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密:从巴赫赋格看音乐建筑性的营造
2024-07-29许金昕
作者简介:许金昕(1972-),女,湖北武汉人,硕士,副教授,从事钢琴艺术史、音乐美学研究。
摘 要:音乐与建筑同构同源、相似相通,是美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命题。音乐建筑性的重要体现在于音乐结构所营造的空间感。音乐史上,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无疑是巴洛克时期的赋格曲,除主题对位、主属调性关系外,音符的疏密、虚实也造就了音乐“空间化的时间”。巴赫《赋格的艺术》是其对毕生复调技法的总结,也是其所秉持的以最少材料创作最丰富音乐、真正实现“统一与变化”共存的音乐理念的重要实践,其中音乐结构的建筑性颇具代表性和特色。
关键词:音乐;建筑;赋格;音乐结构
中图分类号:J61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0905(2024)14-00-03
一、音乐与建筑
在所有艺术形式中,音乐和建筑的关系最为奇妙。音乐是听觉艺术,建筑是视觉艺术,在感知方式上完全不同;音乐是时间艺术,建筑是空间艺术,在存在方式上迥然相异;音乐是抽象艺术,建筑是实体艺术,在认知方式上截然相反;音乐是流动艺术,建筑是静止艺术,在传播方式上大相径庭……
但世事从来“楚水洪无际,沧茫接天涯”(唐·曹邺诗句),看似相距最远其实也最亲密。音乐会唤起建筑的感觉,建筑也会唤起音乐的审美。建筑讲究结构协调,音乐同样如此,曲式结构的严密,织体q39nZvtUJ7a7a3MTz53eBeQ7FVRYxQssxL1aIGep16Y=和声的丰富,无不凸显和谐之美,数理逻辑之硬核;音乐讲究旋律和节奏,建筑同样如此,高低错落的外形和起伏有序的轮廓线条,无不凸显不变中的变化,整齐中的差异。总之,表面上隔绝森严的艺术,在审美上却最相通。
之所以彼此能审美同构,来源于音乐与建筑的共同原点——数理逻辑。哲学家黑格尔按理念内容与物质形式相统一的原则划分艺术类型,他比较各艺术类型后认为“音乐尽管和建筑是对立的,却有一种亲属关系”[1],这种亲属关系在于,建筑一方面按照力学规律,一方面按照对称与和谐的规则来建构;音乐则一方面遵循数学规律,一方面也以比例、对称、黄金分割等为美学原则来生成。在建筑中,线条的高低长短,横、立面的大小规整,体量的厚薄倾斜,空间的封闭开放,都需要测量、计算、设计、验算;同样,在音乐中,旋律的起伏、节奏的强弱、力度速度的张弛有度,和声的层次,织体的浓淡,也需要精密构思、精准推演,两者最终都达到变化中统一,统一中多样的效果[2],所以一曲内含和谐比例的音乐和一座外观和谐比例的建筑物,都被看作体现秩序的“美之权威”,如宗白华所言:“一切艺术趋向音乐的状态、建筑的意匠。”[3]也正因为这种互相关联、相互渗透的相通性,使得作为空间艺术的建筑获得了时间感[4],作为时间艺术的音乐获得了空间感,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而音乐是“流动的建筑”。
音乐的建筑性主要体现在音乐结构的建筑性[5]。音乐曲式与建筑空间序列都有严谨的逻辑形式美,音乐动人心弦的韵律感与建筑抑扬顿挫的律动也完全一致[6]。汉斯立克称之为“音型视觉化”,即“通过音乐的高低、强弱、速度和节奏化,我们听觉中产生了一个音型,这个音型与某一视觉印象有着一定的类似性”[7]。音乐结构通过音型有秩序有规律地一点一点铺展开来,随时间的流逝而呈现空间形式美。
音乐史上,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无疑是巴洛克时期或20世纪某些现代派的器乐作品,特别是前者,处于复调音乐同主调和声相混合或交替的阶段,使得它既具有复调音乐的层次感,也同和声的联系更为紧密。主调通过若干不同和声衬托“旋律”,使音乐的厚度和色彩产生变化。而复调音乐各个声部则是均等的,这些声部彼此精准地对位在一起,多个旋律同时进行,互相竞争,彼此应和。各声部独立的旋律横向发展,而在纵向关系上,它们又形成良好的和声关系。主调的丰满层次,复调的纵横交错,就产生一种叠加与交织的空间感。巴赫的赋格曲就是多声部旋律交织的典范,主题与对题,相互交错,各有特色,具有高度的逻辑性,如科学一般结构严密。“巴赫在赋格艺术中追求的不仅是好听,还是一种科学与精神层面的平等”[8]。
赋格曲是巴洛克音乐中最活跃的一种体裁,赋格源于拉丁文Fuga一词,为遁走、追逐、飞翔之意。赋格曲的本义是某一声部主题出现后,其余声部陆续以模仿跟进,相互追逐,形成比翼齐飞的效果。赋格创作严谨,由重复、倒置、重叠和对比等手法形成有规律且复杂的形式。其复杂是若干简单的形态的不断复制与变形而生成,其中体现了繁复之美、以简驭繁的观念,如同建筑由无数简单几何体叠加而成,复杂性就是从简单的叠加中生发出来的,难怪人们将复调作曲家视作音的建筑师[9]。
二、疏密——巴赫赋格的空间营造
音乐结构中还包含多个“建筑”视角,本文以巴赫《赋格的艺术》中的一首赋格曲《对位曲9“在十二度上”》为例,从疏密、虚实两个侧面来探讨一下何谓音乐的空间感。
以声部和小节数为纵横轴,将《对位曲9“在十二度上”》的音符疏密按不同深浅颜色绘制出一张图表(见图1,颜色越深密度越大),可以称之为音符疏密的结构图。
我们知道,主题是赋格曲的核心,是整首作品曲式发展的基础,借助主题的运动,音乐从时间的流动中幻化出“时间的空间化”。从这张结构图中可以看到,主题出现、发展及其频率,构成了几种空间关系:上下声部间的阶进和步退,同一声部的并置,不同声部的平移,左右的镜像对称,还有孤立与呼应。
这些不断运动和变形的主题,无论是模仿、呼应,还是缩进、变化,抑或穿梭于不同的声部,构成了图中最密集、厚重的部分,而主题与主题之间则是稀疏、轻灵,甚至空白的部分,两相对比,可以让人直观地感受到乐音的疏密变化、多种节奏的交错,加之相同主题的不断重复,音乐便具有了一种广阔的音域、各种不同音程之间的结合、各种变化的音色,音的厚重与纤细、重叠与交织,都会对应出具体的视觉形状,产生空间堆叠和距离的感受,塑造出深邃的音乐空间形象[10]。也就是说,音乐发展出了时空一体的四维结构,在这种结构中,音乐与建筑存在着时空交叉的审美体验。
音符的疏密变化,主题与非主题的纠缠碰撞,其“建筑性”可以从真实建筑的空间营造中获得更直观的感受。中国古典园林的代表苏州拙政园(见图2左)、网师园平面图—底关系图(见图2右)正好展示了园林设计中的空间的疏密关系(图中的黑色块表示建筑主体)。
我们知道,建筑学界常以“图—底关系”来探讨建筑实体与外部虚体之间的比例、联系、对比、转换、隔绝、相融等关系。建筑主体(房屋亭台楼阁)相较于假山、玩石、花草、步道、池沼等环境要素,体量巨大,形制规整,很容易从环境中凸显出来,形成空间的密集,而环境要素大多起点缀、衬托之用,形成空间的疏朗。以人的视角,步步深入,建筑实体在环境的掩映下不断出现,如同巴赫赋格里的主题,在空间中不断移动,空间有了时间的纵深。建筑实体之间既有平移、镜像等对称,也有变形、遮蔽等非对称,前者营造了空间秩序,后者营造了空间肌理。
音乐的疏密和建筑的疏密在时间空间化和空间时间化的交叠处同构了。在结构上,音乐和建筑一样,从来不是均衡等分,必须有轻重缓急,抑扬顿挫,也必须有紧密开阔,交织穿插,如此,大疏大密,密而间疏,疏而间密,无不转圜自如,密而不觉其烦,疏而不觉其陋,紧密处跃动,疏朗处恬静,矛盾的冲突与协调,既是中国古典园林空间意境中的动静相辅相成,也是西方古代音乐时间结构中的二元对立统一。
从这里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艺术中常说的架构与肌理的关系,主题(主体)的不断重复形成密,密是架构,重复中的不断变化形成疏,疏是肌理。疏密相间,参差不齐,形成节奏。何谓节奏?奏,腠也,不过是时间、空间里的小褶皱,让时空不那么平滑。
巴赫赋格中的疏密变化,让我们更理解了巴洛克建筑和巴洛克音乐共名之要。巴洛克一词源于葡萄牙语barroco,意为“圆缺之珠”,圆即凸面,缺即凹面,圆缺不定,就是巴洛克艺术追求不规则形式、不完整形状的体现,也是巴洛克时期时空观的新发展。巴洛克建筑中,内凹的墙壁和圆柱、切割屋顶等都是此前从未出现过的建筑构件。同样,巴洛克音乐一改文艺复兴时期音乐从第一小节第一拍开始演奏的传统,出现大量“疏”拍、“空”拍,都使巴洛克建筑和音乐体现出了强烈的“不完整性”。另外,看不见的空间和听不见的拍子又构建了另一种高级的“完整性”,建筑师和作曲家希望观者和听者从不完整的时空中感知无限时空。时间空间的转换,成就巴洛克时期的建筑和音乐。巴洛克这颗“圆缺之珠”,让音乐和建筑融合与碰撞,为各自的发展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将音乐的缓急等同于建筑的疏密,就涉及了音乐和建筑“通感”的心理机制。视觉和听觉是人类感官中最重要的部分。无论是绘画、雕塑、建筑等“纯”视觉艺术,还是音乐这般“纯”听觉艺术,也都能借助“通感”——不同感官协同作用——唤醒人类相似的多重感官、心理审美。就音乐的创作和欣赏而言,音,是乐音音响的听觉范畴,而乐,是听觉以外更深广的审美体验,所以“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荀子《乐论》),音与形(有外在之形,仪态、表演、舞蹈等,也有内在之形,“曲直繁省廉肉节奏”,即空间)而成乐,乐从来都是视听审美的奇妙结合,“自然界现象如声色嗅味触觉等所接触的在表面上虽似各不相谋,其实是遥相呼应,可相感通,互相象征的。所以,许多意象可以借声音唤起来”[11],听到音乐会产生立体的幻象。音乐和建筑,时间与空间,可以“通感”来融通交流,“音乐是在时间中展开空间……在旋律延续不断的发展中,在多层音响的结构组合中,人们可以借着通感与联觉等心理功能,体验到一个宏大、深邃的音乐空间。……这样一种时间关系,能够从时间的推移中显出空间的节奏”[12]。
从历史记载可知,《赋格的艺术》是巴赫对毕生复调技法的总结,运用了几乎所有复调音乐的技法,主题鲜明,创新层出不穷,表现形式多样,而处理和声及对位的技巧已臻化境,充分体现了巴赫所秉持的以最少材料创作最丰富音乐、真正实现“统一与变化”共存的音乐理念。当我们下一次聆听巴赫,乐音戛然而止,心中的磅礴与均衡之感不会消逝,如同从音符堆砌的隧道里漫步而出,有些恍惚如梦,又有些恍然如悟,光影照眼的一刹那,“由于运动,空间在时间中产生”(萨特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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