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书学对魏晋书法“韵”的传承与拓化
2024-07-29路新明
作者简介:路新明(1992-),女,山东聊城人,硕士研究生,讲师,从事美术学研究。
摘 要:魏晋书法由自然之象转为内在关注人格本体,神、韵、气、骨成为文人书家的审美追求,因此象为意所取代,尺牍书法成为文人表现内在精神的载体。二王草书的建立不仅在字体与书体上取得开创性成就,同时也确立了书法的法度。由此,二王书风成为后世学习的典范。唐太宗以儒家“中庸”的审美观将王羲之推向书圣的位置,为唐代书家树立模范,而魏晋风韵为唐法抑制,片面地对二王的“法”进行继承。宋代书法则出法度于绳墨之外,以艺术精神为旨归,突破法度樊篱,抒发己意,以意趣为无上法门。宋“意”可以说是对晋人精神的进一步衍化。本文以“韵”为切入点,进一步揭橥两宋对魏晋“意”的传承与发展。
关键词:两宋;韵;传承;拓化
中图分类号:J2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0905(2024)14-0-03
书法作为中国艺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自身发展与社会文化等因素的相互碰撞下,生发出属于每个时代特有的标识。自董其昌总结出“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1],而后清代梁巘在此基础上更趋完善,提出“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2]。两位著名书论家立足所处时代做出的审美判断,一直延续至今,成为书法史上心照不宣的语境。中国文艺发展至宋代,无论诗歌、山水画由具象写实升华为写意。可以说,中国艺术精神在宋时大显。书法艺术中人自觉与文的自觉始于晋代。发展至唐代被法度所掩,遮蔽了魏晋文人书家真正表现的精神内涵,直至两宋书学,帖学兴盛,书家辈出,在“二王”的基础上追求内在精神的表达。两宋时期的思想和文化的不断成熟为文人提供肥沃土壤。禅宗对文人的影响日渐深厚,为文人内在精神寄托提供了理论依据,使其得以真正理解和继承魏晋风韵的精髓,并将魏晋时期书论中的“意”进一步发展。
一、“意”与“韵”的辨析
意与韵的意思非常相近,很容易令人混淆。先对两者的意思进行梳理,厘清其来龙去脉。“意”据史料记载,最早形体见于战国简牍文字,最早使用则见于《诗经》。在《诗经·小雅·正月》曰:“无弃尔辅,员于尔辐。屡顾尔仆,不输尔载。终逾绝险,曾是不意。”[3]是有意或者无意而为之的倾向,以内心的想法为要义,而诉诸言,发起声,以心为旨归。在许慎《说文解字》中释义为:“心部,於记切,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意从心而发,言由心声,传其情,达其意,语言为其桥梁,未能全然释之,所以要能体察弦外之音,明白其中要表达的全意。也就是说,既要理解字面的意思,还要揣测其用意。正如《孟子·告子上》:“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古人将心作为思维的器官,因而思想、感情的表达都可以说是心的幻化,更多是以抽象概念进行说明,可以说孟子将心的抽象观念进一步具体化。思想可广而言之,人一生所生环境、经历、学识、修养、心性,乃至整个时代所趋的综合体。在书法理论中,西晋文学家成公绥在《隶书体》中曾言“工巧难传,善之者少,应心隐手,必有意晓”,在成公绥当时看来,工巧也是很难达到的,是要求很高的书写标准,善于此之人较少,要做到得心应手,必有达意的人才能做到,可见心与意在书写中的关键性 。在书法艺术中,不仅言以达意,而且能通过书法技巧来实现心意相通,此时又得到进一步发展。继而王羲之《论书》:“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结思成矣。仍下笔不用急,故须迟,何也?笔是将军,故须迟重。心欲急不宜迟,可也?心是箭锋,箭不欲迟,迟则中物不入。”在此以自身学书经验,将意与心联系起来通过毛笔书写形式得以示之。其指出,在书写时下笔之前,构思就已经完成,而书写的字居心后。又将心比喻为箭锋,笔比喻为将军,将笔与心在书写中的急与缓的辩证关系加以论证。在书论开端不久,意已具审美意味,王羲之赞叹王献之飞白书有大意,对意加以强调。《全晋文卷二十二·王羲之传》中:“顷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王羲之将意体现在点画的细枝末节,一点至一画起承转合皆有意趣,是说笔画自然就会达到语言所不能及之妙。在晋代书家看来,意是书法创作中的标杆。
同样作为艺术审美观念,“韵”字最早的意思是由一种缶吹出的悦耳声音。在许慎的《说文解字》中:“韵,和也。从音,员声。”裴光远云:“古与均同,未知其審。”最早“韵”本是出于音乐,“韵”即“均”为调音的器具,故皆有“调”字“和”字之义。由此可见,“韵”属于音乐的范畴,主要形容声音悠扬动听。韵的含义也从最初的柔和悦耳的声音,逐渐演变为包含更广阔的意境,并逐渐在书画品评中出现。在南朝梁谢赫的《古画品录》中提出“六法”,首拈“气韵生动”。谢赫在阐述绘画之法时将气韵置于其首,认为在画作中不仅要表达物象的外形,更重要的是表达出人物本身的内在精神、格调、气质。从表达乐器声音的弦外之音,扩展到书画艺术中表达具象所未能表达之意。在书法品评中,“韵”的表达更为频繁莫过于魏晋时期,尤其在玄学盛行时期,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表述:“由于它不再停留在东汉时期道德、操守、儒学、气节的品评,于是人的才情、气质、格调、风貌、能力便成了重点所在。总之,不是人的外在的行为节操,而是人内在的精神性成了最高的标准与原则。”人文价值发生转变,审美倾向亦有不同。随着人的自觉与文的自觉,魏晋文人更加注重自身的内在形象,“气韵生动”“以形写神”亦成为艺术家评判的至上准则。传王羲之《笔势十二章并序》:“踠脚踢斡,上捺下撚,终始转折,悉令和韵。”王羲之在阐述书写笔画时,上下笔画、转折运行都要做到和谐,“和韵”在这里指出,令人欣赏起来要有一种回环往复的书写感。在魏晋书论中,以“韵”进行论述书法的文章相对较少,更多的是用“意”探讨得较多,至宋代“韵”在书法评论中更为普遍,甚至成为宋代书家论述的核心审美观。
在东晋玄学盛行的时代,王羲之更是深受影响,王羲之在书论中多次提到“意”,在《创临章第一》中提道:“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兵甲也,水研者城池也,本领者将军也,心意者副将也”,以排兵布阵的角度形容书法,将心意作为副将,可以看出意在书法作品中的地位。孙过庭的《书谱》对王羲之作品进行了详解:“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史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明显看出对书法作品的评价更注重作者的性情,抒发己意不再仅依靠文字内容和技法层面辨析。可以说,“韵”与“意”同样是表达文人艺术精神的。
二、北宋书学
经过盛唐气象后的宋代,由于政治环境的转变,不再像盛唐那样斗志昂扬、张扬个性,而是由外在激进转向内在静修。整个宋代提倡“抑武重文”,对“武”的抑制和对“文”的推崇,为后期宋代行书的兴起提供了成长土壤。如果说魏晋文人是在东汉末年因礼崩乐坏地叛逆而产生的行为怪诞,那么到宋代,文人士大夫的那种怅然、敏感则更进一步凸显出魏晋以来对人性本心的深入思考。正如《禅宗与文化》所言:“宋代绘画,那精致含蓄、富有寂静、安宁的空灵韵味,长于悠远含蓄的意境表现,不都是宋人这种细腻内向、注重内心世界直观体验的心理性格的外化?”如果说魏晋玄学在挣脱礼法束缚后开始对自身价值进行思考,那么宋代文人则是更加深入剖析自我,标志着宋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从向外依附到内观觉察。由此可知,“意”在魏晋书论品评中屡见不鲜,而“韵”的使用频率较少,更多是在于魏晋时期用来品评人物精神。具体到书法作品莫过于两宋时期,究其原因,更多地与时代背景、内在思想相关。所有现象的出现与艺术自律性发展、时代背景相契合。
魏晋时期的书家较多,但代表意韵的书家主要还是二王,其风格以妍美、秀润为主基调,相对较为单一。至宋代,苏、黄、米、蔡各显其长,黄庭坚作为宋四家之一,对后世学书者影响深远。康有为先生对其论述得十分精辟,他说:“宋人书以山谷为最,变化多端,深得《兰亭》三昧。至其神韵绝俗,出于《鹤铭》而加新理,则以篆笔为之。”黄庭坚最重神韵,其书法作品富于变化不陷于僵化,在追求韵致上,学得《兰亭》之神韵入木三分,超逸脱俗,并从《瘗鹤铭》中汲取新意。在此基础上,还融入篆籀之法,形成其风神雅韵。可以说黄庭坚对《兰亭》颇有推崇,在《论书》首句提道:“《兰亭》虽真行书之宗,然不必一笔一画为准。”由此可见,学书不应拘泥于形式,而是要理解其精髓,方能获得妙品。在选择书家取法上,更提倡学习魏晋书家,说道:“作字须熟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也。”进一步阐述在临习晋人书时要反复读帖,深得书家所要表达的精神内涵,理解书法艺术的神理,并能了然于心,再下笔书写,必定会将古人笔法掌握其中。又曰:“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在此又谈到,要跟书家在灵魂上达到交融,与之契合。通过领略古人的笔法,并将观之入神之体会注入笔端,便能学其理,而不仅仅滞留于皮毛,更不会写得俗气。刘熙载在《艺概》中说:“黄山谷论书,最重一‘韵’字。盖俗气未尽者,皆不足以言韵也。”对于书如何取“韵”,给予后人学书的方法。“士大夫下笔,须使有数万卷书气象,始无俗态。余常为诸弟子言:士生于世,可以百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对书法之意及方法诉诸后世学书者。可以说,到两宋时期,无论是书论著作还是传世佳作,都将“意”作为学书的目标,并将书法的“意韵”推向另一座高峰。行书作品《黄州寒食帖》作为天下第三行书,将任情挥洒,创下千古绝唱。正如苏轼在《论书》中所言:“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稍得意似杨疯子,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吾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苏东坡在此提出无意乃成就佳书,以表达自己的心性为依据,不刻意、不做作,自然而然地表达自己所要表达的意境,同时又能实现不拘泥于古人的束缚。由此可见,相比魏晋书论的“意”,宋代书法更强调心性的直接表达,不再拘泥于点画的技巧。
三、南宋书学
南宋继北宋后,只剩半壁江山,在饱受兵荒马乱、流离失所后,习书的环境远不如前,纵观整个书坛,被苏、黄、米三家流风所掩。因此,整个朝代的光芒聚焦于北宋四家,南宋书学则黯然失色,不为学术界所重视。南宋中期以朱熹、陆游、范成、张孝祥四位书家显著于世,突破时风,追溯古法,被称为中兴四家。尽管没有成为书法历史上一流书家,却暗藏复古书风的玄机,可以说是复古书风的滥觞。在“尚意”书风大噪之时,已有敏感的艺术家在追根溯源,以免在抽象的概念中迷失方向。
宋高宗赵构,是以书法名世的皇帝。纵观书法史,在历代帝王中除了唐太宗、宋徽宗二人外,当宋高宗莫属。可以说,其书学理论与书法创作引领南宋整个书坛。在宋人南渡后,书法呈式微之势,赵构为复兴书坛,做出了巨大努力。同样作为南渡的东晋士族大家,其在书法艺术上达至顶峰。历史的再次上演,为高宗摆脱书学颓式起到推动作用。尤其对魏晋书家的崇尚,莫过于宋高宗赵构。笔者臆测,其对于魏晋书家极力宣扬,一方面是因作为同样南迁的宗室,同样环境可以再次造就一批艺术大家;另一方面是如唐太宗李世民一样通过对二王的推崇,在此基础上不断推陈出新。赵构书学轨迹在《翰墨志》中有详细记载:“余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或萧散,或枯瘦,或遒劲而不同,或秀异而独立,众体备于笔下,意简犹存于取舍。”高宗可谓是学书甚广,遍临魏晋书家,并对魏晋书家赋予高度评价,可见二王一脉书家对其影响较深。而高宗同时推崇“集古字”的米芾,并给予非常高的评价:“米芾得能书之名……殊不究六朝妙处酝酿,风骨自然超逸也。”作为集古成家的米芾,之所以受皇帝如此高的评价,是因为其跟自己的价值观相契合,米芾在谈及自己书法的学习经历时,在博取众书家后,入魏晋之平淡。
南宋书学并未完全在“尚意”书风下亦步亦趋地承袭,而是追溯魏晋书家。这在书学范畴被“苏、黄、米、蔡”四家所笼罩时,高宗已非常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在品评整个朝代书法时说:“书学之弊无入本朝,作字真记姓名尔。其点画位置,殆无一毫名世……馀皆体仿了无神气。”揭示了南宋学书的弊端,指出在学书过程中点画位置无法可依。在“尚意”风气经过北宋四家的生发和创变成为楷模后,经过后辈学书的传承,已失去其最本质的意旨。据史料记载,赵构影响了整个南宋学书的走势,可以说开创了南宋的书法风气。继高宗之后的帝王及后妃的书法均受其影响,书学风气被高宗所笼罩。在位的皇帝包括之后的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皆从高宗家法中来。孝宗受其影响学高宗的字几乎可以达到乱真的地步。这在陶宗仪的《书史会要》中有明确记载。尤其孝宗的书法直接由高宗教授与训导,从孝宗的书法作品《草书后赤壁赋卷》可以看出风格更似高宗,出米芾的笔意。由此可见,在书法观念上,孝宗与高宗是一致的。
综上所述,南宋书法起初虽为北宋书风的延续,意识到日渐偏离后,开始上追魏晋遗韵,以期能够振兴南宋书学,探索新的道路。同时,诞生了众多书家,其中以南宋四家为首,在帖学发展中向前推进了一步,为元代“复古”思潮起到推动的作用。
四、结束语
“意”与“韵”作为审美概念与范畴,成为书家品藻书法的核心词汇,经历代书法家发展、演变而呈现不同的面貌。通过对魏晋书论中“意”与“韵”的追溯,进一步揭示了魏晋玄学家任情恣性的表现形式及书法家品评模式。通过比较魏晋书学与两宋时期的作品,可以发现他们之间的本质联系,并进一步探讨两宋时期“意”在魏晋基础上的承传、发展与繁荣情况。
参考文献:
[1]董其昌.容台集[M].杭州:西泠出版社,2012.
[2]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3]林义光.诗经通解[M].上海:百家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