着好难受,要不要先取下呢?”

一旁的陈婆婆生气地说:“你们瞎搞,早不早就把胃管上了,时间也搞错了,害死人的。”我轻轻地挥挥手,算了,还要再受一次罪吗?

不久,你妈妈也来了。

“宝宝呢?”我的嗓子里发出混浊的声音。

“在家呢,她很想你。”

“我也好想她。”说完,泪水开始涔涔涌出。

取下眼镜,换上手术服,眼前一片空白,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妈妈躺在推车上时会紧张。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告诉我:“放松一些,我们在手术室外等着你。”命运真会捉弄人,八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完成了一次换位。

医生缓缓地将我推走,我回不了头,想象着身后你妈妈的样子。

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看了看时钟,十一点三十分。

前一台手术还没有完,医生只能将我的推车放在过道上。冷冰冰的手术室里,人来人往,看着来来往往如同工蚁一般忙碌的医生护士,我不由长叹一声,这可真上了生死场。有的人从这里出去之后是劫后余生,欢天喜地,有的人从这里出去之后却是万劫不复,剩下的只有亲人的哀号。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推到手术台边,耳边一位护士与她的同事旁若无人地聊着天。

“……我特别能吃,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恢复得很快,看,我的身材怎么样?……儿子生下来八斤七两……生下来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有点累。”我的天使,本来心情平静的我,突然间听到这样的话,我还能平静下来吗?因为我的生病,你没有得到足够多的父爱,你的身边常常没有爸爸……你现在在做什么?应该是在睡觉……想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护士的小宝贝正过着幸福的生活,而我呢,可能就此之后再也醒不来了。

幸福的护士还在不停地讲,我的眼泪不住地流,泪水湿润了脸颊,湿透了褥子。她发现我在流泪,不知所措,马上过来安慰:“怎么哭了?没关系的,不要紧张,对Y教授来说,你动的是小手术——他每天要动很多比这复杂得多的手术——一定会没事的。”

“我,不——不是”,怎么给她解释呢,我能够让她不谈她的儿子吗,我能够停止对女儿的思念吗?不能。

“不是——我是沙眼,只要躺下来就会流泪的……吓着你了吧,放心,我不会哭的。”她点了点头,轻轻拭去我的眼泪,回头又大谈特谈她的儿子,还不时在准备的间隙扭起丰腴的身段来。

她的话不止,我的泪不住……

各项准备工作还在紧张地进行着,Y教授走近身边轻轻地跟我说话。现在完全忘记了谈话的内容,大概是与病情没有什么关系的事,说着说着,我只感觉到右手一阵发麻,特别犯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人死将去之时是不是如此的感觉,有人说死去的片刻一生之中许多的场景会一一重现,极澄明之境,也有人说死去的那一刻就是沉沉入睡。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命悬一线,随时有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险情,也不知道有许多人在替我担心,也有人在对我恶咒,更不知道自己的周围有着十余人在为我服务。

这四个小时,对于我来说就是不存在的,连梦也没有,我的生命因此而少了四个小时的时间。

生命在此画了一个小小的休止符。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被推出手术室大门的路上了。走道的灯全部亮了,明晃晃的,照得我的眼睛睁不开。

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是那样的陌生。

“我还活着。”我自己告诉自己。

爷爷和妈妈在手术室的门外等着,看到我的推车,迎了上来,“怎么样?”

“还——好。”我的声音很微弱。

重症病房里,小谢已经早早地等候着了。他双手平托,力道恰好,非常专业地将我移到床上。多亏陈婆婆的指点,找到了这位尽职能干的护工。他护理得非常到位,使我在手术后没有感冒,家人也少了许多操劳。

我与你妈妈轻声地谈笑着,拿起电话给家人逐个报了平安。但电话刚一放下,一心省钱带来的后果便显现了,腹部斜行的刀口长达二十厘米,我只要一呼吸,刀口就撕裂般地疼痛,呼吸越快,撕裂感就越剧烈。

“能不能再加止痛棒?”我有些后悔了。

“不行了,早叫你加你不加。”管床医生带着嘲讽的口吻说,“别的地方还好说,挺挺就算了,腹部可不好玩,除非你不呼吸。”

疼痛得越来越厉害了,虽然我咬牙坚持,但还是疼得昏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疼痛再次袭来。“如果实在受不了,可以让医生打一针止疼。”小谢在一边提醒我。我摇摇头,告诉自己要放松,不要紧张,但没过多久我再次昏了过去。

几个回合之后,汗水湿透了被子。小谢赶紧将我身体擦干,换了床被子。

疼痛一点也没有减弱的意思,我还在拼命地咬牙坚持,估计到了最高点时,我赶紧叫小谢:“快去让医生来打止疼针。”

医生来了,疼痛骤减,最困难的时刻就这样熬过去了,后面的疼痛也缓解了,都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了。

止疼针打下后,眼睛又感觉到强烈的灼伤。“我的眼睛怎么了,怎么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一边揉着自己的眼睛,一边叫着,什么也看不见。经过八个月的放疗化疗,各种组织器官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任何外界的刺激都会让我的身体产生各种各样的排斥反应。

值班医生无法处置,只好请来眼科的大夫进行会诊。眼科会诊医生仔细检查后,做了应急处理。又过了好久好久,我的眼睛才可以勉强睁开。

四下感觉一番自己的肢体,各种管线遍布全身,形同锁链,动弹不得。最让我反感的就是胃管,开始的时候喉部还有些唾液,后来随着喉部的干燥,每次下咽唾液就是一次受罪。

“什么时候能取下来这个东西?”我问小谢。

“一般要三到四天的时间。”他在一旁苦笑。

我摇了摇头,三四天,三四个小时我都难以忍受,再想到那些长年戴胃管的病人,怎么受得了?

迷迷糊糊中,眼睛没有睁开,听到一位医生在床边自我介绍说:“是一位朋友叫我来看看你们。我不是这个组的,这几天也不在这里,不过不要紧,我叫孙医生来看着,有什么要求就尽管跟他说,好吧。”他还说消炎药用青霉素就可以了,各种可以节省的方法他们想得到的他们都已经办了,如果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尽管提醒就是了。

他叫来管床护士,叮嘱了几句,护士随后将我的监护仪去掉。小谢窃喜道:“好,这个东西最费钱了,撤掉了最好。”

皮下埋植的针头不停地向我的体内输送着各样的液体,在接下来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几天里,这就是我的生命通道。但时间稍长一点后,埋植针头的左脚就麻木了,根本感觉不到任何刺激反应。

“还有多少瓶?”我明知故问。

“你就不用数了,反正就得一直打下去,没通气之前你什么也不能吃,只能靠这了。你就宽心睡一会儿吧。”

入夜,刺眼的日光灯照着脸,将床帘拉起来也没用,还是无法入睡。邻床一位五十多岁的病人因不能忍受剧痛而长时间呻吟着,发出怪异的喉音。就算可以迷糊一会儿,值班护士一个小时一次的监测又来了,各种例常的检查频繁地进行着,理所当然弄醒了我。那样的心境,那样的环境,我没法安然入睡。

那种感觉难以言状,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为一座监狱,只有尽快离开它,或许才能感觉到片刻的舒坦,但自己的身体可以离开吗?半醒半睡之间,例检的护士将我弄醒,看着护士们的青春容颜,看着她们口罩上那充满活力的眼睛,我才意识到自己尚在人间,才能感觉到世间的一些好来。

一个地狱中独行的夜晚,我与自己的身体进行着无休止的抗争。

天终于放出亮色,窗外飘来丝丝豆浆的香味,已经不食人间烟火的我浑身一颤,原来尘世间还有着如此的美味,原来俗世的诱惑对于任何一个子民来说都是这般不可抗拒。

胃管继续折磨着我,经过昼夜的摩擦,喉部已经完全干燥,没有丁点的水分来润湿,吞咽的动作格外困难,真不知接下来的几天我怎么熬得过去。

“护士小姐,能不能取下胃管?”

“取下胃管?太早了点吧,一般三天以后才能取下。要不早上医生来查房的时候,你自己跟他说吧,我们做不了主。”

好容易人声渐多,查房的时间终于到了。

Y教授仔细检查我的情况之后,立即告诉管床医生,别的管子都拿掉,只留下导流管。

“昨天顺便还看了看你的其他内脏器官,非常健康,特别是你的肝,非常光滑,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健康的肝脏。”

善哉善哉,我长舒了一口气,不幸中的万幸,以后再不酗酒了。

取下各种管线,特别是讨厌的胃管后,我提着引流袋,在小谢的搀扶下,下地来走动了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如同风筝一样,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风刮走。

走到邻室,看了看陈婆婆老两口,与病友们打了个招呼,用身体语言告诉他们,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我特意来到走道的公用电话,一一报了平安,又在小谢的搀扶下,回到病房,这时孙医生已经等在床边了。

“感觉怎么样?”

“还行!”

“还是少走动一些好。”

“过去和病友们打了个招呼。”

“通气了,就可以吃东西了。”

以后的几天里,孙医生每天来三四次,询问我的情况,我也尽量提一些不太“合理”的要求。

…………

“孙医生,能不能用最差的抗生素?我不能负担太多,我是自费的。”

“没问题,我已经给他们打了招呼。你放心吧!”

…………

“孙医生,换药能不能不要太频繁了,一天三次太多了吧?”

“我知道了,我给管床医生说一下,一天一次就行了。”

…………

还有很多“不合理”的要求,孙医生一一满足了。

在周围许多人的关怀下,我恢复得很快,可以自由进食了,下床走动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不穿病号服的时候已经与正常人没有区别了。看到我的情况稍微好了些,家人赶紧把你抱到我的身边。

电梯里,你遇到了一群医生。

“好漂亮的小宝贝。”

“快说谢谢,宝宝。”

“怎么到这里来呢,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她爸爸在这里动手术,她想她爸爸了。”

“是她爸爸想她了吧,也好,让爸爸看看,好得快一些。看了就赶快抱回家,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你飞翔着来到我的身边,默默地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在和我亲吻了一下之后,你就四处张望,病房对于你来说似乎还是一个新奇的处所,你根本就不记得自己一出生就在产房里待了几天才出来的。

每天送来的对账单出奇的低,本来第三天要搬出重症病房的,后来一直到第五天才搬。就在搬出来的时候,对面床的一位患者转眼就不行了。难以想象当时的场面,满地狼藉,呼天抢地。哎,又是一家人的悲剧。

第六天,我的情况已经非常好了。穿上夹克,进进出出,没有人把我当作病人了。但由于刀口拉扯着的原因,我的腰还是不能很直地挺立起来,以后站军姿难了。

第七天,可以拆线了。当最后一根导流管取下的时候,床边的爷爷涕泪纵横。我小声地对自己说,好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出院的那天,我自己到财务处去结账,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多住了几天重症病房,合计只有七千余元,退了一万多块,想想当时来的催账单,真是里外两重天。回病房上电梯时,我随意看了看左右家属的手头,发票上大多三万五万的数字。

感天谢天,感谢所有关心我的人们,也感谢所有诅咒我的人,让我躲过一劫,暂离死神。

第十一封

我在死亡线上走过一圈之后,你呢,你在哪里呢?我的宝贝。

一场荡析离居的飞来横祸,让我了悟生死。

说是横祸,看似突兀,其实早已前定,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平日里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就蕴藏着杀机与契能。性格就是命运,我的际遇亦是性格所定:不善将内心的压力积极释放,同时又不切实际追求完美,拿不起放不下,重压之余必然招致畸变,我应当没有丝毫不甘的情绪。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我也不再如同刚刚罹病时那般怨天尤人,抱怨命运不公。

曾经的我如旷世金主一般,肆意地挥霍着自己的青春与健康,自以为倚仗着自己的智慧、努力与用心就可以恣意妄为过一生,然而只有在死亡频频拍打肩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曾经走过的二十多年全都生活在虚妄与幻象之中。

生活的虚妄在于,我处心积虑追求无止境的物欲所带来功名利禄的幸福生活,却来不及用上一分钟去梳理整饬自己业已荒芜贫瘠的内心。只有死亡在侧之时,才发现此域中自己还是绝对的赤贫者。

生活的幻象在于,我自以为已经洞察了生活的全部真相,而实际上它只是硬币的一面,甚至冰山的一角。除去那些了身达命之士,芸芸众生如我者在自己的青年时期常处于懵懂之中,总将时下各种流弊当作自己的独创,有意无意间成为某些在黑暗里窃笑者的捎带之物,个人人生的轨经与“宏大叙事”的结合,往往充满了误打误撞。正是这种啼笑皆非的或然性缘定了一个人一生的走向。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路更好,唯有神知道。”谁也不知道死去后世界会怎样,有什么理由无端畏惧呢?那些先我们而行抵达死亡的人已经无法捎话回来,告知我们那里的一切,正要抵达那里的人只是保持着对那一个世界的无知、恐惧和臆测。

由是而产生不可调和的悲剧就是,我在这可怜的一隅过蝇营狗苟的生活,自以为志得意满,但当我要告别这个有限又可怜的世界,进入那个无言也无边的永恒时,我在这个世界选择了怎样的一种生活态度会对另一个世界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如若可能重生,我们是不是应该爱人爱物,平等自由呢?就算没有来世,我们就可以作奸犯科、杀人越货?这种极端的功利主义是不是太过狭隘了?

将近一年的住院,历经生死,饱受磨难,生死的密码昭然若揭,生与死之间其实什么间隔也没有。做完数次化疗之后,朋友们曾这样讥讽我:“你生命力还很顽强,化疗越做气色越好。”当我在重症病房里打着点滴的时候,有人还惊呼:“你现在看起来真的是红光满面。”玩笑几近黑色,我听了放声大笑,他们的无意之言道出了人生的悖论。

看着身边有的病友已经完全没有生存下来的可能,仅仅依靠药物来维持,人之尊严荡然无存,与其苟延残喘下去,还不如尊严地死去。死生本来就是一回事,如同学习一门语言不知道语言为何物一样,没有与死神面面相觑,你就不知道生是怎么一回事。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句话反过来更有道理:“未知死,焉知生。”

如果我们不知道怎么死,我们就无法知道怎么生。生不是生命的全部内容,只有生与死的总和才是生命的全部真相,然而我们不可能知道死,所以我们就不可能知道生。那种“连生都不知道,哪里顾得上死”的妄见,是一种大胆而且冒险的态度。

我们不知道死,但是我们生着。生与死,每时每刻都进行着诘问,在此世,我们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思考死亡,去臆想死亡,去逃避死亡,去迎接死亡。然而,只有生命真正与死亡相遇,才会知道死亡的秘密。而知道死亡的面目,才会知道全部生命的真相。生时,我们不知道死,也就不知道全部生命的真相,但我们却要选择如何生。死时,我们已经知道生命的真相,但我们已经无法重新开始生。因此对于生命的态度永远超越人之眼见,超越此生的所知和普世的哲思,那只能是上帝的领域。真理,永在哲学与神学之间。

当此太平之际,我们连此世的功名都忙不过来,哪里还管得了前世与来生的另一个世界呢?但有些时候,另一个世界会以死亡邀请令的形式强行揳入我们的生活,我们就无法回避它了。Game over,不可能再让你来一次Replay了。

我一个人生病,影响到了数十人的生活,有人愁伤,当然免不了有人偷欢。家人朋友默默祈祷,有人却在暗自窃喜。怎么不快点死呢?我还常常听到这样的恶咒。真是一出活生生的闹剧,而这些都是平日里身体健康的时候不可能想到和看到的,这或许是岁月对我最好的馈赠吧。

对于死亡,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恐惧了。死生本是一体,何时死,与何时生一样,许多时候不是你我可以把握的。虽然如此,但我知道我现在还不能死,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作为我自己来说,感觉到自己还可以活下去,而且活下去的目标非常实际,就是要将你养大成人。这时,生存下去就是最大的尊严。于此,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再多的苦难相较你的幸福都是微不足道的。

向死而生,生命就是一场奔跑,一个奔向死亡的过程,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人一出生时就注定要死的,死亡是人的宿命,也是最好的归宿。永生对于人来说,是一种天罚,那些梦想千秋万世长存下去的家伙实在是最大的蠢物。

罗拉,快跑,其实要快跑的又何止罗拉一人,生命就是向着死亡快跑,除非你活着死去。

死亡我显然接触得过于多了些,但并不意味着我已经被死亡所吞噬,我知道,作为父亲,我应该更多地关注于生,关注于怎样把你培养成人。

在大学时我接触过一些育儿理论,但无论如何是纸面上的东西,不用理会投入产出比。你出生之后,纸面上的理论就得一步步在尝试与摸索中走向实践,常常我为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尝试取得成功而暗自窃喜。

如果说刚刚怀上你的时候,我们关注孩子还处于下意识的状态,那么你出生之后关注孩子就是本能的反应了。在公园里,在医院里,在一切可能的社交场合,只要有年龄相当的孩子,我们总会与他们的父母进行交谈,听听他们怎么养育自己的孩子。人的缺点就在好为人师,如果遇到一些比我们还要菜的父母时,我们不忘充一回他们的老师。当然,更多的时候遇到的是比我们厉害得多的父母,因此学习是一种常态,而且这种学习没有时间地点的限制,更没有止境。

有人曾说,中国没有几个合格的父母,无论别人怎么看,我以为此言正中阿喀琉斯之踵。

我们有成千上万所的学校,我们的学校里有不可胜数的课程,但就是没有父母的学校,没有爱和家庭的课程。或许有人会说,这样的教育在家里就可以进行了,用不着开一门专门的课程。且不说家里是不是可以真正学到这样的内容,就算可以学到,其中也有着太多的谬论与误区。这是一门系统的科学与艺术,应该得到专门的培训与学习。是的,家庭是最好的学校,父母是最初的老师,但我们从来受到的教育都是为了大家舍弃小家,为了工作可以不要孩子,这样的“学校”出来的学生难道会优秀吗?不可能。

我们总可以找到这样的借口,就是没有一个人在有自己的孩子之前是完全成熟的父母,总是在与孩子一同成长,慢慢成熟,事实上很多人确实也是这样的。但如果就此当作一种借口的话,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许多人可以不负责任地将孩子要下来,然后可以如以前单身时一样所作所为,如果有人对他们提出批评,他们或者不理不睬,或者就会拿出这样的理由来搪塞过关。

对于人这样天生脆弱的动物来说,亲情与关爱不可或缺,否则那些生长于孤儿院的孩子应该个个身心健康。当我们的生理进化水平到达今天这样的程度之时,人类自身的生产是不是也可以大规模机器化生产呢?如果不是的话,如果不能的话,那么能不能让每一个将婚的父亲母亲好好地上一回父母学堂呢?

你生长的过程中,我与你一同成长,也经受着种种的拷问,考验之一就是各式早慧的神话。各类媒体出于自身的考虑,不时可以见得这样或者那样早慧的报道,其间不乏真实的,但更多的却是有着强烈的误导作用。虽然我对于这些东西早就不相信了,但每次我总不会一扫而过,还会停下来仔仔细细看一看,真的有效果吗?真的如他们所说吗?看来为人之俗,于谁都是难免的。

不知道怎么了,一部久违的书闯入我的视线,那就是周国平的《妞妞》。其实很久以前,一位同事在我的面前晃悠过这本书,当时年少气盛,怎么可能读得下这样的书呢?但现在,我可以一点一滴地读下去了。读完一次,就不敢读第二次了,我甚至不敢想象,要是我的天使也出现那样的情况,作为父亲的我会怎么样,会不会生不如死?一想到这里,我就马上叫停自己不要再想下去,这样的结果对于任何一位父亲来说都极其残忍。这次阅读的经历也是一件好事,如果自己今后有了类似的境遇,会有一个可作参照的对象。

与朋友聊天时,我尽量不去多谈你,免得人家认为我一有孩子就三八起来。我知道,有时我还是会滔滔不绝谈起你,许多可谈之资或许是每一个孩子都有的特点,在我看来却值得大说特说,或许每一位爱心父母都曾有过这样的疯狂阶段吧。

入院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没有完全进入到父亲的状态中来,还感觉自己如同一名在校的学子,如同一位在职的文员一般自由。但出院之后,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多了,我慢慢找到了这种感觉,做父亲的感觉,那就是时时刻刻身心与你在一起,时时刻刻心中有你。

第一次带你去打针,对于我来说,仿佛刚刚发生过。

轻轻地把你放在操作台上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头顶上几盏灯照着你,爸爸妈妈还有漂亮的护士姐姐围着你,你高兴得咯咯咯笑个不停,小脚四下乱踢。但随着护士手上的针头扎下去,你的小脸一下子就变了,哭声随之而起。我将你的头捧着,妈妈将你的手抓着,你求助的眼神四处看着,泪花满脸飞。“妈妈,你怎么不来救我呢?爸爸,你怎么不来救我呢?”

每次到医院,都让我头痛不已。不管感冒还是发烧,或者什么别的症状,医生们略作检查就要输液。我明明说过不要优先选择输液,但医生们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想也不用想就是输液,难道孩子生病了不输液就不行吗?

“别的家长来了就是要打针,你这个家长怎么了?不打就消不了炎症。”如果我跟医生说多了,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答。很多时候,我只能要求医生先查血,但就算他们开了化验单,脸上也是一脸的不屑,“多此一举,回头还不得打针。”

于是,我常常陷入两难境地,是去医院就诊呢,还是自己在家吃药呢?在家里胡乱吃药肯定会出问题的,但一想到医生们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输液,谁又不为之心寒呢?

生病了去看医生,在西方或许已是一条铁律了,但在我们当下的现实情况里,孩子生病后的选择就类似于赌博,要看运气。普通的家长在孩子生病后是不能自己胡乱诊断的,我也见过一些家长自己当孩子的医生,凭感觉用药,或许一时半会儿一年半载看不出对孩子的影响,但就长远看来,误服药物的概率还是大得多。

但医生们动辄输液的态度最大限度地将他们的弱点隐藏了起来,而这些又有谁能说得清楚道得明白呢?已经提前进入小康的医生们,他们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所造成的伤害或许十年后二十年后才能显现出来。每次经过儿童医院的注射室,里面永远是爆满的人群,平常每天有两三千名孩子要接受注射,前面无论何时已经有几百名孩子注射过了,后面不知道还有几百名孩子将要被注射。可怜的孩子们,可怜的中国孩子们,谁来救你们?难道真的应了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医生不仁,以稚子为刍狗。

某种程度上,无知的家长成了利益集团的帮凶,形成事实上的合谋。对于幼儿的病症,很少见到医生指导采用科学的、合理的方法来治疗的,只是一味迎合家长无知急躁的心理,快好就得输液消炎,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后受罪的只能是尚不经事的孩子们。

我真的很担心,一名宝宝从出生到成为一名社会成员的过程中,有着太多的事情需要面对,有着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他们能够应付得过来吗?如果仅仅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担心似乎本身就不是一个问题,但现在自己作为孩子的父亲,我又不能不免俗地担心起来。

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不能用任何借口为自己的不力掩饰,我只有不断自省,不断进步,才能对得起父亲这一称呼。

从前,现在,往后,我都对自己这样要求。

久病成良医,一年来的治疗让我明白了许多许多。

人的生命如此孱弱,不仅仅要面对各种各样的自然灾难,而且当疾病来袭之时,个人的局限性就会立即凸现。时下首次确诊率如此之低,低得难以想象,而一旦不能首次就得到确诊,接下来的诊疗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罗生门。每一位医生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每一次问诊就是一次全新的开始。常常你得自己作出判断,将自己的生命交到什么地方存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有时候,这种选择与猜谜一样。

一位医生朋友给我说过这样的一番话:我们的许多做法欠妥。比如说现在发烧了,进了医院不是进行病理检测,也不分清是病毒感染还是细菌感染,就胡乱地用药退烧消炎。如果一种抗生素不行的话,就马上改用另一种。而与此同时,人体自身产生着自愈能力,往往是抗生素无效,而自愈能力起作用了。反正无论如何,最后病情总可以转好,于是这种错觉客观上造成了抗生素的滥用。朋友是出于好意告诉我的,但个中的内情又有谁能全部知晓呢?作为普通患者来说,谁又会在其间权衡得失呢?

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生病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不生病的人生同样也是不完美的,正是这种不完美倒可以证明上帝的存在。

科技昌明,人类医学突飞猛进,天花、麻疹、肺结核这些曾经令帝王将相望而生畏的疾病基本消失了。然而,一些绝症消灭的同时,更多的绝症产生了,颇有些“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的意思,就如同癌症,就如同AIDS,现在还不晓其因,更不知何果。我相信,科技的进步最终可以消灭它们,但我更相信在癌症、AIDS消失之后还会有更多的绝症产生,而且短时期不可能治愈。这就是整个人类的宿命,总是从一个不完美走向下一个不完美,我绝不相信从不生病的人类可以在可见的世代里到来。

我不知道这种宿命是否源于人之罪,就是人性之恶吧。这些疾病在短时期里是不会得到根治的,除非每个人都认识得到自身之恶,而且勇于自责自新。

有的疾病直接产生于人之罪。在此之前,我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七宗罪”之中还有一项“暴怒”。深埋在人内心深层的怨恨,以及无法控制的紧张压抑的情绪会降低免疫力,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则加重加速了这一过程。当人们不愿意宽恕他人,拼命追逐俗世的名利地位而身心交瘁时,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疾病便频频惠顾我们。

导致疾病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日常的饮食中大多含有某种不健康甚至毒害身体的添加剂。传统的“色香味”在无约束的商业大潮中成了“坑蒙骗”的代名词,看到那些色彩过于鲜艳的食物时,我不禁要问自己,真如商家所言,完全无害于身体吗?

食品安全应该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了。自我们记事起,就从各种各样的渠道听到或者被灌输“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的理论。与其说是前人的智慧,还不如说是他们的无奈更好。看来大家多少都知道食品生产运输过程中的种种“门道”,只是现实无情,让人们产生这样心酸的叹息。许多时候我们都处于这样的两难之中,明知食物可能有害有毒,可我们还得吃下去,就如同明知接受科举式的教育可能会扼杀我们的创造力,可我们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出更好的化解之道,毕竟时下教育的指挥棒还紧紧握在一小撮人手中。后工业化的到来,使得我们被迫处于如是的悖论之中,我们所食,本是增加营养、强壮身体之途,现在却成了残害身体、荼毒生命的方式。只有当人们在饮食、运动和保健等方面做到均衡有度,停止摄入各种化学物质或者其他有害物质时,疾病才会减少。

与此同时,我们还要身体力行保护好大自然,停止对自然过度索取,收声“征服自然”之类的无知号叫,我们才可能健康地生活在这个星球上。或许很多人都知道环保的意义,但又有几人能不使用一次性餐具,又有几人愿意将废旧电池自觉进行分类回收呢?这不就是人的宿命吗?似乎我们现在已经陷入这样的怪圈中去了,只要没有直接伤害到我们,我们就可以忘乎所以,就可以为所欲为。就算知道某种行为将会给我们带来间接的伤害,但这都不重要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难道能简单地说,这仅仅只是一种素质高低的问题吗?

对于这许许多多的诘问,我自己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也没有人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世间万象,看似纷纷扰扰,其实道理都是相通的。

任何简单的事情,如果一定要每天都重复的话,那么记住,不要认为熟悉了就可以不用心去做,每一次相比上一次都应该有一些提高,不然挑水担柴之间就不会悟出道来。原来可以做得更好的,也算是懒。这世上没有大事,只有小事。然而小事要做好,也是要花尽心思的。那些所谓的宏大叙事,只不过掩人耳目、蛊惑人心而已。

我从来就不认为父母亲一定比孩子高明多少。有人会觉得,如果这样界定的话,那么你平日读的那么多书,经历的那么多事,岂不是白过了?非也,不是这个意思。孩子有着自己独特的视角,有着自己独特的思维,更有着自己独特的认识世界的方法,或许这些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而视之为小孩子的把戏而已。殊不知,经过知识的淘洗,经过尘世的磨砺,我们原有的童心童识童知都丧失得一干二净,而只有与孩子们相处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这个世上原来还曾经有过真善美,就算这些东西并无半点功利上的好处,有时换一个角度来认识世界,或许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与你一起玩的时候,我不仅要做言传身教,更多的是向你学习一种原始思维,不要自以为是。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那么“以子为镜,可以……”

第十二封

絮絮叨叨这么多,读累了吧?文字有其先天不足,千言万语之后还留下许多的飞白,藏有种种的暗道,能用语言表达的意向在我们心中已经凋萎,鲜活的思想必然超越文字之外。从而你所知晓的不过冰山一角,某些事件的真相将永远沉寂,除非其时其人,谁也无法完整地将逝去时光一一连缀,很无奈吧?我也是,没有办法,这或许就是生活的旨趣吧。知道了这些,你就更应该勇敢、坦然地面对这一切。

三年来,风雨雷电,贫病交攻,不是让我变得市侩,而是让我更加懂得生活的意义,更加珍惜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时常告诫自己,别再叹息生活,生活原没有想象的那样糟糕。不完美的历史,只能诠释自己的许多缺陷,超越自我,改变自我,就会又是一片艳阳天。凡夫最大的荣耀,不在一水风行,永无失败,而在屡仆屡起,愈挫愈勇,拥有一颗坚强而高贵的心脏。

我一直这样相信着,也会一直这样坚信下去。

我算不上好父亲,连一个完整的家庭也不能给你,这将成为我永远的原罪,一辈子都要背负的十字架。在整个事件里,现在看来,许多地方处理缺乏艺术,爱同样是一门艺术。如果当初我可以在出院之后不要有那么沉重的心理压力,能有一个开放向上的心态;如果能够更加积极地面对生活,维持、经营、创新;如果不是SARS影响,早点做些兼职,尽快使家庭经济状态好起来,可能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如果出现危机的时候我可以更加宽容大度一些,局面也不会至此不可收拾的地步,或许还有更多种的可能……

很多时候,生活就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阴谋。而其中的内幕,太过致密而且太过吊诡,有时就像天边一朵云,淡淡的一抹,也许不大也不浓,更无惊艳之感,但就是这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抹微云,竟然可以化作夺命骤雨,亦可化作摧花狂风,当然更多时候它只是一扭头再不见踪影。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不带走一丝光彩,且不知何日再回。

并非教徒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一个感情已经破裂的妻子,我只做到了应该做的,但没有做到可能做到的。如果我更加努力一些的话,或许结果还是一样,但二者的意义却完全不同。是不是当时还存在一种更好的解决方案呢?我想,可能有的,应该有的,但当时我真的没有做到,我当时也做不到。世事都不是按照牛顿的设想,预制好了只需要上帝的一只手指头就可以启动的,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只有勇于面对,勇于承担,才能正视生活。

离婚其实不啻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是自己对生命的浪费,是自己对自身的否定。这些块垒于胸中,实在无益,现在我已经将这些故事当作一个他者的经历来看待了。现在想得很开,我没结过婚,也没有恋过爱,只是在路边遇到了一个可怜的孩子,带回了家,心甘情愿做起了单亲爸爸,与她相依为命。这算得上一种善意的自欺吧。人生百年,看似长,其实短,不要让这些不快郁积于胸,珍惜当下每一分钟,做好自己可以做的事来弥补这些缺憾吧。

一切浮华过后,我只感到极度的寂寥与落寞,人生本当如此,生死不过转念事。但这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生活的旨趣在于,我们要从中寻找到所谓的意义与激情,寻找所谓的存在的理由和根本,实在是莫大的荒谬。但这种极致的荒漠,正是人的生存之境。“认识你自己”,尽管数千年前的神谕早已昭示芸芸众生这个命题的重要性,但人要正确认识自己又是何其困难,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过得浑浑噩噩,从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在这个世上,很多很多的人在没有问一声“我是谁”的时候,居然就开始当上了爸爸妈妈,就先意识到自己是父亲或妻子了。当今天这些名分越来越显得空洞的时候,显得是对个人人格的束缚时,人们忽然发现,它们所一直掩盖的那个在深层心理中蠢蠢欲动的东西,一旦现出原形,竟然不是什么人性,而只是兽性。

我不会像通常的父母那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倒不是因为我重病缠身又一个人带着你,就算身体健康、家庭和睦,我也只希望你首先做好一个真正的人,然后再有其他。人生中有诸多的必修课,一定要上,而且要好好上,就算你今天可以逃课,明天一定要补回来,而且还债的形式会非常惨烈。

爸爸因为有你而骄傲,爸爸因为有你而自豪,你现在是爸爸生活的全部。

没有你,爸爸或许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没有你,爸爸恢复得不会这么快,没有你,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就算你十八岁生日的当天,我轰然倒下,续而化为灰烬,我也心甘情愿。我不是为你而活,但我要为你而活着。我也不想长寿,也不追求富有,只希望伴你到成年。或许连这都是奢望,如果不能的话,我愿意用我的前世来生交换,如若还不能,我将金刚怒目,扼住命运的咽喉,让他在我的手中颤抖,自己做自己命运的主宰,即便之后万劫不复,我也知足了。我死后,如有可能,遗体尽可能捐献给需要帮助的人们。如果病变的器官一无所用,甚至还会有害,就拿去喂狗吧。千万不要以任何可见的形式保存下来,怀念我最好的形式就是好好爱自己。父亲早就与你心心相印,血脉相连,身心早就一体,父亲将永远与你同在。

自己的路还是要自己去走,爸爸只能给你一个基本的条件与环境而已,有可能连做到这点都有困难。父亲不才,只想通过付出自己的全部身心,努力再活十六七年,看着你成长,看着你成年,尽我的所有与所能,让你拥有:

健康、快乐的童年

梦想、激情的少年

幸福、自由的成年

…………

有爱,就会有一切。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