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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秋:明清时期的虎丘与苏州城市人文景观

2024-07-13陈宝良

史学集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明清虎丘人文景观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4.0034

主持人语(南炳文):本期本专栏推出了两篇值得重视的论文。前者为陈宝良教授之《虎丘秋:明清时期的虎丘与苏州城市人文景观》。该文所讲内容,既论述了景随时迁的苏州岁时景观,又对苏州属下包括虎丘山和相关山塘在内的虎丘景观,尤其浓墨重彩地加以论述,指出明清两代虎丘仍然属于苏州城市人文景观的标志,对揭示苏州地域文化的特色贡献甚大。后者为常建华教授之《亦僧亦俗:清中叶僧人的人际纠纷及其生活——以嘉庆朝刑科题本为基本资料》。该文依据《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等,对清中叶僧人出家原因进行了检讨,从僧人与俗家亲族、僧侣之间、僧俗之间的人际关系,展开了相当细致的分析讨论,大大加深了学界对清中叶僧人的了解。(廊坊师范学院特聘教授、南开大学资深教授)

收稿日期:2023-12-11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代知识转型与知识人社会研究”(22BZS05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陈宝良,哲学博士,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明清史。

①  袁景澜《吴中四时行乐歌》云:“君不见,上天堂,下苏杭,人生到此真仙乡。”参见(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三《三月·游山玩景》,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页。

摘  要: 胜景、人文与游人相合,构成了一座城市的人文风景线。明清时期,扬州清明、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并称,成为城市人文景观的典范。苏州人文胜景的形成,得益于经济的繁盛与百姓的富庶。苏州是明清雅文化的典范,更是天下时尚的引领者。苏州人好游成风,形成“游春玩景”之俗,尤以虎丘的秋天为盛。所谓“虎丘秋”,既是苏州的一处人文胜景,也是苏州的城市名片,甚至是苏州的文脉所在。虎丘秋天的人文胜景,显已成为苏州景观的文化意象。虎丘人文风景线有两条:一是虎丘山寺,二是七里山塘。对“虎丘秋”的诠释,旨在揭示苏州地域文化的特点。

关键词: 明清;虎丘;虎丘秋;人文景观

引论:从“下说苏杭”说起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耳熟能详的民间谚语,至迟在清代已经定型。①

细究这句谚语的本义,无非是说苏州、杭州是人生的“真仙乡”。若是追溯这一谚语的起源,显然起源于宋代,且谚语原作“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在“苏杭”并称的同时,另外一句谚语随之出现,即“苏湖熟,天下足”。前者指苏州、杭州的繁华,是人们的行乐之地;后者指苏州、湖州的富庶,是满足天下人口腹之欲的粮仓。

胜景、人文与游人相合,构成了一座城市的人文风景线。虎丘是苏州士民的后花园,人们一年四季在此冶游消闲;虎丘是外方人念兹在兹的胜景,他们以登虎丘山、游山塘景为乐事;虎丘是文人雅集的佳地,饯行于此,诗酒于此;虎丘是仕宦游屐必至之地,官员途经于此,借游虎丘之举而消解仕途的焦虑;虎丘是时尚品生产、销售之地,雅者有花树、盆景,实用者有葵扇、团扇、席子,儿童所喜者有各色耍货,甚至不乏仿西洋样式而制的新奇物品。客商、游人,一至虎丘,玩者尽兴,买者满载而归。

明人张岱的眼光有其独到的敏锐之处。他在论及四时城市人文景观时,将扬州清明、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并称。与之相应,张岱又将扬州清明这一人文景观与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加以比较,认为扬州清明之景,“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一如画家的“手卷”;而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则“皆团簇一块”,犹如画家的“横披”。(明)张岱撰,马兴荣点校:《陶庵梦忆》卷五《扬州清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8页。张岱之说,显然可以成为本文讨论的起点,且足以说明以下事实:所谓“虎丘秋”,既是明清苏州的一处人文胜景,也是苏州的城市名片,甚至是苏州的文脉所在。借助于对“虎丘秋”的诠释,我们可以揭示出苏州地域文化的特点。

一、景随时迁:苏州岁时景观

人文胜景的形成,得益于经济的繁盛与百姓的富庶。苏州繁华,集聚于阊门,甚至在明清两代有“金阊”之号。苏州旅游风气之盛,渊源有自。在明代,苏州士大夫更是“画船游泛,携妓登山”,且成一时风气。虎丘自知府胡缵宗创置台阁数重之后,更是“增益胜眺”。自此以后,“四时游客无寂寥之日,寺如喧市,妓女如云”。 (明)黄省曾:《吴风录》,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上册,古吴轩出版社2005年版,第317页。从明人杨士奇的记载中不难发现,虎丘据苏州之胜,由此成为以下三类人胜游之处:一是苏州的“耆老壮少”,岁时闲暇出游,必至虎丘;二是士大夫宴饯宾客,必至虎丘;三是四方贵人名流路过苏州,必在政事之暇,至虎丘游览。 (明)杨士奇撰,刘伯涵、朱海点校:《东里文集》卷二五《虎邱云岩寺重修记》,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69-370页。至清代,苏州民间更是形成一种“游山玩景”之俗。所谓游山玩景,即“春事半在绿阴芳草间,故招邀伴侣,及时行乐”。清人邵长蘅《冶游》诗云:“二月春始半,踏青邀女伴。小桃虎邱红,新柳山塘短。”诗句所言,已经揭示出苏州人好游之俗,进而形成旅游文化的三大要素:有游地,有游具,有游伴。就游地而言,苏州山水园亭,多于他府;就游具而言,苏州旨酒佳肴、画船箫鼓,咄嗟而办;就游伴而言,苏州人选妓征歌,尽态极妍。 (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三《三月·游山玩景》,第119-121页。

明清苏州人游览之景众多,尤其是虎丘山塘绵亘七里,其游赏以春秋为盛。除了虎丘之外,苏州人的旅游之处,尚有“春初西山踏青,夏则泛观荷荡,秋则桂岭九月登高”。 (明)黄省曾:《吴风录》,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上册,第317页。景随时迁,由此形成岁时节序人文景观,一年四季,无不徜徉于春风雪月之中。

(一)春:游春玩景

苏州人好游成风,形成“游春玩景”之俗。每当春月,虎丘山下,白堤七里,彩舟画楫,衔尾以游。苏州人的春事,“半在绿阴芳草之间”,甚至招邀伴侣,及时行乐,故俗谓之“游春玩景”。 (清)顾禄撰,王迈校点:《清嘉录》卷三《游春玩景(看菜花)》,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2页。

当清明节时,有“山塘看会”之俗。按照惯例,在清明节这一天,官府至虎丘的府厉坛,致祭无祀之鬼,游人骈集山塘,号称“看会”。 (清)顾禄撰,王迈校点:《清嘉录》卷三《山塘看会》,第65页。这一天,赛会最盛,“观者填溢衢巷,臂倚肩凭,袂云汗雨,不可胜计”。 (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三《三月·山塘清明节会》,第98-99页。

(二)夏:画舫乘凉

时至六月,苏州人有“画舫乘凉”之俗。苏州的伏天炎灼如焚,为了避暑乘凉,一些游闲子弟就“争携画舫,载酒肴,招佳丽,呼朋引类,舣棹于胥江万年桥谾,或虎阜十字洋边”。 (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六《六月·画舫乘凉》,第212页。由此而来者,则是苏州游山船的盛行。 (明)姚旅著,刘彦捷点校:《露书》卷八《风篇》上,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96页。

苏州夏日节序之景有二:一是山塘龙舟竞渡,二是六月二十四日荷花荡观赏荷花。

苏州竞渡盛于山塘。每年四月末,苏州人就起龙舟开演,画船箫鼓,陆续聚于冶芳浜渌水之间。至端阳前后十余日,更是“观者倾城,万船云集,远郡士女,结伴纷来,鬓影衣香,雾迷七里,百工废业,小户倾家,甚至雷雨不能阻,父兄不能禁”。 (清)个中生:《吴门画舫续录纪事》,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792页。山塘竞渡时,“士女靓妆炫服,倾城出游”,“山塘七里,几无驻足;河中船挤,不见寸澜”,甚至“船窗洞达,玻璃与水,相映若一”。 (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五《五月·山塘竞渡》,第180页。

葑门荷宕,或作葑门荷荡,为苏州夏日最为闻名的人文景观。荷花荡在葑门之外,正名叫朝天湖,俗称“荷花荡”。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尤以夏日为胜。江盈科有《同张幼于诸君游荷花荡》诗九首,其中两首大抵可以反映荷花荡的旅游盛况。 (明)江盈科:《雪涛阁集》卷五,(明)江盈科著,黄仁生辑校:《江盈科集》上册,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272页。六月二十四日葑门荷荡胜景,以袁宏道、张岱的描摹最为细微入神。袁宏道在《荷花荡》一文中,称此日游人最盛,“画舫云集,渔舠小艇,雇觅一空”,“苏人游冶之盛,至是日极矣”。他所称“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  (明)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四《荷花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70页。的描摹,最为入神。张岱《葑门荷宕》一篇,亦说此日苏州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宕”,“靡沸终日而已”。张岱的描摹一袭袁宏道笔法,称“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并认同袁宏道“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之说,但他也有自己独特的视角,亦即以此与苏州中秋夜加以比较:虎丘中秋之夜,其特点是“模糊躲闪”,而六月二十四日之荷花荡,则是“明白昭著”。 (明)张岱撰,马兴荣点校:《陶庵梦忆》卷一《葑门荷宕》,第6页。两者意境,迥然有异:虎丘中秋夜,有隐约之美;而六月二十四日荷花荡,则有明白敞亮之美,狂欢之态,不避于人。

(三)秋:重阳登高

苏州秋日,有两大旅游景象:一为七月半虎丘之游;二为九月九日重阳节虎丘登高。

七月十五日,是中元节日,俗称“七月半”。官府在府厉坛祭祀无祀之鬼。游人聚集山塘,观看“无祀会”,一如清明节。 (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七《七月·七月半中元节》,第244页。九月九日,民间俗称重阳节。按照旧俗,苏州人在此日至吴山治平寺登高,并“牵羊赌彩,为摊钱之戏”。至清代,在吴山之顶的机王殿,仍保留着“鼓乐酬神,喧阗日夕”的风习,但更多的是借登高之名,遨游虎丘,“箫鼓画船,更深乃返”。 (清)顾禄撰,王迈校点:《清嘉录》卷九《登高》,第176页。

(四)冬:天平山看枫叶

每当冬日,万物萧瑟,民间旅游暂时消歇。苏州亦不例外。钟惺有《冬日登虎丘》诗,其中有句云:“一丘但清妙,霸气如暂销。” (明)钟惺著,李先耕、崔重庆标校:《隐秀轩集》卷四《冬日登虎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48页。就是最好的例证。但需指出的是,苏州的冬日,游风尚有遗存。较为著名的有二:一是十月朝赴虎丘山塘看“无祀会”;二是十月至天平山看枫叶。十月朔,俗称“十月朝”。在此日,游人“骈集山塘,看无祀会”。当然,苏州冬日旅游胜景还当数十月天平山看枫叶。天平山位于苏州府西,山上枫林最为繁盛。宋代名臣范仲淹的祖墓,正好在这座山的山麓,俗称“三太师坟”。在坟前,有九株大枫树,名为“九枝红”。每年十月,枫叶挂霜露红,苏州人就“赁山轿,结伴往游”。夕阳西沉,纵目鸡笼诸山,丹林远近,烘染云霞,四山之松、栝、杉、榆,各色树木,“间以疏翠,岩壑亭台,俱作赤城景象”,堪称冬日一大奇观。 (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一○《十月·十月朝》《十月·天平山看枫叶》,第296、299页。

二、虎丘秋:一幅横披人文画卷

苏州虎丘,隶属苏州府元和县武丘乡彩云里。虎丘属于一个通称,实则包含以下两部分:一是虎丘山。虎丘山离苏州长洲县西北不到10里,是吴王阖闾所葬之处。过去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吴王下葬之后,有白虎之异,故称“虎丘”。 (明)杨士奇:《虎丘云岩寺重修记》,(清)黄宗羲编:《明文海》卷三七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836页。二是山塘。东起山塘桥,西至西郭桥,北距长荡,南尽野芳浜。这一段山塘,又称“桐桥”,属虎丘最为著名之处,故清人顾禄所著《桐桥倚棹录》,大抵摘取李嘉祐“春风倚棹阖闾城”的诗意。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凡例》,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537-538页。

山与寺相合,无不构成一大景观。天下名山胜刹,大多山中藏寺,而虎丘则不同,是寺里登山。山在寺中,门垣环绕,包罗胜概,先入寺门,而后登山,故又号称海内“福地”。张籍有诗云:“老僧只怕山移去,日暮先教锁寺门。”后人有诗云:“出城先见塔,入寺始登山。”所指亦是虎丘寺中有山之意。至于虎丘寺的缘起,则出自东晋成帝时期王珣、王珉兄弟“舍宅为寺”。起初一山分为二寺,分建于剑池东西两侧。至宋初,合为一寺。 (元)高德基:《平江记事》,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上册,第143页。

(一)虎丘人文风景线

虎丘是苏州的一处人文胜景。至于其人文风景线的构成,则包括两条:

一是虎丘山寺。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曾经游览虎丘山寺。他所游历的路径,大致就属虎丘山寺这一条人文风景线。据王士性的记载,他是从阊门买舟出发的,行不过五里,即抵达虎丘山寺的寺门。沿山而上,一路之景,分别有憨憨泉、吴王试剑石、千人石、白莲池、清远道士放鹤处、大雄阁、剑池石梁、可中亭、生公点头石、陆羽泉。 (明)王士性:《五岳游草》卷三《吴游》,(明)王士性著,周振鹤编校:《王士性地理书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6-67页。清人麟庆游览虎丘的路线,也是从阊门买舟,直抵虎丘。登山之景,分别有万岁楼、云岩寺、千人石、仁寿塔、短簿寺、憨憨泉,其间“风景百变,耳目一新”。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节选)》,(清)王锡祺辑:《小方壶斋舆地丛钞选》,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1001-1002页。

二是七里山塘。如清人麟庆在游览虎丘时,先是买舟至七里山塘,并称山塘“画船歌舫,容与中流,花市香廛,辐辏两岸”。 (清)王锡祺辑:《小方壶斋舆地丛钞选》,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1001-1002页。画船与四时赏花,已经成为虎丘的两大人文景观。清人袁景澜有诗句云:“乐极画船诸士女,虎邱赏遍四时花。”(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自题》,第1页。所言即此。

虎丘山塘画舫,形色多样,主要有:一是沙飞船,专供船宴之用。此船大多停泊于野芳浜和普济桥上下岸,凡是苏州人宴会,或者与外地商人贸易,大多租赁沙飞船,游览山塘。船分卷艄、开艄两种。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一二《舟楫》,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672页。二是灯船,其制日新月异,陈设精洁。每当良辰令节,狎侣招游,称为“下虎丘”。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一二《舟楫》,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672-673页。三是画舫。苏州号称佳丽之乡,游冶所习,凡是宴客之人,大多“买棹虎丘,画舫笙歌,四时不绝”。 (清)西溪山人:《吴门画舫录》,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750页。为此,时人有言描摹道:“高楼明月,夜夜清歌;烟波画船,朝朝载酒。” (清)个中生:《吴门画舫续录纪事》,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791页。所指即是虎丘画舫之盛。四是游船。虎丘游船,“有市有会”。就会而言,分别有清明、七月半、十月花朝三节会;就市而言,则春为牡丹市,秋为木樨市,夏为乘凉市。在一年之中,只有龙船市之时,妇女出游最盛,“船价亦增数倍”。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一二《舟楫》,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674-675页。

(二)虎丘秋:苏州景观的文化意象

在明清两代,时人游屐所至,言必称苏州;说及苏州,言必称虎丘;说及虎丘,言必称虎丘的秋天。由此可见,虎丘秋天的人文胜景,显已成为苏州景观的文化意象。

苏州虎丘,四时胜景不断。如王鏊《姑苏志》有云:“二月始和,楼船载箫管游山,其虎丘、天平、观音、上方诸山最盛。” (明)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岁时纪异》上册,第183页。这是记二月虎丘游况之盛。虎丘游况之盛,并非仅仅限于“二月始和”。以季节而论,即使是“尺雪层冰”;以天气论,即使是“疾风苦雨”,也是“游者不绝”。 (明)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岁时纪异》上册,第184页。由此而来者,则是虎丘四时之景的迥异。

苏州虎丘八月半游况之盛,显然形成于明代嘉靖、隆庆之后。明末清初人归庄《虎丘山》诗云:“吴中多名山,最胜称虎丘,游人无时无,绝盛惟中秋。” (清)归庄:《归庄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02页。 可见,虎丘游人,无时不有,尤以中秋为盛。故在明清文人士大夫的笔下,多以记虎丘秋日胜景居多。如明朝人王士性云:“此地游踪成市,要以秋月为胜。” (明)王士性:《五岳游草》卷三《吴游》,(明)王士性著,周振鹤编校:《王士性地理书三种》,第67页。申时行有仲秋虎丘玩月诗,云:“今年风雨暗中秋,信宿还能续胜游。锦缆徐牵青雀舫,丹梯重上白云丘。开樽此夕歌连袂,说法何年石点头。宾从联翩明月夜,襟期绝似武昌楼。” (明)申时行:《赐闲堂集》卷五《仲秋十有八日张孟孺范东生邀集虎丘登四望阁玩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4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96页。在中秋之夜,苏州倾城士女,“出游虎邱,笙歌彻夜”。清人沈朝初《忆江南》词云:“苏州好,海涌玩中秋。歌板千群来石上,酒旗一片出楼头。夜半最清幽。” (清)顾禄撰,王迈校点:《清嘉录》卷八《走月亮》,第165页。所指即此。

虎丘的秋夜,其人文胜景,见诸很多作品,有文、有诗、有画,或诗画相合,刻意描摹。就文而言,王士性所记虎丘中秋之夜,已然是一种绝景:“千人石古株轮囷,把酒问月,醉而枕支,仰视碧落垂垂,固恍如乘槎泛斗牛渚也。若上浮图之巅,苍然平楚,远瞰湖天,内捧一轮月色,遍照苏州,又昔人所称绝景云。” (明)王士性:《五岳游草》卷三《吴游》,(明)王士性著,周振鹤编校:《王士性地理书三种》,第67页。就诗而言,归庄《虎丘山》诗三首记述虎丘山旅游之盛,“石名千人座,游者何啻万,明月吐山巅,有技无不献。冈头箫鼓喧,树底清歌曼,不知歌者谁,颜色颇柔嫩。倏忽人如墙,群蒸气殊溷,去之登高楼,索酒解疲困。风灯四面悬,火树三更喷。繁华亦已久,此世休深论”。 (清)归庄:《归庄集》卷一,第102-103页。以诗画相合而论,如苏州人尤袁公爱虎丘之胜,将所至虎丘之景,不论石磵亭台,均赋一绝句,自海涌以下,共计25首,而后又请画家在诗前绘图,借此以得山水之乐。(清)归庄:《归庄集》卷四《书虎丘诗卷后》,第294页。

对虎丘之秋人文胜景的描摹,最得胜景底蕴者,当数袁宏道、张岱之作。他们所作关于“虎丘秋”的小品,显已将“虎丘秋”尤其是中秋夜背后的文化意象揭示无遗。先节引袁宏道之文如下: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若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明)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四《虎丘》,第157-158页。

再引张岱之文如下:

虎邱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妓、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童走空之辈,无不鳞集。自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天翻地,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箫一缕,哀涩精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明)张岱撰,马兴荣点校:《陶庵梦忆》卷五《虎邱八月半》,第46-47页。

两相对照,张岱之文虽有多处承袭袁宏道,但各有胜韵。究“虎丘秋”人文胜韵的特点,大抵可从四点观之:一是中秋夜虎丘之“人”。夜集虎丘之人,若是含糊言之,或可称之为“倾城士女”,或可用“士女杂遝”加以描摹。 (清)顾禄撰,王迈校点:《清嘉录》卷八《走月亮》,第165页;(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八《八月·千人石听歌》,第256页。若是细加分类,则又可分两类:一类是虎丘夜景的游观者,亦即“游人”,如袁宏道文中的“衣冠士女,下迨蔀屋”,以及张岱文中所言“土著流寓”“士夫眷属”“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傒童走空之辈”。此类游人,既有当地的土著人,又有外来的流寓客。另一类是虎丘中秋夜人文场景的塑造者,他们既是鼓吹、十番铙钹、丝管、檀板的演奏者,又是清唱的表演者。这些流动的人群,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虎丘中秋夜人文景观的塑造者,只有台上情景演员与台下看客之分而已。二是中秋夜虎丘之“文”。中秋晚上游览虎丘之人,其目的并非仅限于“踏月”,而是“玩”。这个玩,其文化内涵的构成,就是“听唱”。概言之,即“踏月听唱”。 (清)顾禄撰,王迈校点:《清嘉录》卷八《走月亮》,第165页。三是中秋夜虎丘之“景”。此类景观,既有虎丘山之景,从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又有山塘的“画舫妖姬,征歌赌酒”,即蔡云《吴歈》词所云:“七里山塘七里船,船船笙笛夜喧天”, (清)顾禄撰,王迈校点:《清嘉录》卷八《走月亮》,第165页;(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八《八月·山塘桂花节》,第265-266页。亦即中秋桂花节时山塘的“画舫之游”。中秋夜的虎丘,并非仅限于“笙歌彻夜”,而是内具一种层次之美:从最初的热闹与雅俗并陈,到明月浮空之后的“寂然停声”,令“听者销魂”;再到夜深之后,“音若细发”,“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或“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其中景致的变化,明显呈现一种由俗到雅的递嬗。四是中秋夜虎丘之“观”。所谓的“观”,有听有观:听者是听曲,观者是观景。听曲之景,袁宏道在诗中,已有“发细虎丘歌”之句。 (明)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一二《何茂倩索游吴诗》,第561页。入清后,虎丘千人石听歌,已成一时风气。正如邵长蘅《冶游》诗所云:“中秋千人石,听歌细如发。” (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八《八月·千人石听歌》,第256-257页。所观之景,既看生公台、千人石、剑池一类之景,又听名优清客所奏、所唱,甚至还看山塘中的画舫,以及画舫中的妖姬。

虎丘的秋景,张岱将其比拟为画幅中的“横披”。这幅横披在虎丘中秋夜的晚上得以展现。中秋夜的虎丘之景,或远而望之,或登高望之,袁宏道、张岱一致称其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若是将虎丘之景与西湖之景稍做比较,有一个现象颇为值得玩味。中秋夜的虎丘,即使到了夜深人静,在千人石上,仍有“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这就不免使张岱发出感慨:“使非苏州,焉讨识者?”深夜的岑寂之美,唯有苏州人方能体味。而在杭州,则是“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 (明)张岱撰,马兴荣点校:《陶庵梦忆》卷七《西湖七月半》,第63页。一雅一俗,同是天堂般的旅游胜地,其间的人文景观尚有如此之异。

三、放参歌舞:虎丘与苏州人文景观

虎丘山上,佛寺林立,原本属于佛门圣地。时至清初,虎丘的功能显然发生了以下两大转变:一是从佛门圣地转而变为士民娱乐、消闲的场所,亦即从“放参”之地,变为“歌舞”之地。吴伟业诗云:“居然歌舞地,人为放参来。” (清)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卷一三《灵岩继起和尚应曹村金相国请住虎丘祖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63页。此即其证。二是从僧舍众多,转向茶坊、饼肆林立,甚至僧舍大半成为人家的祠堂。 (清)钱澄之撰,彭君华校点,何庆善审订:《钱澄之全集·田间文集》卷一一《虎丘莱阳二先生祠记》,黄山书社1998年版,第200-201页。

就总体而言,在明清两代,虎丘仍然属于苏州城市人文景观的标志。这大抵可以从人、事、景、物四个方面加以考察。

(一)虎丘之人

自古以来,苏州一直以“爱礼包容”的心态迎接来自四方的流寓之人,诸如梁鸿、东方朔、梅福、戴逵等人,无不是由外地而寓居于苏州。时至明代,更是“四方之人,多流寓于此”。在这些流寓群体中,有些人已入籍苏州,成为苏州学校的生员,从来没有人对他们加以“攻发”;甚至有些“亡命逃法之奸”,亦假托医卜之类的技术,安身苏州。 (明)黄省曾:《吴风录》,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上册,第317页。

虎丘之景,通常与名人相伴。在这众多的名人中,尤以白居易为著。唐代诗人白居易既是杭州西湖的“功德主”,有白堤之筑;也是苏州虎丘的“功德主”,有山塘之作。山塘是虎丘人文景观的一部分,又称“白公堤”。从阊门至虎丘,山塘路绵亘七里,行至三里半称为“半塘”。语云:“七里山塘,行至半塘三里半。”所指即此。山塘分为两半:一为白公堤东段,即从沙盆潭至通贵桥,再从通贵桥至通济桥,再从通济桥至半塘;二为白公堤西段,即从半塘桥至西山庙桥。史载白居易任苏州太守时,开凿水渠以通南北,达于运河;他又作虎丘路,“免于病涉,亦可障流潦”。此即所谓的山塘。此外,白居易又沿着虎丘山的山麓,“凿水四周,溪流映带,别成仙岛,沧波缓溯,翠岭徐攀,尽登临之丽瞩矣”。由此可见,虎丘山的风景,亦由白居易开其端。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一《山水》、卷七《堤塘》,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540、613-615页。苏州虎丘,名人故宅、祠庙荟萃。有王珣故宅,吴伟业《夜游虎丘》诗之《王珣故宅》云:“舍宅风流尚可追,王郎别墅几人知?即今谁是桓公喜,正是山花欲笑时。” (清)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卷二○《诗后集》,第518页。和靖曾寓居虎丘之西庵,榜额称“三畏斋”。嘉定初年,在其地建尹和靖祠。 (元)陆友仁:《吴中旧事》,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上册,第139页。

女性与虎丘之景也有不解之缘。妓女之墓,女郎、才女之宅第,既成为虎丘山景的一部分,又为后人的凭吊留下无限的遐想。以墓为例,有真娘墓。真娘是唐代名妓,宋人比之为苏小小,死后葬于虎丘。 (元)高德基:《平江记事》,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上册,第143-144页。有徐兰墓,在虎丘山下。徐兰为宋代淳祐年间苏州名妓,名擅一时,“堂馆园池,服食器玩,为三吴之冠”,死后葬于虎丘。有杨京娘墓,在白堤。京娘字尹眉,苏州府人。她被寄育于广陵杨氏,因以为姓。她解音律,通翰墨。京娘时常以误落平康为憾,后因失身非偶,赍志而死。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五《冢墓》,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590、601页。以女郎宅舍为例,有玉京道人寓舍,在虎丘。玉京道人,姓卞名赛,年十八即居虎丘,“湘帘琴几,地无纤尘”。其后,她依靠良医郑保御,居住在山塘,长斋绣佛。有董小宛宅,在半塘。董白,字小宛,天资巧慧,容貌娟妍,性爱娴静,慕吴门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湖滨,竹篱茅舍。有柳伴月宅,在东塔院西。有沙宛在宅,在半塘。沙宛在,字嫩儿,自称桃叶女郎,上元之妓。与姊同游苏台,卜居半塘,名噪一时,人以“二赵”“二乔”目之。以才女宅舍为例,有沈飞香宅,在绿水桥。沈飞香,苏州山塘绿水桥良家之女。幼随父乡塾,长而知书。她曾作《竹枝词》,有“绿水桥头是妾居”之句。有江珠宅,在金粟庵旁。江珠,字碧岑,自号小维摩,著有《虎丘园居戏柬诸姊妹·满园花》词。有潘冷香寓舍,在虎丘下塘。潘冷香,乌程女子。乾隆五十三年(1788),她寓居虎丘下塘,有《柳絮诗》四首传诵吴中,一时名士皆有和作。有张荣华宅,在白姆桥。张荣华,字浣芳,聪慧,能诗工词,有遗集若干卷。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八《第宅》,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636-637、648-649页。

(二)虎丘之事

明人袁宏道诗云:“苏人三件大奇事,六月荷花二十四。中秋无月虎邱山,重阳有雨治平寺。” (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九《九月·重阳信》,第275页。袁氏所谓的三件大奇事,已在上面有详细阐述,在此不赘。

明清两代,在苏州士大夫中有一种“画船携妓登山”的习俗。虎丘因知府胡缵宗创置台阁数重,增益胜眺,自此以后,“四时游客,无寥落之日,寺如喧市,妓女如云”。 (清)钱思元、(清)孙珮辑,朱琴点校:《吴门补乘》卷一《风俗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0页。此外,苏州虎丘,宴会不断,通常以至虎丘大船内罗列珍馐为荣。春秋两季,自不待言,即使是在盛夏,亦有“为避暑之会者,味非山珍海错不用也”。 (清)袁栋:《书隐丛说》卷一○《风俗奢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651页。按:据魏禧记载,康熙十一年(1672)八月,他在客居苏州时,曾举行过虎丘中秋宴集,听曲赋诗,参加之人来自各地,相聚于虎丘。参见(清)魏禧撰,胡守仁等校点:《魏叔子文集外篇》卷九《虎丘中秋宴集序》,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473页。

虎丘雅集,以文社、狎客与佛会为表征。以文社为例,崇祯五年(1632),张溥假归,在虎丘举行大会,刊《国表社集》行世。次年,张溥约请各地社长,在此举行虎丘大会。先期,传单四出。到了聚会之日,“山左、江右、晋、楚、闽、浙以舟车至者数千人,大雄宝殿不能容,生公台、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往来丝织”。游人聚观,无不诧叹,“以为三百年来未尝有也”。 (清)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卷四八《文集》,第999-1001页;(清)顾师轼:《梅村先生年谱》卷一,(清)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附录二》,第1435页。可见,复社举行的虎丘大会,已经构成一道人文风景线。入清之后,文社继续举办虎丘大会。如顺治十年(1653),春禊,社集虎丘,参加者有九府之人,人数多达几千人。在虎丘大会期间,“山塘画舫鳞集,冠盖如云,亦一时盛举”。 (清)顾师轼:《梅村先生年谱》卷四,(清)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附录二》,第1463页。苏州虎丘,狎客会聚,各自献艺。在明末清初,有两位艺人出入于公卿之门,成为著名的狎客:一为柳敬亭,以说书著名;二为苏昆生,以唱曲著称。其中苏昆生,就与苏州虎丘有关。据吴伟业记载,苏昆生曾在虎丘广场大集中,对众人的演唱大加评骘。 (清)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卷一○《诗后集》,第246页。在虎丘狎客中,最为闻名的就是清客。这些清客,也擅长唱曲之技。按照惯例,苏州唱曲之人,分为以下两类:一类是“小唱”,通常是出名之人,且挂招牌营业;另一类则是“清客”,不出名,整日荡来荡去。此类清客,通常寄食于官宦大户人家。虎丘是天下名山,客商仕宦聚集之处,往来游玩作耍的人很多。凡是遇到饮酒游山时节,即由这伙“空闲朋友”(即清客)相陪玩弄,以尽雅兴。 (清)艾衲居士编:《豆棚闲话》第10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1-113页。苏州尤其是虎丘,与佛有缘。在明代,虎丘、开元二寺,常有方僧习禅,并开设佛教会讲。在每年的二三月间,苏州士女集于二寺,更有人至支硎山观音殿,“供香不绝”。 (明)黄省曾:《吴风录》,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上册,第317页。

(三)虎丘之景

虎丘之景,以名刹山寺为大宗。在明代,虎丘名刹共有28所,尤以东塔院为最,“幽邃深曲,与外境特绝,中有神州殿”。入清以后,虎丘名刹有所减少,但仍保留18处,俗称“虎丘十八房”。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三《寺院》,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563页。在这些名刹中,有虎丘寺,明人江盈科有一首《虎丘僧明觉》诗,记录了他在苏州做官时,与虎丘寺僧人明觉交往之事。 (明)江盈科:《雪涛阁集》卷四,(明)江盈科著,黄仁生辑校:《江盈科集》上册,第186-187页。此外,又有云岩寺,始于宋代大中祥符年间。云岩寺中最为有名的佛寺建筑,有妙庄严阁、天王殿等。 (明)杨士奇撰,刘伯涵、朱海点校:《东里文集》卷二五《虎邱云岩寺重修记》,第369页。

除名刹山寺外,虎丘之景名色众多,分别有:试剑石,在虎丘道旁,“中开如截,上有绍圣年吕升卿题字”。试剑石,一说是秦王试剑石,一说是吴王试剑石。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一《山水》,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541-542页。千人石,在虎丘千人座旁。有“石点头”,史称异僧竺道生在此讲经,石均为之点头,故名。 (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二《石点头》,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上册,第46页。涧侧有一平石,可坐千人,故称“千人坐”,又称“千人石”。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一《山水》,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542页。颜书石刻,在虎丘山千人石有颜真卿所书“虎丘剑池”四字,被米芾称为“大字第一”。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六○《宛委余编五》,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35册,黄山书社2013年版,第465页。剑池,在虎丘山下,有“虎丘剑池”四字,颜真卿所书。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一《山水》,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540页。可中亭,丘濬有《寄题虎丘可中庭》诗云:“玉宇澄清宝界平,一庭寒影恰相应。柱头千载归来鹤,石上三生过去僧。蟾窟依然光满满,虎丘空有气腾腾。生公说法神听处,此日来游记我曾。” (明)丘濬撰,丘尔谷编:《重编琼台稿》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82页。悟石轩,吴伟业诗《夜游虎丘》诗之《悟石轩》云:“筑居缥缈北良常,有客逢僧话石廊。仙佛共参惟此石,白莲花发定中香。” (清)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卷二二《诗后集》,第519页。

在虎丘山中,多士人精舍、第宅,分别有:王珣、王珉别馆,即东山庙、西山庙址。吴伟业诗云:“舍宅风流尚可追,王郎别墅几人知。即今谁令桓公喜,正是山花欲笑时。”陆龟蒙寓舍,在西溪。姚广孝寓舍,在虎丘。沈周寓舍,在虎丘。王稚登寓舍,在半塘,自题“半偈庵”。姜垓寓舍,在山塘,额曰“山塘小隐”。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八《第宅》,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626、627、628、631、635页。顾苓之塔影园,清初宋琬有《同姜如农访顾云美虎邱精舍》二首, (清)宋琬:《安雅堂未刻稿》卷三,(清)宋琬著,辛鸿义、赵家斌点校:《宋琬全集》,齐鲁书社2003年版,第444-445页。可见,顾苓的精舍也是在虎丘。

苏州园林,天下闻名。据袁宏道记载,明代以前的园亭,诸如钱氏南园、苏子美沧浪亭、朱长文乐圃和范成大石湖旧隐,在明代均已荒废。在明代苏州城中,尚有四座较为著名的园亭:一是徐参议园,“画壁攒青,飞流界练,水行石中,人穿洞底,巧逾生成,幻若鬼工,千溪万壑,游者几迷出入”;二是王世贞的小祇园,“轩豁爽垲,一花一石,俱有林下风味”;三是王锡爵家园林,在阊门、胥门两门之间,“旁枕夏驾湖,水石亦美”;四是拙政园,最为古老,“乔木茂林,澄川翠干,周回里许”。地处虎丘的园林,则当数徐冏卿园,园在阊门外下塘,“宏丽轩举,前楼后厅,皆可醉客”。园中石屏为周时臣所堆,“高三丈,阔可二十丈,玲珑峭削,如一幅山水横披画,了无断续痕迹,真妙手也”。堂侧有假山甚高,多古木,尤其是山中太湖石一座,名瑞云峰,“高三丈余,妍巧甲于江南”。 (明)袁宏道著,钱伯城笺:《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园亭纪略》,第180-181页。入清以后,苏州城的绅富竞造园亭,运太湖石筑峙奇峰阴洞,嵌空凿削。即使是下户人家,亦饰小景池岛为玩。园亭遍布虎丘四周,分别有:虎丘山后之玉兰房,其树为宋时之物,花时烂漫如雪;虎丘山浜之白公祠,由蒋氏塔影园改建,中有仰苏楼、怀杜阁、思白堂,流泉叠石,花木郁然。道光五年(1825),地方官又将思白堂改建为慕李轩,并增葺临流小阁,颜曰“塔影山光”。苏州私家园亭大多对游人开放。每当春暖昼长、百花竞放,园丁索要看花钱,纵人游览。士女杂遝,罗绮如云。按照俗例,多在清明日开园放游人入园游玩,至立夏节方止。在开园期间,随处有赶卖香糖果饵,皆可人口;琐屑玩具,诱悦儿曹。 (清)袁景澜撰,甘兰经、吴琴校点:《吴郡岁华纪丽》卷三《三月·清明开园》,第104-106页。

(四)虎丘之物

虎丘之物,以茶和花最负盛名。

虎丘所产之茶,以天池为胜。在虎丘寺西,离剑池不远,出产天池茶,名闻四海。 (清)陈鉴:《虎丘茶经注补·七之出》,(清)王锡祺辑:《小方壶斋舆地丛钞选》,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1046页。市场所售虎丘茶,尽出天池。 (清)陈鉴:《虎丘茶经注补·一之源》,(清)王锡祺辑:《小方壶斋舆地丛钞选》,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1042页。据王士性考察,虎丘天池茶虽号称海内第一,茶品固佳,但还是凭“人事”胜出。所谓人事,包括生产、包装两项,即采、揉、焙得法,并以瓷罐盛装,以凸显茶叶的贵重。 (明)王士性著,吕景琳点校:《广志绎》卷二《两都》,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3页。除天池茶外,虎丘僧房所植之茶,号称“白云茶”,也是名闻天下。谷雨前所采之茶,名为“雨前茶”,其色如月下白,其味如豆花香,故有“白云茶”之称。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九《古迹》,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655页。

吴俗好花,渊源有自。早在元代,即有“吴俗好花,与洛中不异”之说。苏州花木多样,不可殚述,尤其喜好牡丹、芍药,更以牡丹最为贵重。 (元)陆友仁:《吴中旧事》,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上册,第134页。虎丘有花市, (明)文震亨著,李瑞豪编著:《长物志》卷二《花木·兰》,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73页。几已成为色香世界。花市所售,大抵有两种:一是花树。自桐桥以西,花树店有10余家,各有养花之圃,称为“花场”。花场匠人,称为“花园子”,专门负责花树的制作,“或有于白石长方盆叠碎浙石,以油灰胶作小山形,种花草于上为玩者”。二是盆景。花匠蓄短松、矮柏、古桧、榆椿、黄杨、洋枫、冬青、洋松,甚至还有所谓“疙瘩梅”,“咸以错节盘根、苍劲古致为胜”。 (清)艾衲居士编:《豆棚闲话》第10则,第109-110页;(明)黄省曾:《吴风录》,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上册,第318页;(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一二《园圃》,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676-677页。

余  论

在明清两代,虎丘游风甚炽,且已成为苏州城市人文景观的标志。虎丘人文景观,具有以下两大特征:一是“山林而在廛市”,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褚逢椿序》,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536页。亦即兼具山林、廛市两大特征,地处廛市,却具山林之游的功能。二是虎丘地处阊门之外,离城不远,正好处于城乡交界之处。虎丘山下,四周均为民畴。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一二《田畴》,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681-682页。这就使虎丘之景,除了游人麇集这一城市的喧嚣之外,尚有田畴万顷的乡野宁静。两者相合,更使虎丘人文风景具有多层次的美感。

探究苏州虎丘之景的内在变迁,显然存在着两大变迁理路:一则虎丘之景随时代而变迁。在明代,虎丘胜景,四时不绝,但游迹主要盛于中秋,甚至有诸多关于描摹“虎丘秋”的名家作品。至清代,虎丘山景之盛,转向端午。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褚逢椿序》,王稼句编纂点校:《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下册,第536页。二则虎丘之景随社会而变迁。时际升平,四方安乐,士大夫无不崇尚豪华,而尤喜狭邪之游。盛世之下,南京的秦淮河上,苏州的虎丘山塘,扬州的天宁门外之平山堂,画船箫鼓,殆无虚日。 (清)钱泳撰,张伟点校:《履园丛话》上册,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93页。此外,在山塘盛时,每年必有数集,每集必灯舫如云。自太平天国运动之后,乐籍分散,大多迁入城中,依凭阊关北岸而居,尽管仍然对外号称“下塘”,然终究不是盛世城外的下塘。盛世胜景,顿时消散。陈去病:《五石脂》,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38页。

苏州是雅文化的典范,这一点毋庸置疑。然在以冶游为中心内涵的虎丘人文景观的形塑过程中,显然开始出现雅与俗的两分。换言之,文人士大夫固然是虎丘人文景观的塑造者与鼓吹者,但一旦虎丘胜景形成,并有大量庶民百姓参与其间之后,文人士大夫则开始反思这一游风,甚至不乏针砭。如李流芳称虎丘中秋之游,士女倾城而往,“笙歌笑语,填山沸林,终夜不绝”,已使“丘壑化为酒场,秽杂可恨”; (明)李流芳:《檀园集》卷八《游虎丘小记》,上海市嘉定区地方志办公室编,陶继明、王光乾校注:《嘉定李流芳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14页。余怀认为虎丘中秋之胜,不过“笙歌沸涌,簪履堕遗,一片清净道场,化为酒食地狱”。 (清)余怀:《五湖游稿·鸳湖·鸳湖中秋诗》,(清)余怀撰,李金堂编校:《余怀全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7页。为了摆脱“饮食之地狱”与“丝竹之排场”,余怀只好在中秋之日,“泛一舸遁于五茸”。 (清)余怀:《五湖游稿·泖湖·醉石亭中秋诗(并序)》,(清)余怀撰,李金堂编校:《余怀全集》上册,第123页。诸如此类的看法,足以证明文人士大夫在旅游之事上,秉持的是一种人就之、我避之的观念。他们旅游的目的,在于借此豁静者之胸、移幽人之性。换言之,当大众正在享受虎丘的热闹、喧嚣时,文人士大夫更愿意享受身心岑寂之美。

责任编辑:孙久龙

Tiger Hill Autumn: Tiger Hill and Urban

Cultural Landscape of Suzhou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CHEN Bao-lia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Abstract:The combination of grand views, humanities, and tourists forms the cultural landscape of a city.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e Qingming Festival in Yangzhou, West Lake Spring, Summer in the Qinhuai River, and Tiger Hill Autumn, became a model of urban cultural landscapes. The formation of Suzhous cultural scenery benefits from the prosperity of the economy and the affluence of the people. Suzhou is a model of elegant culture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a leader in national fashion. People in Suzhou are fond of traveling, forming the custom of “enjoying the scenery in spring”, especially in the autumn of Tiger Hill. The so-called “Tiger Hill Autumn” is not only a cultural grand view in Suzhou, but also the citys business card, and even the cultural heritage of Suzhou. The cultural scenery of Tiger Hill in autumn has become a cultural image of Suzhous landscape. There are two cultural scenic spots in Tiger Hill: One is Tiger Hill Mountain Temple, and the other is Seven Miles Mountain Pools. With the interpretation of “Tiger Hill Autum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uzhous regional culture can be revealed.

Key words: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iger Hill; Tiger Hill Autumn; cultural landscap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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