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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总会遇上熟人(中篇小说)

2024-07-31郭海鸿

作品 2024年8期

脚底不舒服持续一个月了,李灿不得不停止了每天晚上在小区架空层的慢跑,改为慢走。平日里李灿跑十六圈,现在走上三十二圈,运动量差不多。

小区公共卫生间与儿童游乐场连在一起,楼栋相距较远,晚间成了监控盲区,为此物业设了个简易岗亭。保安老刘常年在这里值夜班,李灿或跑或走,每经过一次都要与他照个面。

那晚,老刘走出岗亭,把李灿拦下:“李老师,这不是教条主义吗?非得凑够数,把锻炼搞成死任务,有意义吗?”

手机里二人转正唱得欢,在等李灿回应的过程中,老刘举起手机,猛戳几下,道:“不看吧太无聊,看吧浪费老子流量。”

老刘所言,可谓一针见血,直指如今大行其道的计步走路现象。这些天李灿也搜索过几篇类似的文章,归结起来就是这个意思,适当运动有益,把锻炼弄成任务,则违背自然规律。

“你的研究很全面。”李灿向老刘伸出大拇指。

“别整那些没用的,李老师,脚不好就得养着,还非要走几十圈,少一圈不可,那不是摧残生命嘛。”老刘盯着李灿的右脚,仿佛一个警察对它产生了兴趣。

老刘是小区保安里资历最老的一个,楼盘还没最后竣工交付,他就随物业进驻了。他也是李灿买房入伙、结婚和离婚的见证人,尽管职业、身份天差地别,但彼此投缘。李灿前妻喜欢挑剔人,不太与邻里打交道,对老刘印象却很好,家里有吃不完的水果,或亲朋捎来的特产,时不时给老刘送去。李灿平时收到些烟酒,也会毫不吝惜给老刘匀一点,让这位小区保安员分享到文化馆干部能享用到的东西。

老刘喜欢喝两口,晚班管得不严,他会在岗亭里摆上包花生,或叫一份猪头肉,藏瓶酒,微醺中一个晚上就过了。“醺而不醉,光景打发了,事情想通了,肚子里的愁苦也减轻了。”这个东北保安习惯说,好像他肚子里的愁苦从来没断过。

李灿给送好酒,老刘接过几回,次数多了,他坚决不要了,说,我知道贵东西的好,享用惯了,以后供不上咋办?实际上他是喝不动了,闹了胃痛,不敢再喝酒,烟也戒了。大前年夏天,老刘请了个把月的假,说回去治胃病,瘦了一圈回来。“切了三分之一。”老刘做了个提刀的手势,向李灿描述手术的情况。

老刘还告诉李灿,他也把婚离了。李灿有点震惊,要知道,在他离婚过程中,劝得最诚恳的人就是老刘,他甚至认为,以老刘为代表的东北男人是最重视家庭婚姻,最忌讳离婚的。

“我的情况不一样,”老刘把自己离婚与李灿离婚区别开来,“你们是有钱了,不好好过日子,我是想好好过日子,怎奈家贫。”

按老刘所说,他这场病下来,家里的积蓄花光了,他觉得,手术暂时算成功,养病却是无底洞,自己赚钱的能力一天不如一天,儿子面临成家立业,自己不能再成为拖累,于是坚决把婚离了。“这些年我人在广东,两年回一次,一次十天八天,要说感情吧,也是自己骗自己的了。”李灿倒是觉得,老刘前面铺垫的,可信可不信,后面才是真话,是问题的实质所在。

走路已成李灿的生活仪式,停不下来。再走两天看看吧,顶不住再说,他鼓励自己。那晚,他走到第十六圈的时候,停下来,和老刘坐了一会,听从了他的劝导,决定不再走了。

老刘退出了视频,和李灿说了一会话。起身告辞时,李灿忽然觉得老刘又瘦了,两个颧骨凸得像悬崖似的,在夜色中格外险峻,不由得心里一紧,拍拍他的肩膀,关切道:“老刘,可得注意,您这老家伙又瘦了。”

“骨架本来就小,还能瘦成啥样?放心!”老刘刻意挺了挺身子,扣紧了一个衣扣,捋了捋左臂上的“深圳义警”袖章,笑道。

真是乌鸦嘴,过了两天,右脚残酷地向李灿宣告,走不动了。

树老根先烂,人老脚先衰,天,我不到四十岁,就要提前体验这人老腿脚不中用的悲哀了吗?李灿叫苦。这双脚是他的骄傲,他是个没多少娱乐的人,跑跑步,爬爬山,勉强算是他的业余乐趣。

闹毛病的是右脚,准确说是右脚跟部,起初是一点酸痛,他没有在意,继续跑,其间还参加了一次沿滨海大道的十五公里徒步,一次穿越羊台山活动,也就是那次之后,李灿感觉右脚板的酸痛,具体到了脚跟的刺痛。坐下来,躺下来,或者开车,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要一走动,脚跟落地,钻心的痛感就上来了。即使到了这种状态,李灿还是坚持改跑步为走路,没有停下锻炼。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座钟,每天走一走,就是给钟上发条。

那天早起,李灿感觉右脚跟一阵发麻,下床时轻轻一沾地面,像触电似的,痛感直钻心窝,他不得不坐回床上,品味这种痛跟昨天以前的痛差别在哪里,大脑里迅速评估情况的严重程度。

要是往常,只要身体有所不适,哪怕是轻微的头晕,李灿就不去上班了,他的角色和岗位允许他随意、自便。今天不行,馆里要开一个会,而且是由他张罗的,来不及改变会期了。

李灿觉得自己的职业履历有些怪诞。他读的是农业中专,园艺专业,分配回老家县里,没什么对口的单位,便到了乡镇。乡镇的日常实在太闲,他跟一位小学美术老师学起了绘画,画来画去,还真画出了点味道。山区小县,各方面人才少,县文化局发现了这个爱画画的乡镇干部,把他借调了过去,可惜一时局里没编制,有前辈提议说,县山歌剧团搞地方曲艺振兴工程,不正好要个搞舞美设计的?于是一个农业技术员,到县剧团做了美工。看剧本,看舞台,看排练,然后按要求设计背景,写写画画,还动手做木工,裁纸板,做得有模有样。一个小剧团,一年也排不出一台戏,平日里只是嘻嘻闹闹搞些小演唱、小宣传,按理说这样的清闲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可李灿呆不住,加上局里一直解决不了编制,又不想再回到乡镇去,于是央求深圳的同学帮忙,要调到深圳去。

同学果然神通广大,把他弄到深圳,介绍给这个区文化馆的馆长,试用三个月,馆长很满意,申请了指标,安排参加招调考试,顺利录用。

一晃十来年,李灿工作稳定下来,买了房子,结了婚又离了婚,成了单位里的一个老油条。

李灿没打算开车,像对待小心轻放的行李箱,拖着生疼的右脚,到小区大门外的广式肠粉店吃了早餐,然后打的去单位。

在文化馆呆着,李灿总感觉自己只是混在文化人堆里跑龙套的,与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人相差太远。同事里的艺术家们绝大部分都弄到了专业职称,正高副高,一级作家一级美术师研究馆员啥的,个个都有牛的资本。李灿没有职称,又非科班,岗位换来换去,到底有什么专长自己都忘了。馆里好几个绘画大腕,都是中国美协会员,都入选过全国美展,在他们面前,半路起家的李灿没了自信,干脆刀枪入库,再也没画过。如今电子技术取代了手工舞美,这位舞美师算是完全被抛弃了。

去年搞岗位聘任制,馆里让他负责一个不需要专业资格的临时机构,叫项目协调办,也就是负责馆里各艺术门类所申请资金的管理,把钱催到馆里的账上,然后负责给美术、舞蹈、音乐、曲艺等各个门类报销项目款项。审批多少给多少,按进度给钱,依照资金管理规定指导开支,保证结项审计过关。虽然没什么权威可耍,为了拿钱爽快点,负责各门类的艺术家们,还是想着办法讨好他,李灿反而显得有了点行政上的地位。现在快到年尾了,经费还有一些盈余,怎么办?上面的政策是,你用不完得退回去,明年的申报额就相应减少。馆长不愿意这样,吩咐李灿快搞点新项目。馆长建议他搞微电影呀,系列视频作品呀,“文化馆也要与时俱进,别总搞画展书展,总是唱唱跳跳。”

李灿对微电影视频啥的知之不多,不过手上有资金,有朋友,这个难不倒他。上午,他约了五六个文学圈和新媒体圈的朋友到馆里座谈,请他们出主意,谈想法,目的就是要拿出方案来,按馆里要求,尽快定下选题报上去。

吵吵嚷嚷,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中午带朋友们在食堂吃了工作餐,任务也分配下去了,三天后拿文案计划,谁的想法好,谁报的经费合理,就谁来做。送走朋友们,李灿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下来眯了一会,工会主席老欧来敲门,说去看望何老师,何老师的老胃病复发,住院了。

“那么严重?住院了?”李灿有点吃惊,睡意全消。

“何老师半个月没上班,你竟然不知道?她本来在家休养,听说前晚大出血,拉了一便盆,唉,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听说还是自己拖着去的医院。”

老欧在说“一个人”时,声音抬高了一点,有意识地看了李灿一眼。李灿摆了摆手,把老欧的眼光拨开。

听到这个消息,作为同事,惊讶和同情肯定都是一样的。说关系吧,李灿跟何老师算是欢喜冤家,小摩擦总是不断,他有点不好意思去,对老欧说:“大家要凑点钱,我转去就是,人就不去了。”

“何老师在乎大家的钱?在乎我们拎那点水果?!”老欧不高兴了,“每个部门一个代表,你部门一个人,你不去谁去?阿灿,风物长宜放眼量,你跟何老师有点不愉快,不正好改善一下吗?”说着又是意味深长地瞪了李灿一眼。

何老师是馆里的舞蹈部主任,北京舞蹈学院毕业,在内地大型歌舞团和电视台都呆过,多才多艺,不仅跳舞,还擅长主持、钢琴演奏。所谓的同事就是这样的,你在外面很有名,有多大的粉丝群也罢,被大领导接见过也罢,可能在同事的眼里,连狗屎都不是。当然,在李灿的心目中,何老师还不至于如此,至少专业上、才艺上她是过硬的,李灿也欣赏这种有专业、有长相又有知识气质的女人,他看不惯的只是她过于张扬的性格。如何张扬?李灿可以举一个例子:平时只要得了个奖,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奖,也要馆里出面,请媒体采访做报道,为此馆里每年都要张罗好几次,很多时候张罗了,报纸新闻发不出来,白忙活。不是李灿一个人看不惯,好些同事都看不惯。

老欧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去就去吧。看不惯人家跟生病慰问完全是两码事,李灿这点认识是有的。

何老师住在区中医院。一行六个人,出了八楼的电梯,李灿故意掉队,落在后面。大家依次进入病房,何老师第一个叫的,竟然不是工会主席,也不是走在第一位的同事,而是最后一位的李灿。

“阿灿来了。”何老师一边将两条倾倒过无数观众的腿放下来,一边跟李灿打招呼,把屋子里其他的人统统略去。

“嗨,大美女!”李灿像平时偶然见面,无处躲避,不得不打招呼时一样,撑开笑脸呼应。

套在条纹病号服里的何老师,此时别说不像一朵花,就连一片落叶也不像了,苦笑着剜了李灿一眼。

三个女同事把何老师围起来,有的给她弄头发,有的拉过她的手,问这里问那里。男同事们只好傻站着,这些画家书法家们,在女同事的病床前显得局促、尴尬。

病房毕竟不是家里,也不是单位,不是交流情感的好地方。老欧叫撤退的时候,男同事们才注意到,何老师已经被三个女同事弄哭了。

“老欧,你这也太急了吧,还没进入慰问程序呢。”有个女同事埋怨道。

“回去吧,欧主席烟瘾上来了。”何老师破涕为笑,用纸巾揩着双眼的泪痕。

“就是,该叫你老婆控烟了!”女同事朝老欧喊道。

老欧大笑起来,露出他那口文化系统最出名的黑牙:“好了好了,抽烟不是重点,关键是要保证何老师的休息,过两天就出院了,让你们好好说话。”

老欧不是文化馆最会说话的人,但他说的话感染力最强,把何老师的眼泪又说出来了。

“谢谢您,主席,真让人温暖。”何老师穿好拖鞋,站起来,道,“一两天出不了院,还得有个把星期吧。”

大家簇拥着出了病房。突然,何老师把李灿叫住了:“阿灿,请等一会。”

李灿心里一愣,一丝不安袭上心头,想,莫非何老师要当面解决什么,或重提哪件旧事?他的脑海里飞快地推演她可能会提及的问题。

李灿返回病房门口,何老师拉起他的手往里走。

“何老师,有事吗?”何老师的神秘兮兮,让李灿心里打起了鼓。

何老师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站着,中间就隔了两个手指的距离,李灿感觉到,她的呼吸一阵阵均匀地铺撒在自己的脸上,带着一丝丝金银花的清香,这种香味很特别,即使在大街上也能甄别出来。

“阿灿,我昨天看见她了。”何老师道。

“谁?”李灿一惊。

“你太太。”何老师道。

“前妻。”李灿纠正道。

“有什么差别?你们男人就是这样,非得分那么清楚吗?无情无义!”

“哪里看见她的?”李灿心生疑虑。

“昨天下午,我去住院部楼下花园散步,走到大堂,远远看去,有个人像她,漂亮,苗条,身材保持得非常好——要知道,以前多少人嫉妒你阿灿!我知道你们分开好些年了,我和她也没有交往过,可你要知道,一个人给别人留下一次好印象,是多么难于磨灭!何况,在医院遇见熟人,记忆是最容易被激活的,我特意走上前去,近距离地看,我的天,果然是她,百分之百是她!”何老师富于悬念的叙述,具有引人入胜的效果,像在电视台主持节目,“我想跟她打招呼,嘴都张开了,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唉。”

“她叫张银银。”听何老师这么说,李灿有点信了,脸色暗了下来,“我们分开六年,有五年半没见过面,通讯录也删了。”

“五年半?骗我吧?你们连面都不见?还删了电话,天!何苦呢。”何老师再次拉过李灿的手,“想办法联系她,关心关心人家吧,女人嘛,生一场病,会变得很脆弱,很敏感,也很容易对生活产生怀疑,后悔过往的抉择。当然啦,阿灿,我没说在医院碰见她,就认为她一定生病了,也许她是来照顾别人的。”

“那不是她。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这时她应该在加拿大,在多伦多。”李灿恢复笑意,道,“何老师,你好好休息,大家等你早点出院上班呢。”

李灿出了门,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犹豫了几秒钟,走回两步,说:“何老师,你上次申报的服装费用,我已经处理好了,请放心。”

“不是说不合乎规定吗?”何老师是个感情很脆的人,知道他这时的用意,她还没说“谢谢”,眼圈就红了。

是的,李灿这是临时说服自己,不要再在小节问题上难为人家了,这不是原则,是气量问题。这笔申报被他卡了一段时间,正是这笔申报,使他们又闹了一次别扭,何老师还向馆长反映李灿是公报私仇。

刚才那一瞬间,在走廊上漫卷而来的消毒水气味中,看着何老师清瘦、失去血色的脸,看着她干枯了的身体,李灿突然心软了,承认自己有太多的不对,在与何老师的关系中,自己要承担主要的责任。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李灿再也忍不住脚底的刺痛,大半天里,他差不多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此时似乎被连根拔起,算起总账来了,使得他几乎是左脚落地,拖着右脚前行,样子极为狼狈。他还回了两次头,看看何老师会不会在病房门口站着,看见自己的窝囊样。第一次回头,何老师还站在那里,第二次回头时,她已经回病房去了。

等了半天,电梯才从高楼层下来。打开门,轿厢里挤满了护士,每个人手里拿着笔记本,都在抢说话,原来是刚刚结束一场工会的演讲比赛。李灿拖着病腿,犹豫着挤了进去,仿佛进入一个巨大的蜂巢,两只耳朵旋即被嗡嗡声灌满。

走出住院部大楼,老欧已经抽完第三根烟了。

看到李灿走出来,大家都投去惊讶的目光。

“冰释前嫌了?”老欧开腔,仿佛有意把大家的惊讶、好奇往正确的方向引导。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位女同事抢在李灿开口前,声音悠扬地说,“高贵的何老师把阿灿单独留下来,肯定有话要说。”

李灿强忍着脚底的痛,咧嘴苦笑,对同事们恶作剧的目光和言辞,他没有半点争辩的意思,好像还有点儿受用。

曾经有热心人试图牵线,老欧就是其中一员,他们都希望单身的何老师跟单身的李灿走到一起,也因此派生出各种连当事人都感到好笑的传闻,比如说何老师看不起非科班出身,又无专业特长的李灿啊,李灿计较何老师与前夫的藕断丝连啊等等。实际上,他们就是一对欢喜冤家,闹闹别扭而已。至于还有人传说,曾经发现李灿在何老师家里过夜,发现他们有单独外出的记录等等,就更扯淡了。这也是文化馆的日日月月里无数的花边新闻,无数的家长里短之一,还有更惊天动地的,更无厘头更狗血的,每个人都有一份或者更多。不过,有心人才会记得牢,为你惋惜,为你遗憾。比如老烟鬼欧主席,就是真心为何老师和李灿惋惜的人,他不止一次对李灿说,好资源不珍惜,好机会不把握,后悔之日就没有价值了。

脚底实在难受,李灿临时替自己做出决定,不跟大伙回馆里了,他得坐下来休息一会。

“阿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老欧快步跑向广场上的垃圾桶,灭掉手里的烟,又快步跑回来,扶住李灿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

“脚。”李灿咬紧牙关,指指右脚,无力再多说一个字。

“哎,阿灿,说了你也不爱听,一个人过成什么鬼样子!”老欧在他肩膀上狠狠按了一下,恨铁不成钢似的说,“一说起何老师,你总是急于澄清,好像天下人都误会了你,有必要吗?!”

李灿痛得完全丧失了幽默感,摆手示意大伙快走,不要理他,一会他自己打车回家。

“我昨天看见她了。”忍着脚底的刺痛,李灿的心底回荡起了何老师的声音。他情不自禁地往回走,回到了住院大楼,在大堂转了一圈,又走到了门诊大楼,把来来往往的人都看了一个遍,眼光不漏过任何一个角落。五六年音讯全无,他无以推断,张银银此刻是在国内,在深圳,还是在加拿大,他没有理由认为何老师是在骗他,是拿他开玩笑,他们之间可以开玩笑的东西很多。

李灿拖着病腿,教学楼、医技楼、行政楼,医院的几座建筑都转了一遍,才想起自己的脚,不知是忘记了痛,还是痛得麻木了。此刻,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又想起何老师的话,“五年半?骗我吧?你们连面都不见?天!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他们离婚六年,开始一段时间偶尔联系,处理一些遗留的事情,后来没遗留了,也就没再打过电话,有一回因为一件什么事情,李灿试着打过张银银的电话,提示已经易了主人,于是删除了记录。后来微信热门起来,他们也没加过。电话本里,彼此亲属的记录都清空了,好像两伙人从来没有交集过。说这是李灿的性格吧,也不完全是,应该也有张银银的原因,两个犟性子合成一块,就成了陌路人。李灿问过几个离婚的朋友,分手后如何相处?他们都说,离婚了,就是换了个证而已,99%的人还照常见面吃饭呀,有什么事共同商量下呀,甚至双方的亲戚也还保持往来走动呀。总之,离婚不是成仇成敌,而是轻装上阵,换个相处的方式而已。李灿也反思过,别人能做到,我们为何做不到?反思归反思,真要他那么做,绝对不可能的。他做得到,张银银也未必做到。

李灿和张银银各自在深圳的社会关系也都简单。李灿是自己个人调动出来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老家。李灿结婚那年,两老来小住过一阵,待不惯回去了,留话说,等你们生了宝宝,不用请,我们自己来,把孩子带到上大学。他们最终没有生宝宝,直到他们离婚,二老也没再来过一次。张银银父亲早逝,有个哥哥早年移民去了加拿大,张银银自己大学毕业来到深圳,一直做财务工作,直到遇上李灿,结婚后辞职在家,偶尔炒炒股,做做理财,几乎没什么社交,有时候一个星期可以不下楼。张银银母亲和他们住过一年多,后来也去了加拿大。如果李灿的记忆没有错,张银银又是按原计划发展,那么,现在的她应该和母亲及兄长一家团聚在枫叶之国。

离婚的第二年,李灿参加省里舞美学会的考察团,开展美加八天考察学习,到了多伦多,住在酒店里,他曾经冲动,要联系上张银银,要见一见满头银发的前岳母,那个桃李满天下的中学物理老师。跟他们住在一起的一年里,点点滴滴,李灿的记忆实在太深,在异国他乡的酒店里想起老太太,李灿掉了眼泪,就像到了家门口,而无法见上一面,心里遗憾。

“李灿,李老师!”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

李灿回过头,见一个满头灰白头发的中年男子向自己走来,一脸的笑容,他一时想不起来,是不是熟人。

“你怎么在这里?是……”和大部分人的医院相遇一样,这位先生也聪明地使用了省略号。

他一说话,露出半口金牙,李灿瞬间就想起来了,赶忙打招呼:“哟,是陈兄陈校长,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就是嘛,少说有七八年没见了吧?还喝酒不?”陈校长走过来,拍拍李灿的肩膀,上下打量,道,“刚才在住院部,我看见像你,不敢叫,转到这里,才辨认出来,你一路走得歪歪扭扭,是脚伤了吗?”

李灿挤出一丝笑容,说:“脚底痛。”

“八成是筋腱炎,记得你喜欢跑步,跟这个有关。”陈校长道。

李灿想起了和陈校长打交道的过往,那时他分管器材,陈校长所在的小学要搞一场大型的校际文艺汇演,来文化馆借舞台设备,李灿负责对接,陈校长记下了他帮的忙,请吃过两餐饭。

“我没在学校了。”陈校长道。

“高升了?”李灿问。

“哈哈,高升个鬼,自己出来混呗。”陈校长拉过李灿的手,“有没有看医生?我带你去找骨科看看。”

“有点晚了,没预约呢。”李灿没考虑看医生,找理由开脱。

“没关系,我们去试试。”不由分说,陈校长拉过李灿的手,就往骨科走去,直接带到了主任诊室。

这位主任是陈校长的同乡,走了个后门。主任热情地把他们迎进诊室,让他们先等一等,为了避嫌吧。陈校长把李灿的情况跟主任说了,把李灿交给他,“这是文化馆的大才子。”李灿脸上一热,连忙摆手。

“我有事先走,李老师放心,等主任好好查查。”陈校长道。

正要出门,转身又说:“对了,我昨天在电梯口碰见一个人,一眼看去太熟悉了,今儿见到李老师,我就想起来了,那不是文化馆李老师的太太吗?记得有次吃饭,你带她来了,她自我介绍做财务工作的,说名字带财,一出生就注定了未来职业,给人印象太深,可一时想不起来了,呵呵。”

李灿一怔,故作镇静道,“她叫张银银,校长真是好记性。”

受到点赞,陈校长露出一丝得意,挥手再见了。

昨天?电梯口?李灿心里乱起来了,这跟何老师所说,基本吻合上了。

中医院加挂了一块广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牌子,主任还带着学生,小小的专家诊室里站着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帮着主任叫号,或在电脑上填写病历,给病人检查,听主任分析病情。

看完候诊的病人,主任才顾起李灿来。让李灿起身,脱掉鞋子,躺到治疗床上,问了几个病症,抬起他的右脚板,伸拉几下,捏了捏,最后从患者的表情上拿出了初步的诊断,“喜欢走路吧?筋腱炎,运动后遗症,没大事,近期少点走动,一会去放射科拍个片。”边说边牵引李灿起身,又说,“鞋子也得换掉,暂时别穿皮鞋,挑软底鞋子。”

一个女学生扑哧笑出声来,说:“主任今天说了第五遍了,脚伤了,就像婚姻出了问题,要换双合适的鞋子,要不治愈不了。”

全诊室的人都笑了。李灿也跟着笑了,好像大家笑的是自己,自己也觉得好笑。

在一楼放射科拍完片子,自助打印系统出了问题,无法出片,李灿坐在休息区等候。

清洁工阿姨推着带轮子的水桶过来,“叭”的一声,把湿漉漉的大拖把伸到了凳子脚下,李灿和同坐的一个女人不约而同将双脚抬起,四条腿悬在半空。阿姨并没有注意他们,只顾回过头和她的同伴说话。李灿听出了她的客家口音,阿姨抱怨,在医院上班,除了空气不好,还有个最大的不好,总是会遇上熟人。今天她又看见一个隔壁村的人来住院,不得不花了五十块钱买苹果香蕉去看望。她的同伴说,还不是,上个月,我在妇产科门口,突然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面孔,不敢认,为什么不敢认?因为我早一百年就听说过这个人吃药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么远的深圳?我还没来得及辨别,她把我认出来了,叫我,我哪敢不应?天哪,原来吃药死的是她姐姐,不是她,传说错了,这回她是专程从老家来陪女儿做剖宫产的,下刀子的时辰都请人算好了。

一聊就是老半天,阿姨才想起,拖把还在凳子底下,还有四条腿悬在空中,赶忙弯腰道歉。等她离开,同坐的少妇问李灿:“阿姨讲的是客家话吧?你听得懂刚才她们在抱怨什么?”

“她们说,在医院总会遇上熟人。”李灿道。

“富有哲理。”少妇若有所思,呵呵笑了,“我刚才就遇上一个,老家一个县城的男孩子。”

两个穿工装的小伙子在自助打印机屁股后忙碌半天,气喘吁吁地钻出来,宣告维修无效,请所有等候的人明天上午才来拿片子,晚上他们会加班,人工打印出来。

“麻麻个屁,啥破玩意!”同坐的少妇霍地起身,扬起一股剧烈的香水气味。刚才还温柔如水地寒暄,忽然爆出粗口,让李灿目瞪口呆,看着她气冲冲远去。

李灿也有点泄气。从下午三点半,一直弄到现在快六点了。他一瘸一拐走到了门诊楼的大堂,又坐了一会,感觉舒服多了,看看天色已晚,才起身离开。

李灿没再回文化馆,打车回了家。打开家门,客厅的光线暗下来了,李灿眼前出现一道幻象,前岳母的影子在沙发边上晃了一下,非常迅疾,眨个眼就消失了。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这一幕实在是太真切,李灿站在门口,一时无法回过神来。他半天不愿开灯,他没有害怕,期待老太太的影子再出现一次。

在这里居住的一年多时间里,每一次李灿回家,打开门,老太太都是那样朝他这个外省女婿露出微笑。“回来了?”老太太必定送上问候,哪怕是李灿在外面饮酒应酬,回来再晚,这位退休物理老师也会等到他开门,看着他换鞋子,放下手上的东西,有时见他喝得太多,她会收起笑意,小跑着去把洗手间的灯摁亮,门打开,以便女婿随时毫无障碍地冲进去,也最大程度避免晚归的醉汉在客厅里呕吐。看到女婿入了洗手间,她再给他的水盅倒满凉开水。

张银银曾经埋怨母亲,对李灿太过于心细,“对我爸、我哥都没这么好过”。对女儿的不满,老太太朗声一笑,“他们不喝酒,不需要我特别照顾。”张银银更来气:“你这是纵容他往死里喝!”李灿其实不是爱喝酒的人,没有酒瘾,只是偶尔和同事、朋友小聚喝一喝,有时状态不好,易醉而已。喝醉的次数并不多,可人家不乐见,哪怕是偶尔的一次携醉而归,张银银也要唠叨很久。

“你的性格成分中,要是有妈妈的三分之一,那肯定大不一样。”办完离婚手续那个中午,他们回到家里,也没有弄饭吃,相对坐在沙发上,李灿对张银银说出了心中多年的遗憾,也是多年的期待。

“像我妈一样,我们就不离婚了?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这是幻觉,她对你,就像对她所有的学生那样,你知道她有多少学生吗?”张银银揶揄他。

“没错,世界上最幸福的是做她的学生,而不一定是她的亲人。”李灿回击她。他说的是真实感受,老太太远在加拿大,不需要当面的奉承。他们离婚是彼此自主的决断,无须通过刻意强调对某个家庭成员的感情来挽救。

张银银没再反驳他,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也许有默认的意思吧。

他们的婚离得很流畅,几乎没什么纠结,房子是婚前李灿购买的,归他,四年里有些共同存款和股票,归张银银。考虑到张银银暂时没有住处,李灿主动提出,愿意补偿她一笔钱。张银银严词拒绝,认为他是在侮辱自己。

“别忘了,我用一年的时间就可以挣到你五年的钱。”这是张银银扔给李灿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在李灿的心底久久没有散去,直至今天还能想起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语速。

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夸张。要说赚钱的智慧,毋庸置疑,张银银是占了上风的。李灿拿的是体制内的死工资,别的同事会去炒更兼职,会利用自身资源赚钱,他不会,也从来不想。张银银虽然没有体制内的保障,挣的却是活钱,凭过硬的专业能力赚钱,在财务管理圈子还小有名气,偶尔还会被一些知名企业、金融机构请去做讲座。因为相对独立,不管对方的钱,也不要问对方拿钱,两口子没有太多经济上的争端,但是偶尔拌嘴,也会扯到这个不对等的话头。李灿受不了这种盛气凌人的口气,曾经正儿八经怼过张银银:“挣钱是个了不起的本事,可不要做金钱的奴隶,不要被利欲所俘虏!”“你这是诅咒我吗?!”张银银回怼他。

李灿坐下来烧水泡茶。热水壶摔过几回,盖子密封效果差了,水一烧开,水蒸气冲撞壶盖,发出尖厉的叫声,滚烫的水珠蹦出来,四处飞溅,时不时有几点落到李灿的手上,烫得他直甩手。还没冲茶,李灿感觉有些饿了,从屉子里拿出饼干盒,先垫起肚子来。李灿喜欢自己做饭,继承了客家男人乐意下厨的优良传统,做得一手拿手的大菜,婚姻生活虽然短暂,也让张银银享尽了口福。回到单身生活,李灿做得少了,一个人的饭菜实在不好弄,偶尔带亲朋好友来家里,才会练练手,平时在单位食堂或快餐店对付,有时候在家看电视看书,饿了吃点饼干、冲包速食面就解决了。

六年里,家里除了少一个成员,所有摆设都没有变,除了客厅的大灯因为线路原因拆掉换新,没有添多减少一件物品。

李灿座位的正前方,也是面对家门的入室屏风墙角,是一个松木画架,背靠屏风摆着。画架是从老家带来深圳的,陪着他住过单位的过渡房,住过出租屋,最后搬进了新居。带进这里后,完全成了装饰。张银银开始笑他,这是一个半桶水画家的精神遗产,摆着看看,找些追忆。李灿说,我自己不画,没画出名堂,等我们孩子读幼儿园了,我教他画。等了四年,他们没有等到孩子的到来,婚姻却解体了。

有人猜测,他们的婚姻是因为不育而解体的,甚至传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李灿提出离婚的,客家人封建思想严重,传宗接代意识强。其实非也,四年里他们没有避孕,也没有去做过检查,谁也没怪谁,压根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保安老刘有一回帮忙抬东西上楼,李灿邀请他喝了杯茶。看到屏风后面的画架,老刘惊为天人,紧紧握住李灿的手,像遇上了大画家。老刘对李灿说了一个心愿: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请一个画家,把家里的房子画下来。

“拍照不行吗?拍照更清晰,更漂亮。”李灿笑他。

“不行,拍照不是艺术,得画,油画那种。”老刘比画着说。当年,他刚结婚,老婆脾气不好,老跟邻居闹口角,甚至打架,他一怒之下搬离了大村子,节衣缩食到自留山上盖了座新房,独门独院,连鸡鸭都不碍谁。尽管他出门打好几年工才还清盖房子的欠款,他还是觉得特别值,毕竟建了份家业。他觉得自己亲手打造的家园,特别有油画的效果,必须有一幅像样的画,才能画尽他给这个家倾注的心血。“如果李老师愿意去,春夏秋冬都可以,任意一天都可以入画,冬天画雪景,春来画草木,每一张画肯定都美。”李灿听得心旌荡漾,他没想到这个东北男人的内心如此柔软,对自己的家园如此眷恋。

“我一定去。”李灿答应他,随口而出,有些玩笑打发安抚的意思。

面对渐渐变了颜色的画架,李灿此时的心底是不平静的。没有这个画架,他不会改行,从农业技术员转身为剧团美工师,又从内地来到深圳,进入文化单位谋事。当然,没有这个前因,也不会认识张银银,一个半桶水画家和一个会计师不会走到一起,共同生活四年后又分开。有人说,阿灿,你们这是同居,哪是婚姻啊,不必留下阴影,不应成为未来生活的负担。李灿哑然失笑,婚姻也罢,同居也罢,能一笔勾销吗?两个人在一起,别说四年,一千多个日夜,就是四个月、四天、四个小时,哪能不留下半点痕迹?

李灿脑海不停漾起波澜。他伸出左脚钩过茶几底下的小塑料方凳,把右脚搁在上面,人斜靠在沙发上,周身感觉气血筋脉顺畅了些。垫了几块饼干,也没冲茶,任烧开的水扑腾冒气,而后冷却,人也慢慢睡着了。

才三点钟,张银银就醒了。很长时间她都没睡好了,只是今天醒得更早一些。睡眠不好,心事繁杂,她的头发像落叶似的掉,一抓一把,够吓人的,她都不敢过多梳头了。不过,相比于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大摊事,头发哪怕全掉光,都算不上什么。

今天醒来的时间又提早了,显然与昨天在医院与李灿的奇遇息息相关。

为什么在医院总会遇上熟人?那年母亲身体不适,从加拿大回来,在这个中医院检查,住院,出院,再住院,反反复复,直至在这里往生,她陪护了大半年。大半年里,时不时要在医院里遇上熟人,包括过去上过班的几个公司和客户单位的,开会办事认识的,还遇上过失联多年的高中同学。这种感觉特别奇妙,尽管有时也蛮突兀、尴尬。她也遇上过几个没离婚时一个小区的业主邻居,大家似曾相识,叫不上名字,点个头,露个笑,勾起过往生活的一个闪念。

昨天在医院遇上那个以婚姻的名义共同生活过四年的男人,她还是惊慌失措。她没有惊动他,多么希望那只是一个外貌过于相似的人而已。

从门诊楼电梯里走出来,张银银一眼就看见了李灿的背影,他从休息椅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大堂,离开医院。她曾有一股冲动,快走了几步,想要追上他,喊住他,可还是停了下来,她按捺住自己奔腾的心,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她无法想象,这个热爱爬山、徒步的男人,为什么瘸了,这一双脚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他们彼此没有出轨记录,没有经济纠纷,不像别人的一吵二闹三上吊,分得太干脆利落了,好像根本就没有伤害,没有后悔的必要。离婚后,她到加拿大散心,看望母亲和哥哥。母亲得悉她离婚,哭了一个晚上,一定要她说出离婚的原因。“我们这代人,没有离婚的概念,不等于我们就是那种思想封建,因陈守旧的一代人,新潮,新思想,不一定就要拿婚姻当儿戏。”母亲道,她以深圳一起生活一年的亲身经历,向儿子儿媳孙子描述前女婿的好,忠厚老实,谦和有礼貌等等,一口气罗列了一堆他在家里,在岳母面前、在妻子面前所表现的细节实例,以证明张银银离婚的荒唐性。

听了母亲的介绍,哥哥大嫂一致谴责张银银,千不该万不该草率离婚,至少不应该悄无声息把事情办了,没给亲人一个劝和参考的余地。大嫂心细,问张银银,是因为婚后没小孩吗?是谁的身体问题,有查过吗?张银银摇头,她不愿意继续跟他们纠缠、解释。是的,她承认母亲所说,李灿绝对不是个坏男人,他有足够多的好处,至少比自己的优点多,然而,她也说不出半点非离不可的理由,总之就像两个人当初结婚一样,没任何犹豫,说离就离了,甚至都想不起来是谁先提出来的,有没有做过挽留的努力。

在加拿大呆了九天,张银银提前回国。她婉拒了哥哥大嫂提出协助她移民的建议,他们甚至许诺,只要回去与李灿重归于好,他们会安排加拿大的一切,包括一栋木屋别墅,一家人在多伦多团聚。目的是散心,却闹了个不欢而散,张银银独自回到了深圳。直至三年前,母亲生病,不肯在加拿大就医,坚持要回国治疗,张银银才又专程去接她。

母亲不愿意回安徽老家,提出了在深圳治疗的要求。张银银知道,老太太有心事,她想见一见她的前女婿。可这个心事她无法满足她,老太太也一直不明说,张银银让自己心肠变得格外坚硬。

离婚后,张银银不再像以前那样做自由职业者了,找了一家公司上班,她必须让自己重新回到社会的怀抱。她买下了一套小户型复式公寓,把自己安顿下来。说来也巧,小区与此前居住四年的家在同一条临海大道上,家住二十八楼,推窗可以清晰看到李灿所居住的小区,如果空气质量好点,能见度高些,还可以看到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阳台,她曾经把阳台弄成一个令人羡慕的小花园,当然,她离开以后,花草肯定都枯死了,花盆也让他给扔了。他们也许是离得最决绝的一对夫妻,没有遗留半点纠缠,也不再借故发生丝毫联系,连彼此的通讯方式都删了。

离婚后,张银银与李灿的生活区域互为半径,却一面也没见上过。有时候,沿着临海大道散步,一直走到当年的小区边上了,才慌忙折返,她担心面对面遇上李灿。有时候去中间路段的天虹、沃尔玛购物,总是防贼似的东张西望,担心会在哪个货架转角处与李灿撞个满怀。或许为了实证“无缘对面不相逢”的千真万确,那个与自己共同生活四年的客家男人再也没有遇上了。有时候张银银想,会不会我前脚走到临海大道边上,刚掉转头,他后脚就到了?会不会我刚在商场买单离开,他就进去了?

“别忘了,我用一年的时间就可以挣到你五年的钱”,当年,张银银扔给李灿这句话,有点解气,实际上走出小区大门,她就后悔了,如果说这确实是一句解气的话,那么实在是搞错了对象。李灿不是唯利是图的人,他不是一个经济动物。和他离婚,也不是因为经济问题,所以,说出这句话,使离婚的缘由庸俗化了,表面上是刺激了对方,实际是矮化了自己。

如今,确实是一年赚下了李灿五年,甚至六年七年、十年所挣的钱,随着金钱变成浮动的数字,张银银却越来越不开心,越来越难于入眠,也应验了李灿回怼她时所言,她已成为金钱的奴隶,已经被利欲所俘虏。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无数个突然惊醒的漆黑之夜,她常常如此追问,一遍遍回溯源头。

是三年前吗?她接母亲回国治病,在那个从加拿大飞回香港的航班上,她不小心打落空姐递过来的果汁,弄脏同座一位男子的外套——对,毋庸置疑,源头就是那个时刻。

不,还可以追溯到更早,早在与李灿相识、结婚的每一个细节里——如果那是因,三年前那个航班,只是带着这个果落了地。

他们在飞机上开始了攀谈,用英语对话,张银银没有想到,会在一趟回国的航班上,第一次如此默契地使用英语,而且是和自己的母语同胞。她简直被自己的英语口语能力吓了一跳,跟对方的对话,仿佛在进行一场友谊赛跑,你追我赶,松弛有度。她几乎忘记了坐在身旁的病重母亲,忘记了自己此行的任务,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她的婚姻状况。她瞬间回到了现实,改用中文回答他:“离异,独身。”他向她伸出大拇指,道:“勇敢,有个性。”

在香港落地后,他带着母女俩一起去吃了西餐,他的单位派来一辆车,把他们接回深圳。过了皇岗口岸,他才告诉张银银自己的真实身份,几乎把她给惊吓住了。

张银银带着母亲,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里,用了两天的时间,和病弱的母亲一起倒时差。

经朋友介绍,母亲很快就住进了这家中医院,开始了半年反反复复的治疗,最后在医院里走了。第一个赶来陪她处理母亲后事的,是这位航班上结识的优雅、英俊的朋友,直至亲自安排车辆,陪她把母亲的骨灰送回安徽老家,根据母亲的意愿,送到九华山的寺庙里。“我是一粒尘埃,把我交给佛菩萨,生前没有亲近佛法,死了让我皈依吧”,这是母亲近乎哀求的遗愿。在回深圳的路上,这位朋友反复跟张银银探讨,为何一个物理老师,最终选择了寺庙为归宿。

张银银没办法给出答案。母亲都走了,她感觉对她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一路上她的心里是异常矛盾的,自从飞机上见识了这位说一口流利英语的男子后,母亲不止一次叮嘱她:“千万不能跟这种人结婚,别跟他扯不清,不要成为这种人的猎物。”而后的大半年里,她刻意保持了跟他的距离。

从九华山回到深圳,张银银说服自己,答应了他的请求,牵头组建一个财务公司,帮助他处理一些经济事务。“你放心,我看上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专业能力,我全世界找了一圈,竟然在飞机上找到了。”在他直白、幽默的坦言面前,张银银彻底放下了各种顾虑——包括对他的身份的顾虑。

两年多的时间里,她配合他开了不止一家公司,关联了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业务帝国,一个庞大的利益集群。这一切,都像鬼使神差般,纷至沓来,刹不住车。时至今日,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她知道,一场身不由己的戏,就要剧终了。

张银银悄悄回了一趟安徽老家,直接上了九华山,给母亲捐了香火。在地藏殿,她长跪无言,泪如泉涌,耳畔传来母亲的叮嘱:闺女,千万别成为这种人的猎物啊。

张银银一个劲地磕头,引起一位师父的注意。他快步过来,双掌合十,道:“这位女士,心诚则灵,请起身。”

张银银很不情愿地起了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剧终之前,台前台后都在做紧张的工作。张银银也是,不过,她是个严重缺乏经验的演员,显得慌乱、局促。她和他摊牌、谈判,她开始在法律、利益、后果之间毫无头绪地权衡、评估,开始了整夜整夜的失眠,开始掉头发,开始随时随地回想过去的日子,开始后悔,开始痛恨自己,也痛恨那个从加拿大起飞的航班,痛恨那个给她递果汁的空姐。

事到如今,谈判是毫无意义的。她甚至发疯似的,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把杯中的饮料泼到了他的脸上,狠狠地骂他“骗子!魔鬼!”

第二天,看到出现在电视上、视频节目里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他,她又心软了。她知道,他比她更慌乱,他不仅仅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她从来没搞清楚过的庞杂群体。而她的身份是隐秘的,就像只属于他一个人,是他手里的一枚按钮。

他所关联的企业不断出现负面传闻,网上开始纷飞各种帖子。“资金链断裂”“债务危机”“财务陷阱”等词,像一道道鞭子打在张银银的心上,她不想看,却又抗拒不了自己,一天到晚不停地搜索关注这些信息。她还看到了一篇网文,说这个巨大的金融危机背后,有一个神秘的人物,“疑为女性”,具有相当的专业能力,在财务管理圈子富有一定影响力,“但是,此人从未进入核心企业管理层,甚至都没有领取过工资,准确地说,此人只隶属于某个高层的直接指挥”。

张银银看到自己的不少朋友都在转这篇网文,都在猜测,这个“神秘女性”到底是谁?

他和关联企业的头头们出现在媒体上的频率越来越高,用他们高调的行为回应网上的传闻,她当然知道,越是这样,剧终的时刻就越快到来了。

在张银银度日如年的那些天里,一个曾经的女同事,也是跟自己最贴心的朋友身体出现了问题,而且和当年母亲的病症一模一样,她想起给母亲全程治病的主治医生,便把朋友介绍到了中医院。

果然和母亲一样,确诊是乳腺癌,所幸的是,朋友的病情并不严重,属于早期症状,做了个小手术,留院观察。朋友的孩子还上学,身边没有人,张银银主动揽下照顾的事。朋友年龄比她小,条件不太好,丈夫前年发生工伤事故,没抢救回来,抛下孤儿寡母走了。张银银有陪护母亲的经验,熟悉这里的医生护士,照顾起来方便。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正是要找个能稳住自己的事,转移注意力,迫使自己像没事一样,医院肯定是最好不过的地方。

在母亲和哥哥,也包括前夫李灿的心目中,张银银是个对人挑剔,有点冷漠,缺少热情的人,然而在同学朋友、同事们的评价里,却少不了这三个字:热心肠。尽管她本人不认为心肠有多热,却无比珍惜这个评价,视为一种荣誉。这位同事从生病到怀疑、检查确诊,再到接受事实,决定手术,整个过程张银银都参与了,帮助她理顺工作生活的关系,鼓励她积极治疗,也陪她一起甄别医生的建言,也可以说,整个治疗方案的确定,与她的参与是分不开的。陪伴母亲的半年,她学会了面对,学会了处理医患之间的各种难题。

遇见前夫李灿的头一天,张银银在住院部与门诊大楼的连廊上,看见了文化馆的舞蹈干部何老师。那天,连廊上临时摆上了一架钢琴,刚拆开包装,张银银来来回回几趟,看见一个小伙子从组装成型,到调音,一直在鼓捣,一问是社会机构捐赠的,安装调试完毕,要固定摆在医院的大堂,由文艺义工担负演奏服务,为医院营造音乐氛围。在张银银路过第五趟的时候,她看见了何老师的身影。她一眼断定,这是文化馆的老师,就是叫不上名字。见到文化馆的人,张银银感到一丝亲切,一股久别重逢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走上前几步,几乎都要面对面站着,要脱口而出了,忽然叫不出来,瞬间感到沮丧、尴尬。

何老师穿着病号服,头发高高绾起,像刚刚出浴的样子,张银银似乎还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在医院碰见的熟人不少,而带着这种香味的遇见,显得多么贵重。这一刻,她不由得想起了前夫李灿。本来她家没有多少文艺基因,爸爸是桥梁工程师,母亲是中学物理老师,哥哥读的是对外贸易,她自己是个会计,从小到大,除了看电影,与文艺单位没任何瓜葛,自从认识了李灿,才知道文化馆是个什么性质的单位。作为家属,近水楼台,跟着李灿去看过不少演出,以及画展、书法展什么的,自然也看过何老师的舞蹈表演。

回到病房,躺在病床上的同事像发现什么异常,问她,姐,你的脸色不太好,遇上什么事吗?!

“我遇上了一个人。”张银银胡乱答道。也许意识到“这个人”的不同凡响,同事不再追问。

第二天,张银银就遇上了李灿。

她从电梯里出来,远远就看见了他,坐在大堂的休息椅上,不停地变换坐姿,时不时伸手按按右脚,把脚板抬起来,在空中甩踢,她甚至看见了他额头的汗珠,在秋天的医院里,闪着微凉的亮光。她心里打鼓似的,无法判断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坐在这里,自己要不要走上前去,该不该夺路而逃,或者干脆大摇大摆从他身边走过,他肯定也浑然不觉。

似乎等不及说服自己,她疾步走了过去,生怕眼前这个男人瞬间消失,要再遇见,又得等下一个六年或六十年。可是,走了几步,她的身体喝止了她,停了下来。仿佛前面有枚地雷,她不能再上前了。

她看见李灿站立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像打了个激灵,一瘸一拐向大门走去。

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仿佛六年的光阴,刹那被熔断。

“李灿!”她差点喊出声。仿佛昨天才跟他分手,或者说根本没有分开,只是他出了一趟差,或者她自己出了一回远门。

看着这个叫前夫的男人消失在医院来来往往的人潮中,她情不自禁走到了他刚刚离开的座位,上面一张小纸片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弯腰捡起,原来是一张放射科的取片条码。

“还是那个马大哈。”张银银把条码捏在手里,眼睛望向大门外,心想,要是李灿回来找,自己就不再躲闪,大大方方与他正面相见。

张银银傻站了半天,这位马大哈最终没有返回寻找他的凭证。张银银拿着小纸片,来到放射科,见一堆人在鼓捣自助打印机,被告知要晚点,工作人员会打印好,各人自取,她只好回到住院部。

给同事搞好吃的,帮她抹过身子,眨眼就天黑了,张银银动身回家。

她再次来到放射科,被耽误的片子打印出来了,堆在几个蓝色的塑料篓里。张银银小心翼翼地翻找,终于看到了袋子右上角“李灿”两个手写小字。她突然好奇起来,想了解一下他的病情。

张银银拿着片子到了骨科,大部分诊室都下班了,主任室还人声鼎沸,似乎在开会。张银银走过去,果然见一屋子的白大褂,一个个手里举着黑乎乎的片子,对着灯光,像在举行一个特别仪式。张银银探进头来,打破了正在进行的讨论,白大褂们齐刷刷把空中的片子放下。主任接过张银银递过来的片子,瞄了一眼片子里骨骼分明的大脚丫,重新把片子装回袋子,仿佛认出了这只他下午才见过的脚,说:“家属吗?没大事,你让他明天回来开药,做理疗。”

张银银接过袋子,“哦”了一声,说“谢谢”。她正要转身,被主任叫住,道:“你是他老婆,得提醒他,注意运动方式。对了,给他换双鞋,软底的布鞋,老北京不错。”

主任话音未落,响起一屋子的笑声,张银银在诧异中离开了诊室,她不明白这些跟班的学生丫头为何发笑。不过,要是她多来两趟骨科主任室,听多两遍,自己准保也会跟着发笑。

回到家,夜已深了。张银银把李灿的X光片带回了家,在车上,她给一位卖服装的朋友发了微信,让她到旁边的老北京布鞋专卖店买三双鞋子,明天一早送到医院门口。那位姐妹纳闷:“是不是给我找到新姐夫了?40码的脚,脚板不大,身高不过170吧?”张银银没理她。

没想到,一对夫妻离婚六年后,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张银银苦笑一声,把片子扔到沙发上。实在太困了,靠着沙发,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沙发上醒来,一看墙上的挂钟,才三点钟。她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拿过手机,看见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勿忘我”。

心里咯噔一下,张银银赶忙拨打他的电话,关机了,又打了另外一个不常用的号码,也关机了。

她轻轻放下手机,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心中有一块压了几百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也好像是一场大梦终于做完,总之,这一刻的到来,也不知算迟还算早,终于来了。

她感到口渴,倒了一杯凉开水,仰头喝下。要是平时,超过十二个小时的凉开水她是不喝的,一定倒掉重新烧一壶放凉,这并无什么科学依据,只是她自个的习惯。昨晚从医院回来,灯没关,衣服没换,就这样抱着抱枕一觉到了天亮。

她起身走到阳台,把晾了一天一夜的衣服收进来,走进浴室,她要把自己从里到外好好洗一遍。

她关上半开的磨砂窗户,调好水温,往浴缸里放水。水汽慢慢升腾,浴室的空气浓重起来。张银银把半个自己沉入浴缸中,眼泪不停地涌出,流下脸颊,滑落到微微荡漾的温热水波中。

此时,她想起的竟然是第一次与李灿相见的情景。那天她被朋友拉去参加饭局,和李灿紧挨着坐。他给她夹菜,她夸了他一句“你真是个稀缺的好男人”,引来大家的起哄。那晚,他走路送她回宿舍,为了走远一点,他们故意把路线搞错,多走了三倍的路程;她想起结婚后为了煮一块牛肉放不放辣椒,两人第一次吵架,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号啕大哭,也让他第一次领略了自己的暴烈,亲眼看着她把他心爱的紫砂壶狠狠砸在地上;她想起他们第一次提出离婚那个晚上,各自总结一个理由,他说夫妻生活观念不合,无法继续共同生活,她说夫妻情趣不一致,品位差异太大……

浴缸的水凉了,如此漫长的回忆,跟此时此刻的情景,实在太不吻合。

她的情绪平静得自己都感到惊讶。换好衣服,吹干头发,检查好门窗,张银银拿起沙发上的X光片袋子准备出门。她拉上那个天蓝色的拉杆箱,这是她几个月前就准备好的箱子,换洗衣服,出门便药,包括卫生巾,必用之物都备好了,也备好了足够的现金,拖上它随时就可以出门。她把全屋的电源总开关拉下,断了电,然后带上房门。

她努力压制住回头看一看家门的念头,径直走向电梯间。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张银银平时是很少开的,不过,最近她已经给它做过保养,加满了油,随时准备出发,车尾厢带上了能够想到的一切物资,像一个专业的自驾车友。她从没独自驾驶远行的经历,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毫无经验可言,想到什么就添加什么,饼干和方便面、水是足够的。她乘电梯直接下到车库,驾车直奔医院。

她没有丝毫犹豫,跟病床上的朋友说,临时有急事要出差,不能继续陪护她。在朋友诧异的目光中,她转身离去。她知道,这样多少有点不近人情,就像突然不顾任何后果,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扔在了荒野,甩头就走。

下了楼,张银银来到门诊部的大门口,等了不多一会,约定送鞋的朋友也到了。她计划好了,把鞋子和X光片一起,送到李灿居住的小区——也是她曾经居住的小区,交给保安,再转到李灿的手里。如果老刘在,那就再好不过了——假如老刘没回东北,还在那里上班的话,那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东北人。

当张银银准备走向停车场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扑进她的眼帘。

“老刘!”

“张会计!”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叫出了对方。老刘是个重情的人,见到离开六年的张银银,像个孩子似的,搓着手掌,不知道说什么好。张银银自己也是,有点错愕,说无独有偶,真是神奇,正准备去找他,这个老保安就出现在眼前。在小区生活四年,不多不少,和老刘打了四年交道。小区三个出入口,加两个流动岗亭,十来个保安,来来去去,她就与老刘有缘,李灿也是。

看到老刘,张银银仿佛就看到了当年所有的邻居,也像回到了小区,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在眼前活泛起来。看着老刘瘦削的身体,张银银心里一阵发酸,想问他来干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因此耽误时间,她感觉多耽搁一分一秒钟,自己就无法继续成行,再也无法赶到要去的地方。

因为要去中医院拿片子,李灿特意起早了半个小时,准备先赶到单位,报个到,再抽身去医院。可人刚到办公室,还没坐下来,综合办主任就火急火燎找到他,要他陪馆长去广州开会。

从广州回来已是晚上了,司机先把馆长送到家,然后送李灿。一天里陪着年近花甲的老馆长不停地走,微信运动计步都超过两万了,右脚今天似乎特别争气,没给他出乱子。到小区门口,打开车门,脚一落地,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车都启动了,司机看到李灿晃了一下身子,摇下车窗喊要不要紧。李灿强作轻松状,挥手让他走。

站在小区大门口,仰望夜色中的台阶,显得比白天要陡峭、庄严,有些儿城楼的气势,四条白色的巨型罗马柱上点缀的彩灯藤蔓似的,忽闪忽闪的,把整个门楼装点得果真像儿童乐园。这不是李灿今天的发现,而是当年张银银说的,她不喜欢这个小区的建筑格局,尤其是外观,她说像儿童乐园,不是赞美,而是讽刺,不土不洋的意思。李灿起初没感觉,观察多几回,也觉得像了,不过十年八年下来,审美也习惯了。周身的疲惫和脚底的麻烦,让李灿极度不舒服,他站在那里,拎起右脚,在空中甩着,试图减轻刺痛,心里也在思量是否吃个快餐再回家。今天的肚子可不像昨晚,几片单薄如纸的饼干打发不了的,跟着抠门的老馆长,两顿都没吃好。

“李老师!李老师!”台阶上方传来老刘的叫声。

李灿望上去,看见老刘矗立在四条罗马柱的中央,像个巨人的站姿,双手执着一个黄色的牛皮纸袋,像随时准备展开的社稷江山图,保安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宽大了,不合身。李灿心里咯噔一下,两三天没见,老家伙又瘦了。

没见李灿积极响应他,老刘又喊:“李老师!李老师!快上来,片子我带回来了!”语气急促,音量奇高,担心没法让整个小区的人听到似的。

“片子?”李灿一拍大腿,方才想起,广州之行把这事冲忘了。取件的条码单在自己口袋里,也没留地址电话,怎么到了老刘的手上?顾不得脚底的疼,李灿快步登上了二十六级台阶,从老刘手里接过袋子。

“脚没大事,医生说了,不吃药也可以,少走点路,更别跑步,多休息,换双布鞋或软底鞋子,让脚底舒服,自然就恢复了。”老刘道,好像他就是医生本人。

“都快废掉了,还跑?”李灿问道,“哪个医生说的?”

“考我是不?”老刘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拉过李灿的手,走过门楼的连廊,来到花架下的八角石桌,示意李灿坐下来。

“片子怎么到了我身上?你肯定迷糊吧!”老刘道。

“别兜圈子。”李灿弯腰,托住右脚的腿肚子,轻轻抬起来,搁到另一张凳子上。

“你猜我今天遇上谁了?”老刘压低声音道,等待回答的过程中,摘下保安帽,举手梳理被砸得服服帖帖的头发,表情神秘起来。

李灿没有猜,他从牛皮纸袋里抽出X光片,举起来,夜色中,黑乎乎的底片上,只有一只白色的脚丫形状,啥也没有。即使有,是好是坏,毛病在哪里,有多严重,他也看不懂。李灿看过,又把它小心塞回袋子。

“小心,它有辐射。”老刘按住袋子,“看过就行。”

李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祭出一刀:“老刘,别装神弄鬼,去了医院,遇上了张银银,对吧?”

“你怎么知道?”老刘皱起两道剑眉,像个费尽心思,最终证实自己失策的老警察。

李灿不是猜,是断定,这是唯一的线索。

老刘突然“嘘”了一声,右手顶住腹部,道:“我担心复发了,忍了好久,今天休假,去了趟中医院。”边说边四处张望,好像正在述说一件不够光彩的事情。

“结果怎么样?!”李灿紧张起来。

“问题倒是不大,也不得乐观,这个我清楚,自己的身体嘛。我的麻烦是医保不在这里,得回老家去治,医生也这么建议,回去老家,好好检查,再对症施治。”老刘的声音透出一股悲观,似乎想哭,被忍住了。

“胃病嘛,挺折磨人,我爷爷的胃痛了几十年,不影响他活到八十岁。”李灿安慰老刘,“我爸四十岁开始胃痛,现在快七十了。”

“生死有何关系?人不是最终得有一死嘛?不说这个了。”老刘揉了揉眼睛,“你一定想知道,我今天如何遇上张会计的?我还是习惯叫张会计,多亲切。见到她,我脱口就叫了出来,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花园。她也一眼就认出了我,直接就叫老刘!老刘!那时刻,我的胃不疼了,在医院的茫茫人海中,居然遇上了熟人,熟人又没有忘记自己,也没有嫌弃自己,这是多高兴的事。李老师啊,要我说,你和张会计都是好人,都没啥缺点,合不来不是因为谁变坏了,对不?好吧,不扯这些,张会计想问我来医院干什么,又照顾我的心情,没有问,我也回避,没告诉她是来看胃病的,张会计心肠好,怕她担心我。”

李灿心里忐忑不安,老刘的巧遇,更证实了何老师所言是真实的,她没有看走眼。他不由得又想,张银银一天天呆在医院,是亲人病了,她在照顾?可她在深圳没什么亲属。还是她自己病了?什么病?

“我问张会计,怎么那么巧,在医院遇见?她不说,瞧她脸色不太好,这样一来,我就不踏实了,中午回来后一直到现在都在想,张会计好好的一个人,去医院干什么?老天爷,要生病,让我们这些人生就够了,千万千万不要耽误好人。”老刘这回决定让自己抽泣出声,眼泪流了下来。

李灿从包里翻出纸巾,给老刘递过去。老刘接过,在两个眼窝里来回印着,咳了两声,平息下来。

和入住这里十多年的任何一个晚上毫无二致,小区架空层花园人流如织,像个环形的运动场,有慢跑的,有快走的,有倒退着走的,玩溜冰轮滑、滑板车的小朋友更如过江之鲫。不论天晴还是刮风下雨,都不影响人们的运动,这也是小区在周边受人追捧的原因。沉迷于运动的邻居们熙熙攘攘,谁也没有留意花架下一个保安和一个业主的动情交流。

老刘告诉李灿,两个月前他就感觉身体不得劲,自己知道,安宁了两年多,没养好,胃上的毛病又卷土重来了。忍了两个月,吃药不管用,今天到中医院,医生仔细给他看了,做了B超,验了血。考虑到需要住院呀,进一步检查呀,他决定回东北老家去。“医保报销方便一点。”老刘道。他准备彻底辞工,在这里做了十一年的保安,该回去了,“这病劳累不得,回去自己刨点,能过日子就够了。”

“老刘,我支持你,回吧。”李灿握住老刘的手。

“李老师,念佛的人说,人海里遇上一回,得修千年的福。今天遇上张会计,不是一般的缘分。我在想啊,是不是个兆头,你们俩该重新走回去了?”老刘道。

“老刘,先管你的事。”李灿咬着牙关,放下右脚,收拾起纸袋,准备回家。

“分了六年,等了六年,兜兜转转,是时候走回来了。”老刘“嘿嘿”笑了笑,“还等我几分钟,张会计给你捎了东西。”

老刘跑回他的岗亭,给李灿提来一个大环保袋,从里面拎起一个药包,打开,里面有五六个小包,这是张银银找医生开的外用中药,煲水泡脚。“每天晚上泡一回,每回不低于三十分钟,水凉为止,不要浪费。”老刘抖了抖药包,叮嘱李灿。

李灿不排斥中药,他们是客家人,世代居住在山里,对中草药祖祖辈辈情有独钟,要是在老家,父母也一定是采来草药给他煲水泡脚的。

“还有。”老刘伸手从环保袋里拿出三双布鞋,“特意给你买的,老贵重了,张会计这人真是没的说,唉。”

回到家,李灿放下包就进了厨房,把中药煲上。闻着渐渐变浓的药香,他取出一双布鞋,穿上去,不松不紧,码数刚刚合脚,在客厅里走了一圈,脚底一点点舒缓开来。

“要是让你给她买鞋,还记得她的脚大脚小吗?记不得了吧?”李灿自己设计问题,但是自己回答不上来。

“我想加微信,她拿出了手机,突然又说,‘老刘,真不好意思,手机没电了’,我晓得她不方便,就没追着要了。”一个晚上,李灿都在想,老刘这句话里隐含着什么信息。

自从买车以来,从来没有独自一人开上过高速公路,张银银和她这辆白色凯迪拉克,就像一头撞进人群的小鹿,有点惊慌,又有点好奇,不顾一切往前冲,导航系统时不时发出“你已超速”的提示,有时超速变道,被后面的车辆报以一番怒笛。

目的地很清晰,那就是安徽老家。不论即将要发生什么,她都要回去,一定要再到庙里,给母亲续香火,把母亲的一尊手绘肖像带到庙里烧了。这是她大脑里仅存的一件必办之事,以后怎么样,她肯定管不了了。当然,对这趟行程是否能顺利完成,她也有一定的预估,心里似乎在下一个赌注。

出门前,她把平常用的手机卡取出,剪碎,冲进了马桶。把手机搁在了家里的茶几上。离开医院,驶出城区,上高速前,启用了一部全新手机。她觉得,从此时起,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的去向。她的朋友本来不多,够得着的亲人更是寥寥无几,除了一些业务上的事,平时跟外界的联系少之又少。当然,她也心知肚明,此时正在引爆的大事件,会迅速把寂寂无名的自己推到这个世界的面前,在信息巨浪中粉身碎骨。是的,她就是那篇网文分析的“神秘女性”,也许,她的人跑动在高速公路上,网络世界也正在把自己扒了个干干净净,一点也不神秘了。

她不是今天才意识到这个结局的,只是她警惕过来时,已没有任何人可以把她救起来了。半个月前,她最后一次见到他,那个飞机上偶遇的翩翩君子,那个把她引入地狱的魔鬼,那个被母亲一眼看穿的男人。他们俩最后一次共进晚餐,他自斟自饮,喝完了一瓶酒,留给她一句话:“我尽最大的努力挽救事态,同时也想好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最佳方式。”在她愤怒、绝望、追悔的注视中,他带着八分醉意,低声对她说:哪天你接到短信“勿忘我”时,答案就会铺天盖地出现在全世界。

她不敢再欺骗自己,承认了事态的严重程度。她反而就不怪他了,眼前的他跟多年前飞机上偶遇的董事长判若两人,她看见他流下了两行泪水。

这些情景在脑海里一幕幕浮现,好像所有不幸发生的事情都再次过了一遍,只可惜无权再重新抉择。车速太快了,好几次差点追上人家,张银银的心跳不断加快,阳光照射下来,额头发烫,双手似乎难于驾驭方向盘,不是她开着车子前行,而是车子本身拽着她前行,或者说是九华山上的母亲,召唤着她前行。

在不顾一切的疾驰中,张银银感觉到,还是高估了自己,意志力在一点点瓦解,目的地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于抵达,车里准备的所有东西,都将派不上用场,最终成为笑话。她心悸加剧,手抖得厉害,甚至都没有信心,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开到前面的服务区,让自己停下来。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医院里前夫一瘸一拐的身影,仿佛他脚底的疼痛,此时传导到了自己的身上。从昨天到现在,她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在医院碰见他。

突然,一声巨响,车后的一股巨大冲击,使张银银整个身子压向方向盘,车子被排山倒海般推向前方,狠狠顶上前车的屁股,她只记得一刹那之间,传说中的气囊弹出,她想看一看这是什么样的物体,可是意识瞬间模糊了。

整个住院大楼都被李灿翻了个遍,他一个个科室、楼层去问,一个个护士站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张银银的病人。护士们有的直接告诉他,没有这个名字;有的在电脑上查找半天,对他摇头,表示爱莫能助。在妇产科住院部,有个老护士像看怪物一样,问他:你要找的人生的什么病?为什么住院?你为什么找到妇产科来?李灿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并未放弃,又到门诊大楼扫了一圈,试图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迎面碰上,或看到她的背影。可惜,他没有何老师、陈校长、老刘那么幸运。他忘记了脚底的疼痛,越是扑空,心里就越是着急,尽管他完全没有想好,假如找到她,接下来要怎么做。或者说,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由自主跑到这里来,非要寻找她。

跑得有点累了,李灿在耳鼻喉科的候诊厅坐了下来。看着一张张带着病容的脸,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阵难过。

李灿决定放弃寻找,打道回府。他乘电梯下楼,走出电梯,就是住院部与门诊大楼相连的大堂。

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传来,前几天还在调试的钢琴已经开始演奏了。钢琴台前,摆上了各种动物造型的凳子,坐满了穿着条纹病号服的人们,旁边也站着好些白大褂。正在弹奏的,是理查德《秋日私语》。李灿不禁被琴声吸引,一步步走过去,当他站定脚步,看清了正在演奏的不是别人,正是何老师。

一曲终了,病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试图挽留何老师再弹一曲,何老师一次次欠身致谢,她没打算一直弹下去。她向远处的同事李灿走去,肯定是早早看见了他。

何老师远远叫道:“阿灿!”

李灿愣了一下,像是被人把魂喊了回来。他回应道:“何老师!”

“你肯定不是来看我的。”何老师抓住李灿的手臂,定定地看了他片刻,说,“你是来找她的吧?”

李灿苦笑了一声,像被拆穿了阴谋,脸刹地红了,承认道:“瞎找。”

“不瞒你说,我今天正纳闷着,刚才下来演奏前,还去各个楼层转了转,都没有她的人影,我就说真是奇怪了,难道我前两天真的认错人了?”何老师摊开两手,在空中抖了抖,好像是她把一个共同的熟人弄丢了似的。

她没有留意,她曾经的冤家李灿别过脸,假装看向远方,实则是红了眼圈。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