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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说去(短篇小说)

2024-07-31少一

作品 2024年8期

杨三思问老铁:“你说,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老铁有点懵。这感觉不是被杨三思问出来的,而是从他一脚踏进门来就有了。老铁想,你这不是没话找话吗?地球人都知道,我们哥俩好得就只差穿一条裤子,除了老婆不能共享,再就只剩下属于各自的命了。他看着杨三思放在茶几上的那条“和天下”香烟,违心地说:“我们不是朋友。”

杨三思明白老铁的话意——哪有好朋友之间玩这套,串门还携烟带酒的?这么搞友情不就变味儿了吗?时过立秋,天气还是有些闷热。杨三思走得急,主要是心里毛躁,脸上就浮出一层汗液。他用手扇了扇,对老铁解释说:“是你弟媳妇让我带来的,我只是顺个手。”

老铁说:“有话说话,你肯定不是专门来给我送烟的,不要把自己做错的事情往老婆身上推。”

没错,杨三思造访的本意还真是来找老铁求证一件事。

就在昨天晚上,他们一起喝的酒。谁做东、什么事由,杨三思到现在都蒙在鼓里。当然,这不重要,像他俩这样的朋友关系,酒是最具号召力的。他接到老铁的通知就去了,从不管那么多。酒精有麻醉效果,最直接的作用是给人助胆,平时心里淤积着什么不敢言说的憋屈和愁烦,喝着喝着,嘴巴就没了秩序,就忘记自己是谁了,就畅所欲言了,就老子天下第一了,就我是流氓我怕谁了,就拍着胸脯敢说敢当了。而且,这时候撂下的一定是颇具杀伤力的狠话,大都有着相同的主题和明确的指向,无外乎是冲着体制的某些弊端和当官儿的那些烂事去的,性质不能不说有些“严重”,甚至还有点“恶劣”。这不,就连杨三思这么谨小慎微的人昨天喝得差不多后也借着酒胆口出狂言——当人家谈及新任局长的时候,他口无遮拦,骂了句很不得体的脏话,惊得所有人都端着酒杯不敢接龙,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一齐朝他看,那种“看”他的情形用“刮目相看”来形容最恰如其分。如果说,人家对局长的臧否只是带着某种随意性的发泄,杨三思说出的那句话可就真算“出格”了。总之,那句话无论如何是不能传到局长耳朵里去的,也不宜在单位和社会上传开,否则,他杨三思真就没法混了。所以,下半夜酒醒后,杨三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害得他一宿没睡着。杨三思性子软,骨子里不是那种“敢说敢当”的人,而且凭良心说,那只是他一时失言,逞了口舌之快,是一个偶然事件,绝对没有主观恶意。可是,说出去的话太不像话,一旦让局长听说了,他怎能解释得清楚?

早晨起床后,杨三思跟丢了魂魄一样,接连做了几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首先是把T恤最上面的一颗纽扣扣错位了。这是他自己在洗漱间的梳妆镜里发现的,并及时予以纠正,没造成什么“后果”。在这方面,杨三思曾经出过洋相,教训可谓深刻。有次去上班,他发现路遇的每个人,包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冲他微笑。那是春天,阳光照得人心温暖,街边的行道树正吐出新叶,鸟儿在枝头跳跃啁啾。他的心情一如春天般美好,嘴里哼着“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走进单位院子。他在院门口遇到了办公室的美女同事菲。菲把目光从低处慢慢往上抬,然后掩嘴一笑,温馨提示他:“杨哥,你跑光了,请把大门关上。”杨三思慌忙朝下看,白长裤和里面黑裤衩的对比色太显眼了。他赶紧把链子拉上,就像医生缝合一道术后的伤口。从此,他养成习惯,出门前先到盥洗室照镜子。以镜为镜,可以正衣冠啊。

今天早上,继扣错纽扣之后,他又把牙膏挤在牙刷背面,而且直到捅进嘴里才意识到。后面,更离谱的是他居然忘了今天是周六,拎着包正要出门,被老婆一句话拿住:“又加班?”他这才把迈出家门的一条腿缩回来。

老婆见他魂不守舍的,问他怎么啦。他说自己昨晚上喝酒时不小心说错了话,后半夜没休息好。他想把那句话废掉,可是,吐出去的涎水舔不回来,故而有些分神。老婆不以为然地说:“谁没有说错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天大的事呢。”

“可是,我那句话太不像话了,我怎么会说出那么‘臭’的话呢?”杨三思后悔不迭地说,“我恨不得自己掌嘴才好。”

老婆并不关心那到底是句什么“臭”话,也不在乎是冲谁说的,只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一句话嘛,一个屁又怎样?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

“崩溃!”这是杨三思的习惯用语。当某件事情找不到解决办法,或者身陷困境无法解脱时,他习惯说崩溃。而当杨三思说出“崩溃”的时候,老婆就意识到这个猥琐的男人离崩溃真就不远了。她这才引起重视,给男人出主意说:“在哪儿说丢的话,就去哪儿把它找回来。”

老婆的话很文学。她是要杨三思找到昨天一起喝酒的人,看他们谁“捡”到过那句话。如果“捡”到了就把话还给他,就跟拾金不昧者将物品还给失主一样。杨三思觉得老婆这主意好。因为当时大家都喝高了,以口若悬河的气势高谈阔论,酒话就成了疯话。疯话是疯子说的,是不必当真的——人家连庄严的承诺都可以食言,连白纸黑字的契约都可以撕毁,自己一句“酒话”又算什么!

一块儿喝酒的四个人中,杨三思和老铁的关系是最铁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杨三思决定首先上他家探探虚实,看老铁对那句话是否有印象。如果连他都没在意,其他人的关注度就更小了。

“昨天喝酒的时候,我是不是酒后胡言乱语,说错了什么话?”杨三思开门见山问老铁。

杨三思有备而来,留了一手,他没说“那句话”是“哪句话”。他担心人家本来没记住,经自己一提醒,反倒把那句话复活了。近几年,老铁的身体滑坡厉害,呈现出轻微老年痴呆症状,据他自己讲,记忆力明显减退,好几次在办公室拿着手机找手机,出门时忘记带钥匙。杨三思真想他把昨天喝酒时发生的一切都忘掉,连同那句话一并作废,可老铁的回答令他十分沮丧:“你昨天说了那么多浑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三思啊,看不出来,你平时温温吞吞的,一旦放开还真敢说嘛,这才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杨三思立马崩溃。这个老铁,不仅记住了那句话,还记住了所有的话,这怎么得了!老东西平时说自己忘性大,纯粹是忽悠人的。他说:“我要收回那些话。”

老铁说:“话都说出去了,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怎么能收回呢?”

“你说怎么收都行。”

杨三思的话让老铁明白,他是担心自己出卖朋友,那条烟就是他要为收回自己的话付出的代价,也可以说是一份诚意。他便问杨三思:“你就为这事?”

“这事可不小。”

“那是当然,三思啊,我得好好说你几句。”老铁就开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模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人安两只耳朵,却只配一张嘴,你知道是什么用意?”

杨三思回他:“那要问上帝。”

“现在,你就是上帝。”

“少说多听呗。”杨三思谦卑如一个小学生。

“还有两个成语,一个叫‘病从口入’,另一个叫‘祸从口出’,记得吧?”

杨三思表情苍白,洗耳恭听——这个问题不必回答。

“你想啊,‘入’的是病,‘出’的是祸,可见人的嘴巴真不是个好东西,如果不考虑吃喝功能,它就是个赘物,可以让大夫一刀割了,或者拿针线缝起来。”老铁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今后可要管住自己这张嘴啊,任何时候都要开动脑筋,三思而言。”

尽管老铁的话有点装腔作势,但杨三思认为只有真朋友才可以这样掏心掏肺,老铁有资格教训自己。他表示:“我愿意接受批评。”

老铁对杨三思的态度很满意。他说:“你放心,什么话到我肚子里就跟进了保险柜一样,谁也偷不去,我不会乱说的。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把烟拿回去。”

杨三思将信将疑:“你真能保证?”

“你什么意思?”老铁不高兴了。

“我没别的意思。”杨三思说,“如果要让我相信你的诚意,你最好把烟收下。”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世界上只有找不回来的话,没有送不出去的礼。”

老铁没好气:“三思啊,我问你一句实话,这个世界上,如果连我都不相信,你还信任谁?”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杨三思忧心忡忡地说,“你不收烟,我这心里就像青蛙跳水,感觉总不踏实。”

“朋友之间来这套,你就不怕伤感情?”

“我觉得,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要把那句话收回来。”

老铁见杨三思金刚石脑袋不开窍,就给他下最后通牒:“你如果不把烟带走,我可不保证替你守口如瓶。”

杨三思没辙了,赶紧把烟夹在腋下,就像找回丢失的物品那样,灰溜溜地告辞。

临别时,老铁叫住杨三思说:“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我不说,不等于别人不说。人心叵测啊。记得前些年,有位大牌主持人就在酒桌上栽了跟头。那一跤跌得不轻,至今还没爬起来。”

杨三思一个激灵,浑身像被抽去骨头一样,两条腿软得连步子都迈不开了,出门时整个人晃悠了一下。

杨三思之所以和潘上上成为忘年交,不完全是因为他俩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关键是上上也好那口,和杨三思能“喝”到一个壶里去。酒品看人品。潘上上年轻,酒量过人,杨三思每次和别人斗酒处于下风时,上上哪怕自己醉死,也要挺身而出“保护”杨三思。就凭这一点,杨三思认下他这个“好兄弟”,凡是朋友宴请都要带上他替自己挡酒。当然,潘上上的付出也不是完全没私心,他的仕途正处于上升期,需要杨三思这样的前辈“提携”和“栽培”。杨三思曾混到副主任,现在虽不在位了,但他从政的智慧还在,处理机关生活的小聪明还在,洞悉人情世故的经验还在,潘上上眼下最缺的正是这个。杨三思随便“喂”他一点点,上上都能终生受益。年龄过线的杨三思靠边“休息”,对许多事情不再有“想法”,八小时之外能有一杯饮,且有人贴心关照足矣。所以,潘上上只要有酒局都会拉上杨三思。他把推杯换盏当成学习机会。

昨天喝酒的人中,按关系远近论,除了老铁,潘上上排第二位。如果事情到老铁那儿打止,杨三思就不必“拜访”潘上上了。可是,老铁不该清醒的时候保持了头脑清醒,该他糊涂的时候却比世人精明。他不仅记住了“那句话”,还记住了“那些话”,这就差不多要命了。他虽然保证让“那些话”都烂在肚子里,却不排除别人“告密”。那么,一起喝酒的每个人都成了“隐患”。这样的“炸弹”不一一排除干净,事情就不算完。尤其是老铁最后的“温馨提示”让杨三思感到后背发凉,他不得不一个个“收拾”。

这就轮到潘上上了。

穿小马甲的“杰杰”把外人的介入视为和它争宠,对杨三思的造访颇为反感,冲他不停吠叫。它的红嘴唇不大,叫出来的声音可不小,汪汪汪,汪汪汪,有低音炮的效果。它下垂的两只大耳朵毛茸茸的,随叫声的节奏耸动,弄得立在玄关位置的杨三思进退两难。潘上上连续呵斥均不管用,直到女主人把“宝贝”抱离客厅才少安毋躁。

潘上上接到杨三思的电话预约是“没事”,就是上门“聊聊”——这不周六嘛。但上上不信这话,共事多年,他还不了解前“杨主任”?一个大半辈子混机关的老油条说出的话,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值得打问号。

杨三思没急着落座,他先“参观”潘上上家的房子。一通转完,他对房子赞不绝口:装修设计合理,质量过硬,空间大,采光好,就连客厅里盆栽的绿萝和兰草也长势茂盛,郁郁葱葱,呈现出蓬勃的生命力——这是小家庭夫妻恩爱、兴旺发达的象征。

“现在,社会上有种不好的风气。”这样的感慨看似不着边际,实则是杨三思抛砖引玉,在搞围点打援的战术。

潘上上莫名其妙,完全是那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有人总喜欢在背后议论领导。”杨三思问上上,“你对这种现象怎么观察?”

“砖”是抛出来了,但这个“砖”抛得有点大,有点突兀,指向也不明确,令潘上上不便回答。一般情况下,大家聚在一起讨论这类大而无当的话题时,潘上上只做聆听,从不轻易发表意见。现在,他是在场者,而不是旁观者,杨三思直接把“砖”砸向他,想回避都不行。他忖了忖,笼统地说:“存在就是合理。人们有言论自由,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准议论领导。”

“你真的这么认为?”潘上上的回答符合杨三思的话题预设,让他看到了希望之光。

“再说,议论也包括正反两面。领导做了好事,有政绩,人家都交口称赞,这是正面舆论;如果干不出样子,一心只想往上爬,甚至还搞贪污腐败那一套,自然只会遭人唾弃。”潘上上的话言之在理,“所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你说得很对。”杨三思对潘上上的观点表示赞许,继而一分为二地分析道,“但是,有些人有仇官心理,遇事不做理性分析,骂起领导来毫无底线,这就另当别论了。”

潘上上隐隐觉得杨三思的“闲聊”渐渐在向某一主题靠拢。他说:“只要不栽赃陷害,不搞人身攻击,不侵犯他人隐私,我看无所谓的。人家当不成领导心理失衡,难道议论一下、评论一下领导还不行吗?”

“照你这么说,有人如果骂我们新来的局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喽。”

“骂局长?”潘上上愣怔一下,定定地看着杨三思,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说谁呀?”

潘上上脸上的疑问漫无边际,杨三思看不出他想要的答案。他只能含糊地说:“我是说‘如果’,我没说谁。”

“你肯定是有目标的。”潘上上坚信,杨三思说话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那就假设是我吧。”杨三思看潘上上如何反应。

“有些事情可不敢假设。”潘上上说,“杨主任,我们不讨论这种敏感话题,聊点别的好不好?”

潘上上提到“敏感”二字,更加刺激了杨三思的神经。他问:“如果有人醉酒后詈骂领导,比如骂我们局长,这件事你怎么看?”

潘上上这才联想起昨晚自己和杨三思一起喝的酒,但他委实记不起来谁点名骂过局长。印象中,当时科长一起头谁都跟着骂娘,似乎每个人都受到过最不公正的待遇,满肚子愤愤不平,又似乎为官者都不咋的,没一个好东西。他说:“酒后吐真言。如果说有人平时溜须拍马净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倒觉得他在醉酒后对领导的评价一定是客观公正的,就算发点牢骚也很正常。”

潘上上的话还是模棱两可,让杨三思猜不透他到底“捡”到那句话没有。他干脆火力试探:“兄弟,你帮我回忆一下,昨晚喝酒时,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太恰当的混账话?”

哦,杨三思究竟担心什么,潘上上这下有数了。他觉得总体来说,杨三思对自己还算够意思的,只是有时候有点倚老卖老,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非要把自己扮演成一个“伯乐”的角色,让自己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现在机会来了,我何不借此拿捏他一下?

潘上上并不正面回答杨三思的问题,而是没边没际地说:“你很在意这个?”

麻烦了。杨三思一听这话,心里忐忑起来。他认为潘上上八成是“捡”到那句话了。他说:“我这人你是了解的,一向与人为善。”

潘上上无所谓地说:“杨主任,我要是你,就完全活得自我一点,该怎样就怎样,一切都不在乎。你都这样了,还怕什么?”

杨三思想,潘上上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怎样了?

这时候,不知是“杰杰”等得不耐烦了,还是上上的老婆故意和它演双簧,只听“杰杰”又吠叫起来,而且声音比先前更大,火气更旺。潘上上冲老婆喊:“喂,能不能安静点儿?我们正聊着呢。”

老婆回他:“它听不懂人话呀。要不,你跟它好好沟通沟通,让它不要烦人好不好?”

这是什么屁话啊。

杨三思起身告辞,灰溜溜地走了。

科长是前任局长的红人。

体制内有一种带普遍性的现象,那就是新领导上任后喜欢换人,换自己喜欢的人。他们对重用前任的“红人”一般都持谨慎态度,摆在台面上的说法是要大胆起用新人,属改革创新举措之一。

杨三思的单位也一样。新局长一到任就开始“清场”。科长因为跟前任局长跟得太紧,难免让新局长有些“想法”,自然被排挤在“圈子”之外受到冷落。他心中怏怏不快,自在情理之中。科长在许多场合已经表达出对新局长的不满。杨三思清楚记得那晚喝酒的时候,围绕新局长的议论就是他起的头。科长说过一些“出格”的话,如果传到新局长耳朵里,真够他“喝一壶”的。科长的口无遮拦激活了酒局中的话语氛围,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来了。杨三思正是在这种情绪的推动下让自己思维失控,说出那句话的。当时只图嘴巴快活,搞得现在很困难,难于上青天。

晚上,杨三思去见科长。科长的老婆在省里工作,儿子读省里最牛逼的高中,所以,他的安乐窝在省城,周末才回去,开车单程一小时,挺方便。平时上班期间,他住局综合楼。后勤科在三楼东头腾出两间,给科长装修了一套公寓式住房。综合楼在局办公楼院子的最后一排。杨三思进了院子大门,穿过篮球场和停车坪,躲进办公楼前面的小花园,把自己藏在一棵雪松下面。伞状的雪松枝繁叶茂,周遭的灯光投射下来,制造出一片硕大的阴影,正好供杨三思隐蔽观察。他看见三楼东头的房间里亮着灯,便定下心来,掏出手机给科长打电话。

他明知故问:“科长,在房间吗?”

科长说刚回。科长吐字不清,夹嘴夹舌,定是喝了不少酒。科长好那一口,除了不喝早酒,中午和晚上是必须喝几杯的,特别是晚上还得“喝到位”才行。他喝酒有个不好的习惯,人家醉酒都是别人劝醉的,他不需要别人劝,他是和酒过不去,非要把自己喝醉才作数。所以,他每天清醒的时候并不多,顶多也就是上午三四个小时,人送外号“半日醒”。科长喝酒后最怕落得寂寞。有个笑话在单位一直传着,说他某次下到县里检查工作,人家接待他喝完酒,安排一年轻人送他回房间休息,可他酒兴盎然,拉着年轻人陪他“转转”。结果,这一“转”就“转”到东方既白。

杨三思不敢莽撞,小心翼翼说:“我想上你那儿坐坐,又怕打扰你休息。”

听说杨三思要上门和自己说话,科长便打着哈哈表示欢迎,问杨三思:“什么时候来?”

杨三思担心科长不方便,主动给他留空:“我大概十分钟后到。”

杨三思没等十分钟,确认“安全”后,只过了七分钟就敲开科长的门。科长的房间分内外两间,外间当客厅,里间做卧室,旁边辟有洗漱间,开后门还有一个小阳台。客厅茶几上放着科长的真皮小包,依附在旁边的还有一个胀鼓鼓的红包,从厚度看,内容比较丰富——科长喝高了来不及收拾,或许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司空见惯,也就不去管它,还可以理解成科长压根就没把杨三思当外人。科长从饮水机那儿接了一杯水,端给杨三思,喷着酒气说:“今天怎么有兴趣过来聊聊?”

这次,杨三思盘算好了,他要改变策略。他说:“我哪有心思聊天?我是来咨询你一件事的。”

“不会吧。”科长满腹狐疑地笑笑,“问事电话里就解决了,还搞这么复杂?”

“这件事电话里恐怕说不清楚,我想当面咨询。”

科长怔了怔:“那就是说,事情有点大喽。”

杨三思说:“我听说有人在你面前尖嘴,说我讲新局长的坏话,不知是真是假。”杨三思直接破题。他是豁出去了:“这件事说大不小,说小还大。往小里说,关系到我的人品问题;往大里说,会影响我们上下级关系,甚至破坏单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你听谁说的?”酒精的作用让科长的智商有所下降,直接落入杨三思设置的话语陷阱。

“谁说的不重要。”

科长有点明白了:“你是说内容才重要。”

杨三思也不是这意思。那些话是海洛因,是神经病,是炸弹,是奥密克戎,碰都不要碰的,谁碰谁倒霉。他只想知道,科长是否记得有那么回事。如果没有,杨三思就只是虚惊一场,阿弥陀佛了。他说:“我就想知道是不是有人搬弄是非在我们之间搞挑拨离间。”

科长对这个话题产生兴趣,追着问:“什么时候的事?”

杨三思:“说是大前天晚上喝酒时我说了新局长什么坏话。”

“你信吗?”

“我信不信无所谓,重要的是你信不信。”

科长打出一个饱满的酒嗝,好像突然清醒了许多,说:“我信不信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局长信不信。”

“这要看会不会有人传话给局长。”

杨三思这话可有点分量了。好你个杨三思,竟然跟我玩起套路来。科长并不明说信还是不信,反问杨三思:“你给我说实话,我是不是你值得信任的人?”

“那还用说嘛。”杨三思被科长带节奏了,“要是不信任你,我会专门来跟你汇报?”

“此话当真?”科长这话明显带着逼迫就范的语气。

“我不是来说假话的,我希望我们之间坦诚相待,都不要说假话。”

“好!”科长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既然我值得你信任,你就告诉我,你到底说没说过局长的坏话?”

“这个……”杨三思比较为难地说,“我不是问你吗?你怎么把问题又还给我了?”

科长身子前倾,充血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杨三思,把一口酒气直接喷到杨三思脸上:“我要你自己说出来。”

杨三思被逼无奈,含糊其词说:“我当时喝昏头了,大家都在胡言乱语,我也有可能掺和进来……但是,我是说有可能,我真的不记得了。”

“只是可能?”科长问。

“你……你们当时不都在说吗?”杨三思原本想把责任直接推到科长头上,就是他带头说的,可舌尖一拐弯还是留着分寸,把“你”换成了“你们”。

“你不管别人说没说,我只问你说没说。”

杨三思像一个受审的嫌犯:“那……那就算我说了吧。”

“你看你看,你说了就说了,没说就是没说。”科长不满地说,“听你这话,好像我在搞刑讯逼供,制造冤假错案。”

杨三思很无辜:“我真的不记得了,酒精会让人产生门口效应的。”

“那你再告诉我,你当时说了些什么话?”科长乘胜追击。

“我没任何印象。”这个问题简直要命,杨三思不得不警惕起来。

科长沉吟有顷:“你这家伙,蛮狡猾的。你自己说出的话都不记得,又怎能指望别人帮你记住?”

“最好是谁都不要记住。”

科长想喝茶,伸手端杯子,手有些哆嗦,结果杯子被碰翻了,茶水泼洒在茶几上。他做了一个旨意不明的手势,然后说:“三思啊,不就是骂新局长几句吗?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嗯,有什么过不去的?”

在骂领导的问题上,科长酒后失言是有“前科”的,他也因此吃过不少亏,要不然,凭能力和资历他早就“上去”了。杨三思只是没想到,科长还是没从中吸取教训。他继续说:“酒话不可当真。退一万步,说了又怎样?三思啊,在单位,你已经是垫底的人了,既没有上升空间,也别指望有什么好处会落到你头上。你这才叫无欲则刚啊。说句不中听的话吧,只要不违法犯罪,谁也拿你没办法。人要活出自我,活得硬气点儿。你不像我,当个芝麻小科长,有时候不得已说些违心的话,人在江湖嘛,不得不低头,不得不装逼。我最羡慕的就是你这种人生状态。”

杨三思知道,科长开始说酒话了,开始掏心窝子了,开始言论自由了。

“人长嘴巴干什么的?不是光吃饭、喝酒吧?它最大的功能是用来交流思想、表达情感的。西方一再强调人性,最大的人性是什么?言论自由嘛。”说着说着,科长有点控制不住了,“再说,那王八蛋上任以来,干过几件人事?老子一看他就不是只好鸟。别看他坐在台上人模狗样的,转过背去咋回事天知道?”

王八蛋!科长开始骂人了,他骂新局长“王八蛋”了!

杨三思吃惊不小,说:“科长,你也骂他?”

“什么我也骂他,骂了又怎样?他就该骂。”科长把拳头一捏,说,“把老子惹毛了,我还揍他呢。”

杨三思兀自害怕起来,心里也有种小窃喜。幸好是在房间,要是在外面让别人听到,自己也会跟着说不清楚。他战战兢兢地说:“科长,你能不能小点儿声?这话让外人听到可不好。”

“他这一上任就把老子踢开,你看都用了些什么人?”科长愤愤不平。

杨三思抓住机会,附和道:“对,他用人不察,该骂。我真想不到你也敢骂他。”

科长突然清醒过来。他说:“没有吧,我骂谁啦?”

“你刚才骂新来的局长。”

“是吗?”

杨三思强调说:“千真万确,我亲耳听见的。”

“我怎么骂的?”

“你骂他‘王八蛋’。”

科长的脸色困难了一下,目光投向房门位置,然后走过去,什么也没做,稍作停留后又转回来,屁股落在沙发上。他的臀部过于肥大,沙发矮下去不少。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没骂人。我们无冤无仇,我怎么会骂新来的局长?是你想陷害我吧?”

杨三思没想到科长会这么小人。别人敢做敢当,他却连当面说出的话都不承认。

科长说:“我谁都不骂,怎会骂新来的局长?你说是不是?”

科长说:“谁能证明我骂人了?你说是不是?”

科长说:“我们怎么会骂新局长呢?我们都不会?你说是不是?”

科长说:“我们向来尊重领导,从不在背后议论人,你说是不是?”

连问四个“是不是”,强调的意味很重,答案只能“是”了。科长最后两句话,倒像是一个约定,让杨三思放下心来。他说:“是啊,我们都不骂人,我们非常尊重新来的局长。”

杨三思跌跌撞撞下楼,没头没脑地往回走。在一个小区门口,他差点被一辆小车撞着。司机跳下车来,撸着袖子刚要发作骂人,一眼认出眼前的“冒失鬼”竟是单位的老杨,前天还一起吃饭喝酒,马上改变语气说:“呦,这不是杨主任吗?走路也在想问题啊。你也太专注了,吓我一大跳。”

杨三思自我调侃道:“俩目的,一看你反应快不快,二看车子刹车灵不灵。”

“你也太冒险了。”司机顺一嘴,“怎么样?”

“哈,都还行。”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司机正是杨三思要找的人。那天喝酒的人中,只剩司机没接触了。司机是科长新雇佣的,据说是他亲戚,杨三思原来不认识。说起来,司机与新局长关系不大,就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关他的事。所以,杨三思认为,司机这里压力最小,沟通一下就可以。

“上车吧。”没等他说话,司机抢先说,“杨主任这是要去哪儿?我送送你。”

杨三思不要人家送。

司机很活泛,坚持说:“别客气,给我个机会,说不定啥时候我还要请杨主任帮忙呢。”

杨三思让司机把车移到旁边,要跟他说事。他像当年的地下AHu4DsdjTXXWZNdSEnWtsQ==工作者秘密接头那样对司机说:“小伙子,我想找你了解一个情况,不耽误你太多时间。”

杨三思神神叨叨的,搞得司机一头雾水。

“我记得,前天晚上吃饭,你是唯一没有喝酒的人。”

司机接茬:“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这是我们的规矩。”

“所以,你是酒局上最清醒的人,你的记忆也是最可靠的。”

杨三思的话把司机绕懵了,他一时没话说。

杨三思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我问你一件事,希望你给我说真话。”接下来,他就把问题说了。

司机听后莞尔一笑:“看来,杨主任对我们司机的工作还是不太了解。给领导开车,我们除了司机,还有一个身份,相当于领导身边的生活秘书。”

杨三思心里暗自好笑。他觉得这小子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临聘人员,伺候一个小科长,至于吗?

司机还在自顾自说话:“既然是生活秘书,我们的职责除了保证行车安全,还要给领导端杯子、拎袋子、抹桌子。我们就跟过去当学徒差不多,是要讲师徒规矩的,比如说,吃饭后上桌先放碗,不能落在师傅后面;平时,不该看见的东西,要学会选择性失明;不该听到的话,要学会装聋子。总之,与自己本职工作无关的一概不知道。在领导身边周旋,管住自己的嘴才是最重要的。”

司机一口气叨咕了这么多,还是没明说自己到底听没听到杨三思骂新局长的那些话。不过,他好像表明了一个态度,那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只在乎自己分内的工作,尤其是他那句“管住嘴巴”的话让杨三思多少有点放心了。

这时候,司机的电话响起来。司机看了一眼,跟杨三思打招呼说:“杨主任,那就说到这儿吧,我有事先走了。”也不等杨三思回话,小伙子就一路小跑钻进车内,只见车身抖动一下,一溜烟驶出匝道消失在夜幕中。

杨三思站在市声喧哗的马路边,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一切都显得明明灭灭,模糊不清。他就像一个在生活中找不到答案的人,被抛弃在街边,就像河水里随波逐流的一段枯木,最终被冲到岸上,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和凄然。

这时候,从旁边哪家音像制品店里飘荡出王力宏的歌声:

我想了很久,该如何说,

有一些困惑,在心里头。

我们都努力,交换了感受,

但始终还觉得,了解得不够。

因为你的笑,所以快乐,

因为你沉默,所以失落。

所有的想法,都跟你说,

我还是从你眼中,看到了保留。

…………

听着听着,杨三思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一切随缘,由他去吧。”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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