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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江东路治安事件警情通报(短篇小说)

2024-07-31涂林

作品 2024年8期

推荐语:吕鹤颖(广州大学)

应该说,涂林的《沿江东路治安事件警情通报》引起了我的阅读困惑。小说开头设置的谜团如此轻松地解开,着实让人蓦然体验了一把失重感。这种失重是网生代写作“开脑洞”的“人设”与干脆利落的叙事节奏带来的“爽感”,然而,正当你以为小说将就此展开它的幻想性的时候,惯常的期待视野就受挫了。因为一路读下去,发现小说这件“治安事件”只是主角不慎落水,从而引发了警情的乌龙事件。这个略带搞笑的事件令我们感到了些许荒诞。

对于网生代来说,幻想、游戏、搞笑可能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经验,然而涂林却又碎片式地植入了不同代际所熟悉的言说历史与当下的符号性细节,这些情节是指向现实的,但它又在搞笑而平静的叙述中呈现了解构的冲动:或男或女的性逆转消解了性别的二元对立;动物成精变成人,人与动物身份的流动消解了生物的等级秩序;一边是时不时跳出来的特定的词汇,足以在瞬间将我们引向特定的历史时刻,一边是历史被抽离了内涵,变成了道具般的符号。小说在“虚”与“实”的辩证关系中,在喜感和痛感交织的阅读体验中,充满了张力。这是令人无比欣喜的网生代对现实的关切,哪怕某些尝试稍显稚嫩,依然是值得期待。

黄丽军在一年级就定下来追求杨雉作为结婚对象的人生目标,当时是一九九七年末,她的考虑如下:第一,凡重组家庭里和前夫前妻所生的历史遗留问题,在有新生弟弟妹妹的情况下,丁忧后一般分不到什么钱,不高的经济价值注定其在婚恋市场上的地位只比无事一身轻的孤儿高一点。杨雉的经济价值也不高,六个月前还在福建老家做工,遇到老板拖欠工资,反咬一口说她学历不符劳动合同无效,拒不支付。老板固然犯法,所持论据属实,杨雉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登记时,工作人员看她会认字,没安排她进名额有限教学压力极大的扫盲班。走完劳动仲裁的流程后,相关部门就把她送到广州这边来进修九年义务教育了。黄丽军猫嫌狗憎的幼年常伴有亲妈的恐吓:“打靶仔,等阵就被乞衣佬拐去工厂拧螺丝……”因此黄丽军认为流水线工人收入低微,和将来的她一样没有钱,打工为生的杨雉没有通常的人看不起她的资本。

第二,黄丽军的格调不高。她每路过豪贤路肉菜市场一楼的水产摊,目及泡沫箱里蜂拥蛄踊出水面的黄鳝,总不禁陷入沉思。这倒不是鲁迅先生留日期间观影看见中国人围观处刑同胞那种深重的思考,而是想到自己和亲爸的本体是这副德行,实在不好看。小学阶段和她一起上这所华南地区唯一一家特殊学校的同学基本是几十上百岁在社会生活中难以通过自学各种知识从而适应时代发展的文盲或半文盲,除了杨雉外,本体最差也是二级保护动物,最厉害的还跟《山海经》沾点边。这是格调高;相对的,家鸡和水产格调低。杨雉取的名字虽然努力朝野鸡的方向靠,但无法改变她是家鸡的事实,她的外貌第一时间出卖了她——那头狂野柔软的鬈发是典型的驯化特征,真正的野鸡精羽毛和头发刚直无比。因此她亦没有通常的精怪看不起黄丽军的资本。

第三,黄父是条黄鳝,黄丽军注定会遗传一部分黄鳝的性状,特别是性反转,必然是性反转。黄父在整个生命前三年是雌的,当雄性及男人当了三百年左右,在死前一两年像摩尔根手下的白眼果蝇似的抖擞精神,焕发出蓬勃的繁殖欲,找上了黄母,隐瞒重大疾病(即死到临头)与之成婚。当时电子政务方兴未艾,精怪专用资料库还没来得及跟普通户政档案联网,及至相关部门找上门,黄母才知道嫁了条黄鳝精,甚至于怀了八个月的黄丽军生下来就是不具备生育能力的隔离产物。好在事情没有进一步恶化,可能是大限将至加上畏惧第二天谈话乃至移送公检法,黄父当晚死掉了。黄丽军情况复杂,不能简单地将黄父的情况套到她身上。然而万事总有规律可依据,按照同物种有记录的观察来推测,她到了二十八九岁会发生性反转从女的变成男人,因此求娶杨雉,不是无端的幻想,而是具有战略思维的目标。

此外,由黄父的行为可得,几百岁的精怪仍存在生理或精神上与人结合的需求,所以她相信杨雉不是出了家心如止水的尼姑。

第四,杨雉在黄丽军眼里非常漂亮,而且对黄丽军很好。她的头像一个剥壳荔枝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打满死结的黑色耳机线:头发在最清爽蓬松的时候也紧紧贴合成一绺一绺的鸡毛状;圆亮的眼睛会被百度AI识图辨别为鹌鹑蛋,两条飞扬的浓眉像炸着长毛的猫尾。黄丽军的母亲再醮前疲于奔命,生了弟弟后更没有时间带她去和女友们聚会,所以黄丽军长时间对美女及其定义没有任何世俗上的认知概念,体态丰腴、长着圆短的脸的杨雉,在她眼里就算绝世美女。

第五,最重要的一点。黄丽军清楚自己的长生,和生理心理上对伴侣的渴求,让一般的婚姻或恋爱关系变为包月或包夜的露水情缘。如找男朋友,不用废话,上了年纪必定分手;上了年纪,变成男人,找人类的老婆,必定丧妻。如果买的海景房必定因千百年的海岸线侵蚀而失去产权,不如少走弯路,在内陆置业;如果爱得死去活来的老婆必定短寿早亡,不如少走弯路,着眼于追求同样能活数百年的女妖精。黄母在黄父死后在广州没有立足之地,多亏领导通融才没造成人道主义危机,仍住在黄父的房子里。母女生活艰苦,改嫁给黄父的战友后情况方有好转。她的情况给黄丽军传递一个人必须结婚的信号,黄丽军由此早早考虑找配偶。他们班上有很多女妖精,都不愿跟黄丽军说话,嫌她幼稚低智。当然啦,她们是对的;杨雉是唯一可能的人选。

综上所述,黄丽军志存高远。自然,这是二十五年前的情况,属于人脑的意识活动。物质生活中,杨雉一直坚持掐灭她求爱的苗头,但不妨碍两个人成为很好的朋友。小学六年间,杨雉没有工作收入,全靠政府补贴,神州行的2G电话卡打不出广州市,要跨省打到福建更贵。在班主任的安排下,她和黄丽军做了六年同桌。世间大部分的成年人很难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做一个对孩子绝对不造成童年阴影的父母,他们没有成年后和小孩子做朋友的能力。好在杨雉不是这种人,她天性温吞和善,与黄丽军交往有如母鸡带着小鸡。她完成学业后没有回福建,留在机会更多的广州,所以二人照旧是最好的朋友,杨雉照旧试图掐灭黄丽军的幻想,但是每年春节照旧去黄丽军从化乡下外婆家拜年。过去黄丽军喜欢邀请朋友来家里玩,经过杨雉提醒才收敛一些:“家不像出租屋可以搬走,日后你一旦开罪这些来家里玩的朋友,或他们乱说话,凡事不能不做最坏打算。”并补充例证:“我以前攒了很久的钱,在宁德置了一份产业。或自己住或吃瓦片都很好,但是我在道光的时候得罪人了,宁德回不去。一直到五○年他伏法枪毙,屋子早不是我的了。”

“他是谁啊?”

“死了,不记得了。人肉吃了能延长寿命,很多妖精活不够,去吃人。到四九年、五○年死了。你要交朋友,最好交比自己弱的,闹翻了他也没有打击报复的能力。”

二○一八年春节期间,除杨雉外,只有白云台一个人受到邀请来黄丽军外婆家里玩,此人手无缚鸡之力,安分守法,符合杨雉教给黄丽军的交友标准。他在中科院广州分院上班,是被填进生物坑里献祭掉的一代高质量人类。生物的性反转奥妙无穷,黄丽军已是党员,理当为科学献身,半年前坐监似的在白云台的单位生活了半年,总算完成了输精管道附属腺的发育和尿道手术,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在此期间他和年龄相近的白云台说的话最多。白云台是在白云区云台花园捡到的,按照广州市福利院的传统,在哪个区捡到就姓那个区的第一个字。他一路考进中科院,证明智商不低,最近有领导频繁介绍相亲,证明长得不丑,反推过来,他在小时候同样不差。照黄丽军与福利院工作人员交割的经验,必然会有大批不孕不育不愿离婚有关系有条件的夫妇等着这些健康漂亮的孩子。入院登记材料只要盖完公章,即刻被拿去办理收养手续。但他没有被收养,或许他有表面上看不出的慢性疾病。黄丽军没敢问。往年他一般在单位食堂和具有伟大奉献精神的同事们看春晚,可是这一年他们单位食堂出了食品安全事故,食物中毒最严重的受害者里有掌厨的几位师傅,除夕没人做饭了。白云台除了宿舍没有地方可以去。黄丽军被孤家寡人引起回光返照的母爱(或者旭日东升的父爱),打电话把他邀请到家里过年。

这一年杨雉在做教育培训的公司当老师,黄丽军二十八岁,副科级干部,在教育局混吃等死;体型外貌依然像女人,在自然界的普遍规律下,比纯粹是女人的时候更注重仪表修容,反而显得更漂亮了。单位大姐大姨越发热心地给她介绍对象,在又一次无法推托的相亲中,对面的文艺男青壮年撰长文盛赞他的外形,黄丽军看了冷笑连连。在神情严肃认真眼神犀利冷酷(也就是板着脸的单眼皮)之类的废话里,唯有颀长健壮符合自然审美这一条夸得他高兴,觉得这是变性的阶段性胜利——他还是她时是那类细瘦清癯的女性。但每次白云台打电话来通知复查结果,又是睾丸生长迟缓以及阴囊阴茎和身高等发育指标纹丝不动。黄丽军悲痛欲绝,总问:“请问什么时候能改身份证性别?”

白云台说他的女性第二性征实在是太明显了,既是公务员,不可能给他办的。起码变得中性一些,才会考虑给他改档案调单位。黄丽军急于追求杨雉,而急于改掉身份证上的性别,为此在二○二○年元旦花三千元办了一张健身年卡,十天后健身房跑路了;托人办一张广州市委党校的通行证以期去那里的泳池游泳锻炼,疫情一来全面戒严,党校不给进了。从二月到五月,他作为公务员加班加得内分泌失调,头发成把往下掉,三月份绝经,四月份阴道闭合,五月份去医院挂号看脂溢性脱发的症状。轮到他时,叫号系统恰好崩溃,电脑彻底死机,主治医师不得不在看不了病历的情况下为他诊断。得知家族里没有遗传病史,医生看着他的长发说:“你是搞艺术的吧?年轻人,自律节制、饮食健康一点。性欲增生、作息不规律都会导致脂脱。你看你这个,身材啊各方面啊都出现问题了,也要去内科看看。”

这时电脑修好了,围在一旁的医学生惊呼:“老师,她是女的呀!”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是男的,你长得太英气了。”

但是黄丽军很高兴,变成男人是追求杨雉的第一步。杨雉是传统的女性,喜欢阳刚之气的男人。黄丽军在二年级就认识到这一点,不过在这点上,她持交给未来的躺平态度,因为不到那个年纪她没办法变成男人,忧虑也没用。

到了黄丽军大一些的时候,她开始正视与杨雉的差距并思考弥补方式。黄丽军认为杨雉一直拒绝她,乃是二人年龄相差过大,观念不一样,所以需要努力使自己的世界观与杨雉同化,至少做到求同存异。她曾取得了一些成果,例如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和杨雉殊途同归。杨雉曾委婉地告诉黄丽军不要和容嗣冰有过多往来。容嗣冰是黄丽军小时候住大院里领导的孩子,三年级后为上各种课外班,就再也没和黄丽军见过面。他没在这所区属学校一直念,高一下学期转去了北京□□大学附属中学。他妈妈是□□省□□市人,经商而小有家资,是北京□□省□□市同乡商会的名誉会长,独有一个儿子,十分疼爱思念。无奈工作繁忙,不能总是回广州享受天伦之乐,只能把他接过去,他乐得离开广州。这样他爸就不能半夜来突击检查没收电子产品了。一次容嗣冰听见了容父半夜起床的脚步声,紧急关了灯,携亮着三星屏幕的PSP1000游戏机钻进被窝,听到门框闭合的声音才敢拿出来,及至摸着墙壁寻找开关,重新开了灯,看见容父铁青着脸站在床前。容父马上折回门外客厅寻找趁手的教具,他当机立断锁上门,容父的咆哮与云杉实木的圣诞树击打房门的噪音大得吓人,吵得楼上打了110;楼下知道这时候上门劝不管用,担心容嗣冰这次没出声,恐怕是快被打断气了,叫了458医院的救护车,一时间院里警铃大作。上一次该单位有警车登门,还得数到二十世纪九○年代严打,一个兵溜出去犯了杀人的罪,警车追他追到大院门口,眼看他要逃进去,不得不就地击毙。

容嗣冰和他父亲是同一基因在不同环境下的表现性状,他在新学校里只认识黄丽军,便逮着她使劲薅。开学第一周,他大张旗鼓地到黄丽军的班上问她人在哪里,要一起吃晚饭,生怕别人不凑过来围观。当时黄丽军还没现在这么看淡生死无谓脸面,十分难堪。事后杨雉问容嗣冰是谁,黄丽军回忆了一下小学放学之后和他一起打架的事情,说是朋友。“他悄悄进来,谁能发现?搞出这么大阵仗,又没有驱赶的意思。”杨雉说,“最讨厌这种妖里妖气的人了。”

杨雉的意思是别理容嗣冰,黄丽军觉得晾着人就算自己不礼貌了,依然回应容嗣冰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骚扰。到了那一年的十二月的团员选拔,因黄丽军当了大半学期的劳动委员(无偿童工),班里举行民主选举的时候把她选上了。但是同样当选的容嗣冰告诉她说本来你们班的名额是给×××的,团支书忘记了,搞什么民主选举,惊动了×××(黄丽军的班主任)从办公室里跑到教室想要阻止,结果已经唱完票了,在那里大发脾气。×××已经提早参加了团学考试,现在家长还在找校团委要说法。你们班主任那天不是特别生气吗?

黄丽军大为惊骇,点了点头,各方面细节一一对得上,她首先转播给杨雉。杨雉只说:“我记得当时是年级统一的自习课,唱票太吵了老师才来的。这件事情就是真的你也不要到处说,我以为你不入团会好一些。”

黄丽军问为什么,杨雉说你看身份证上不是填的少数民族吗(黄父是广西的,登记时给他发的人类身份是壮族),又是女的,日后如能做高级知识分子,比当党员便宜多了。

杨雉把黄丽军当作自己的孩子,才会关起门来说这些话,换别人,她是不会开口的。按杨雉近五百年封建时代生活的经验,议论和参与政治容易死人,但是她拦不住黄丽军要议论和参与。杨雉温柔、冷漠、死气沉沉,没有精力了解每一个时代每一个执政团体的本质上的区别,甚至懒于关注绝大多数潮流时事。该习性适用于三百岁以上的活物,但不适用于没活几年的黄丽军。于黄丽军的人类同学而言,她是沉默寡言、离群索居的;于杨雉而言,她热情如火、精力旺盛,总拿别人的苦痛折磨自己,杨雉经常劝黄丽军说:“他们都是要死的,没有人能长生。你会心疼水产冰鲜吗?”

“水产冰鲜长得和我不一样啊。”黄丽军说,她在心里想:“我吃黄鳝啫啫煲,您死也不吃鸡。”

“日后会和人一样的。”

黄丽军暂不认同人类水产论,仍处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阶段。她亦不认同杨雉劝她不要入党入团的话。她生长在部队,杨雉了解她的思想状况,自然不会把话说太死、把局面弄得太僵硬:“你想帮别人,固然是好的。但是我一直做工维生,没什么见识。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厉害的了,比我所有的仔女都好。”

杨雉话音未落,黄丽军立即骄傲地谦虚起来说自己并不厉害。综合来看,她的全方位素质确实普通普遍,沾不了一点惊才绝艳的边,但是杨雉特别喜欢夸她。杨雉所有具备人形的子女都是她和人类结对所生,这些混血儿平均寿命比常人高,年寿最高者活到一百九十九,差一点摸到两百岁的边。然而他们没有一个活到现在,全体不孕不育,在杨雉面前死去。既然孩子活不了几天了,把话讲得太难听,只会让自己后悔。在杨雉的温言软语下,黄丽军很有自信。人一飘,更想兼济天下,于是她假装怀着大爱去包容容嗣冰的传谣行为:“他不懂事吧,他父母自己混得很好,懒得管小孩。”

过后第三天下午老师绿着脸把黄丽军叫去办公室,原来是容嗣冰到处说他口中的版本得到了当事人也就是黄丽军的肯定,又有同学四处议论。这时容嗣冰一家子请假飞去香港做圣诞礼拜了,校方一时抓不到罪魁祸首,先杀发帖人,再杀黄丽军,并且没杀容嗣冰——没有那个必要,他拿到北京□□大学附属中学□□省一个免除三年学杂费并保送□大的学位名额,很快转走了。毕业后考入教育局编制的黄丽军思考容嗣冰选择区属学校,可能是在区教育局好办事的缘故。黄丽军三十岁想起来容嗣冰,依然气得牙痒痒,也气自己最开始跟杨雉作对。

综上所述,黄丽军对容嗣冰的看法,一开始与杨雉对立,然后走向统一,就以为一切差异矛盾都会像这件事,随着发展,或被兼容或被同化,也就是被解决。他以为和杨雉存在的所有重大分歧不是不可弥合的,正如他是党员而兼容了外婆同时供观音、如来、上帝、玉皇、阎王和毛主席香火的意识形态,由环境的抵抗力稳定性与恢复力稳定性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成反比可得,绝大多数情况下会被轻易破坏的意识形态也能被轻松修正。黄丽军确信自己不属于绝大多数剩下的极小部分。到了二○二二年,黄丽军三十二岁,更换了性别、名字和所有档案,熟人亲友还是叫他黄丽军;身高长到一米七八,调到新的单位政务服务数据管理局,和原单位没有交集,依然忙得内分泌失调。客观上他具备了追求杨雉的条件,但现实生活没有遂他的愿,他亦不再坚持。杨雉原来的公司生存艰难,转行做了特殊教育辅助机构,为购置谱系儿童康复器材,三个月发不出工资。她离开公司去做住家保姆。有一点变化让黄丽军起疑:

杨雉以往是不善于打扮的,穿着十分朴素,是过去派发传单、乞讨要钱和现在宣称大学生创业新公司成立要求扫码加微信的人会在一群人中首先找她搭话的学生式的朴素。尽管家住在以国际性服装贸易著称的沙河顶旁边,难得置装也不见她买新潮的衣服配饰。上个月她拉成野鸡翎子似的发尾还是湄拉红的,本月即变成人鱼蓝的巴黎画染。此外,她开始化妆,每天画的不是仅涂粉底画眉毛了事的经济毛坯,乃是眼窝画截断、眉骨画毛流、鼻颌涂修容、颧颊涂高光的溢价精装。今年之前,杨雉对脸花最多的钱是2008年冬天的一罐大宝。

虽说住家保姆的工资比当机构老师高了超过一倍,杨雉的巨变还是不由得黄丽军不多想。他首先担心是不是经济差到杨雉下海了,或者被男主人包养。即便杨雉的官方说法是以前没干过这类事,实在饿得不行,则变回原形飞进山啄蚯蚓;即便过去二十多年里她没有交过男朋友,难保眼下不会迫于形势降低底线。在黄丽军想好怎么隐晦地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杨雉常去的菜市场出现了阳性,她成了密接,雇主开了她,房东也换了锁。她从隔离点出来后一时还是黄码,不能下榻旅馆酒店,去了黄丽军家借住。她变回绿码后第一时间去体检,在平台上更新资料,以便入职新的主人家。从动物园回来后,她把体检报告递给黄丽军看:“医生让我周末去复查,奇也怪哉。”

“发生什么事了?我看您近来靓绝人寰,卵巢乳腺之类的妇科肿瘤恐怕得多留意。”

爱康国宾体检中心出具的健康体检报告在最后一页里特别用蓝色斜体指出,血清睾酮10,异常。

“不知道,我看不懂,我怕有什么病,人家到时候不要我。”杨雉平静地说,“今晚吃海蜇皮炒猪腰。”

“能放孜然椒盐粉吗?”黄丽军问。此前杨雉多次拒绝他往所有菜品里加孜然椒盐的吃法,他习惯用这个恰到好处的蛮不讲理撒娇。

第二天白云台约黄丽军去沿江东路钓鱼。前段时间他家千金过了三岁生日,到了考虑上学的年龄。夫妻两个虽然优秀,白云台没有亲戚,老婆娘家远在江西,俱无根基,焦虑至极。有一天她问:“你以前好像说,有朋友是教育局的。”

“他现在应该不在教育局了,很久没讲话,联系得少。”

“你又犯学生气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呀。”

他们翻看黄丽军的微信朋友圈,它在2020年后就再没有更新过。旧日时光的碎片显示这个人喜欢钓鱼,白云台在老婆的指导下,试着发出钓鱼邀约。他们已做好杳无音信的准备。一个活人,社交媒体账号长久地沉寂,不是忘记密码就是死了。黄丽军还活着,回复了他。一连几周的周末他们都在一起钓鱼,并且黄丽军果然如他老婆所料,给白云台的女儿联系到了东方红幼儿园的园长。事成之后,价值不菲的钓鱼装备本该挂回闲鱼上卖掉去填学费的坑,但白云台自己迷上了夜钓,不时约黄丽军出来。黄丽军问了白云台体检报告的事。“确实很奇怪,她几岁了?”白云台问。

“五百多了,她说最早记得是永乐的年号,她一开始住福建乡下,消息不灵通,应该往后推几十年。”黄丽军说。

“我猜也是性反转啦,和你一样。自然环境下鸟类小概率发生性反转,常说的牝鸡司晨讲的正是性反转。”

“什么?”

“血清睾酮10的话,成年女性正常在1.3到2.8,成年男性的正常在14到25。我念书的时候用的教材是这么标的,不知道标准改了没有。”

他们钓鱼的地方在海印桥附近的绿道一块石栏外的平台上。尽管沿路贴了不下一百块写着“禁止钓鱼”并配有禁泳图的牌子,钓鱼佬仍络绎不绝。他们所在的平台是没任何防护的,黄丽军听了白云台的话,忽然有了转瞬即逝的投水的冲动。白云台知道他树立的目标,不知道它的不了了之,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它们既然活得久,概率问题就是早晚问题,全国范围记录在案的鸟纲有四十多个,三十多个是男的。”

黄丽军游神的大脑在回忆小学,班上有一个本体是山羊的同学,先前给商务KTV看场子谋生,在房间公主与地痞流氓起矛盾时惨遭开瓢,把脑子打坏了,化形总出问题,经常上着课就站到墙上去。黄丽军和他们不同,不能真正随心所欲地在人形和黄鳝之间转化,所以跳江不会有任何鱼得水的美好体验。白云台见他不说话,十分忧心:“你不要想不开。要不今天先别钓了,去找点吃的。”

黄丽军曰:“我没有想不开。我人生的努力,全白费了,唉。”后半句是他开玩笑讲的,因为白云台不知道他已经不再钻这事的牛角尖,解释起来太麻烦,就按白云台已知的事实来开玩笑。

白云台:“能理解,能理解。我延毕也是你这种想法。”

黄丽军:“你理解什么?抱歉,您的心意我领了。”他道歉是为忘记用“您”称呼比自己大一岁的白云台。

白云台:“不当夫妻还能当朋友。”

黄丽军:“单身的孤单,结了婚的您怎么能理解啊!人与人的悲欢互不相通,我甚至不是人。世上哪里还能再找到一个女妖精呢!反正就我所知是没有。您就像在复兴号上问人家买到车票没有,您见过的比我多得多。”

白云台:“省内二百多个,市内一百五,越秀区三十个,天河区五十个,没见过一个?”

黄丽军:“小学见过,人家看不上;后来再也没见过了,广州那么多人,妖怪那么少。”

白云台:“人类呢?”

黄丽军:“人家也看不上,我的条件太差了。以前在教育局的时候,男的嫌我长得太高,现在女的嫌我不到一米八。”

白云台:“你根正苗红,敦厚老实,心地善良,这一点难得。”

黄丽军:“不说老实人现在是不是贬义词,谁还看重根正苗红呢?我们单位有人娶了个老赖之女。别看人家是新时代黑五类,丈母娘资产过亿,泰山大人独自背了所有债,两口子假离婚住在一起,呵呵。”黄丽军原本笑嘻嘻的,讲到后半段话,越讲越生气。从她到他,最恨违法乱纪。此人青春年少的愤世嫉俗都被杨雉温柔而冷漠的视线射杀了,在上网交到同志之前,给金一南写信成了唯一倾泻黄丽军全身心热情的事。

黄丽军一下子有很多话想说,可是白云台朴实无华地爱着党和国家,没有那么多意识形态方面的知识。对一个文科生讲述如今某几个航空领域的院士之间研究方向上的恩怨沿革,好没意思。对方会礼貌地点头,说:“对,我也觉得你说的这种,为了自己家族非法所得寻找合理性,而不断抹黑党和国家的情况是普遍的。”心里想的却是:“小宝借的六本《寻宝记》明天一定要记得拿去省科图还,不然又要交违约金,不知道会不会扣信誉分?”

好没意思,而且黄丽军已经三十多岁了。

“根正苗红还是很难得的。我这么说吧,新中国成立以前成精的,吃过一口人肉,新中国成立以后都不能进公检法军警政。令尊能入伍,多么正直。”

“他晚节不保,瞅上我妈了。其实结婚倒是合法,隐瞒这个那个的……唉。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白云台不会游泳而担心黄丽军的精神状态,如果跳下去,他是没办法第一时间实施救援的,只能打电话找消防。他寻思着怎么继续之前揾食的话题。黄丽军和他吃饭,基本是吃鸡肉:一种杨雉不在眼前的报复性消费。现在黄丽军为杨雉伤心,提鸡是不明智的,于是白云台说:“川菜你吃不吃?路边海港城三楼还是四楼有一家川菜。我住宿舍,门口有一家川菜馆,和老板认识快十年了,一直用的河南辣椒。我同事说贵州椒才好吃,提神醒脑。我个人吃不出来。它胜在给的分量大吃得饱。前年突然想回去吃一吃,发现改味道了,回去以后拉肚子拉得要脱水,板上钉钉的工业辣椒素。我问同事怎么回事,他问服务员是不是换老板了。人小姑娘端一碗凉粉摔在桌子上说:‘我们老板送你的。’同事说它闻起来像双组分环氧胶。我猜原来的老板回什邡老家了。我要是知道,一定会去送他的。我经常去吃,他也认识我。它最早是个露天的大排档,挂过一段时间海南烧烤的招牌。我想我既不能阻止他回老家,又没留下联系方式互通有无……”

白云台不说话了,他认为他讲的话充斥着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忧郁,老婆经常教育他谨言慎行。据白云台所知,这段时间黄丽军的母亲生了病,继父退伍后生意失败赔光了退伍费,弟弟上学也需要用钱,他奔波于中山二路与华利路,讲这种话不利于他的心情好转。黄丽军倒没往这方面想,广州公务员的福利还算好,家里并不特别窘迫,继父和弟弟拿着他的钱尽心尽力地照顾母亲。或许常喝热汤热茶导致口腔反复轻度烫伤再生,两广地区的食道癌发病率高而治愈率亦高,黄母住的又是中山医,她的病并不沉重得任何事都会引起黄丽军的忧思。

相较之下,杨雉的事情更难解决。黄丽军第一时间想到女保姆是世上的主流,杨雉要变成男的,很难再做下去了,接着他想起来杨雉原来的本职工作是老师,现在男老师奇缺,不愁工作难找。然后,他才想到这样一来就再不能追求杨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虽然黄丽军早明白这辈子(或是人生前一百年)是追求不到的,亦在杨雉贯穿始终的拒绝中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打败他的不是三观不合、不是没有钱,也不是杨雉活得太久了,没有发展感情的打算,而竟是杨雉要转为公的了,母也天只!心灵鸡汤里说高考不必考上清北,尽力不留遗憾就好——没有人会在尚未扫描入库的答卷半路失火灰飞烟灭,导致成绩作废,仍认为自己已经尽力,可以不留遗憾了,不谅人只!

这时候黄丽军的浮标动了一下,他们在谈话,旁边的钓友注意到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渔竿便连线带竿被拖入水中。珠江里什么鱼有这样的力量暂不可知,可知的是,黄丽军一想到渔竿的价格,“我就心如刀割!”那根上千块钱的奥林匹克玻纤综合竿没有脱节、没有断裂,却以这种方式离去,他一时救竿心切,情真意切地跳了江。白云台受到惊吓,脑子一热,跟着跳下去。

黄丽军一手握竿,一手在水里游刃有余地扑腾。白云台砸下来,把黄丽军的头往水里按,真是千钧一发;另有两位钓友下江协助救人。不远处有街头艺人正在直播唱歌,圆环补光灯下四人接连投水的画面清晰可见,房管急得上麦叫停。直播间上百名观众里不乏热心市民,当机立断地报警。白云台刚被三人合力捞上来,失去眼镜的700度双眼一片模糊,唯一看清了交替闪烁且高速逼近的红蓝灯光。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