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品文看晚明文人的双重审美追求
2024-07-20周敏
【摘要】小品文作为晚明文坛上的突出代表,不仅代表了晚明文学的时代特色,也体现了晚明社会思潮影响下文人审美情趣的追求。从晚明小品文的创作可以看出文人的双重审美取向,在李贽、王阳明等人的影响下,晚明文人慢慢走出“异端”思想的影响,对于社会现实重新审视,开始转向俗文学的创作。另一方面,晚明文人在小品文的创作中更多地表现了日常生活审美化,用诗意的眼光展现雅致的生活情趣。
【关键词】小品文;文学思潮;文人心态;审美追求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6-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13
一、晚明文学思潮下的小品观
“小品”顾名思义表现为“短小”,这一概念最先来源于佛经,最初指的是佛经中较为简略的短本,是佛经中的简本,并不属于文学范畴。到了晚明,社会上禅悦之风盛行,小品逐渐从佛经中脱离进入文学领域,文人大量创作小品文,一时出现争相追捧的盛况。
陆机《文心雕龙》:“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晚明便是小品文的全盛期。随着明代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商品经济不断发展,市民阶层的日益扩大,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程朱理学松懈,社会思潮深受陆王心学的影响,李贽的“童心说”、公安派的“性灵说”以及汤显祖的“至情说”,各种新思想交汇出现,都主张肯定人的情欲的合理发展,提倡个性张扬[1],在这一文学思潮下,出现了很多的通俗作品,《三言二拍》《牡丹亭》《金瓶梅》等通俗文言小说百花齐放,小品文也在这一时期大放异彩。“童心说”在晚明社会就像一把利剑直入当时的思想界,“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2]李贽对于童心的解释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反对假道学”,肯定历来被轻视的通俗文学,强调抒真情说真话。
明朝中晚期,朝政日益腐败,边患严重,内外交困,官场中人政治才能得不到施展,故而文人大都不以仕途为重,转而追寻一种寄情于自然的闲适生活,追求风花雪月。文人的创作目光不再着眼于传统的道德文章,自古中国文人的创作宗旨便聚焦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素养,到了晚明,文章的载道功能减弱,文人的闲散自适任意流淌。这与当时禅悦之风的盛行关系密切,佛教无时不影响晚明文人的生活和创作,许多晚明文人钟情于山水之乐,喜欢和僧人相来往,陈继儒写道:“方其翩翩为儒生也近儒;及其毁冠绅,游戏于佛奴道民之间近二氏。”佛教的空静契合了文人在乱世中浮躁的心,成为其精神的慰藉。“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细读之,能体会到一种超越人世看破红尘的宁静,这种静超越佛教与世俗,是虚与实的调和,是晚明文人求闲求适的产物,造就了晚明小品文的空灵之美。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文人开始流露出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倾向于俗文学的创作,一方面也表现出文人的高雅情趣。多为山人、名士的小品家,他们有强烈的清雅意识,小品文的创作更多的是关注作者自己的个人性情,高雅的文学创作下移到市民街巷,晚明小品文的创作一个显著的特点是趋于生活化、个人化,不少作家喜欢在文章中抒发自己的性情怀抱,展示在读者的面前是一个真实的文人形象,“文以载道”的传统被打破,在散文领域内言志抒情,叙事写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散文审美情趣。
二、趋俗的审美追求:表现个人性情之作
(一)形式自由、不拘一格
在“好货”“好色”的世风下,晚明文人的趋俗是一种接近生活原生态的,大众化的审美。“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中国文人一直信奉着写“庙堂文学”,传统的散文历来被视为正统,但晚明小品作家能够跳出古文的框架,实现自身的突破,正体现了晚明文人对传统雅文学的悖离。袁宏道在《叙小修诗》中把《劈破玉》《打草竿》之类的民歌看作是人民最真实的声音,将民歌创作引到文学创作中来,大大提高了通俗文学的地位,俗文学的别样的趣味也给文学领域灌进了一股清新之气,改变了文坛上长期以来“为圣人立言”的文学风气。作为晚明践行性情理论的“性灵派”,其突出成就还是体现在散文创作领域中,这个时期的散文告别了宏大叙事,随之而来的是小品文创作的浪潮。作为诸种文体中最自由的一种,自然成文,随笔漫谈,不用精雕细琢是小品文的突出特色。
明人王纳谏在《苏长公小品序》中提到“小品”一词及其含义:“人与万物,大者取大,小者取小。诗文亦然……余读古文辞诸舂容大篇者,辄览弗竟去之。噫嘻,此小品之所以辑也!”[3]这里的小品文显然是与那些寄托了文人政治理想的高文大册相对而言的,从中可以看到晚明文人对传统道德文章的一个态度转向,更加偏好精悍短小的小品文。《世说新语》在晚明文坛上的盛行,成为晚明文人爱不释卷的一本书,正是文人审美风尚的反应,众多作家都表明了对小品文的喜爱,王世懋在《世说新语后序》中提到自己自幼就喜欢读《世说新语》,到年纪渐长依然对此保持热爱,正是因为小品文的形式自由,不拘一格,作为一种个性化很强的文体,晚明小品作家在创作时可以任意挥洒,不受约束。小品文可谓是代表了这个时代的文学高峰和时代特色,也体现了社会风气下文人心态的转变。
晚明小品文作家众多,在人欲横流的时代,在追求个性解放的过程当中,纵情声色是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在这种社会风气之下,也出现许多有关女性与艳情的小品,不少内容是品赏当时的艺妓的,将女性当作男性玩弄的工具,不免流露出低俗之气,但也从侧面流露出了文人的一种趋俗的审美追求。文章不再是以治国谈经为本,也不再遵循传统古文规范的格式,而是形式自由、不拘一格的性情之作。
与传统古文语言的生涩不同,以三袁为代表的小品文作家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敢下笔。他们的创作既没有刻意求异的追求,也没有任何既定的框架束缚,有的只是在以主体为中心的倾向中自由创作。如袁中道《回君传》“于于焉,嘻嘻焉,语言重复,形容颠倒;笑口不收,四肢百骸,皆有喜气”[4],极具口语化的语言写出了人物的神情姿态,细究起来必不符合正统的标准,但以主体为中心表现情感,实现了作者独抒性灵的人生理想,是符合晚明的审美规范的。
(二)内容生活化、个人化
“百姓日用之事即为俗”,晚明文坛上文人提出“主情说”,把“情”视为一切文学艺术的生命,中国传统的诗文理论“发乎情止乎礼义”,这里的情指的是一种合乎儒家道德伦理规范的情,在小品文的创作中,则指的是个人真实性情的表达。创作小品文的群体也由传统的馆阁文臣转向山人等中下层文人阶级,因此他们的文章更多代表当时普遍的社会风尚和底层人民的风俗人情。
张岱创作的《陶庵梦忆》多记载的是日常的碎屑之事,字里行间都律动着晚明社会各个阶层的生活风貌。众多小品文都记载着明代市民好游玩的场景,在清明、中秋这些节日中,不仅仅是文人雅士,普通百姓也会走出家门感受节日热闹的氛围,张岱《西湖七月半》以西湖景色为背景,但对于景色写得比较少,却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写人们观赏西湖之态,“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栾,笑蹄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6],写的儿童、名妓以及船夫等人游赏西湖的怡然自乐。文人将描写视角转向平民,关注绝大部分群众的生活情态,《绍兴灯景》一文中写道:“小街曲巷有空地,则跳大头和尚,锣鼓声错,处处有人团簇看之。城中妇女多相率步行,往闹处看灯;否则,大家小户杂坐门前,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午夜方散。”[6]作者关注人间百态,贴近日常生活的书写,将绍兴灯会上各类人的情态刻画得生动细腻,锣鼓喧鸣,城中妇女相携观花灯,直到深夜方才离去,节日氛围的热闹跃然纸上,市民的自由也可见一斑。
晚明文人同样善于在作品中展示自己最真实的性情,张岱的《自为墓志铭》中这样描述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诗魔……”[6]张岱在这里写到了自己的人生志趣,喜欢繁华之地,醉心于纸醉金迷的享乐生活,这是人性当中正常的一面,作者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年少时期的不羁行为,追求物质生活的享受,反而以一种轻松诙谐的笔调描摹出自己的心境。这正体现出了晚明文人的随性,不把清高作为文人的唯一标准,在主情思潮的影响下展示自己的真性情。
袁宏道在《龚惟长先生》一信中写道:“然真乐有五,不可不知,目极世间之色,堂前列鼎,宾客满席……”[4]谓人生有五种真正的快乐,他谈到人生如果能达到这五种乐趣中的任意一种,那么将会受用一生,物质和精神生活都会得到极大的释放和享受。这是以袁宏道为代表的文人解放了自我,颠覆了传统眼中的文人士大夫的使命责任,追求现世人生的享乐才是他们的人生追求。
三、尚雅的审美追求:风流清雅的生活情趣
(一)意境的营造
魏晋时期文人开始有自觉的山水书写,但此时的山水游记的创作注重玄理,文人逃避官场,把自己在官场失意的情绪寄托在山水散文创作中,唐宋时的游记散文也带着说理的尾巴,重在寄托。晚明社会动荡不安,科举制度僵化,实行八股取士,沉重打击了文人们的仕途之心,文人把目光转向自然山水的写作当中,表现出对宁静淡雅的精神家园的追求,山水小品在晚明发展到高峰,但到了晚明,文人关注的是山水的自然风光,将自己的情感投入到山水小品的创作当中,作家对游记有着自觉的审美追求。晚明大量山水游记小品,反映出晚明文人的文化品格,是当时大量文人的心态写照。陆树生通过一篇《九山散樵传》向读者传达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徜徉于天地之间,以诗笔叙写山水,浪荡在官场名利之外,划然林古的畅快,对话禅侣的悠然,三五好友品茶的清幽,放歌写诗的萧然自得。[5]在湖光山色中品味人生乐趣,这是晚明文人独有的浪漫。
善于营造诗歌般的意境是晚明文人创作小品文的高超手法,雪景和雨景便成了文人构建小品文意境不可缺的意象,《湖心亭看雪》是张岱淡雅脱俗的文人气质的体现,也是被视为小品文塑造意境的优秀篇章,“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俩三粒而已”[6]这里作者运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了雪景中的西湖,没有绮词艳语,我们仿佛能置身那一片雪景中与作者共同划一叶扁舟诉说西湖的静谧,体现了一种天人合一的生态美感,作者重点是在写意,营造一种空灵的境界。
小品文的作者多以诗意的笔调写出作者的诗情,同时很多小品文作家既是诗人也是优秀的画家,他们在文章的写作中营造了如画般的诗意。冯时可《蓬窗续录》历来为人称道,他描绘的雨景清新细腻:“雨于行路时颇厌,独在园亭静坐高眠,听其与竹树飕飕相应和,大有佳趣……尝与友人万壁同坐,窗外倚一蓬,雨滴其上,淙淙有声。”[7]这则小品写的是听雨,平常的雨声在作者这里也能引发新仇旧恨,作者极致细腻的审美,让读者从视觉和听觉上都能感受到境界的宏大。
晚明士人善写山水美景,感性化的抒情笔调与自身悠然自得的心境相结合,实现了与自然的对话,不论是江盈科在《桃花洞天草》引中写自己身处四时之境与景物融为一体,乘而行乐,还是张岱的西湖泛舟赏雪,抑或是冯时可的倚窗听雨,他们融身大自然,摆脱尘世的束缚,展现出优雅闲适的意境之美。
(二)日常生活审美观照
晚明文人在追求雅致的同时,“趣味”也是他们的一种人生态度,他们善于在日常生活与自然情境中捕捉到美的诗意,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台一石都能成为他们审美观照的对象,以公安三袁、陈继儒、文震亨为代表的江南文人自觉地把审美意识投放到日常生活中,用审美的眼光将日常事物从繁杂中解脱出来,实现精神层面的解放和提升,他们笔下的生活雅趣丛生。
无论是在园林当中听雨或是品茶,文人们都能通过自己的文章给读者带来审美感官的愉悦,品茶历来是文人雅趣的行为,在晚明,品茶成了众多文人士大夫高雅身份的象征。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记载江南人品茶:“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鸥茶、一部法帖。小园幽径,几丛花、几群鸟、几区亭、几拳石、几泄水、几片闲云”[8]。在这种优雅静谧的环境中品茶,是晚明文人对于隐逸生活的一种态度,不仅注重品茶环境的优雅,就连泡茶的水也很讲究,要选取有灵性的水。高濂在《遵生八笺茶》中谈到了自己的用茶体验:“山厚者泉厚,山奇者泉奇,山清者泉清,山幽者泉幽,皆佳品也。不厚则薄,不奇则蠢,不清则浊,不幽则喧,必无佳泉。”[9]陈继儒在《试茶》一文中也写到,从石头中流出来的水更清冽,在山峰上长出的茶树泡出的茶叶味道更浓郁。品茶也能品出别样的滋味,味觉和心灵都要得到满足,可见文人们对高雅生活的一种追求态度。
不仅如此,以说理为主的格言式小品也寄托着文人的审美追求,这种说理不是高深莫测的大道理,而是作者娓娓道来人生道理,将日常生活世界和审美世界合二为一。袁宏道曾见证陪伴花从开始到盛开直至枯萎的全部,对于这一过程他乐此不疲,“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极其趣”,他以一种审美的眼光去看待生命的凋落,以如此热忱的心对待万物,正是源于心中对大道的追求。
文房器具是文人精神的物化体现,器具的赏玩也可获得精神的愉悦,广为人知的《长物志》属于一部清赏的小品文,作者文震亨通过身边的书画、器具、蔬果、香茗等的书写,以诗意的眼光看待这些最平常的小器物,写出自己安贫乐道的生活情趣。这些都反映出文人一种新的生活美学意识:把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艺术化,在日常生活中营造或寻找一种古雅的文化气息和氛围。[10]从山水园林、风花雪月、楼台馆阁及至膳食酒茶、文房四宝等,皆可入笔,成为作家笔下的审美观照,获取清玩清赏的生活文化的精神享受。
综上所述,在晚明主情思潮下,文人突破了传统知识分子“文以载道”的束缚,不再将谈论治国之道作为立身之本,他们自觉追求文学的审美和个人性灵的抒发,表现最真实的性情,再加上社会的动荡不安,文人们更多地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复杂矛盾的心态,趋俗和尚雅不是完全对立的两方面,表现出来的俗不失文人的风骨和高雅。对日常生活采取诗意的眼光看待,追求精致高雅的生活,这不仅是晚明文人的真实心态,也是整个晚明社会的时代风貌。既世俗,又雅致,是晚明文人将生活真实与艺术美感的完美融合。
参考文献:
[1]孔德明,邱渊.从小品文看晚Gzd63+MfRqZoWXTm1KJMBw==明文人心态[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08,(03):104-108.
[2]李贽.李贽文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
[3]胡义成.明小品三百篇[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 1992.
[4]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金静.晚明小品文的审美文学教育[J].牡丹,2016, (14):100-101.
[6]张岱.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7]吴承学.晚明小品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8]陈继儒.小窗幽记[M].北京:知识出版社,2015.
[9]高濂.遵生八笺[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7.
[10]王瑞荣.晚明小品文优雅闲适的意境美[J].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24(02):10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