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棵有边界感的树
2024-07-29梁爽
如果不去见一见林子里遮天蔽日的树,大概很难发现,所谓遮天蔽日其实相当疏松。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让我们的视野保持明亮。树与树之间,从来不是密不透风的。即使它们是无法行走的生命体,即使它们在同一片土地上拥挤着过活,即使它们注定要和所有邻居争抢阳光,它们还是礼貌地让开了彼此,在天空中留下完美的缝隙。很难衡量是哪一方退让了更多。这颗星球上有无数这样的天空,无数这样的树冠在漫长岁月的进化中习得了同一种分寸感,在舒展自己的时候不去打扰他者。
人类给这种现象起名为“树冠羞避”,似乎是羞怯而非生存竞争的策略让它们主动保持社交距离。英国作家罗伯特·麦克法兰在《树之歌:树的私密生活与传说》一书中详细讲述了这一现象。他写道:“在森林中,树木不仅仅是独立的有机体,还是群落的一部分。为了确保生存,它们进化出了各种机制,其中包括树冠羞避现象。这种现象指的是相邻树木的树枝不相互触碰,从而在树冠层形成一个缺口,让阳光能够照射到森林地面。这不仅有益于树木自身,还有利于整个森林生态系统。树冠羞避是树木之间的一种相互尊重,一种确保每棵树都有足够的空间生长和繁衍的方式。”
这种边界感是微妙的,没有哪一种神力能在树与树之间划出界线,规定一片叶子与另一片叶子的距离;但是每一棵树都做到了,它们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过度竞争可能带来的损伤。我们无从考证它们在获得这种智慧之前是如何做邻居的,但我们知道自己的历史,知道人类曾经如何将树视为神圣的存在,它们为人类提供庇护、食物乃至精神的寄托。麦克法兰还提出,这一现象与人类的社会生活有着耐人寻味的联系。如果树与树之间都能尊重边界感,人与人之间也当如此。
当代的艺术家们很愿意从中汲取创作灵感。在电影《阿凡达》中,导演詹姆斯·卡梅隆通过构建一个名为潘多拉的外星生态系统,展现了树冠羞避现象。在“纳美人”的家园——生物树群中的每一棵树都与其他树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相互干扰。
一些建筑也试图借鉴树冠羞避的结构传达设计理念。在美第奇家族于意大利托斯卡纳乡间修建的别墅群落中,有一个以“树冠羞避”命名的现代装置。十五个立体的模块巧妙拼接,在花园之中创造了一片小小的抽象森林。它们继承了真实树木的分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相互邻近又彼此分离。
而为了减少竞争和相互干扰,不仅树冠会礼貌地避开彼此,在土壤中,不同植物的根系也会相互避让。当相邻植物在竞争光照、水分和养分等资源时,为了更好地生长和生存,植物根系会进行一系列变化,从而在资源有限的环境中提高适应力。
一种常见的根系避让现象表现为,植物在阳光充足的一侧根系逐渐凋萎,而在背阴处生长出新的支持根。通过调整根系分布,植物得以在光照不足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利用光照资源。而背阴处新生长出来的支持根也能让植物在土壤中更稳定地生长。
另一种根系避让现象与之相反,植物在阳光充足的一侧长出新的支持根,而在背阴处的根系逐渐凋萎。它的好处是在光照充足的情况下,植物可以更好地吸收水分和养分。在阳光充足处长出的新支持根,同样可以增强植物对茎干的支撑力量。
某些植物还会分泌化学物质来保护自己的生存空间。这些化学物质被称为“化感物质”,可以通过土壤、空气或直接接触传递给其他植物,从而影响它们的生长和繁殖。
例如,山艾树会分泌一种名为“青蒿素”的化学物质。青蒿素具有抗疟疾活性,但同时也能抑制周围其他植物的生长。桉树则会分泌“桉树醇”,它具有抗菌、抗虫等作用,同样也会抑制周围其他植物的生长。豆科植物紫云英对硒有很强的富集能力,它的叶片上会渗出含硒的水滴,让不幸接触它的植物中毒枯萎。对敏感的植物来说,化感物质可能使其生长受阻、繁殖能力降低,甚至面临死亡。它们需要依赖其他生存策略来应对这些物质带来的挑战。
但并非所有邻居都会因此遭遇不幸。植物对化感物质的反应因种类和环境条件不同而有异。有些植物能够感知化感物质的存在,并通过调整生长和发育策略来避开这些物质的影响。这些植物通常具有更强的适应性和竞争力。当它们感知到来自邻近植物的化感物质时,会采取迂回战术,知趣地改变自己的生长方向,这被称为“向性运动”。例如,一些草本植物在感知到化感物质时,会向相反的方向生长。而另一些植物更擅长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它们将从内部入手,通过改变自身的生理生化特性来抵御化感物质的影响。比如,有些植物能够产生酶来分解化感物质,还有些植物能通过调节自身的激素水平来抵消化感物质的作用。
有时候,植物之间的距离可以相当大。在森林中,由于树木的死亡、风暴或病虫害等,有时会形成一片空地,这被称为“林窗”。林窗的存在为其他植物提供了生长的空间,也为动物提供了新的栖息地。在澳大利亚的丛林中,原住民充分利用林窗,将其作为遮阴、休息和交流的场所。这些林窗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又一个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空间。
而另一些时候,植物之间可以打破个体的边界,在一些特殊的情境下,它们甚至主动沟通,合而为一。这种现象在自然界并不罕见。我们时常在自然摄影作品中看到,一棵健康的树向它濒死的邻居伸出援手,用彼此的枝干在空中连接起生命的桥梁。这样的画面总是如此动人,让人印象深刻。
但有一些情况更为隐蔽。瑞典生态学家巴斯蒂安·洛伊辛格,曾在新西兰北岛的雨林发现了一棵神奇的贝壳杉。它没有枝叶,只剩树桩,却并没有枯萎。通过测量树桩和周围树木中的水流,研究人员发现,这棵低矮的贝壳杉树桩正在依靠它附近的邻居们过活。
这或许是一次偶然的观察,但科学家们已经发现,树木可以通过共享水和其他资源来保持彼此的生命。它们不是孤立的,而是作为一种“超级有机体”共同生长,在保持个体生命的同时,提高群落整体的稳定性。身为超级有机体的成员,即使没有了自己的枝叶,一棵濒死的树桩也能通过根系的联结,与邻近的健康成员建立起联系,获取必要的水分、养分和生长激素,从而生存下来。就像一个大家庭之间的互济。
植物界的共生很让人感动,并且这不是单向的付出。研究者认为,一种可能性是,当树桩仍然是一棵健康的树时,这些联系就形成了;与此同时,作为供体的树也并非白白奉献,它们可以通过与受体树保持联系,扩展自己的根系网络,从而汲取更多的水和养分。
树木之间的联系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它们是个体边界的守护者,但在必要的时候,它们打破边界,包容彼此,身份流动而多元。
(大浪淘沙摘自《莫愁·小作家》2024年第4期,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