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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花事

2024-07-30李剑

金山 2024年7期

很多很多年前,我父亲到伊宁市看望姑姑。回到村子,他眉飞色舞地跟我们说:“哎呀,伊犁发展得越来越好了,那个解放路修得那么宽,可以并着跑好几辆车呢。”

那个时候,我们把伊犁的首府城市伊宁称之为“伊犁”。每天早上,从村子东面过来的一辆客车上挂着的路线牌也是这么写的,“伊车嘎善—伊犁”。下午回来的时候,牌子翻过来,就是“伊犁—伊车嘎善”。客车一天只往返一次。所以那时候,去姑姑家是一件隆重的事情。去了,就得住个两三天,否则,对不起长途花去的路费和时间。也因此,很少去,一年去一两次。

如此一来,虽然生在伊犁,长在伊犁,但生命的前二十七年,对伊宁是陌生的。它于自己的意义,是“姑姑生活的地方”。

认识伊宁,是从2013年落脚于这里之后。很意外,居然一点也不陌生,有一种天然的归属感。会说,这里是家。

初到的新鲜感,促使自己每有空暇,便抬脚在小城里走。小城花事繁盛,虽然处于西北边地,但从春到秋,总有花开。

唤醒小城春天的是山桃。山桃和杏花很像,都是先开花后长叶。但山桃的树干比杏树光滑,花瓣比杏花略小。

说起来,小城处处得见山桃,但论哪里的山桃最美,该是斯大林西路五巷。巷子里沿街两排山桃非常高大,花开相接,便给了早春的小城一份梦幻。再有,花树下有一座百年校舍——伊犁塔塔尔学校校舍。这座建筑,楼顶覆盖着铁皮,俄式尖顶门廊,房檐和墙面蓝白相间,颇具风情。据说,这座建筑为当年生活于伊犁的塔塔尔族知识分子筹措资金于20世纪初建成。一座经风历雨的百年校舍,一排高大的云蒸霞蔚的山桃花树,再有在春天里欣欣然展开的一派俗世生活,过去与当下,互相关照,古老与新生,交相辉映,从而,时间得到了更充分的阐释。人站在花下,也似乎能从一朵花的盛开里把握住自己。

山桃之后,热热闹闹开遍小城的,是杏花。杏花是小城春天当仁不让的主角之一。大多数人对杏花意象之美的想象多是烟雨江南所赋予,“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杏花与绵绵细雨、江南薄暮紧紧联系在一起,带着一些滴滴答答的潮意,带着些许愁绪。但伊宁的杏花不是这样。伊宁的杏花上闪着太阳的光泽。边疆的诗人在描述杏花的时候,也极其热烈,“杏树很爱我/在那望不到边的田野/向岁月里延伸”。

最喜欢的是在杏花盛开的日子里,钻进小城的巷子里去。巷子里,或铺着青砖,或铺着柏油。巷子两边,是各家各户栽的参差错落的杏树、苹果树、桑树、丁香树。杏花的绽放,像极了深陷于爱情的少女,情窦一开,便不管不顾,把所有的热情、爱慕都铺陈在阳光下。对,阳光,就是它要奔赴的情郎。

于是,一树树杏花“呼”一下,侵占了小城的整个春天。小城由此在冬意刚刚退去的清寒里,忽然变得多情而妩媚起来。

杏树下,是一座座彩色的庭院。蓝色居多,其中间杂红色、粉色、橘色、黄色,种种。每一座院落都毫不掩饰主人家对于生活投入的热情。窗户、门廊、房檐,一一用心雕琢,花式繁复。门前也常摆着一张长椅,主人家会坐到椅子上,跟对门的邻居聊一聊哪家的牛奶更醇厚,聊一聊刚刚过去的冬天好像不及往年冷。或者,单是坐着,微眯着眼睛,听杏花树上嗡嗡嗡的满树蜂鸣,让沾染着杏花香的风钻进鼻子,落到衣襟上,等回家时,就是满衣花香。

我在巷子里走的时候,常常惊叹于这样的俗世之美。这些美,美得那么寻常,那么波澜不惊,美成了生活本身。

除了巷子里有杏花,小城周边也有。伊犁河路上,杏树长到天空里去,粉白的杏花泼泼洒洒,盛开在比蓝更蓝的天幕上。这些杏树,往往已经有很多年头。据说,以前的伊宁市,是被杏园子果园子环绕着的。每到果花盛开的时候,园子里的花树下,是一场接一场的麦西来甫(欢会)。每一个春天,都值得以歌舞相迎。每一个能够迎接春天的人,都值得放声歌唱。

杏花开过,是苹果花。小城人对苹果情有独钟。院里院外,遍植苹果树。苹果花不像杏花那样开得奔放,它掩在绿叶里,白色的花朵便覆着一层叶子的清幽。也美。就像各负使命,杏花要用尽气力呼唤春天,开启小城一年的春种秋收,而苹果花只需要在仲春时节按期开放就是了。开放了,小城的春天就更加饱满,历史在这个春天得以以“苹果”的名义继续向时间深处延伸。

苹果,在小城也被称之为“阿勒玛”。小城南边,有一条以“阿勒玛”命名的路。距离小城约90公里的西北面,曾经有一座名为“阿力麻里”的古城,也即“苹果城”。阿力麻里的历史可追溯到公元13世纪。当时,成吉思汗统一中亚后,将以阿力麻里为中心的中亚广大地区分封给其子察合台。阿力麻里也就成为察合台汗国的首府。由此,这座王城迅速崛起,成为历史上中亚最繁华的城市,被誉为“中亚乐园”。元朝刘郁在其所著的《西使记》中如是写:“出关至阿力麻里城,市井皆流水交贯,有诸果,惟瓜、葡萄、石榴最佳。回纥与汉民杂居,其俗渐染,颇似中国。”另在《长春真人西游记》中也有记载:“土人呼果为阿里马,盖多果实,以是名其城。”长春真人西行初到阿力麻里城,住行都在西果园。等他西行归来,再入阿力麻里城,所住的是东果园。招待贵宾,下榻之地是苹果园,可见当地人对于果园的热爱和推崇。

苹果花之后,小城就进入初夏了。初夏以后的伊宁,各色花朵有了竞相争艳的架势,争艳的舞台也从树上转为树下。小城人爱种花,倘若家里有个小院,院子里一定有一片地是为花而留的。花园里,种着月季、蜀葵、地雷花、美人蕉、大丽花、鸡冠花、海娜花、凌霄花、菊花等等。这些花依时节逐次开放,一直开到秋天深处。不仅在院子里种,也在大门口种。门口两侧开出一片小小的花圃。竖起一个铁艺花廊,就由时间和阳光催促着喇叭花、凌霄花或者蔷薇一点点爬到架子上去,在盛夏时节,密密匝匝,开它满架。有时候,也不要什么花架,插两根木棍,中间拉起几根铁丝,花就得了令,挨个爬上去,垂下一些枝蔓,迎风抖动,满是朴拙的美。

有一次,我在小城一处过去被称之为“巴依阔恰”的巷子里散步。巷子的名字为维吾尔语,翻译过来是“富人巷”的意思。据巷子里一位老人告诉我,这条巷子从前住着许多买卖人,他们将生意做到了全国甚至国外,生活殷实,于是,人们把这条巷子叫作“巴依阔恰”。这还是老人出生以前的事情。现在这条巷子路牌上的名字叫作“新华西路十巷”。我倒无意探究巷名的变迁,只沉浸于巷子里所散发出来的一种田园之美、洁净之美。

阳光安静地洒在长条砖铺就的巷道上。鸽子在房顶上咕咕鸣叫,低低盘旋。爬山虎爬上墙头,绿了一墙。凌霄花在阳光里点缀着门楣。花圃里的月季旺盛,开成一片。青苹果在叶片下娇羞。杏子已经成熟,砸下一地黄色。樱桃红得晶莹,星星点点地点缀在一片绿色中。桑葚也大多紫红,承不住太过饱满,纷纷坠地,浆汁四溅。

我在拜合提撒家门前时,再挪不动脚步,久久驻足。她丈夫看到我,说:“进去看吧,进去看。”

走进去,更觉美得让人恍惚。一处秋千绑在铜色的葡萄架下。满院的绿色,满院的花朵。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方木头,都倾注心血,呈现出质朴而仪态万千的美感。

一条巷子走下来,便知道,对于小城人来说,无论贫穷富有,都对生活抱有一种珍重的态度。无非是,富人家,房子大一些,高一些。一般人家,房子挤一些,矮一些。但无论哪一座院子,房前屋后的花朵,都开得一样繁盛。

有时候,走到一处不经意的角落,也能迎面撞上一丛波斯菊,或一枝月季。它们好像不归属于任何一户人家,但又似乎归属于每一个遇见它们的人。

在小城生活的这些年,我结了婚,生了孩子。从前是和爱人在小城里穿梭,现在,是一家三口守着小城的日出日落。

这些年里,我时常想起父亲当年的感叹:“那个解放路修得那么宽,可以并着跑好几辆车呢。”倘若他还在世,应该会更惊叹于“伊犁”这些年的发展,小城的边界不断在拓展,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当年的商业一条街已经发展成了多个商业中心。马路上,熙熙攘攘地跑着私家车。天空中,飞机不时地划出一道白色的气流。

与父亲不同,我并不惊叹于小城的这些变化,这是每一座城市现代化发展的必由之路。我惊叹的是它不变的部分。彩色的庭院,房前屋后的果树和花朵,花朵下的长椅,长椅上的聊天、打盹。还有,清晨开门的那一声“吱呀”,和迎着晨光的洒扫庭除。日头大亮时,可以瞧见每一朵花瓣上,都盈盈地闪着水珠。

我在想,是不是正是因为这里拥有海纳百川的移民文化,故而,各类文化碰撞、激荡,自然去芜取菁,摈糟粕留精华。而对生活之美的追求——这一人类共同的向往,便成为此地各族人们保留至今的生活传统。

冬天,街面上是没有花开的。小城的一年花事,似乎到此终了。这么说也不对。走到巷子里去,看沿街的窗户。那些白色的绣花窗幔下,天竺葵开着,蟹爪兰开着,大叶海棠也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