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
2024-07-25东紫
“我”与老母亲心怀憧憬,渴望拥有一间干净舒适的厕所,可希望却在不切实际的茅房改造中不断落空。作者以生动的叙述,将这个荒诞的农村厕所改造事件演绎得一波三折,欢笑戏谑背后,隐藏着对农村的深切关注。
哎呀,哎呀,要改茅房啦!要和城里人一样拉屎尿尿啦!我们村的人奔走相告,笑容在我们脸上一波波地逛荡。那些长了草鞋底的脸,哦,得先告诉您,这草鞋底不是真草鞋底,是我们对一种潮虫的称呼,它长得像草鞋底而已。人老到足够老,脸上就会长出像草鞋底的黑斑来。那些长了草鞋底的脸,逛荡起笑来和我们有区别,他们都先是愣怔几秒,或问询上几句,弄明白了才开始笑。这也不怪他们,毕竟他们平日里不会扒拉手机电脑,接受新事物没有我们快。但他们的笑一旦开始,就比我们的持久,在脸上久久不去,老年斑像河沟里被风吹着的浮萍,颤悠,颤颤悠悠。
哎呀呀,一想就激动,再想还激动,再再想就格外激动。这可是我们的人生大事。能像城里人一样,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地方拉或尿,那可是做梦都要笑醒。何况有人传,极有可能还会来个坐着的,再也不用蹲麻腿喽,那得多舒坦啊。
哎呀呀,坐着就把两个大事干了?坐着能干成?很多人就开始琢磨这个问题。有善于行动的,真就趁夜深人静脱了裤子坐在倒扣的板凳上实验,结果是下面的俩出口怎么都松不开。小众家那个五岁的儿听了大人的闲谈,有样学样,结果他的板凳没倒扣,他的两个出口也都能松开,尿冲上了饭桌,屎把腚都顶了起来,吓得他一迭声地喊救腚。他的腚被他爹娘用先揍后洗的方法进行了拯救。
您别笑,您一笑,就说明您不了解我们的严肃认真。事关屎尿,当然是人生大事,您有本事不拉不尿还能活得活蹦乱跳?不能吧?不能,就说明它真的是人生大事。人么,毕竟就一个进口两个出口。我说的是约等于啊。你要硬是算上鼻孔眼,那进口就是仨。但鼻孔眼进的,它不产生实打实的废物出来,可以忽略不计。
这令人喜悦的消息,传了没几天,我们就从村委的公示栏里,看到了红头文件。好家伙,那红彤彤的字,比山东大枣还大,快顶上新疆大枣了,红得呀跟熟透的山楂似的。我们把文件看下来,更欢喜,更坚定地期待。好家伙,厕改革命。革命啊,够气魄,够决心。脸上长草鞋底的人,拉着长腔教训我们:知足吧,你们赶上好时候喽,不但吃喝不愁,不收公粮,连拉屎尿尿都惊动了国家。我们就大声回敬他们:你不也赶上了么!你不也惊动了么!
一大早,村支书就在大喇叭里喊我们去开会:浮村的村民注意啦,关于厕改革命的动员大会今天上午十点按时召开,每家派代表一个,到村委开会,不来的视为自动弃权,后面没有任何找补的机会。
当我们乌乌泱泱地聚在村北头的村委大院里时,头顶上的大喇叭还哇啦哇啦地喊。那三个并排一起的银色大喇叭,在高得快戳着云彩的水泥杆子顶上,响彻云霄。平时,它们这么喊的时候,我们会嘀咕:哎呀,这是吃得太饱了么,这么大声,吵得人脑仁疼。我们还替天老爷担心,担心他老人家也被吵得脑仁疼。毕竟人家大诗人李白都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们上中学时都背过的。但今天,我们谁也不嫌吵,村委领导肯定也和我们一样激动。那就让激动飞一会儿,再飞一会儿吧。飞得全天底下都能听见,才叫一个好呢。
我娘听不懂厕改革命这个词,我给她解释:就是革咱茅房的命,把露天的屎茅栏子变成干净的小房,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就能把屎尿拉了。老太太喜了,笑说:革命的事我可没少经历,我懂。她咂巴了几下嘴,又说:看来这回革得好。
好家伙,真是悬啊,这厕所革命原来不是人人有份,而是从去开会的人里挑呢。首先照顾老弱病残。我娘占着老,我占着残,两家都有份儿。怪不得今年过年的时候饺子包得好,煮得顺,一个破的也没有。老娘当时就说今年肯定有好事。果不其然。我不禁暗自庆幸参了会,更庆幸的是把八十多岁的老娘也用三轮车拉了来。这样,我们就都有了给茅房革命的资格。资格,在我们浮村叫资géi儿,有了资géi儿,才能踏上革命的第一步。
除了老弱病残,剩下的名额大都分给了大路两侧的人家。有人提意见:住在路两边的本来就比别人家占便宜——进出方便,割麦子收稻子的时候,他们能先在路上晾晒。村支书说:咱打开天窗说亮话,谁有粉不搽脸上?粉不够抹全身的,不就得搽脸上么!住在大路两边的人家就是咱村的脸。这次厕所革命是国家亲自下文件抓的,省里、市里、县里、乡里、区里,和咱们村里,都成立了专门的领导小组,是无论如何也要办好的。办好了,后面说不定还有。到时候,每家每户都能,嗯——,村支书嗯着,想出了一个很好听的词——心想事成!
没有得到名额的人开始散去,大家也没什么太大的抱怨。我们早已习惯了有粉搽脸上的做法。领导说得对呀,谁不把粉搽脸上难不成还搽腚上?我们心想事成的人真正体会到了心想事成的滋味,哎哟那才叫一个——心里乐开了花。以往,我那被汽车碾压得仅剩小脚趾的右脚,让我在走路的时候总怕人笑话。现在,我推着三轮车,三轮车上坐着我的老娘,春风缓缓地吹,我慢慢地推。
过了大约半个月,村委的喇叭又吆喝我们再去开厕改革命的会,我又拉上老娘兴高采烈地去。路人问:咋笑目呲呲的?我很大声地回答:有好事!
刚到村委大院门口,就看见银光闪闪的一大片,跟太阳落地了似的。我和老娘的眼都被晃得发晕。早有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嘻嘻笑着跟我说:不知道吧,一千五一个呢。
什么?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一千五一个?
新式茅房呗。他们说着,手指那片银光。我老娘瞅着新茅房,低声和我说:他们瞎说,这银山银海的,怎么会是茅房。我怕她被人笑话,赶紧告诉她:就是新茅房,铝合金的。老娘弯下腰认真研究,怎么也不敢相信她昏花的老眼:不但戴着帽,还有抽屉,这是要把屎尿锁起来?众人听了,都围过去细端详。果真,不但有帽,双帽,还有抽屉,双屉。我们哈哈哈哈地喜。天哪,活了半辈子了,老人们快一辈子了,竟然熬到有人宝贝我们屎尿的时刻了!顿觉头上冒金光。我一激动把兜里的烟掏出来,挨个儿发了一遍。上一次这么愉快地给人发烟,是我二十岁结婚的时候。
等人聚齐,村支书和会计指挥着我们搬桌椅,摆名牌。村主任这时候把他的黑色奥迪轿车开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大卷红绸子朝我们走来。我们笑眯眯地看着他,问:是要给新茅房披红挂彩吗?村主任没搭理我们,而是招呼人找锤子找钉子。很快,村委大院漂亮的小米色的镂空花砖墙上,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铁碰铁的声音。真是好听,估计不比城里人这乐器那乐器的差。我们七手八脚地帮村主任把红绸布展开。好家伙,那些字比我们的脑袋还宽,比我们半截身子还长。等把横幅挂好,我们也跟着村领导一起退后,细端详。
“浮村厕改革命实施暨双瓮三格厕所发放大会”。我们不认识当中那个字,但并不耽误我们对正在进行的好事的理解,更不能阻止我们的喜乐。
我们在村委组织委员的指挥下,排队走到桌子前边,从村支书和村主任的手里接新厕所。村委宣传委员指挥我们微笑着和两位领导先握手,再接厕所,然后是抱着厕所照相。要一直保持笑模样,别乱挤巴眼。宣传委员一再提醒。等他说好的时候,我们才可以抱着厕所离去。但我们谁也不走,我们站在宣传委员的身后,给他帮忙,一起朝领厕所的人喊:该握手了,握手……高了高了,茅房挡脸了。茅房银光闪亮,我们的欢笑也一阵阵地跟老母鸡撒欢儿似的,嘎嘎嘎咯咯咯。我老娘走路不太利索,我想替她领。宣传委员严肃地说:不能代领,你以为我拍相片拍着耍啊,我这是存档用的,上级来检查的时候,每一个茅房都要和每家的人对起来。
我老娘很后悔没洗刷,她搓搓脸,拢拢头发,又抻抻衣襟,对我说:快帮我看看,脸上没东西吧?她说着用指头去按眼角。我笑说:没眼屎,啥都没有,领个茅房还紧张。老娘白了我一眼,旁边人笑说:别瞧不起茅房,老大个奖品呢。我老娘很像那么回事地走上去,但显然是紧张了,竟然忘了跟村领导握手,让领导的手尴尬地伸着等了挤巴三四下眼皮的工夫。我们一起提醒她:握手,握手!等她伸出手的时候,领导的手已经缩回去了,但她接茅房接得从从容容,抱得不高不低,不像大包袱他爹往上走的时候顺了拐,茅房高得挡住了头,把我们喜弯了腰。这天上午的快乐,让我们喜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让那些没能参加厕改革命的人喜了很长时间。
往回走的时候,可热闹了。那些没有厕改革命资格的人看见我三轮车里银光闪闪的一车斗子,都问是啥。我故意逗他们:这可是好东西,猜猜吧。等他们琢磨一会儿猜一会儿,我才告诉他们是新式茅房。每每,我看见他们眼里都有绿光乱窜,几乎都是先把头急乎乎地一歪,把新式厕所的上下左右里外瞅了又瞅,然后再咂巴嘴:这玩意儿,好家伙,够别致,哎哟,头一回见。
谁不是头一回见呢?我们原来的想象只是个白瓷的蹲坑或能坐着的那种,没进城大小便过的也从电视里看见过。万不敢奢想,竟然来了金属的。大家相互打趣:金属,跟金子就差一个字。这玩意儿咋用?这抽屉光有门没有盒子呀。他们纳闷不已。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还不知道咋用,村干部再三叮嘱先不让用,等他们上门挨家挨户地教。他们听了更加羡慕:那看来真不一般,你们这回是真掏着了。
掏着了,在我们浮村的意思就是真赚了。就像当年掏鸟蛋,掏着了不就赚了么。在鸡屁股是银行的年代,鸡蛋是无论如何不舍得吃的,想加营养就得上树掏。谁要是掏着了,根本不用煮也不用炖,我们都知道怎么用巧劲,把三个指头轻轻一搓捏,蛋壳就裂了,仰着脖子先清再黄地滴进嘴里,蛋壳都用舌头尖舔好几遍,才揣兜里。大人早都告诉过我们蛋壳烤黄,用蒜臼子捣碎,掺粥里喝下去,能补骨头。
大喇叭又在招呼我们有厕改革命资格的去开会。我又用三轮车推着我老娘去了。这次看见的是黑压压的一片。远远地就闻见浓重的塑料味,走近了一看是双耳塑料盆。我们都有经验,知道是劣质的再生塑料做的。村支书很严肃地给我们讲话:必须在三天之内把原来的老茅房拆掉,把地方搞平整,方便施工队给新式厕所建小房。搞不平整的,就另找平整地方。不配合的就取消资格,收回新厕所。我们看村支书的话那么掷地有声,谁也不敢说笑,乖乖地答应着。村支书一再叮嘱我们:一定要填埋平整了,要搞得跟当门一样平。当门,在我们浮村的话语里代表屋子里的地面。
塑料盆每家两个,不用挑不用拣,都是同一批货。村委主任提醒我们,并递给每人一张纸。我拿过纸细看,是一张图,上写:双瓮三格式便器安装说明书,标着大便瓮、小便瓮、大便收取口、小便收取口。我顿时明白了这俩塑料盆就是大小便的瓮。盆就盆,怎么还叫上瓮了?我想问问,转念想到塑料盆是新式厕所的一部分,它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盆了。想到这,我立马放弃了质疑的念头。
那横幅还在,我们拿了盆,虽然盆子把手上都有毛刺,硌手,我们还是笑目呲呲地讨好地问领导:需不需要拍相片?得到确定不用的答复后才离开。春风已能把人吹得汗津津了,我和老娘汗津津地往家走。低头闻见衣领里刺鼻的汗臭,我对自己说:等家里的茅房不臭了,我一定要去秦老五家的红星浴池使劲泡泡。四个盆摞一块,在车斗里占不了多大地方,但老娘不肯坐进去,她说:太味儿了,回家先放太阳地里跑跑味儿。我笑说:盛屎的还怕味儿?
行人依然在问拉的啥。等明白了是新式茅房的一部分,好奇心又起。虽然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他们依然仔细端详,然后问我们:咋着个用法?我说:村领导还没上门教呢。他们哦一声,而去。
我又专门请了假。这假请得我肉疼。要知道我在轮胎翻新厂干活,虽然每天鼻子眼耳朵眼里都是气味浓烈的油灰,但一天能给我一百五啊。这可是我五十年的人生历程中最贵重的日子,让我真切明白了书上的话—— 一寸光阴一寸金。半天就七十五块没了。七十五,能买一三轮车馒头呢。三个七十五了呀,能买三三轮车馒头了。我心里算着账,把原来的茅房清理好,抡着大铁锤,乒乒乓乓地把挡板和半渣子砖墙砸倒,把每块砖用砍刀削去泥巴,铺出平平整整的一方小天地。想到那银光闪闪的新茅房价值一千五百块,又觉得这假请得值。这时,大喇叭里传来村支书威严的声音:浮村的村民注意啦,新式茅房虽然都领到手了,但是先不要使用!务必!务必!后面,我们会上门施工,给厕所建房子,张贴具体的使用说明,确保我们村的厕改革命革得彻底,革得老少爷们儿百分百满意!我们一定响应上级的号召,深知小厕所关系大民生,坚决让这次厕改革命达到理想的效果,那就是——既要改掉味儿,还要改到位!
老娘有点耳背,她问:捂啥?大喇叭里吆喝捂啥?我告诉她务必,就是一定一定必须必须的意思,没发说明书之前,不让使用新茅房。老娘说:说明书不是发了么,咋还不让用?老茅房没了,不让用新的,屎尿憋肚子里能憋多大时候?老娘说着,从墙缝里拽了个握揉成团的塑料袋子出来,吹了口气,检查了一下是否有破口,然后套到一个小红塑料桶里,递给我说:急了就先拉这里边,到时候一系,扔了。我虽然忙活得没顾上解大手,但我也不能守着老娘的面,蹲小塑料桶。我憋着大便,把新平整出的地方,踩了又踩,敲了又敲,确保那些砖块都规规矩矩了,把新式厕所放好,打开抽屉门,把两个塑料盆塞进去。老娘坐旁边看着我鼓捣。我告诉她:就这么塞进去,拉出来。说着,我才发现自己疏忽了塑料盆的耳朵,应该是打开抽屉门就能抓到盆耳朵。我又给老娘演示了一遍。然后,我好奇而郑重地试探着踏上了新式茅房。
我蹲在了价格昂贵的银光闪闪的金属茅房里,向北仰望,天蓝得像新抹了油漆,盯久了会恍惚地觉得它像墙,蓝色的墙。怪不得古人以为下雨是天漏了,天是能补的。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蹲在厕所里看天,原来我都是瞅着粪坑里的蛆,看它们没头没脑地蠢咕涌。兴致高的时候,我就故意用尿把它们击得翻滚,琢磨它们会不会把我的尿当成银河落九天,或高压水枪。
哎呀,看着蓝天蹲茅房,没有臭味没有蛆,心里真是敞亮啊。我不禁笑出声来。老娘问我笑啥。我站起身,对她说:新茅房和旧茅房就是不一样,你上来试试。我老娘说:不上去我也知道不一样,原来一低头就瞅见屎,现在瞅见的跟银子似的,能一样吗?老娘问:实靠么,晃荡不?我晃了晃身子,真就觉得不够结实。我琢磨了一会儿,嘱咐老娘:上来前,看好搁脚的地方,踩上去就尽量别来回咕涌,我扶你上来练习练习。老娘笑了:还练习练习,好像多难的事似的,不过,拉之前得想着揭帽子,要是忘了揭帽子,可就麻烦大了。
两天后的早晨,大喇叭里又吆喝我们:参加厕改革命的每家都要留人,村委要带人上门施工。我们满怀憧憬,等了半日,终于听见了动静。大三轮车拉来了石棉瓦。施工队乒乒乓乓在西墙和南墙上砸进去几个铁橛子,在地上揳进去两根细木头,就把框架打了起来,上面搭上两页石棉瓦,下面竖着放了几页,就完工了。最后,他们用双面胶把一个蓝牌牌粘到墙上,招呼我娘过去照相。
老娘很忌讳地说:人怎么能和屎茅栏子照相?我可不照,晦气。村委宣传委员严肃地说:这可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是必须的事。我看他脸色难看,又知老娘的倔性子,遂说:我来,我来。宣传委员摆手说:你以为我拍着耍?这都是要存档的,应付上面检查。你在你娘这里拍了,到你家你再拍,在资料上就是重复的,我们就有了弄虚作假冒领多领的嫌疑。我听了甚觉问题严重,老娘也没了脾气,乖乖地任由他指挥:站在蓝牌牌旁边,手指牌牌,往这边看,笑一笑。这样,老娘就有了她人生中第一张和茅房的合影。微笑着的合影。
施工队收拾工具打算离去,我笑问:可以用了吧?他们几乎是同时点了点头。老娘追着问:不是说要教咋着用吗?宣传委员说:蓝牌牌上写着呢,自己看。老娘说:老嬷嬷不是不识字么。宣传委员说:让你儿念给你,我们忙着呢。他扭头嘱咐我:你给你家老人从头到尾念念,上级来检查的时候,问起来知道上面写的啥。等轮到给你家安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我赶紧点头答应,跟老娘说:我念给你听。老娘狐疑地说:使用方法还得用牌牌挂起来,这是怕我忘了?我说:不是怕你忘了,是怕大家忘了,肯定每家每户都有蓝牌牌。
蓝牌牌和我的手差不多大小,除了姓名和序号是黑笔写上去的,其他的字都是打印的,白的,跟小个头儿的大米粒似的,因为反光,那些字都像泡在水里,看不清楚,我只得弯腰凑近了看,读,和老娘一起严肃认真地开始了新式茅房如何使用的学习。
秦疃街道农村无害化卫生厕所宣传服务牌
村名:浮村,序号:171,姓名:王腊梅。
老娘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蓝牌牌上,惊讶地问:哪个字是我名?我指给她看。她瞅了片刻,说:哎呀,怎么还把名写上了,不写名这屎茅栏子能跑?这天天被屎尿熏着,名字得臭。我替村干部解释:肯定是上级要求严格。我继续念“使用方法须知”:
双瓮、三格式:用前加水,检测渗漏;适时清淘,防范燃爆;禁投杂物,保持畅通;控制水量,禁止混排;寒冷季节,预防冻害;出现问题,呼叫服务。
老娘问:就是拉之前,先往盆子里倒点水,别让屎糊盆子上?怎么还得防爆?拉屎又不是拉爆仗。禁止混排是啥意思?
我说:应该是屎和尿不能在一块儿,尿是尿,屎是屎。
老娘说:前后两个洞,想拉一块儿可得大本事。啥叫冻害?
就是怕上冻。我大声说。老娘听了直点头:冻盆子里确实不大好办,倒不出来,那塑料一冻就酥,硬磕打还把盆子磕打碎了。他们搭这小屋透风撒气的,能不冻吗?你们还吆喝着要和城里人一样上茅房了,嗨,我就琢磨着不大可能。呼叫服务,呼叫谁?呼大队干部来给帮忙?
我自己本来就弄不明白,被老娘这么追着问,像糊涂老师面对不依不饶的学生,心里不耐烦,好在看见了下方的两大排电话号码,就明白了他们是被呼叫的人,我说:你先别问,等我读完,人家写在后边呢。
粪尿分集式:用前先垫灰,小便大便前后口;大便之后要投灰,二至三倍最合适;便器沾染要擦净,切记不可用水冲;新旧粪便要分开,储存半年后方可淘;粪尿分集好处多,防蝇无臭还节水。
老娘皱着眉头问:说的啥?不是刚说让先倒上点水再拉么,怎么又让垫灰?
我琢磨了琢磨说:可能就是为了让灰变潮乎,防止拉的时候灰到处飞。说着,我就想起了曾看过的一个小故事,说古时候有个名人,特别爱干净,不能闻屎味,就建了特殊的茅房,在高高的架子上拉,他的屎都像高台扎猛子似的,扎进细小的鹅毛堆里,被裹起来。嘿嘿,每坨屎都裹着羽绒服呢,人类造羽绒服不会就从他这里学的吧,哈哈。
老娘觉得我解释得对,点着头说:这点我明白了。接下来是说拉完了屎再撒上灰,撒屎的两倍或三倍,对吧?
我给老娘竖了大拇指,表扬她:你虽然不识字,一听就明白啊。
老娘说:我八十多了,再连这点事听不明白,不白活了。这年头,不让有柴火垛,让必须烧液化气,灰可稀罕呢,上哪儿弄灰?这要是三十年前么,摊次煎饼烧下来的灰就够用十天半月的。我琢磨了琢磨说:撒土坷垃估计也行,等我给你弄车土坷垃堆这墙角上。我指着新式茅房进一步解释:沾上屎尿不能用水冲,要擦。但接下来的一句,我和我娘都搞不明白了。
新旧粪便要分开,储存半年后方可淘。我反复琢磨这句话的深意。如果要求新屎和旧屎不混一块,这好理解,拉一回清理一回,可后一句又要求储存半年方可淘,这么个小塑料盆,顶多够盛十泡屎,也还是在不拉肚子的情况下,但加上两三倍的土坷垃,也就是盛个三四泡,怎么还半年才能淘一回?难道确定得用灰?毕竟灰蓬松,见了汤水能收缩。老娘看我不言语,她说:后悔上学不努力了吧?我小时候要是能上学,哪怕上到小学三年级,我肯定能整明白。
我不接老娘的话,继续念下一格的内容:
防冻措施:1.选择在密封性好的房间里安装便器、冲水装置;2.合理选择保温材料覆盖冲水装置,包裹连接管件等易冻部分;3.冬季尽量降低冲水桶水位,或使用普通水桶手动代替冲水装置;4.避免因水、尿液等液体结冰膨胀等发生损坏;5.要经常有新粪加入,以维持化粪反应,化粪过程本身会产生热量,可使池中液体不结冰。
老娘瞅瞅石棉瓦缝隙里的天说:怎么听着驴唇不对马嘴。
确实是,这回不怪我上学没努力了吧。我笑着继续说:下面这些都是服务人员的电话,一共有十六个人,两个人管一个社区,这两个管咱们。再往下一行是抽粪价格公示:双瓮、三格式卫生厕所抽粪,每次最高不超过50元。
老娘瞪大了眼:这么贵,哪还敢拉?怎么听着屎比粮食还贵?用不了几天就拉没了50块!
到此,我更糊涂了,抽粪?不应该是倒粪或舀粪更贴切?我没有把疑惑说出来,怕老娘再说我读不懂还乱转词,只是告诉她再往下两行,分别是维修服务电话和举报电话。
老娘直起身,用手扶着腰杆子说:学了半天也没学明白。为了让老娘安心,我说:等我在村微信群里打听打听,看看有明白的么。
老娘说:还微信,拉屎尿尿也值当得上微信,等我出去买豆腐的时候就打听了。
我们浮村有句老话——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晚饭的时候,老娘就笑目呲呲地把这句话重复给我听。我问咋个吓人法,老娘笑说:凡是用上新式茅房的,都不会拉屎撒尿了,这还不吓人么,哈哈哈哈哈,有说紧张得松不开腚门子的,有对不准洞的,吓得半路上想刹车刹不住的,有把尿滋出去好几尺的,还有滋鞋上的,更离谱的是有滋脸上的,那是怎么滋的么,哈哈哈,有踩滑了脚掉下去的,哈哈哈……老娘爽朗地笑着,继续说:这厕所革命革得可够热闹,五花八门地出洋相。
我也把听到的事告诉老娘:后街老栓家,没注意听村领导的嘱咐,领了新厕所,盆都没放就直接用了,俩重孙子都皮得狗也嫌,见了新鲜玩意儿,好奇得脑袋上都钻出角来,为了多去蹲新茅房,可着劲地吃喝,比着赛地去拉屎撒尿,等村里施工队去的时候,他家的屎尿已经满院子淌了。施工队全捂了鼻子,不肯给他家搭小房。老栓被村支书批秃噜了皮,吓得赶紧去清理,拿了个瓢塞不进口去,拿了饭勺子被他老婆夺下,没办法,双手捧的,呵呵呵……
老娘脸上的笑却收了,叹口气说:唉,老栓可是个老实人,年轻时候我们在一块儿出夫,他管做饭送饭,有一回等我们吃完了,他挑着筷子碗往食堂走,跟面条子似的倒了,我们齐呼啦跑去,又是蜷腿又是掐人中,把他救过来,才知道工地领导要求他送完饭再吃,把他饿晕了,换了别人怎么不先偷塞嘴里点。
事实证明,我们整个浮村对蓝牌牌上的内容,贯彻得最彻底的是我和我老娘,因为当各家端着屎盆尿盆往河沟或家附近的凹坑、树林里倾倒的时候,只有我和我老娘的盆子里覆着土,他们都龇牙咧嘴地端着原色原味的。没几天,我们浮村就成了气味浓烈的浮村,成了一进村就要捂鼻子忍恶心的浮村,也成了怨声载道的浮村,因为那塑料盆是软的,盛了屎尿之后,它的圆就变椭圆,屎尿就在荡漾中找到了出口,两个,往前冲出去撒在鞋上,往后撒在衣襟和裤子上,还硌手,倾倒一次,我们的手就要承受一次刑罚,如果想在盆耳朵上缠上布条,高度就不合适了。
事实也证明,我们的村干部是善于知错就改的,他们又在大喇叭里招呼我们去开进一步加深厕改革命的大会。会议上,村支书把他们的愿望和困难,掰碎了揉开了,给大家苦口婆心地讲。他教大家:没有灰就撒土,别薄汤啦水地直接倒,倒完用个笤帚头子刳搽刳搽盆子,先在家里找个角落倒粪便,用土厚厚地盖上,绝对不能让味儿散出来!先把眼前的检查应付过去,后面我们想办法找资金,再进行改进。他一再叮嘱我们不要给村里添乱,不要跑网上乱讲话,他语重心长地说:自古好事多磨,自古也家丑不可外扬,你们愿意人家都笑话咱村吗?咱们得把粉搽脸上吧?谁要是惹了乱子出来,可别怪我不客气,祖祖辈辈积攒下的那点脸面,可就得撕破啦。
我们当然不愿意让人家笑话我们村,更不敢和村支书撕破脸。我们村本来就落后,三四十岁还没找上老婆的光棍子都史无前例地达到十八个了,再把屎尿的笑话传出去,村里的小伙儿就更难找对象。我们一致表示理解村委的难处,答应后面一定在自家里用土盖、用土藏。
村支书为了让我们更加理解他们的辛劳付出,指着靠墙的四张桌子,说:看看那里,都是我们要汇报的材料,这些材料都是我们熬夜熬出来的,有时候半夜十一点了还被揪着开电话会议。我们看着那在桌子上整整齐齐排队的材料,第一次了解了领导的不易。村支书看我们眼神专注,目露惊讶,干笑一下说:这还只是纸的,还有电子版的,每天都要上传进度表,要不是小宋和小朱两个年轻人甘当信息员,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是把眼珠子熬干也鼓捣不出来。我们把目光转向小宋和小朱,果然发现二十岁出头的人就挂着黑眼袋。我们胸内的怨气立马消散。村支书叹口气说:给老百姓干点事,不容易,大家要多体谅、多理解。
接下来,村支书和村委主任带领着志愿者把大家乱倒的屎尿用土填埋,遮盖。我们也被大喇叭督促着用湿抹布给新式厕所净了身,迎接检查。擦一遍不容易,擦合格的一遍更不容易。我们不舍得破坏自己的劳动成果,小便的时候,我们就便在树林、荒地、河沟、树根、墙角,大便只得硬憋,实在憋不住才悄悄地便在塑料袋里。
我们侧耳倾听着街上的动静,当人群走到我们自己家门口,我们的心激动得扑通扑腾的。我们根据要求,笑目呲呲地瞅检查团,看村领导高着腔,打着手势,介绍我们新茅房的优点,看宣传委员忙前忙后地拍照。我们的心里有十五个吊桶打水,既希望上级领导能发现新式茅房的不实用,又担心着希望成真。每当有人到蓝牌牌那里弓着腰瞅,我们的心就提溜到嗓子眼,抖抖地暗叫:驴唇不对马嘴要露馅啦!
让我们意外的是,每次,领导们都露出满意的笑容,亲切地和我们握手,久久地握,让宣传员把照片拍了又拍。他们也打着手势,用谆谆教导的口吻对我们说:你们赶上了好时代,一定要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我们把嘴巴咧得更大,喜得更灿烂,在他们语重心长的叮嘱中,使劲点头。毕竟,是茅房让我们有机会握到这么高贵的手。那手,软得像面团,一个茧子也没有,在我们村只有胖嘟嘟的娃娃手可以与之相比。
等我们看了三四次这种场面,心里的十五个吊桶就停工了:原来再高贵的官也看不出我们新式茅房的缺点。我们忍不住猜想他们为啥看不出来。有人说是因为我们村里招待得好,毕竟吃人家的嘴就短。有人说他们都是城里人出身,没用过农村的茅房,毕竟实践才能出真知。有人说这革命就是走走过场——来时一阵风,去时无影踪。有人说几片铝合金铁叶子弯巴弯巴折巴折巴做出来的玩意儿,贵得没鼻子没眼,肯定是和某个领导有关系的小厂生产的。有更知情的人说,来的几波人都是县里和乡里的,方案是他们出的,他们自己搽的粉怎么可能自己胡噜掉,等等。
接下来的日子,安静了,也平静了。没有检查团也没有大喇叭吆喝。我们开始回归到原来的生活。只是,我们处理大小便的方式没有回去,我们几乎都无师自通地运用了小塑料桶加塑料袋,毕竟用土盖用土埋忒麻烦了,很多人家里都不种地了,种地的人家也只用化肥,留着屎尿就是个累赘。我们每天提着自己的粪便,一袋子一袋子地轻轻地放进村里刚设置了不到两年的垃圾桶里。我们放下自己的大便,笑目呲呲旁若无人地往前走,越想越喜得慌:如果谁家拉稀了,谁家的袋子没系好,或塑料袋质量有问题,在垃圾车来倒的时候,一晃荡,一倾倒,噗,破了,可有好戏看了。
深夜,微信群里小朱发了消息:村里所有的垃圾桶附近都安装了监控,每天都有人专门值班查看监控,希望大家不要再乱扔屎袋子,违者每次罚款五十元。五十元啊,能买大半三轮车馒头呢。我们吓得不敢出声,生怕一问不扔垃圾桶扔哪里,就暴露了自己曾扔过的真相。我们只得继续小心翼翼,程序复杂地对待新茅房,隔不了多久就要找那些还种庄稼的人,好声好气地跟人家商量,能不能把自家的屎倒他们家的田头上?原来我们也这么干,但大都就着人家耕种的时候,一年两年地搞一回。
我们给新茅房取外号,花瓶,中看不中用。有了好听的外号后,我们蹲它的时候,心情竟然好了些,并努力想象自己是一朵花,正在往花瓶里滴落我们生命的新产品。
某一天,我娘去买豆腐的时候,听排队的人说国家给农民的厕所出了图纸,网上能查着,是在地下挖化粪池的那种,还说哪里哪里照图纸办的,真跟城里差不多。我愣怔了一下,赶紧跑去看蓝牌牌上的字,才大概明白了驴唇不对马嘴的原因。微信群里静悄悄的,谁的指头也不敢敲字,但我们嘴巴都在说:忒糊弄人了。
说来说去,估计是把村领导的眼皮说跳了,因为我们亲眼看见村支书的右眼皮上贴着麦秸秆,亮闪闪的,跟电视剧里孙悟空那眼似的。我们偷喜,见了他故意问:啥时候改成带化粪池的?我们这样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是为了让他知道咱老百姓是知道国家图纸的。他说:快了快了,安心等着。
终于,大喇叭又召集我们了。村支书说:资金紧张,这次深入革命,是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求爷爷告奶奶,才搞了点钱,我和村主任个人又先垫付了些,才能进行厕改的深入革命,目前资金只够改八十岁以上的。
我们没有意见。尊老爱幼么,我们从小就学了。而且,八十多岁的人,能自己走利索的都不多,哪能再让他们端屎盆尿盆,还是软不拉叽的盆。
大热的天,施工者掘开了我娘墙外原来的蓄粪坑,清理旧粪,垒蓄粪池。我娘心疼闻着她的陈年旧屎干活的人,专门找了大搪瓷缸子泡了好茶,切了沙瓤西瓜,招待他。他很感动,说:大娘,我们接的指示是只垒周边,我给你把底儿也用水泥厚厚地抹一遍,你别和别人说,领导知道了会批评我浪费。其实,最重要的是底儿,因为你家没有自来水,吃自家的井水,不抹底的话粪水就渗到你吃的水里了。施工者修好了粪池,又把我填埋死的老茅房挖开,把墙底下的洞打通,安上一个洁白如玉的陶瓷蹲坑,他趴着把蹲坑和蓄粪池的连接处用水泥抹着说:大娘,我给你抹巴得滑溜溜的,一点点水就能冲下去,免得用水多了,池子很快就满了,你这么大年纪了淘一回粪池肯定不容易。我娘被感动得鼻子直发酸,又去拿了我儿春节时落在家里的半盒好烟,给他硬塞到嘴里,并颤巍巍地给点上火。
农村是没有秘密的。那些没有得到厕改革命和深化厕改革命指标的邻居,对如何深化革命就格外好奇,纷纷跑到有资格的人家围观。拦不住人,我娘很抱愧地跟施工者说:不是个塑料袋就能装起来的事,捂不住人家的眼,恐怕要拖累你挨批了。那人把眼角的汗挤改了道,重睁了眼说:批就批吧。
很快,我老娘那个带水泥底儿的蓄粪池就被传播开了。他们羡慕嫉妒,酸不溜秋地说我老娘:心眼忒多了,那么会捋乎革茅房命的人,给她抹巴得跟水缸似的。村委的领导也知道了。出乎意料的是村领导那阴沉的脸和紧缩的眉,在瞅着水泥底儿看了一会儿后,脸竟放了晴,眉也舒展了,甚至笑了。我娘的厕所,在领导的笑容里,有了显赫的身份——我们村厕改深化革命的模范样本。村委主任还专门从他自己的工厂里找了一块合适的水泥板当盖板,并亲自把水泥板盖上说:这个比塑料盖子好,结实。
结实的用一点点水就能冲下大便的厕所,让我老娘的心无限熨帖,不管谁去看,老娘都会乐呵呵地陪着,先看墙里再看墙外。有一天,村委领导急匆匆地出现了,让我娘抓紧把厕所擦干净,他说:来突击检查的了。厕所并不脏,就是有些尘土,用抹布擦几下就又洁白如玉。因为从竣工那天,村领导就告诉我们先不要使用,等上级领导检查完了再用。这些天,我娘还是用小塑料桶加塑料袋。监控摄像头对我娘扔的塑料袋也熟视无睹。我娘用着用着就用出了恍然大悟:怪不得塑料袋还叫方便袋,原来就是可以用来方便的,还就真的很方便。
领导们一拨拨地来,我和我娘就一拨拨地和他们握手,一拨拨地被照相。这么来了四五拨后,我娘烦了:和屎茅栏子照相本来就晦气,还照起来没完没了。村委主任洞若观火,及时发现了我老娘态度的变化,他悄悄跟我老娘许诺:中秋节给孤寡老人发福利的时候,给你双份。我老娘继续跟茅房合影,不用宣传委员提醒,她已经熟门熟路,知道面对镜头该拿什么姿势,露什么样的表情。一次,有人问村支书:你们村每家每户都是这个标准吗?我娘屏息静气瞪眼瞅着村支书,替他红了布满草鞋底的脸。村支书脸上无风无雨,一片祥和地说:当然,当然,我们高标准严要求。一大群人跟着村支书离去,在他的指指点点里远观那些白色的小烟筒。
小烟筒是我们给起的外号,它绝对不会冒烟,也不会冒气,因为它只是个戳在地上的白色塑料管,顶端戴了个小斗笠,像烟筒而已。有懂行的人说它应该是接在化粪池上,防沼气爆炸的。沼气,我们都知道,当年大队里搞沤肥,各家的大小便都集中在一个池子里,冒着大大小小的泡泡,大的像玻璃碗,小的也像倒扣的酒盅子。有尾随着听的人告诉我们:上级每次的检查都很满意,因为小烟筒多,厕改率高,执行得到位。我们都在心里笑话那些上级领导:眼珠子没有个管用的。
这天晚饭时候,老娘对我说:原来把好经念歪歪,是很容易的事。从明天开始,咱得把门锁上,你回你自己家吃饭,谁来我也不开门了。我劝她:管他呢,你不想要中秋节双份福利了?我娘说:不要了,再跟着他们扒瞎话,再好的东西吃进去都得胀肚子。
我回自己家凑合着吃饭,我老娘把门反锁了起来。很快,村委领导就知道了我娘的行为,他们把我从轮胎厂叫到了村委,问我:明后年村里就打算建大龄青年楼,你们家是不想要了?想要怎么还不知道配合村委的工作?茅房修好了就翻脸不认人了?知道那茅房修得多不容易吧?是嫌麻烦?不就是让人去看看,照照相,费事吗?何况去的都是领导,要不是因为厕所革命,你们家烧几辈子高香能请到这么多的领导去你家?你以为那些照片白拍了吗?都在向县里市里省里汇报的材料上,有的还登了报纸、上了网,啧啧啧,这多大的光荣啊。四十年前我爹借钱搞买卖,全村就你家借了钱给他,我们一家子到现在都记得,所以,有了这露脸的好事,我才把参观和检查安排在你家,后街秦又刚家也修得光滑,也抹了底儿呢。开不开门,你们自己琢磨啊,可不是我强迫着。
我在心里埋怨老娘多事,赶紧在脸上堆笑说:俺娘关门没别的意思,是感了冒,没精神起床,今天刚好了。从村委出来我就给老娘打电话,让她抓紧开门,务必要笑目呲呲地接待参观检查。我老娘听说关门影响到她孙子将来住楼,也吓得没了脾气。
我老娘最终还是捅了个娄子。那是我们迎接的第九次参观检查,我娘以为人都走干净了,关了门,没想到还有个趴在蓝牌牌上仔细认字的。我娘打量了他一阵,越看越觉得他像上级,我娘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用拍马屁的方式。我娘说:你这个同志,我看你这打扮,这气派,都像个当大官儿管大事儿的,我问问你,你们为什么光逮着屎茅栏子使劲?我都跟着你们照了八回相了。
那人把拿在手里的眼镜戴回去说:我们都是奉上级命令干事的。那人说着往外走,我老娘喊住他说:你这个领导同志先别走,我问问你,你们知道俺这村里的老人有十年没吃上肉的吧?一千三百口子的村,二十七八岁到三十七八岁的光棍子都十八个了。青壮年没个人口不行啊!还有跑老婆的,光路东那一片就跑了七个老婆,怎么现在的女人不顾老不顾少了呀,吃奶的孩子都能扔下。小孩没娘,这事忒不行了啊!同志啊,给老百姓当官得真心,别光抹光滑墙。
那人阴了脸说:我们正在真心干的,是数千载未有的大事,改变你们上厕所的习惯,让你们的乡村更美丽。不等我老娘再说别的,那模样那气派都很像领导的人,扭身走了。
我听我老娘说了这事,气得肺都要炸了:你还真是老糊涂了,咸吃萝卜淡操心。如果被村委领导知道,我儿那楼即使能得着,也不会是好楼层了!我把老娘数落了再数落,越想越后怕。特别想找人商量一下对策,不敢跟村里人说,只能给城市里平时不联系的表哥打电话。表哥说:不用紧张,十有八九,老太太的话耳旁风都算不上,现在很多当官的,就是光做表面文章,分内的事都不用心,分外的事就更懒得管。我舒了口气,但不彻底。我嘱咐我娘管住嘴的同时,让她多去买几回豆腐。我自己则盯着微信群看动静,竖着耳朵听大喇叭,见了村委领导察言观色。一周后,我们提着的心和吊着的胆,重归原位。
这日,村支书亲自打电话给我,让家里留人候着。不一会儿,他领着人来了,一进门就笑着对我们说:再进一步完善完善。我们这才发现他身后的人,抱着洁白的东西。经历至今,我和我老娘都已深知我家茅房的重要性,任由他们完善。电钻轰鸣,锤头叮当。等他们离去,我们去看的时候,发现蹲坑后面多了根白塑料管和塑料盒子。我告诉我老娘那塑料盒子叫水箱,一按上面的按钮就能把屎冲走。我老娘惊喜地说:这么高级?
我转头看见西墙根下的小便池,不由得笑起来:真是忒高级了。
我娘按了按水箱顶端的按钮:坏的?不出水呢。我跟着按了按,的确不出水。不能安个坏的啊。我嘟哝着,突然明白了原因:没有水管子!我们没有自来水!没等我回答,我老娘就把注意力转到男式小便池上:这是个啥?放擦腚纸的?我嗯嗯地应付着,生怕她明白了,再就小便流到哪里的问题惹出新烦恼。
我们知道完善就意味着进一步的参观检查,我和我娘非常自觉地继续用小塑料桶加塑料袋。但我那在市里打工的儿突然带着女朋友回来了。女朋友竟然还是个城里生城里长的娃娃,白白净净,细言细语。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这年头,农村娃找个媳妇可不容易呢,何况我儿还是个父母离异的农村娃。我和我娘暗自庆幸,多亏了厕所革命革得及时,否则我们原来那屎茅栏子估计能把人家女孩子臭潸了,那些蛆能把女孩恶心吐了,我们的脸也得丢到爪哇国去。我逮着女孩子不在跟前的时候,跟我儿说这感想,我儿呵呵笑说:就是知道厕所改好了才带回来的。
我老娘喜得满脸菊花,草鞋底都跟睡醒了乱爬似的,她跟我儿说:你竟然能找到城里的对象,可给奶奶长脸呢,从今后,我这老腰杆子算是能直溜了。老娘话音刚落,就听厕所里传来女孩的尖叫,吓得我们一起从屋子里往外跑,跑到天井中间,我顿过神来,知道自己不能去,就推了儿子一把,把老娘扯住。老娘瞅着我嘟囔:难不成有长虫?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儿子阴着脸捂着女孩的屁股,吆喝着我把他刚卸下没多久的包,再给他挂到肩上,离去了。我们问啥都不肯回答,只有姑娘眼泪包着眼珠冷冷地说:奶奶再见,叔叔再见。我和我娘看着他俩的背影,万般猜测。老半天,我们才想起来去厕所看看。
那个塑料水箱歪了,和塑料管的连接处裂了,还带着血。
深夜,儿子的电话打来,印证了我的猜想。的确没有长虫也没有短虫,是因为蹲坑后面安了装模作样的水箱,可用距离变短,人家女娃娃蹲小便滋得四溅,只能往后倒退,等猛地站起身的时候,就把水箱顶裂了,刮伤了。儿子哽咽着说:我们去县医院包扎了就直接回来了,她说太丢人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到咱家去……也不愿再看见我了……我儿最后的话泣不成声,我的心跟刀子豁拉着似的疼,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嗫嚅道:过两年,村里可能给大龄青年盖楼。
我娘听了后悔得直拍大腿:哎呀,怎么就忘了告诉孩子,咱家的新茅房得先脸朝里尿尿,然后再掉头拉屎。我气恼地㨃她:你用过了,得出门道了,咋不跟我说一声,两个人记同一个事,就不容易忘,就不会把你孙子的恋爱搅黄了!我老娘委屈地说:我哪敢用啊,我知道后面肯定还得来检查的,是秦永正他闺女来送包地的钱,她鼓了屎尿进门直奔了咱茅房,我当时在床上睡午觉,她用完了才告诉我说咱茅房忒短了,得来回掉头搞二倒包。我也不能让人家把已经拉了的屎尿再坐回去,就说她——你还嫌俺茅房短,二倒包,你那泡屎尿待俺茅房里可金贵了,估计得接待很多当官的。她听了喜得哈哈的。
我喜不出来。这是厕所革命以来,我最无法喜的时刻。我知道我和我老娘嘴再严,也会有传言在村里游荡。毕竟,他们都知道我儿是带着城里的对象回来的,又亲眼见我儿凳子没捂热,就捂着城里姑娘的腚走了。老娘登时弯了腰杆子,说:谁能想到因为个茅房惹出这祸端来。我知道她的脾气,就一再叮嘱她:生气白搭,乱说话更白搭,万一被人传了话,惹恼了村领导,影响后面孩子住楼。
我抓紧找了透明胶带,小心地剪掉粘有我指纹的地方,把破损处认认真真贴了两遍。
果然如我老娘所言,秦永正他闺女那泡屎真就见了官。这一天,天空晴朗,太阳高照,一大早我和我老娘就奉命在家等待。村支书一再叮嘱我:如果有采访,都是你说,问什么都说好!别让你娘乱说乎。要是出了岔子,丢的可不只是咱村的脸,还有咱乡里咱县里咱市里!
好家伙,好家伙,这阵仗,这架势,前面那九次敢情都只是小喽啰们,这次才真是来了大官。院子里堆满了人,不但有我们村宣传委员在照相,还有好几个照相的,还有扛着摄像机的,其他的人也都举着手机。听口音都是远道的。我和我娘被挤到了屋子里。我对我娘说:看来,这次来的官大,这天井被这么大的官踩过了,咱以后会不会时来运转?我娘笑说:真转了运的话,还得把功劳归到屎茅栏子上,要不怎么叫屎来运转。等他们走了,我可得给太岁爷爷烧烧纸,折腾了他老人家这么长时候。正说着,就听村支书喊我们:快来,快来,省领导要接见你们!
我和我娘着急忙慌地挤到摄像机前,省领导和蔼可亲地拉起我老娘的手问:大娘,日子是不是越过越好了?我老娘使劲点着头,笑目呲呲地说:可是越过越好了,小时候吃没吃的,喝没喝的,穿没穿的,你看看现在,不用交公粮了,还每个月给一百三十块的老年钱,做梦都能喜醒了。省领导对四周的人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家有一老胜似一宝了吧,就是因为家里的老人能告诉我们过去的生活是如何艰苦,才能对照出今天是如何幸福,也让我们知道老百姓的眼睛最明亮,心里最清楚,我们的点滴进步他们是不会忘记的。掌声响起来。我看见村支书给我娘竖起了大拇指。省领导又晃晃我娘的手,问:大娘,用上这新厕所满意吧?我抢答:满意满意!非常满意!
省领导松开我娘的手,朝众人挥舞一下说:满意就好,我们为老百姓做事,不求任何回报,就求这满意二字!掌声又起。有人领着往门外走,村支书搬起了蓄粪池上的水泥板。
尿在水泥底上竟滋阴出特别像眼的圈,秦永正他闺女那泡屎在圈的正中央,像黄棕色的瞳孔瞅着大家,瞅着摄像机。有人捂起了鼻子。村支书借机盖上盖,对着镜头说:我们坚决贯彻上级的号召,踏踏实实为百姓做事,排除一切困难,真正做到了上级的要求,改掉味儿,改到位。
乌乌泱泱的人离去。邻居们羡慕嫉妒地开我们玩笑:那手可别洗啊,那可是大官握过的。院子别扫啊,贵人不踩无宝地。你们家以后要是有了好事,可得请我们客,是我们光竖了个戳地皮都戳不紧的小白烟筒,才有了你们带水泥底儿的茅房呢。我和我老娘都笑着点头答应。
这天晚饭后,老娘用百元钞票在厚厚的一大沓烧纸上使劲按压,到茅房里给太岁爷爷送钱。我们都相信家里有两个神,一是灶君老爷,一家之主,每年腊月二十三这天我们会隆重而虔诚地给他上供,让他:上天言好事,回宅降吉祥。二是茅房里的太岁爷爷,二把手,主管家里的财运,但要是惹到他,人不但破财,也活不安生。
老娘用树枝子拨弄着熊熊燃烧的烧纸,说:太岁爷爷,从厕所革命革到现在,好几个月了,把您老人家好个折腾,您老人家别怪罪,新时代新形势,您老人家也得跟时代跟形势。上回孙子带回那对象,您老人家怎么不给好生保佑着,让她把腚划破了呀,今天我多多地给您老人家钱,您跑跑腿,让那闺女回心转意,等孙子的婚事成起来,我再多多地给您老人家喜钱。
老娘光顾着多给太岁爷爷送钱,没注意到火把水箱烤瘪了,把水箱下面的水管子也烤瘪了,看起来特别像个喜歪了下巴、笑弯了腰的四方大脸的小矮人。我娘沉浸在拜求太岁爷爷的诚心和专注里,并没有发现水箱的问题,是我被她招呼着去给太岁爷爷磕头时发现的。
我老娘当时就吓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我也知道后果不妙,又想不出补救的招数,也愣怔得忘了喘气,只有灰烬里残燃的火还跟小鸟似的乱飞腾。良久,老娘像做错事的小学生,无助地问我:这可咋办?
我哪知道咋办?你咋就不离远点烧啊,离那么近干啥啊!我气恼地抱怨。老娘嗫嚅道:我光想着挨近了,让太岁爷爷接礼能省劲,能高兴啊!上供送礼不都是递到手上,哪有搁门外的呀……刚强了一辈子的老娘,腔调这么软弱无助,让我一下消了气,我安慰她说:等我打听打听后边还有没有检查,如果有就提前跟村领导坦白,无非就是挨顿呲,他们为了检查肯定会来换新的。如果非让咱赔,我就请假去县城买。
老娘说:上回那铝合金的不带机关的都一千五,这带俩按钮的估计不便宜,咱平日里口里不吃肚子里挪,攒点钱不容易,再花钱去买个哄弄人的玩意儿。听老娘疼钱,我火又蹿上来,祸是惹的啊,我吼她:人家要是让赔不买咋办?等着检查团来丢了当官的脸,往后咱日子能过得劲了,小鞋子不得天天穿。老娘呆瞅了我一会儿,说:看来你关键时候也舍得,我以后再也不笑话你钱串在肋巴条子上了。
我知道去找村支书如实汇报肯定会挨呲。村支书呲哒人的开头基本上都是——脑子进屎了?这点事干不好啊?我可不想让我半辈子的脑子和老娘一辈子的脑子被怀疑进屎。毕竟,被屎茅栏子折腾了这么久,对屎太敏感了。担心夜长梦多,我无法等到逢年过节的正常休班,次日就请了假,带了盒好烟去村委转悠。村委锁着门,就去村里找,不管见了哪个领导,都笑眯眯地先递烟点火,等烟从对方的鼻孔眼里冒出来,才打听后面还来不来厕所革命的检查团。没人说得准,还得去问支书。
村支书一听我的问题,乐得肩膀直抖,喷着烟笑咳着说:看来任何甜食都能吃惯啊,这省领导都到你家去了,还不满足啊,还做美梦指望着中央领导?!我笑说:当然盼啊,咱要是真能握着中央领导的手,咔嚓咔嚓地拍了相片,祖祖辈辈挂墙上,光荣着呢,家里也有了传家宝。村支书笑说:这好事不但你想,我也想呢。问题是不大可能,你想中央领导管多少事!多忙!960万平方公里有多大!能那么巧就到你家天井那几十平方米上?我追问他:《新闻联播》里不经常有么,万一来呢?万一呢?别整得个措手不及。村支书把烟屁股扔掉,用脚蹍着说:你真是杞人忧天,如果真有那一天,一级级领导有多重视是你这脑壳想破了也想不出来的,还至于轮到你措手不及?!你脑子……不等村支书把后面的词说出来,我说声:那我就放心了!蹬了三轮就走。
人心情爽了就能遇好事。我心上卸掉了忧天的包袱,对那些跟我打听和省里大干部握手是什么感觉的人就有了真心的笑容和热情,我坐在三3jGxfSyUuvmaG7gS+W5UCtphGheaB+WZRF+prPGV2nw=轮车上和他们谈笑,引起了一个陌生妇女的注意。她骑着三轮车尾随着到了我家门口,喊住我问:大兄弟,你家有老年妇女吗?我警觉地反问她想干啥?她解释说想到我们村里收老年妇女的尿,因为人生地不熟大家不信任她,看我笑目呲呲的好说话,想从我家立个榜样。她掀开车斗里的化肥袋子,露出好几摞石榴红的小塑料桶,说:每个老妇女免费发一个,接尿用,每个月给一袋洗衣粉做回报。
收尿?免费?发洗衣粉?天上掉馅饼吗?我一肚子怀疑,猜想她是专门骗老嬷嬷的,就讽刺说:尿在我们村里不是愁事,我们就愁屎,你咋不收屎呢?陌生妇女看我收了笑容,诚恳地说:大兄弟,我不扒瞎话,我是刘官庄人,我叫刘春凤,收尿是因为能用它制药,那药具体叫什么名我说不上来,我收了再交给我的上线,人家拉到城市大药厂里。
我半信半疑地拿出手机搜索,果真是能制药,能制好几种,什么尿促性素什么尿激酶,可以用来帮人怀孩子,化血栓……啊呀呀,世界真奇妙,尿还能救人命,哈哈哈。我想起电视剧《西游记》里孙猴子让猪八戒去接半盏马尿救被相思病害得奄奄一息的国王,当时把我们一群还是少年的肚皮都笑疼了。但那毕竟是小白龙变的马,那马尿就相当于龙尿,神尿。没想到自己五十岁时,能知道农村老嬷嬷的尿也能救人命。我心里一下乐出花来,笑着大声招呼我老娘,说:快出来迎财神,来积德行善的好事了!
刘春凤一看我称呼她财神,把她的收尿事业称为积德行善的好事,激动地承诺:大兄弟,你家每个月给两袋洗衣粉,千万别和别人说啊。
我老娘听了缘由,接了小塑料桶,依然狐疑万分,说:洗不洗衣粉的无所谓,尿尿真能救人当然是好事,就是第一回听说。我把手机里的讲解放给老娘听,她终于信了,笑着对刘春凤说:你放心,我保准认认真真地尿。刘春凤说:是得认真呢,里面千万不能混进去屎啊擦腚纸啊水啊啥的,每天早晨把塑料桶盖上盖放在大门口,我到时候拉着罐来收。
有了我老娘当榜样和宣传,没几天,我们村里的老妇女都开始了认真尿尿的生活,也是不需要再花钱买洗衣粉的幸福生活。您可别小看了这一袋洗衣粉,至少也要五块钱啊,占她们老年钱,也是她们每个月全部收入的1/26呢。她们并没有因为洗衣粉免费就勤洗衣,她们依然节约着用,攒着洗衣粉,送给儿子家孙子家,能换个一闪而逝的笑脸。您也别小看了这个笑脸,它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重要的重要一定要说三遍。那可是她们佝偻着身子,哆嗦着腿脚,拄着拐棍看子孙脸色生活时,唯一能创造的人生价值啊。她们见了拉着大塑料罐的刘春凤就满面荡漾春风,她们脸上的草鞋底扭动得跟跳迪斯科似的。尤其是我老娘,经常扯住刘春凤的胳膊,硬拉到屋子里喝杯热水甚至是喝碗热稀饭,但我老娘并不因此多要刘春凤的洗衣粉,她认为多要了洗衣粉,她的尿就显得比别家老嬷嬷的尊贵,不利于她积德行善。她对刘春凤说:就一袋就一袋,人分三六九等都不好受,怎么能再让尿分三六九等呢。
在我老娘得到第三袋洗衣粉的那天,我儿给我微信回了长达四十四个字的信息:你和俺奶奶还好吗?让俺奶奶上厕所的时候注意点,别朝里撒尿的时候起身踩空了,万一向后摔倒非常危险。我激动得手直哆嗦。要知道从他散了女朋友,他就拒接家里的电话。我知他心里难受,也知他怪罪家庭拖了后腿,只得微信问他过得如何,叮嘱他想开些,注意身体,等等。很多时候都无回音,回也就俩字:还行。凑合。可以。知道。放心。天啊,这次字数多达22倍!我不顾工头批评,也顾不得洗手上的油灰,就给儿子回微信:你奶奶好着呢,尿尿都能挣洗衣粉啦!为了显摆我的博学,我又把尿能制药也写上,为了传承孝顺的家风,告诉他我在凳子上锯了圆洞,正好可以放上小塑料桶,他奶奶坐着就能踏踏实实地尿尿。厕所光用来拉屎,就免了来回掉换方向,不会出现朝后摔倒,让他放心。我写了满满一屏,换回儿子一个大大的大拇指的微表情。我心里欢喜不已,一下班就哼着——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往家赶。进了大门就高声喊老娘。没想到喊出来的人是刘春凤。
刘春凤从我家堂屋里出来,说:大兄弟你可回来了,你家大娘上厕所摔倒了,好在她身子骨壮实,没出大事,只把脚崴了。我家里孩子等着吃饭,我得回去了。我顾不上和刘春凤道谢,就进屋看老娘。老娘平躺着,右脚踝贴着白色的止痛膏,底下垫着个倒扣的瓢,鼻子和额头上都蹭掉了一层油皮。原来老娘吃了头晚的剩菜闹肚子,来势汹涌,上厕所就着急忙慌,没时间瞅脚的位置,猛地一蹲,被水箱顶了出去,一个踉跄出去,左手抓着了小便池,缓冲了一下,但还是趴地上了,额头贴着地面的砖就钻进了墙角的沙土堆。半天爬不起来,多亏来发洗衣粉的刘春凤,将老娘拉起来,并帮忙烧了热水,擦洗了身子换了衣服。
老娘羞惭满面地说:唉,真是老得不中用了,丢煞人,拉泡屎都能拉出事故来。
看着老娘那嫌弃自己不中用的表情,渗血丝的脑门和鼻子,想起我儿的担忧,意识到如果老娘这一摔真是后仰式的,我可能已经没了娘。我突然鼻子发酸,眼里模糊,问老娘:疼吗?老娘强装欢颜说:不疼,就是离过年还远,自己倒先贴上过门笺子了。
老娘的自我解嘲没能逗笑我,我出堂屋门擦眼泪,到厕所查看,发现地上有沙土搓揉过的痕迹,才明白老娘说的丢煞人。老娘摔倒的时候,拉肚子没有停止。刘春凤发现的是趴在屎汤子里的老娘。都怪这个装模作样的假水箱!散了我儿的婚姻,又差点要了我老娘的命。我还让你歪着脖笑!我抓了铁锹,一阵狂拍。它并不结实,一下就碎倒,七八下就碎得跟白月季花瓣似的。
等我出完气,发现老娘一脸惊讶抓着门框瞅我,像第一回见我似的。等我点了烟,蹲下歇息,老娘笑说:我一直都说你随你爹,胆小,看来也还行。我瞪老娘一眼说:你是夸我还是埋汰我?拍碎个假货废物我再不敢。
老娘等我抽完烟,扶她到床上重新躺下,劝我:别生气,古人说祸福相依,今天我这一摔,说不定还能摔出好事来。我说:得得得,没摔断骨头就是天大的好事。我接着把我儿惦记她的话说与她。老娘的老泪倏地流了下来,她用手掌擦着泪笑说:俗话说人得事炼,不经事难成人。他真成人了,知道惦记老牵挂少了,再就是说明他脑子里那疙瘩解开了,这就是天大的好事。老娘的话,我高度赞同,心情立马好转。
老娘看我脸上阴转晴,笑得带了点意味深长,说:你儿情况好了,你高兴。我儿要是情况好了,我是不是也高兴?我说:我倒想让你高兴,可没好情况啊。老娘很神秘地一咧嘴说:我在琢磨一个好事。原来,老娘今天得知刘春凤七八年前就死了男人,一个人苦熬着把俩孩子拉扯大,儿子已经结婚,闺女年底也要出嫁,马上就剩她孤寡一人。老娘说:通过今天这事,我发现刘春凤心很善,又踏实能干,就是比你大几岁。要是她能和你成个家,知冷知暖地过日子,我死也能闭上眼。
我脑子里闪现着刘春凤的样子,什么时候遇见她都是眉眼里带笑,想不到竟然也是个苦命的。回忆我一个人的日子,稍有不顺就容易唉声叹气,朝老娘甩脸子……不免对她暗自佩服。我对老娘说:看着她人是不孬,可也得两个人能拉上呱才行,否则合到一起又吵又闹还不如一个人清净。老娘说:你要愿意就多和她接触接触,多帮帮她,她天天拉那么沉的大尿罐,估计肩膀都磨出了茧子。如果觉得呱拉不到一起,人家今天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也值得你把人家当姐姐对待。我痛快地答应着。老娘欢喜起来:看来,我没白摔,你要是和刘春凤成起家来,我可得好好谢谢太岁爷爷。我笑说:厕所当媒人,全天底下独一份儿。
在老娘挣到第六包洗衣粉的某个夜晚,我刚洗去一身的油污坐下吃饭,煎饼咬了一口还没嚼,就接到了我儿的电话:爸,你快看中央台的《焦点访谈》,快!我听他语气激动,也跟着激动:怎么?你上《焦点访谈》了?我儿不回答,只说:你快看,叫我奶奶一起看,我先挂了,等你们看完了我再打。我和老娘忙活着按电钮,找遥控器。
《焦点访谈》在访谈厕所革命,揭露某省某地某些官员把国家利民的好事变成弄虚作假、骗取资金、糊弄百姓的生意,既浪费国家财产,又折腾了百姓。电视里的比我们的还复杂,那冲水马桶也是没管道,却有脚踏板,每次要像舂米那样踩啊踩。我哈哈哈地喜,看来脑细胞复杂的领导干部不在少数。
我老娘看电视里和乡村有关,和厕所有关,就明白是在说厕所革命,担心地问:是咱这里吗?厕所里我那名字不会上电视吧?我那名不会臭遍全国吧?我想起村支书呲哒我的话,模仿他的语气㨃老娘:你知道《焦点访谈》多忙吧!中央电视台的时间多宝贵吧!中国人有多少吧!14亿!14亿个名是多少吧!比东大河里的沙子还多得多,从一河沙子里找你一个小沙粒,还是最水底下的,有多不可能吧!老娘还是不放心,嘟囔说:拍了那么多遍都弄哪里去了?
等把《焦点访谈》看完,老娘的紧张解除了,笑说:我算是明白了,一个师傅教的他们。正说着,我儿的电话来了。我说:这有啥看的,又不是曝光咱这里。我儿说:爸,这你就不懂了,《焦点访谈》曝光的,绝对会引起全国各地的各级领导重视,不信你就等着瞧。那些贪污的、糊弄老百姓的人会被查……这很有利于以后国家政策贯彻落实,国家再想给老百姓个西瓜,它可能就真是个西瓜,不至于被鼓捣来鼓捣去变成芝麻,甚至还是个假芝麻。我突然觉得儿子真成人了,见识比我深刻得多,不由得连声夸他。儿子说:我很佩服《焦点访谈》的那些记者和提供线索的人,人家真勇敢,人家这才是为国家和老百姓好。
老娘催促说:好不容易打个电话来别光叨叨屎茅栏子,问问他又找着对象了吗?干活干得好吧?做人没让人戳脊梁骨吧?
不用我转述,我儿已听见,说:对象和好了,放心吧。我老娘脸上顿时菊花盛开、水波荡漾,连问:人家不嫌弃咱了?咋和好的,快说说。原来我儿失恋后萎靡了将近俩月,为了把自己从痛苦和失落里拔出来,就努力工作,拽着舍友早晨跑步,晚上打球,午休还读书。本只为了不让自己有时间去难过,没想到工作大有起色,被领导表扬了,提了级,人也比以往更有精气神。女孩子看在眼里,在我儿生日那天拍了他晨跑的背影发给他,并附了一句话——脚下也许并不平坦,但勇敢向前就有更美好的希望,对吗?
我儿讲到这里,笑说:当我看了她发的微信,回转身见她在朝霞里朝我挥手,浑身闪着红光,真觉得跟天使降临似的,顿时体会到什么叫失而复得……原来我俩那感情是在一块儿工作,慢慢磨,日积月累攒出来的,就跟血管里的血天天流淌,觉不着多激烈多明显,但一下失去,跟大放了血似的,半死了,饭都没心思吃,要不是怕俺奶奶受不了,我……等重新获得,失血一下子全灌回来,哎呀,那感觉,当时就觉得自己噌噌地蹿个,浑身骨头被撑得嘎嘣嘎嘣响,头皮戳到了天!放心吧,我俩现在比原来更好,我在她面前也放松了,不像以前总担心她嫌弃咱家农村的。
挂了儿子的电话,我和老娘不约而同地嘿嘿嘿嘿地喜。您有没有体会过,这种憋不住地嘿嘿,和哈哈大笑不一样。哈哈大笑,是任何好笑的事,有时候甚至是别人的洋相,都能逗出的哈哈。嘿嘿喜必须是自己心里特舒坦,特有盼头儿,特有干劲儿,又不大好意思到处谝的情况下,从心里冒出来的。说简单了就是偷喜偷恣闹出的动静。我老娘嘿嘿着说:原来谁说好事多磨,我不服气,我说好事就是一顺百顺才算好,多磨的能好到哪里去?就是钢铁蛋子磨久了也得损耗变小。嗨,没想到还真能把好事磨结实了。
夜深了,以往沾床就睡的我还在床上煎咸鱼,脑子里总回响着儿子关于《焦点访谈》的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脑子里一遍遍地闪那些微笑着和厕所照的合影,那些握过的手,镜头下说过的话……闪得脸上发了烫。我点开村里的微信群,里面跟夜晚一个样,沉寂无声,最后一条消息是十天前张红军吆喝——谁要是再偷挪俺家地里的界石,就别怪俺不客气!那些和他搭界种地的人没吭声,村委领导也没吭声,信息员们更像村委的大广播,早停止了喊叫,外出打工去了。检查团消失的日子,一切都如大风刮过的庄稼地,都匍匐着,连个招摇也不见。
我犹豫再犹豫,想了再想,最后决定把《焦点访谈》的视频转到群里,琢磨着再写下点啥,无奈肚子里墨水有限,只想出一句:大家都看看吧。然后我截了图发给我儿,跟儿子说:村里人干一天活,大都累得放下饭碗就闭眼困,不困的也是刷抖音看些搞笑视频啥的,我把它转到咱村微信群里,这样他们总能看到。看到了就跟照镜子似的,就知道自己脸上擦的到底是灰还是胭脂,也能知道拿在手里的假芝麻本该是个真西瓜。
我儿给我回了个大大的大拇指,并祝我晚安。我瞅着它们嘿嘿出声,不由得伸展疲乏的四肢,竟也体会到儿子说的长个。一厘米一厘米的,脚在接近床尾。和嘿嘿喜不同,它不是从心里蹿出来,它在所有的筋骨里,应该是像种子在春风里生根。为了让这美好的感觉继续,我回想刘春凤的笑脸,老娘的笑脸,平日里见到的孩子笑脸,荡漾草鞋底的笑脸……又长几厘米。好吧,几厘米也是好的。我对自己说完这句话,就被困乏彻底俘获了。
作者简介
东紫,女,本名戚慧贞,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二〇〇四年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作品。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刊及多家年度选本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好日子就要来了》,长篇儿童文学《隐形的父亲》,中短篇小说集《天涯近》《被复习的爱情》《白猫》《在楼群中歌唱》《红领巾》《穿堂风》《珍珠树上》等。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名家推荐中国原创小说年度排行榜。曾荣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泰山文艺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山东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获鲁迅文学奖提名,被评为齐鲁文化英才。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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