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楝亭图》题咏的文化探源
2024-07-20孙雨晨
【摘要】在题咏研究中,经典意象会构成一种文化想象,《楝亭图》便是一例。《楝亭图》是曹雪芹祖父曹寅为追思父亲专门请多名画家所绘的同题作品。画卷反映了曹寅对其父的忆想,题咏则是对孝思的提倡。曹寅的孝道精神在题咏中得以传播和发扬,通过书写题咏,也使士人不断认同着中华孝道文化。
【关键词】曹寅;《楝亭图》;题咏;孝文化
【中图分类号】J2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6-009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28
在清代文学史上,有这样一位江南诗人,他与皇家的关系较为密切,他的官员身份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的文学家身份,他的家世研究、文学创作探讨多出现于红学家的文化视野中,他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作为文学家,他的《楝亭集》广为流传,为学界所关注,但是对其《楝亭图》的文学分析,特别是对楝亭题咏的观照,鲜有探讨。因此,对《楝亭图》的阐释,将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一、曹寅《楝亭图》来源
《楝亭图》与曹寅其人一样,他们较早地被红学专家所研究、所重视,是作为曹雪芹和《红楼梦》研究的背景材料出现的。不可否认,曹寅研究是《红楼梦》考证必要的论据支撑,《楝亭图》对考察《红楼梦》文本与作者生平也有充分的文献价值。而《楝亭图》的文学特质与文人曹寅、曹玺的互动关系,却鲜有深入探讨。把《楝亭图》置于曹寅研究的范围之中,凸显诗人曹寅的文学旅程,可能是较为崭新的路径。
首先要了解《楝亭图》的形成过程,就要从画卷题咏的发起人曹寅说起。曹寅(1658—1712),字子清,号楝亭。他的先世为汉族,原籍奉天辽阳,自曹寅祖父起就为满洲贵族的包衣,隶属正白旗。曹寅官至通政使、管理江宁织造。
曹寅年少时曾为康熙的伴读,其母为康熙的乳娘。曹寅一生两任织造,四视淮盐,任内连续四次承办南巡接驾大典,深受皇帝的信任。这些履历都使得他的身份带有双重性,一是他的家族与皇家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离权力中心太近;二是自他任织造起就以江南官员的身份出现,从某种角度说他又疏离于政治中心。有些研究认为,曹寅是康熙皇帝在江南的政治耳目,是康熙对汉政策的地方执行人,与曹寅诗画相酬的文人都是他拉拢笼络的文化对象,这样的说法稍显片面和政治化,本文对于与曹寅交游的士人和题咏诗人的遗民身份以及具体的文化行为并不进行探讨。
众所周知,曹寅的家族是风雅之门。父亲曹玺,原名尔玉,字完璧,是曹振彦的次子。曹玺任江宁织造,是个亦文亦武的人物。经过曹玺的经营,曹寅在年轻的时候就结识了不少江南士人。这些人物一部分是他在京城时结交的,但大多数是曹寅在任职织造时结识的。据史料记载,与曹寅有诗文唱和、交往者约二百人。曹寅是主盟江南的文化人物,当为确论。
可见曹寅不仅具备了良好的家学渊源和密集的士人交游网络,而且具备了较高的艺术素养和承传性的文艺积累。曹寅诗词曲皆通,又爱好藏书,热衷于主持地方性的文化活动。清代文坛名家辈出,尤其是江南地区诗画繁兴的带动,使得清代作品呈现出蔚为大观的局面。加之曹寅较强的文化影响力,这些都是曹寅交接人物之盛的直接缘由。他对于海内文士的接纳广度,既体现了清代康熙一朝对文人的包容程度和文化自由力,也展现着自我对管理江南和观看江南的自觉文化态度。曹寅在江南的二十余年间,成为主持江南风雅、众望所归的人物,也继承着其父曹玺的文化积累,在江南地区享有极高的声誉。
曹寅自号“楝亭”,结集亦名《楝亭诗钞》,文人也多称他为“曹楝亭”。“楝亭”既是曹寅的名号,也是代替曹寅其人的文化符号,那么曹寅自称“楝亭”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源于康熙二年(1663)其父曹玺任江宁织造时手植的一株黄楝树。由于楝树树大可荫,曹玺在树下建亭,故名“楝亭”。楝亭大致位于江宁织造署(今南京大行宫处)庭院之中。楝亭不仅是曹玺休憩和课子督儿之所,也是曹玺在曹寅心中的物化形象。康熙二十三年(1684),曹玺受命再次督理漕运入京,不料身患重疾而亡。此时的曹寅未过而立之年,父逝之悲带给青年曹寅极大的伤感,也使得他刻骨地铭记住了遗训:“遗戒惟训诸子,图报国恩。”[1]
以上足见“楝亭”既是一个自然生成的场所物象,又是饱含家族传承情绪和伤逝悲义的情感意象。《雪桥诗话》记载:“楝亭者,督织造于金陵,署旁构一亭,以为荔轩兄弟读书之所,手植楝树以为表识。完翁弃世,荔轩袭职南来,见高树之扶疏,睹庭楹之如昨,绘《楝亭图》,题咏甚富。”[2]
曹玺死后,曹寅先后请名家画手绘制了多幅同题《楝亭图》,当时许多有名的文人学者都对此画有所题诗。对曹寅而言,楝亭不仅是怀念先人以及追逝家德家风的哀思存在,而且逐渐变成曹寅绵延家风、弘扬家德、携友交游的雅集场所。曹玺逝世几年后,曹寅继任此官,结识江南文人雅士的机会也越来越多,这也就为《楝亭图》题咏的逐步完善和广泛传播提供了文学便利。
现存四卷《楝亭图》,作画和题咏者共计60多人,几乎包括了康熙当朝名人,他们多为著名诗人、学者、画家。戴本孝、恽寿平、禹之鼎绘有《楝亭图》,程义、严绳孙、陆漻、沈宗敬、黄瓒、张淑等绘有《楝亭图》。这些图曾被收藏家张伯驹收载过,今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九位画家描绘的内容大体一致。构图都比较简单,整体美学风格较为舒雅。画卷远处是水云弥漫的秀山,近处楝树遮蔽下的空间为草亭,草亭的前面则是湖石(有的人画成了许多块状的碎石)。有的图绘出现了向远方观看、沉思的曹寅,而有的图像却没有。
二、题咏折射的人伦道德观念
楝亭题咏标明了孝义传家之道和士人重视家族、亲情的人伦观念。楝树根繁叶茂的形象呈现了曹家文脉传承生态,诗人借助楝树的形象来张扬曹寅的家风、家德。楝树有根,文人有后,曹寅继承着曹氏家族的文化基因,传播着江南文化的诗学成果。楝树不仅是曹家的精神象征和文化符码,而且是文脉成熟的标志意象。
(一)子孙孝义的家族亲情
楝树是亲情浓化所在,是后代延续孝道之思的精神寄托。孝是人伦道德的一种,它不仅是士人的立身之本,而且是立国之本。孝不仅指对父母有恭敬之心和赡养之职,而且也表现为对祖先有尊祖敬宗的虔诚之义。讲求孝义、孝义传家是古代士人的自觉品格,也是儒家所宣扬的孝悌规范。儒家传统把孝悌放在极为重要的地位,不仅注重士人齐家守业的道德涵养,而且鼓励士人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德境界。儒家认为,“尽孝”与“尽忠”是同一性的,由“尽孝”走向“尽忠”也是孝子忠臣的必由路径。曹寅就是践行孝道文化的士人楷模。在清代,士人对孝悌观念加以强化、对孝道进行再思考,其家族行为也为后人提供了道德范式。
康熙二十三年,曹玺去世,使曹寅陷入了生命中最为愁苦的境地,他在《放愁诗》中回忆了慈父爱子的场景:“白发坐堂,绿发立阶。良食绗尔,含饴哺孩。手足辑睦,琴瑟静偕。千春相保,咫尺莫乖。丰获勤耨,馑粥伛偻。”同年,《楝亭图》被创作出来,同题绘画、多人创作的现象颇为少见,画家知名度之高、题咏人之盛、题咏时间之长等,都可窥见《楝亭图》在曹寅心中的地位之重。
从绘画角度看,《楝亭图》基本算是“无人图”,绘画着墨的重点在于楝树。如前所述,民间传说认为,楝树可成为植树者逝世时的灵柩。曹玺手栽楝树目的并非如此,但是植树者已逝、后人追思寄情,确是楝树意象呈现的事实。在曹寅几年以后出任江宁织造之时,仍不遗余力地拜访名家、请人题咏,亦可看出曹寅不忘慈父的孝子情怀。
每一次地翻阅画卷,就是曹寅对慈父的忆想和怀念,而每一次请人题咏和作画就是对楝亭孝思的保持和深化。曹寅的孝道精神在题咏中得以传播和发扬,通过题咏也使士人不断认同着中华孝道文化。倪灿诗:“两字孝忠存父训,一原道义是师裁。苍苔白石犹如昨,写入丹青意更哀。”张渊懿诗:“孝思嗟不匮,俯仰伦纪彰。栽培因笃厚,春风弥繁昌。”费文伟题跋:“身遥侍红云,手泽念畴昔。孝思发华滋,白云荡胸臆。”乐钧诗:“比似甘棠已百年,洛阳忠孝至今传。”秦松龄题诗:“为图著永久,指画传盛事。孝思在千秋,于此庶不匮。”杜濬题诗:“托根得其所,布叶自然稠。已宿慈乌稳,还添孝雀修。”以上这些诗歌皆从立孝和尽忠的角度赞扬了曹寅的孝子之为。
(二)交游广泛的友情
纳兰性德既是曹寅的好友,也是图绘的重要题咏人。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长子,生于北京。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后循迁至一等。有《通志堂集》,词集《纳兰词》。康熙二十三年,纳兰性德扈驾南巡,曾到江宁织造府拜访过曹寅。翌年五月,曹寅携图至京,请纳兰性德等人题咏,此后不及一个月,纳兰性德便染病而亡,年仅三十一岁。
楝亭是互通文学的场所空间。“客至皆题楝,从今有楝亭。难将一掬泪,洒作万年青。夕雾收全幔,寒山掩半屏。悠悠后来者,材否念居停。”这首诗体现了楝亭宾客多的文化事实。楝亭可以成为精神标志,也源于曹寅众多的交游人数。题咏人数多达60多人,题咏者名高才大。“及至曹楝亭来做苏州织造,他更结识了大批的文学之士,这时期他征题求咏的行动也最活跃……题题诗册画卷-若仅仅是这种应酬来往,并不说明多大问题,怎奈他们的关系实不止此。他们诗文唱和甚多。”[3]
三、《楝亭图》折射的家学承袭风貌
在“楝亭”文化含义中,一个重要侧面就是曹玺在树下课子。曹寅对幼年读书有着深刻的记忆。
“课子”的“课”字源于古代幼教方式的一种“自课”。一般“以父亲的角色最为重要,其次是祖父和母亲,再其次是父系其他的长辈,以及家中其他的男性长辈,或恰好有能力又有闲暇的家人”,课读的目的不仅包括使后代可以进学,提高后代的文化素养,从而出人头地,还暗含着光宗耀祖而且还可以保存文化血缘的正宗,而这些对一个家族的兴盛是十分必要的。
楝树不仅是曹氏家族的文化象征,而且是凝聚家族情感的精神标志。它既是一棵展现家族荣耀、家族文化根深叶茂的秀林嘉树,也是一棵家学传承的希望之树。
钱穆认为,“当时门第传统共同理想,所希望于门第中人,上自贤父兄,下至佳子弟,不外两大要目:一则希望其能具孝友之内行,一则希望其能有经籍文史学业之修养。此两种希望,并合成为当时共同之家教。其前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风。后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学。”[4]
家风是家族道德感的传承。是“慎终追远不忘本”的精神传统的坚守,孝义家风是曹寅家族的传统风尚和优良传统。而家学是文化承传道统,家学之树可以起到勉学的作用,文化的继承通过楝树的意象加以升华。楝亭文本、楝亭符号得以保存,图卷中这棵普通的楝树逐渐形成了家族性的传递放大。
曹玺的祖父曹锡远是极有声望的地方行政长官。曹玺的父亲曹振彦护多尔衮入关,顺治九年(1652),曹振彦调山西省阳和府知府,顺治十二年(1655),任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运盐使。曹振彦之子曹玺是颇受皇帝重用的官员。曹玺就任江宁织造以后,清除历年积弊。曹玺去世后,康熙巡幸江南时进行了祭奠之礼。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曹家是荣受皇恩的家族。从曹玺开始,曹家由武转文,更加注重文化教治的功用,逐渐转变为江南地方性文学家族。曹玺任江宁织造后,更加注重对后代的培养,注重家风和家德的延续和巩固。康熙一朝,曹玺、曹寅、曹颙、曹頫祖孙三代,任此职长达六十年,这样的家族荣耀是对曹氏家族文化的肯定。
自曹寅起,家学的继承意识和文脉的自觉绵延愈加强化。曹寅喜好文艺,爱好藏书,精通诗词、戏曲和书法。曹寅深厚的文化教养和广泛的文化活动,营造了曹家的文艺氛围。康熙四十四年,曹寅奉旨总理扬州书局,负责校刊《全唐诗》,次年九月刊毕试印“进呈御览”。康熙皇帝于四十六年亲撰序文,五十年三月正式出版。五十一年,曹寅又奉旨刊刻《佩文韵府》,且亲至扬州天宁寺料理刻工。曹寅弟曹宣(1662—1705),《江宁府志·曹玺传》称:“仲子宣,官荫生,殖学具异才。”可见曹宣在年轻时以博学多才著称江宁。而在曹氏家族中最具名声的当属曹寅之孙——文学家曹雪芹。
虽然《楝亭图》只是绘画作品,但也是中国古代家族文化发展的产物,图像题咏都承载着较为丰富的人文信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楝亭图》带有家训般的道德规范的性质,也是可以保存的家族兴学样本。《楝亭图》题咏,可以清晰地一睹清代士人重学尚读的基本镜像,凸显出清代家族家教培养的重要性,感受到中国古代家风绵长悠远的潜在意识。同时,图咏也包括使后代维持家业的想法,兴学的优良传统,亦可巩固政治地位、稳固经济财富。
选取《楝亭图》作为研究个案,旨在以曹寅为考察对象,重点整理归纳出楝树意象与孝文化隐喻,解读诗人丰富的思想和情感内涵,感受孝义寄思与家族文脉传承。同时论析图像背景及文化价值,有助于进一步了解文学与美术的互文与再生,当为多维视角下的艺术研究提供新的构建趋向。虽然楝树只是一个名称,但是诗人、画家丰富的文学修养和独特的绘图方式已经赋予其诗情画意,从以上这些题咏中可以走近文人的内心世界,增进对题画诗歌的认知。曹寅知艺好客,交友甚广,众多的题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代士人的生活方式和学人气度。由此可以看到,一方面清代诗人互相赠答,互为激励,成为一种创作路径;另一方面绘画形式呈现出美术与文学并美的互为景象,题画诗已经成为那个时代文人倾注诗思与画意的心灵慰藉。
综上所言,《楝亭图》是文化家庭“家学建构”的文化记忆,是中华孝道的景观,也是家风与道德传承的具体体现,同时在《楝亭图》及其题咏中,亦可以感受到亲情的绵绵浓意和扩大家族文化传播力的气势,这也是一幅激活文化世家“家学观”的图景。后人在观摩、研究、感悟《楝亭图》的同时,必然也在经历着一种对家族文化博大精深的体认。
参考文献:
[1]于化龙.江宁府志[O].康熙二十三年稿本.
[2]杨钟义.雪桥诗话全编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3]周汝昌.红楼家世:曹雪芹氏族文化史观[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3.
[4]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M].台北:东大图书公司, 1977.
作者简介:
孙雨晨,山东理工大学齐文化研究院,讲师,研究方向:齐鲁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