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逛公园，我才没错过这个

海棠

无论身在哪座城市，一年四季我都热衷于逛公园，尤其春天，毕竟，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广州今年春天是连绵不绝的阴天和雨天，放晴的日子屈指可数。受到紧迫感的驱使，我还是让自己出门了。在附近的海珠湖公园赏花，看到一个拿着相机拍照的年轻女孩子，就劳烦人家帮我随意拍了两张游客照。习惯独行的人往往内心羞涩，反而更能向陌生人袒露真诚。我们于是结伴而行，在聊天过程中，我得知她是哈尔滨人，独生女，在“华师”读本科，还未满20岁。她经常一个人四处游荡，北上广深苏杭等地，都有她的足迹，她说如果再不趁着学生阶段自由地走走，今后为生存忙碌就没有机会了。

我听后略为震惊，我读大学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种及时行乐的念头，反而期盼着工作以后带来一定程度上的财务自由，才能有条件去到更远的地方。单看我们两个个体，产生这种不同，家庭情况可能是最重要的原因，但时代给年轻人带来的心态变化也不容忽视。我读书那会儿中国才步入4G时代不久，互联网等行业发展蒸蒸日上，而现在，人人皆可卷，万物皆可卷，人们的状态越来越像黑泽明《生之欲》的那首主题歌所描述的：“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谈恋爱吧/ 趁红唇还没褪色前/ 趁热情还没变冷/ 谁都不知明天事”，悲观而积极。

这一事例倒也说明了逛公园的一个妙处：会有一些不期而遇的体验。因为萍水相逢且后会无期，恰如其分的狡黠也可以被原谅——偶尔我会对人编织出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言，比如我说自己是编剧，正在写一部同人文，出来找灵感，并问对方对此有何见解；有时我夸张一点，说祖上有人在唐朝做官，传下来的日记簿里有写到高力士给李白脱靴的一幕，然后绘声绘色给对方讲。对我来说，逛公园的乐趣不仅仅在于见识新鲜的风物，更在于出门在外，我可以不用做真实的自己，如蛇蜕一般，我脱去原有的社会身份，成为任何人，那一刻灵魂如飞禽走兽一般轻盈，没有丝毫的负担。

独自逛公园是很有意趣的，且几乎不会受到干扰，行与停、快与慢，全凭自己心意。走在路上，入眼、入耳、入鼻，途经的景象、声音和气味，这些都无法被悬置真空，这些都是身体所在的那一方水土展现出的气韵与情绪，能让人感受到真真切切的生活，在此刻流动。

遇见不知名的植物亦是一大乐趣。有回看到一棵开满红花的树，以为是凤凰木，走近一瞧，才发现花朵和叶子的形状与凤凰木不同。查了一下，原来是火焰树，也叫郁金香树、喷泉树，为“硬骨凌霄族”，好霸气的名字！还有禾雀花，一串串从藤蔓上垂落，远远看过去像淡黄的藤萝。然而它很有质感，不是轻盈的飘坠姿态，几乎是悬挂着的，让人不得不感叹它细小的花梗如此坚韧，质量给人最直接的力量感。

逛公园似乎永远不会令人腻烦。一方面，逛的次数多了，总可以发现一座公园里不为人知的独特魅力。在电影《子弹横飞百老汇》里，伍迪·艾伦通过黛安·韦斯特之口，述说中央公园的风情：“这是整个公园里我最喜欢的一角。到冬天，当公园被雪覆盖时，大约下午四点半，当天色变黑街灯初亮的时候，一切都雾蒙蒙的。然后你就能看到曼哈顿地平线的轮廓，通过树丛映入眼中，就像魔法一般。”约翰·库萨克坐在她旁边，不可自抑地陷入恋情：“我想我爱上你了。”而韦斯特用手指覆盖住他的嘴唇，对他说：“话语算什么。戴维（角色名），真正有意义的事物都是难以解释的，他们比语言更原始。沉默吧，把思绪留给自己，不要泄露它们；静默吧，把歌声留给鸟儿，把心声留在心里。”

一方面，时间会带来独特意义。“时间能改变很多事情，一个人，一个地方，之所以对你有意义，是因为时间让你对它产生了感情。”我有一个在苏州生活的友邻，她四季都会去四大园林漫步和拍摄，每回看到她拍的那些照片，都让我很有一种去苏州租一年房子的冲动——只为了看一回苏州的四季园林，那一定意义非凡。

时间上这一点，于我也有家庭渊源。今天来看，我父母属于早婚早育型，生下我时母亲才十八岁，我六七岁的暑假都是在广东和他们一起度过，一有闲暇我们就去附近公园里晃荡。有一个定格在我童年记忆中的场景：我的父母手牵手走在前面的鹅卵石小道上，我在后面跟着，日落很美，榕树细密的叶子上泛着层层叠叠金色的光，母亲穿着一件石榴红色的针织上衣，一头黑直长发瀑布般披散着，父亲时不时扭头看向母亲的脸。

那时他们还很年轻，还不太懂得如何教养一个孩子，或者说还没有教养一个孩子的意识。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只要“有饭吃，有衣服穿，有学上”，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了。尽管如此，他们言传身教，让我看到了浪漫的爱情是何种模样。

后来，弟弟出生了，父亲已年近四十，我们家庭出游的首选项目仍是逛公园：其一，无甚花费；其二，亲近自然；其三，打发时间（如若家中有个时刻都闹腾不停的小孩，这一点尤为重要）。那个时候，我已经步入青春期，是一个高中生了，更不会和父母亲手牵手走在路上，我依然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弟弟一左一右地牵着他们。除却这种时间线上的参与感，我感觉自己倒更像是这个家庭成长之中的一个见证者，这也是一种难得的殊荣吧。

现在，于我的父母而言，逛公园已不再只是为了找个浪漫的地方谈情说爱了，更是为能短暂地逃离家庭生活的一地鸡毛。一家人待在局促的房间里，想到的、谈到的都是近忧远虑：房子贷款、小孩升学、双亲养老……甚至是二十几年婚姻生活里种种无法忽略的龃龉。我想到之前读过的《刺猬的优雅》，里面的看门人勒妮有过一番人生体悟，她讲尽管人间琐事包围着我们，可此时四处一片寂静，听到外面飕飗的风声，看到微微作响、随风飘扬的秋叶，以及在温馨的阳光下安然熟睡的猫，你感觉万物皆空，但迷失的灵魂为美而泣。

美是相通的，我们这些乐此不疲地去逛公园的人，也有着大致相同的出发点：公园，是“在荒诞的人生之路上，为我们打开的一道宁静而和谐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