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隐

一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一伙人在一个青衣女子的率领下，拔足狂奔，他们的上衣都绣着一个朱红色的“猎”字，这是近年来最心狠手辣的猎人队。大荒山里的珍禽异兽纷纷遭到了毒手。

前面有一男一女，在山路上飞快地逃跑。少女惊惶失措。男子眉头一皱，说：“妹妹先躲起来，我挡住他们！”

夕阳西斜，女子的绿色眼睛在草丛中闪光。男子走上了一条岔路。追兵越来越近。青衣女子冷笑着，双手往前一抖，冲着男子飞出了七把飞镖。男子大惊失色，双手急甩，甩出了几个火球，迎向飞镖。他看见飞镖被火球吞噬，松了一口气。“哎哟——”他突然痛得叫出声来，低头瞧着腰部，鲜血从衣服渗出来。

“小女子叫宋青衣，”青衣女子开口道：“阁下身手不弱，你就是金余光吧？”

男子有些不耐烦地说：“是又如何？”

宋青衣哈哈大笑，立马脸罩寒霜，念动咒语：“金余光，还不束手就擒！”金余光双腿发软，惊讶地看着飞镖从腰部往上游走，所过之处，皮开肉绽，很快就上升到了咽喉。他举起右手，掐住脖子，仿佛要将飞镖捏碎。

“圣金虎的骨头，可是世间难得的珍稀之物，黑市炒到了一百两黄金一斤！我再送他一镖！”宋青衣又发出了一把飞镖！

那男子左手一抄，将飞镖接过，右手从脖子上松开，竟硬生生地挖出所中之镖，均往地上一掷，双手变成毛茸茸的金色爪子，指着天空，声嘶力竭地吼叫：“以吾之力，祭吾之躯；虎骨留妹，血液留天；凡沾吾骨，异类即亡！”

走投无路之下，他献祭出自己的灵魂，跟某位守护天神做一笔交易。这是圣金虎家族的最后一招。突然，他像一个膨胀的气球那样炸裂。众人吓得面如土色，抱头鼠窜。这种被施加了魔法的虎骨，对人类来说，已经毫无用处，反而是致命的武器。对其同类却大有裨益，可以提高修为。

宋青衣率众人往前搜索。妹妹从草丛中钻出来，泪如泉涌，捡起一根虎骨头，掉头就跑。

二

傍晚，女子来到了一座叫光源的山城，神色憔悴，疲劳不堪。她得找个客栈歇息一下。但此处更是人类的聚居之地，危机四伏。

“抓住她，她是一只圣金白额虎，”突然，有一个老头大喊道，“是虎族中的珍品，其骨泡酒，可延年益寿！”一伙男女带着锄头镰刀，冲着她围过来。她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金色的眸子变成了血红色，突然长啸一声，现出了原形。

“我没说错吧？”那个老人摸了摸花白的胡子说：“这只母老虎，至少有二十斤虎骨！咱们发财了！”

老虎咆哮着，就地一滚，身体竟然变大了，迎风即长，越来越大，就如一座小房子似的，那张血盆大口，比门窗还大。众人吓得夺路而逃。

这虎喘着粗气，将身体一抖，逐渐变小，恢复成人形，往一条窄巷逃窜。她没走几步，就因劳累过度，昏倒在街角。

三

在一座大宅院里头，一个少年合上了书。他深蓝的眸子闪过一丝忧郁。外面怎么这么吵呢？难道是猎人队追捕的神兽来到这里了吗？他推开窗往外眺望。夕光中，一个年轻女子，身材窈窕，一头金发，眼睛闪动着金色，肤如凝脂，娇嫩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她的气质如冰雪那样凛冽清纯，又充满了猛兽的野性。他走出门，正觉得她似曾相识，心里就如滚过了一声炸雷，天啊，原来是她！莫非这就是天意？他要退回去，也来不及了。

一阵微风吹过来，女子头上的耳朵动了一下。

男子脸色阴晴不定。这是一个烫手山芋，但岂能见死不救？他将女子抱回屋里，放在床上休息。女子双眼缓缓睁开，惊问：“你是谁？这是哪里？”男子双手一摊，说，“我叫季林霜，这里很安全。”

女子神情柔和了，说：“我叫金冷炎。”

门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七嘴八舌。金冷炎神色大变。季林霜走出去，对众人说：“有什么事，这么吵！”为首者正是宋青衣，问：“打扰季公子了，您见过一个金发女子吗？”季林霜的目光犀利如刀锋，沉声说：“原来是宋队长，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请走吧。”他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嘲讽，眼神冷若冰霜。

“有人说在前面的街角见过她。”宋青衣说。

“你质疑我？”季林霜冷笑一声。

“不敢。”宋青衣率众猎人悻悻而去。

四

季林霜回来，点亮灯，走到一堵书墙前，翻来找去，抽出一本书递给金冷炎看。书名《神兽传》，前言写着，神兽不同人类，他们长命百岁，有的可以存活成千上万年。在神兽的时间概念中，一年等于人类时间概念的五百年，成年神兽也会化作人形，视满二十岁者为成年。季林霜歪了歪脑袋，看了看金冷炎，这家伙怕快有一万岁了，真是个老古董。但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年轻呢，又这么迷人？她英气勃勃，明眸皓齿，脸上虽有悲戚之色，却美艳不可方物。

金冷炎警惕地瞧着窗外，转身道谢。“不用谢我，我觉得你很像幼时的宠物猫，”季林霜笑着说，“无意冒犯，但确实让我想起它，那可是相依为命的小伙伴。”

金冷炎耳朵抖动，问：“它回来了吗？”

季林霜眸子闪过一丝忧伤，说：“回来了，却被父亲杀了。”他依然记得父亲冷冰冰的那番话—“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会斩断你的情根，让你不被情感所惑，你永远不要爱上任何人或任何生物，包括我。否则，你只会痛苦终身。”不知经历了什么大变故的父亲，抛弃了他的母亲，驱逐了他的保姆，最后杀了他的猫。此后，他没爱过任何人。

“真可怜—”金冷炎的说话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不知道她是指猫，还是指他。

连日来，季林霜悉心照料，金冷炎身心的创伤都恢复得不错。季林霜是风趣之人，让人亲切，但这种亲近中又隐藏着执拗的拒斥。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妥，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她相信直觉。

这几天，金冷炎都在看《神兽传》，津津有味。但不少神兽如今都销声匿迹了。她翻到《圣金虎记》那一篇，神色大变—

这明明写的就是她和哥哥的故事呀，但不知道写于何时（看墨迹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何人所写，却是一篇未完成的稿子，只写到她在光源城的街巷晕倒，生死未卜，就此戛然而止—

她想请教季林霜，但终究没有开口。

她做了一个噩梦，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神兽抓住，为首者冷冷地说：“斩草要除根，这小蹄子留不得。”在半梦半醒之间，金冷炎大惊失色，金色的眸子一睁开，就见一道金光一闪而过，随后又闪过一道银光。那些神兽惨叫声四起，已被击倒于地，依稀是一群狼头鹰身的怪物，胁生双翼。金冷炎又沉入梦乡，双眼紧紧闭上。她仿佛看见，一道金光照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变成了一个金发少女，金发少女在黑暗中奔跑着，停留的地方都会有金光闪闪。而她一离开，黑暗又会重新聚拢—她在梦中重现了一个看过的故事，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五

那是一篇叫《辉诞生记》的故事—

一道银光照入浩瀚的黑暗，一个与金发少女长得一模一样的银发少女出现了。她称银发少女为妹妹。姐姐创造了一个巨大的、火红色的光球体，周围散发着无穷能量。妹妹创造了一个很小的球体，它只会反射光芒，从而照亮其他黑暗之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些神奇的生命出现了，以信徒自居，为姐妹在天空修建了无比宏伟的宫殿。他们一起建造了很多平行世界。过了很久，越来越多的大小神灵粉墨登场，不请自来。三山五岳，三教九流，层出不穷。而姐妹俩是最古老、最强大的神灵，被诸神尊称为日和月。

神分为幼体和成年体，幼体的样貌看起来，相当于人类七岁之前的年龄，成年体看起来是人类约莫二十岁的样貌。天上一日，人间五百年。在所有平行世界中，一种长得跟神灵有几分相似的生命体是最兴盛的，他们自称人类。日和月对人类深感好奇。这些东西模仿着神的腔调说话，表情惟妙惟肖，真是让人笑得肚子痛。有一天，她们偷偷到一个平行世界里去，那里的人类非常弱小，常被其他更有力量的生物吃掉。日觉得他们很可怜，就将一部分法力传给了他们，因为没控制好，一不小心，又多分了一些，让他们发生了可怕的变异和进化。其他躲在人类旁边的生物，也趁机分得一杯羹。姐妹俩觉得好心办坏事，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匆忙离开。天上过了几百年，日又拉着月，去那个平行世界故地重游。那里的人类，已经告别了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原始阶段，穿上西装，开起小车，还发展起了航天事业。他们见了姐妹俩自身带着的耀眼光芒，认定她们是外星人或什么鬼怪，群起而攻之。日不忍心伤害他们，但暗箭难防，还是被人类发射的一枚核弹击中了。日如一把粉尘，在宇宙中飘散。虚空中传来她的声音：“月，我最爱你了。请记住，千万不要轻信人类，不要重蹈覆辙—”

月浅蓝色的眸子闪着点点星光，一滴泪水像流星般划过脸蛋。日临终前努力聚拢最后的力量，化作一道金光，冲向月的胸膛。日月同辉，光芒大盛，之后姐妹俩都消失了—一位名叫辉的新神灵诞生了。辉离开那个让人伤心的平行世界，到了幽界。幽界是管理死者的地方。幽界的每一处，都被黑暗、冷漠和死寂笼罩着。

但辉的到来，使幽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变得明晃晃的。幽界是虚无境旁边的领域。而虚无境源于混沌，深不可测，变幻不定，又没有固定之所。据说，那极有可能是远古时日与月诞生的地方。

“不知辉大人到来，所为何事呢？”一位俊美的男子冷淡地问。他脸色苍白，一袭黑衣，长发披散在坚实的双肩上。神灵之间可以感知对方。诸神都能感觉到日的逝去，辉的出现。这可能是一个新世界的开端，但也很难说，至少，一个旧世界结束了。这个乳臭未干的辉，能有什么作为呢？

辉紧握着拳头，厉声问：“幽王，日的魂魄在哪里？”

“不知道，”幽王不动声色地说。

辉愤愤地斥责道：“幽王，你快说，不然我把你的幽界拆了。”

“你可知，神的魂魄与其力量是有关联的，一旦力量丧失了，这种联系就被切断了，魂魄就会散去，再也无法回归。我却不同，我乃幽界之主，力量的来源是死亡，只要有死亡，我便不会消散。你与日大人的力量来源是光，一旦消失，就回不来了。即使如日大人般强大，亦未能幸免，都怪日月使人启智，下错一子，满盘皆输，她身中核弹，化为乌有，这都是因果。”

“是吗？”辉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此后，辉每天都要去幽界。幽王只是一笑了之。

有一天，幽王忍不住问他：“你每日来作甚？”

“我要找回日的魂魄，”辉说。

“找到了吗？又一百年过去了。”幽王揶揄说。

“我告诉你，你只是一片幻影。你是不真实的。你比冥王更不真实。你不会再死，我却可以无限次复活，且我无须借助死亡而重现。这里面的死者，有一天终会觉醒，你将会随风而逝。”辉平静地说。

“辉大人，你的内心依然有阴影，而我的内心却没有光明。黑暗有时候也会打败光明的，我甚至可以用遗忘将你湮灭。”幽王好整以暇地说。

“幽王，作为光之子，我随时可以穿透你。但我不会这么做。我连你也不忍心去毁灭。我跟你之间不需要战争。不管是人还是神，都应当以爱化解仇怨，这方为正解。我想我找到了使灵魂复活的更好办法。”

“什么办法？”幽王大惊失色。

“那就是保存记忆。”辉离开了幽界，脚步轻快。

六

金冷炎觉得，她做的这个梦是一个好坏难测的预兆，就没跟季林霜说。她是在一本叫《神仙传》的书里见识过这些奇异的金光和银光。这本书原本被季林霜藏得十分隐秘。

一天清晨，她望着季林霜说：“我要走了。”季林霜问道：“去哪里？”

金冷炎苦笑道：“我不知道，但我得逃走，一直逃下去，这就是我的宿命。”季林霜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走呢？在这里，没有人敢来捉你。”金冷炎摇摇头，叹口气说：“除了人类，还有一伙神兽要抓我。”

季林霜柔声说：“我带你去一个山庄躲几天，在那里，谁也找不到你。”金冷炎摇头说：“不用了，我要走了。”哥哥以血的教训告诉了她，日神也有类似遗言。必须远离人类，尤其是这个神秘的男子，他太危险了。

“我无法去爱人类，但希望你能接受一个人类的爱。”季林霜说。

“你也不是人类吧，”金冷炎说，“我无意中看到了辉出世的故事。真不错，很凄美，但是也有硬伤，因为太阳和月亮还高高地挂在天上。那么，这个神话就像太阳底下的肥皂泡，看起来七彩斑斓，却不堪一击—”

季林霜听得张目结舌，汗如浆出，但又不得不服。

“辉就是你吧。”

“辉大人光辉万丈，照彻寰宇，我作为后辈，能力庸常，连给他提鞋也不配。就算我比所有的前世都出色，也只是他的一块碎片。”

“辉去世了？”金冷炎吃了一惊，伤感地说，“他也不是太阳和月亮的结晶，只是这些光里头的一束。至于你或前世，只是一星光亮罢了。”

“但辉大人创造的这个办法，”季林霜虔敬地说，“恐怕是创世以来最伟大的发明吧。辉大人是对的，我父亲大错特错，我必须向你表白—”

“这些书全是你写下来的吗？”金冷炎不耐烦地打断他。

季林霜点了点头。其实，这是他和前世千万年来接力奋笔疾书的结果，这是他们的使命。但说来话长，也就无需再解释。跟辉开天辟地的创造比起来，这不值得夸耀。

“那么，辉的诞生，也只是后人的揣测或传说？”

“我对此不予置评。”

“我的未来呢？我将往哪里去？”

“不知道。我本不应该直接冲上去救你，而是找到这篇未完成的故事，接着写下去—但我压根就忘了这个故事。当时一见你，我欣喜若狂，一步步走入故事，成了一个人物。我交出了写作的权利。但谁来续写我们的故事呢？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我只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前途未卜，我也会陪着你，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当夜色越来越浓重时，我们相守相依，在静谧之地，等待黎明到来。哪怕在一盏小油灯里，都会跳动着心脏形的光芒—”

“别做梦了，谁会跟你在一起—”她大叫道，“我不喜欢经历的那些事，不喜欢被别人追杀，还有，你害死了我的哥哥。即使是你创造了我，我也有不喜欢你的权利。你没有办法让我喜欢你，因为你不懂得爱是什么，没办法对我灌输爱的观念，或者说服我接受你。老兄，没这么简单。其实，我早已知道，我不是你创造的，你不是任何人的创造者—”

“我曾经以为创造了你—”季林霜嗫嚅着说，“看来确实不对，否则，我不可能半途而废—”

“就算前路未知，我也自有去处，谁也休想拦住我。”金冷炎豪迈地说，离开宅院，大步走向城外。

金冷炎走上山林，冲着依依不舍的季林霜说：“请走吧。你和你的烟火人间，还有你充满动荡与混乱的书页，我该远离了，这万籁俱寂的深山老林，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在一道流水淙淙的溪涧面前，她趴下身来，在茂密青草上打了一个滚，现出了原形，吊睛白额，全身斑斓，金黄的毛皮在颤动，犹如燃烧的波斯织毯。她跑动着，犹如一大团烈火。她纵身跃过了三四丈宽的山涧，头也不回地跑了。天空辽远，风声吹过草叶。只留下季林霜一人，呆呆地靠在一棵大松树旁边，神情戚然。

一连多天，季林霜精神恍惚，陷入沉思。作为人类，父亲早早就要斩断他的情根，然而现在面对虎身人心的金冷炎，依依不舍的感觉缠绕着他，他恍惚感受到爱的愉悦与痛苦。他觉得书写尤其重要，这是一个沉甸甸的使命：不仅要保存记忆，还要肩负责任，万物共生才能让爱持久。他双眼如日月般发亮，知道《圣金虎记》接下来怎么写了—金冷炎，山水有相逢，我们还会再见的。

责编：林枫炀

作者简介

黄子安，广东广州人，2007年出生。现为广东轻工职业学院中职部艺术设计与制作专业2201班（中专二年级）学生。2020年用作业簿写成长篇科幻小说《幻影船》手稿，约15万字，未整理。《虎隐》为小说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