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困惑与自我追寻
2024-07-24田紫璇陈娟
内容提要 《不忠的女人》是加缪在20 世纪50 年代创作的短篇小说。作者以一个生活在阿尔及利亚的法籍女性的视角,描写了被边缘化的个体在男性主导的殖民社会中体验到的不安与惶惑。在一次前往阿国南部的旅程中,主人公雅尼娜遭遇他者和他者凝视,她游走在主客体之间,在社会他者语境下难以自我定位,由此产生了精神危机。这次精神危机既是这篇小说的中心,也是本文分析的重点。本文以凝视理论为基础,通过分析雅尼娜作为凝视主体和凝视客体的存在状态,解读人物之间的视线交流、揭露目光中隐藏的身份意识、剖析雅尼娜此次精神危机产生的原因以及她对这种状态的反应。
关键词 凝视;身份;他者;种族;性别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4919(2024)03-0074-08
《不忠的女人》(« La Femme adultère »)是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于20世纪50年代创作的短篇小说,收录在其短篇小说集《流亡与独立王国》(L’Exil et le Royaume)之中。彼时,加缪经历了与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的决裂,见证了阿尔及利亚局势的升温,妻子的抑郁症也进一步加重。在这种背景之下,《流亡与独立王国》不仅是加缪对新的文学形式的尝试,也反映了加缪对其内心及其时代的探索,其中的“每篇小说都指向流放或是王国的身份隐喻”①。
《不忠的女人》讲述了主人公雅尼娜一天的心路历程。她生活在阿尔及利亚北部沿海城市,在某天跟随丈夫来到阿尔及利亚南方沙漠向当地阿拉伯商人兜售商品。在这一过程中,雅尼娜与当地人格格不入,又感到与丈夫貌合神离,从而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孤独。夜晚,她独自跑到平台上眺望远方,在阿尔及利亚的风景中获得了片刻的轻松。但最终她重新回到丈夫身边,继续她平凡而又孤独的生活。
作为短篇小说,它并没有很强的故事性,情节性也被削弱,将故事串联起来的是雅尼娜在故事中不断游离的视线和她与其他人交织的目光。据统计,表示“看”这一动作的词汇在故事中反复出现,总共有五六十次之多。这些目光大多与雅尼娜有关,要么她是观看行为的主体(即发出目光的人),要么她沦为观看行为的客体(即承受目光的人)。这些目光承载着大量的交流信息,是表达主体性、建构身份的重要媒介。本文主要以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凝视理论为基础,从雅尼娜作为凝视的发出者与承受者这两个方面入手,解读雅尼娜的心理状态,剖析其产生精神危机的原因并分析其反应。
一、作为凝视主体的“我”与疏离的殖民世界
20世纪,萨特在其著作《存在与虚无》(L’Être et le Néant,2014)中以凝视(le regard)为中介论证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点明了凝视在主体性建构中的作用。“我”为主体凝视这个世界时,会产生两种感受:当他者未真正出现时,“世界万物自在的存在都随着我的目光向我靠拢”②,自我通过凝视“认识和把握四周的一切,产生对环境的统辖感,成为他们的主宰。”③而他者的出现造成了“整个世界的中心偏移”,他者和他周围的宇宙从以“我”为中心的这个聚集体中逃离了,“我”于是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在这次旅途中,雅尼娜一开始认为拉古阿(Laghouat)会是在“我”之下、被“我”掌控和定义的世界,但是在不断打量中,她逐渐发现这个殖民世界与她拉开了距离,变为她想象之外的他者世界。
在他者未真正出现时,“我”作为凝视者打量世界,会发觉自己是唯一的主体,其他事物全然在自己的掌控之内。作为生活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公民,雅尼娜对拉古阿的想象透露出一种从容又居高临下的殖民眼光,以为拉古阿会是自己全然掌控的世界。正如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PierreNora)所说:“妇女寄生在他们并不直接参与的殖民关系中,即使有工作,也一般比男子更具有种族主义色彩,并在很大程度上阻止了两个社会之间进行接触。”④在雅尼娜身上,也有这样的种族主义色彩和殖民主义倾向,这种倾向通过一种矛盾的态度表现出来。在她的想象中,她担心拉古阿有“成群的苍蝇、四壁油腻而处处散发茴香味的客栈”⑤的同时又梦想着“遍野棕榈和细细柔软的沙土”(加缪 2010:358),肮脏的人文景观与浪漫的自然景观之间形成了一种鲜明对比,而这也正是东方主义者常常秉持的双重态度:贬低土著,但对其土地心生向往。他们眼中对于殖民地的刻板印象体现出作为殖民者的傲慢与自信。一方面,他们丑化被殖民者,将其妖魔化以获得对自身文化的认同;另一方面,他们又将异国构建成为诗意的、神秘的、充满灵性的处所,通过美化他国来合理化自己的征服欲望。萨义德(Edward W. Said)也曾在《文化与帝国主义》(Culture and Imperialism)中评论道:“阿尔及利亚是个能使他们的精神问题——像娅宁⑥一样——得到处理与治疗的异国之地。”相反,“土著很少受到注意。他们的用处是按惯例提供短暂的刺激或实现愿望的机会。”⑦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雅尼娜正是通过有色眼镜,以西方殖民者一贯的视角去看待当地人,而并没有将他们视为同自己平等或是需要去了解的人。
当他者的存在被察觉,“我”看见“一个完整的空间聚集在他人周围”⑧。他者的显现与世界的失控使我体验到强烈的陌生感和恐惧感。在殖民语境下,被殖民者的反抗令“他者”显现。作为文化杂糅的场所,双方都在这殖民地内主张自己的文化权利,因而极易产生文化冲突与身份危机。一般来说,殖民者会进行文化殖民,让本国文化凌驾于当地文化之上,从而掩盖甚至消弭这种矛盾,但是当殖民地的民族意识觉醒之后,这种蛰伏的矛盾往往会显露出来,将文化场域变成权力斗争的赛场。此时殖民者会看到自己权力覆盖的空间突然显现出他者的存在,要求自我部分或全部地让渡权利,因而产生失衡感和剥夺感。雅尼娜看到的拉古阿就是这样一个“他者”,阿尔及利亚战争前夕的拉古阿尽管仍是法国的殖民地,但与她有着强烈的割裂感和距离感。
在文学作品中,身体特征常作为区别文化身份的标志,用来展现自我与他者的区隔。小说中,雅尼娜注意到自己与丈夫的体型和当地人截然不同——“阿拉伯人的双手都瘦骨嶙峋,脸色黄黑,虽然衣着宽大,却坐得松松散散,而她与丈夫几乎挤不下”(加缪2010:356—357)。不管是阿拉伯人,还是在这片土地上讨生活的法国移民——如撒哈拉法军与客栈的法国老板——都是一样棕褐色的皮肤,一样苗条修长的身材、一样寡言少语的性格,这令笨重结实的马塞尔和高大丰满的雅尼娜显得格格不入。“干瘦”似乎是被这片土地接纳的标志,在车里飞来飞去的那只瘦小的苍蝇、路旁纤弱发白的棕榈树以及清真寺纤细的黄色尖塔都比他们更有资格宣告对这片土地的主权。最终,雅尼娜对自己的主体地位产生了动摇和质疑,她自己“过于高大、过于臃肿,也过于白嫩”(加缪2010:365)。双方体型上的差异不仅暗示着阿尔及利亚社会中法籍人口与当地阿拉伯人之间的经济差距,也暗示着雅尼娜夫妇与这片土地的隔阂。与当地人之间的差异和距离表明,他们仅仅是闯入这片土地的“他者”和“短途游客”,是没有得到认可的异乡人。
此外,在开往阿尔及利亚南部的大巴车上,雅尼娜曾怀揣着对家乡的记忆,想象拉古阿将呈现出与她所熟悉的风景相类似的热带景象——遍地棕榈的绿洲、柔软的沙土和滚烫的热流。她以故乡的热带海滩和灼热气温为蓝本,在“阿尔及利亚”这一能指的范围下构想自己的另一重家乡,但这种不完全的想象终究在真实的旅途中破灭。她默默注视着车外的风景,冷风刺骨,乱石遍地,寒风裹挟着沙子一阵阵打向车窗,沙漠像极地高原般荒凉。这与她之前的设想形成了鲜明对比。想象与现实的巨大出入背后隐藏着她对于环境的失控,阿尔及利亚这一符号无法抹杀城市之间的差异。两座城市一个酷暑难耐,另一个如极地高原,暗示着拉古阿是她的权力无法统摄之处,她将遭遇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他者。
在对他者的凝视中,雅尼娜逐渐明确了自己与拉古阿的距离,后者是自己所不能融入的“一个阿拉伯人居住的世界,一个看似沉默、空虚和充满敌意的空间”⑨。虽然雅尼娜希望通过法国人的身份获得相对于土著穆斯林的超越性,维持她心目中以西方为中心的传统看法,但是她却并没有像以往的西方殖民者一样取得成功,反而被阿拉伯文化所包围。雅尼娜代表着法国殖民者的傲慢与式微,代表着殖民地控制权的旁落。在与拉古阿的实际互动中,她先验性的文化想象被颠覆,主体地位也受到挑战。雅尼娜产生流亡感的原因也在于此,身在故土却无所适从的疏离让她感到孤独,引发了她对丧失土著身份和控制权的忧虑。
二、作为凝视客体的“她”与偏移的外界目光
凝视是一种双向的行为,当“我”成为他人目光中的客体,他人的注视又肯定了“我”的存在,“使我是我所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在看与被看的过程中,人的意义、世界的意义才由此得以产生和确立。没有进入视线的存在,没有被视觉实践所确认的存在,则如同王阳明所说的‘归于寂’,失去了它的意义”。⑩在这里,朱晓兰指出了视线对个体存在所具有的意义。“恰当的可见性意味着拥有某种被肯定的主体身份,不可见则意味着被忽视和边缘化。”⑾作为他人目光承受者的雅尼娜正是在这样一种被忽视和边缘化的处境之上。
从种族身份上来说,雅尼娜作为生活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遭遇了当地阿拉伯人的普遍无视。20 世纪50年代,阿尔及利亚局势紧张,暴力事件时有发生,民族主义逐渐升温。加缪在提及两个种族之间的隔阂时也不免担忧:“这种对那边的法兰西人普遍藐视的看法,或者以轻蔑的沉默对待我们那边的一百万同胞的做法……对于我们想把局势缓和不但没有好处,反而起阻碍作用。因为这种态度很自然地会引起阿籍法兰西人的反感。”⑿在小说中,阿拉伯人对雅尼娜夫妇的无视与加缪所描述的这种“轻蔑的沉默”形成呼应:“路上遇见的阿拉伯人都拢起斗篷的下摆给他们让路,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们似的。”⒀他们在广场上歇脚时遭遇了更加强势、有攻击性的针对:
从广场的那一头走过一个高大的阿拉伯人,清瘦、健壮,身着天蓝色斗篷,足蹬黄色软靴,戴着手套,青铜色面皮,鹰钩鼻,高视阔步地走来。他缠着头巾,与土著事务部法国军官的区别仅此而已,雅尼娜对这些军官有时是颇为欣赏的。他直冲着他们走来,目中无人,边走边慢条斯理地摘下一只手套。“好家伙,”马塞尔耸耸肩膀说,“这小子还以为自己是个将军呢。”是的,这里的人都有这股傲慢劲儿,可这个人实在太过分了。广场上地方那么大,他却偏偏直冲着箱子走过来,眼里没有箱子,也没有他们。他和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要不是马塞尔一下子抓住箱子的把手往后一拉,眼看他就要撞上来。那人却若无其事,径直走了过去,不慌不忙地拐向围墙那一边。⒁
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指出“他们(即雅尼娜和丈夫)的存在是个几乎看不见的自然事实”⒂。阿拉伯人并非看不到他们,也并非是没有看他们,而是通过隐藏的目光宣示他们的在场性。这种视而不见的目光对于客体而言既是一种真实的凝视,又是一种想象的凝视,让他们两个人既感受到了他者的主体性存在,又感受到自身的“隐身性”。这种“看不见”是一种主动性的行为,主要由两种原因导致:第一种是“主体的不配得”,凝视这种行为在福柯(Michel Foucault)看来是一种带有权力色彩的威慑。以种族问题为例,在白人看来,黑人的眼神意味着对自身权威的侵犯,因此,“黑人通常是被看的对象,既无看的权力,也无权决定自己如何被看”⒃。第二种原因是“客体的不配得”。同样以种族问题举例,“白人只能看见符合他们期望扮演特定角色的黑人”⒄,白人只会有条件地看向黑人,将目光看作是一种奖赏,表示自己对他的认可。由此,阿拉伯人对他们的无视表达的也是一种不认可。这种拒绝交流的姿态本身涵盖了很多交流信息,拒绝观视绝不是单纯的视觉行为,而是彰显了传统属下群体对固定式他者地位的不满,是他们对自身主体地位的宣示、对不平等的社会和历史语境的反抗。在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中,他人的目光既会使自身产生主体性被剥夺的感受,又向我们表明自身存在的一个关键方面就是“为他存在”。他们将对法兰西的怒火发泄到在阿法国人身上,但是从雅尼娜的角度来说,她作为时代浪潮下的普通人,是被迫承担起了按照身份划分的责任,接受周围人的不认可和敌视,成为目光边缘的一个“不可见的人”。
作为女性,雅尼娜也面临着被忽视的命运。在回忆年轻时光时,她说自己最喜欢的是被人所爱,于是她接受了当时殷勤备至的马塞尔。但是在故事中,我们能隐约感受到这段婚姻关系的变化,丈夫马塞尔并不关心她,不知道她的喜好、不关心她的身体状况、也不懂得她的情绪。在故事结尾,他盯着流泪的妻子,百思不得其解。他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妻子经历了怎样心绪起伏的一天,当法国军人盯着雅尼娜时,马塞尔正“凝视风沙中的雾景”(加缪2010:356);当雅尼娜接过军人的槟榔片时,他“正透过车窗,凝视从易碎的石子坡上升起的浓雾”(加缪2010:359)。夫妻之间鲜少有对视,马塞尔唯一一次深情的目光所指向的对象是他那只装着货品的箱子。
雅尼娜也几乎没有引起其他男性对她的兴趣。当她以为赢得了法军军官的目光时,那军人“迎面走来”又“不屑一顾地走过”;她遇到的身材高大、像法国军官的阿拉伯人对他们视而不见,这种羞辱因雅尼娜的女性身份而进一步加深:“面对对自己作为一个性存在的抹杀,她想到了逃离,想到了充满安全感的家。因此,参观堡垒平台的想法是对性冷淡现实的进一步逃避。”⒅
然而,当她成为人群中唯一一个女性,面临着数量庞大的男性人群时,她也没能成功地展演自己的身体:然而没有一个男人瞧她。又有少数几个人,似乎并没有看见她,只是缓缓将干瘦发黑的面孔转向她……他们转脸向着这外国女人,却对她视而不见。然后,他们轻松而悄然从她身旁走过。她却觉得两脚酸胀。她的窘迫和离去的欲望却在倍增。(加缪2010:363)
她的性魅力在这座城市被抹杀,在他人的漠视目光下,她丧失了自己的女性身份特征。她主动迎合男性目光,但这种以丧失主体性为基础的自我异化和自我物化却并未获得男性主体的认可。在男权中心论的规训之下,雅尼娅甚至成为自己目光的客体。
英国著名艺术批评家约翰·伯格(John Berger)在《观看之道》(Ways of Seeing)中写道, 女性身上存在着双重凝视,她们一边是被观察者,一边是观察者。“对于女性来说,这内在于自我的凝视实际上也是为了吸引那外在的男性的凝视,以给男性好的印象。这就决定了男女在凝视上的不平等。男性观察女性,而女性注意自己被别人观察,这决定了大多数的男女关系。”⒆雅尼娜在注意到法国军官之前正处在身材焦虑之中,她认为自己的身材高大壮实,叫雅尼娜这个名字太过可笑。发现法国军官几乎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之后,她一下子自信起来,“她并不胖,而是高大丰满,富于肉感;她还很诱人(从男人的目光中可以感到),面孔长得像娃娃,两眼清澈明净,与高大的身材恰成对照。她自知这身子可以赋予他人温暖和恬静。”(加缪2010:357)这种转变说明她将男性的目光内化,并用来审视自己。“很多情况下,从身体到心灵,女性都主动把自身放置于一个‘被看’的位置,接受男性目光的检阅。”⒇她将男性作为镜像构建自我,在内心已经认同了男性的绝对主体地位。她的自我认知是脆弱的,仰赖于他人的目光,这导致她一旦失去他人的注视,她的自信也会被剥夺,自我难以被构建。
雅尼娜最喜欢的是被人所爱,为了得到其他人的爱,她将自身对象化,去满足他人的目光和期待,却还是被无视、敌对和误解。她需要爱情,“以自己的自由对象性去同化他人的自由”(21),但很显然,雅尼娜并没有实现这一理想,她还是孤单一人。
三、面对凝视的自我救赎
“生活中自我与他者相互凝视、相互竞争的情况不可避免,从而形成一场为争夺支配权而产生的权力斗争。”(22)在实施和遭遇他者凝视的过程中,雅尼娜逐渐建构了自我。但是,身份在建构的过程中也同时在规训和限制着主体的认知。雅尼娜沦为身份的工具,被推到了与他者争夺权力的角斗场中。在这场博弈中,她感受到阿拉伯世界的排斥甚至敌意,也体会到男权社会的傲慢与冷漠。在主客体的相互凝视与暗自较量中,她觉察到自身权力的旁落。她不能掌控环境,在社会交往中也处于劣势地位。他者的压迫又在一定程度上抹杀了她的主体性,使她沦为阿尔及利亚和男性的他者。无家所带来的漂泊感与缺爱所导致的孤独感使她面临精神危机,迎面而来的溃败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我。在这种情况下,改变现状成为她内心深处的呼唤与向往。
一开始,当凝视给她带来压力时,她总是感到焦虑并倾向于逃避他人的视线。“她想走……渴望早点离开这里”,类似的句子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在每一次被目光略过之后,她总是会察觉到自己“周身疲乏”或者“双脚酸胀”。与此相对,当雅尼娜以放松的状态站在平台上远眺时,她完全忽略了身体感受,不知道自己“已冻得直打牙”。由此可见,前者不仅是一种生理反应,也是心理问题的躯体化表现。这种身体感受是她自我保护的防御机制:为了掩饰窘迫和尴尬,逃避目光暴力的支配和不自在的感受,雅尼娜利用躯体作为自我保护的盾牌和逃避的借口。身体不适既能让她转移注意力,从而减少凝视行为所带来的“对象化”羞耻,又能作为合理的借口,让她逃脱令人窘迫的环境。
除了逃避他人的目光之外,她同样选择放弃凝视他人。在平台上,她不仅逃离那些令她客体化的强势主体,也从自己的凝视中解脱。“她的眼前是一片虚空”,视野范围内空无一人:阿拉伯城区中不见人影,远处游牧人的营帐处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她想象出一群逃逸视线的游牧者,这群人不需要他人目光的肯定,甚至不需要同外界联系,他们与世隔绝,生活在自己的广阔土地上,“他们一无所有,可也不听任何人使唤”(加缪 2010:364)。这种不被人际关系和社会因素所束缚的生活状态同雅尼娜截然不同。视线之外的游牧王国过着自由的生活,这种自由的生活诱惑着雅尼娜,她“将全身重量都靠在平台的护墙上”,蜷缩与内收的状态被释放,身体的沉重与心理的负担被一并卸下,在这片被许给她的土地上,她终于感受到了轻松。当她深夜跑出旅馆,她已经不再执着于他人的在场,几个骑自行车的阿拉伯人与她擦肩而过,她收回了自己望向他人的目光,看到的只是“一些阔大的斗篷”(加缪 2010:367)。
如果说第一次踏上城堡平台是为了逃避,她在这一过程中不经意地受到了诱惑,那么她半夜起身溜出旅馆的举动透露出她对于目光暴力的反抗,和她在接受诱惑之后的放纵和“不忠”。这种不忠和反抗在于她不安于成为社会关系与婚姻关系中被边缘化和忽视的他者,在于她不愿再接受社会和自我规训,而是要释放自己的真实欲望,成为表达自我的真实主体。
在平台上,她构想了夜色中的阿尔及利亚,将祖国与爱人这两重意义附加其上。在这种审美想象之中,阿尔及利亚的平台承载了文化与情感上的双重隐喻。这种颇有美学隐喻意味的结合下,她终于不再是被剥夺权利又被排除在之外的局外人,而成为界限之内的主体性存在。从文化意义上来看,当她沉浸在阿尔及利亚的夜色之中,幻想阿尔及利亚的空气、土地与她结合时,她不再是被祖国排斥的异乡人:“这一与天空、土地产生的不正当的、感官的关联是雅尼娜作为阿尔及利亚人的身份基础。”相反,阿尔及利亚于她而言已不再是他者,“其忠于阿尔及利亚的最为真实的迹象是以一场被土地之美而引诱和占有的通奸行为而被展示出来的。”(23)而从情感意义上来看,阿尔及利亚在此扮演一种类似情人的角色,满足了雅尼娜对于爱的需要。它象征着雅尼娜希望冲破男权社会对女性的限制,女性不仅可以掌控自己的身体,而且男性的缺位并不影响女性欲望的实现。男性的在场引发了雅尼娜的自卑和不安全感,让她变成了欲望所指向的客体,而男性的缺失反而让女性成为真正能够表达自我的存在,使女性成为两性关系中的另一个主体。一方面,阿尔及利亚接纳了她,另一方面,“男性”接纳了她。这种想象将她从边缘位置拯救出来,使她得以再次确认自己的存在与价值。
经由逃避到反抗的路径,雅尼娜表达了自身对于超越的渴望。这种人与自然的结合体现出一种超越主客二分的趋势。在雅尼娜的构想之中,她与平台的互动显然超越了竞争关系,她追求对抗之上的一种和谐共生,她从对抗性的现实中逃离,进入由幻想筑构的理想空间,尝试用对话和交往改变残酷的竞争与对抗。因此,在她的反抗中,隐含着一种诉求,悖论性地暗示了她对社会化的需求以及她对于赢得他人认可的渴望。她追求与周围环境不分彼此的同一性,一种谐共生的关系。因此,她的目标只有在社会中才有可能真正实现,这也是为什么雅尼娜知道自己最终会回到马塞尔身边。
虽然总是以二分的方式去看待问题,但加缪的哲学绝不是关于对立的学问,他所强调的是统一、和谐、团结与共存。雅尼娜与环境之间构成的紧张关系最终在她的不忠行为中缓和,达到融合与统一。这种结局所体现出的也是加缪对于不同身份的人和谐相处的呼吁,对于建立阿尔及利亚共同体的向往和愿望。雅尼娜最后的哭泣不仅是雅尼娜个人的悲鸣,也是弱势群体对于过分强调差异和地位的社会的一种抗议,同样也是如加缪一般的人道主义者在现实面前的无奈和社会理想的破灭。
结论
尽管“凝视”本应该是一种双向的、对等的行为,然而在实践中,双方力量的不对等往往会导致凝视成为一种单向的权力的威压,成为福柯口中规训和监视的工具。不论是作为凝视主体还是凝视客体,雅尼娜都成为被边缘化的、不被接纳的“他者”。在文化意义上,她是外在于拉古阿的游客;在情感意义上,她是丧失了女性魅力的缺爱者。种种交错的视线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雅尼娜被排除在外。为了缓解被他人“对象化”所带来的羞愧和尴尬,雅尼娜选择了回避。这种短暂的出离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她构想出一个既是祖国也是情人的阿尔及利亚,后者成为她短暂到达的王国。这个王国彰显着雅尼娜对现实的反抗,也寄托着她对于人际和谐关系的向往以及作者加缪对构建阿尔及利亚共同体的强烈愿望。而故事结尾雅尼娜的眼泪暗示着理想主义者在面对现实时的无奈。
尽管与波谲云诡的20世纪相比,我们生活的时代更加多元与开放,但性别议题与种族问题仍时不时地引起大范围的社会反响,地缘冲突和民族对立时有发生。如今我们也面临着各种各样人际关系所带来的精神压力,更遑论日益发达的网络社会逐渐形成了另一套监视系统和规训体系,时刻实施着权力暴力。如今的社会仍然是一个主体性林立的社会,而凝视仍在扮演着规训者的角色。因此,尽管雅尼娜是成长在殖民环境之下的“受害者”,但她所面临的情况在宏观和微观上都依然存在着发展的根基,只有真正尊重差异、理解个性,用合作取代冲突,携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雅尼娜”们所受的压迫才会消失,世界才会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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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即本文中的雅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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⑩朱晓兰,前揭文,第24页。
⑾同上。
⑿[ 法] 阿尔贝·加缪.《加缪全集 散文卷 Ⅱ》.杨荣甲,王殿忠,李玉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348.
⒀"[ 法] 阿尔贝·加缪.《堕落·流放与王国》.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88.
⒁同上,第90页。
⒂"[ 美] 爱德华·W.萨义德,前揭书,第2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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