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还有土酒
2024-07-11肖智群
安放下我的身与心,其实,也不需要多么大的地方。
现在,我就在自家楼顶的一角滋润着。这是两块小小方形菜园的中间空地,估计也就三个多平方。
暖和的太阳正高高挂在蓝白夹杂的天上。我看着它,它看着我,“相看两不厌”。不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那个敬亭山,而是湘西南文昌街道硖口路十四号的太阳。
眼前,两株铁树,身披金黄色光亮,默然对峙。我知道它们不会打架的。因为它们前世今生均无冤无仇,犯不着。陪伴它们的还有一棵石榴树,一棵柚子树。这哥俩也是灿烂地默然对峙着,但比那铁树要矮,要瘦。是的,矮瘦很多。我禁不住又仔细打量来打量去。像初次相见的两只小鸟,我看你,你看我,四目相对,亦哑然。
挨着阳光,树下是土。不,还有沙石。那土是2003年建房时,我请人拉来的。那沙石是前些年第二次打新灶台时剩下的。打灶师傅的算术,他说是跟他们村小代课的体育老师学的。因此,那次剩下了太多的沙石,足有半板车。扔了呢,我觉得怪可惜,便蚂蚁搬家,把它分期分批搬上楼顶来了。沙石掺进土里去,倒也收获了抑制土壤板结的意外效果。
我低着头看,沙土里头,砌砖边缘,许多的小草、八仙草、鹅肠草长出来了。一声招呼也不打。在这远离大地十七米的地方,它们孤寂地生长,一个人占住一个地。虽然颜色嫩,但并不调皮,也不怎么活泼。老成持重的嫩,或者叫做嫩得老成持重。我给它们开始取起名来。
天牛。小蜗牛。它们在水泥圈两边爬行,朝着不知名的目标爬行。爬行。爬。行。全然不顾旁边站着我这个庞然大物。胆子真大。
这时,有清脆的鸟叫声传来。竟然,那鸟就直接扑往我身后的鸡食盆去了。小鸡仔“呀”的一声,吓得四散逃窜。胆子更大。
胆大的公然欺负胆小的。谁又来欺负这些胆大的呢?我默默地在想。只有不要脸的。这是从故纸堆里传来的声音。嘶哑的声音。
胆大需要智慧。胆大本就是一种智慧,就像这天牛、小蜗牛,这夺食的鸟们。不要脸却是一种人格的异化与背离,与智慧的关系至少不是至关重要的。俗语说:“人不要脸,百事可为。”胆大的人着眼于大,或是大道大德,比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看见了鲁智深,还有武松;或是大声大叫,比如“当头棒喝,回头是岸”,《五灯会元·黄檗运禅师法嗣·临济义玄禅师》云:“上堂,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便打。”临济宗“单刀直入,机锋俊俏”之禅风飘荡于眼前。不要脸的人呢,大抵着眼于小,而乞求大名大利。或是事物的小,譬如陈叔宝,给丑皇后假惺惺写下“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也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或是内心的小,譬如宋之问,“刘希夷诗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舅即宋之问也,苦爱此两句,知其未示人,恳乞此两句,许而不与。之问怒,以土囊压杀之。刘禹锡曰:‘宋生不得死,天报之矣!”先“乞”而后“杀”,就这样,不要脸的他们最后成了别人攀比的对象,歇斯底里的对象。我见得太多了。
有时,我就想啊想,倘若胆大的黏合了不要脸的,那这世上的人与事,还有什么黑与白可言?还有什么有与无可言?大概率是成为了安徒生笔下的“皇帝的新装”。
太阳底下一定就是阳光,一定就是光明吗?不呢。你看,这铁树、石榴树、柚子树下的地上,就有好多好多暗沉沉的影子,树叶与树叶团、树枝与树枝束的影子。
所谓影子,肯定就是灰黑灰黑的了。你懂,我懂,小鸟懂,小鸡懂,太阳也懂。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太阳落到地上,便成了这样的袍。那些影子便成了这样的虱子。张爱玲不是尘土,是一个小小的圆点,我远远地望着她。望了已有好些年了。
一阵一阵的风来了。地上的影子在动,在狂动。树上的叶子在窸窸窣窣发声,在呕呕哑哑歌唱。鸟早就飞跑了。鸡早就进笼了。我仍在菜地之间滋润着。
背心微微发汗了。阳光底下,终究还是温暖的,暖身的,暖心的。
那就再去倒上一碗土酒吧。硕大的菜碗在手,慢慢地喝,慢慢地看,慢慢地想吧。
一碗土酒荡出了一碗江口方言,长棚上方言,月溪方言,水打垄方言。呷,呷酒。呷,攒劲,攒劲呷。呷,一口呷,冒捱时间。
土酒落肚,热血上涌。踉踉跄跄下楼,高高低低出家门,一步便跨到了人行道上。道旁是一排高大壮阔的樟树林,它们试图用一串串影子挡住我的去路。
风来了,甫一吹,酒劲一松,心头一凉,脚下一轻,人便清醒了大半,可谓醍醐灌顶。
何谓土酒?雪峰山农家自酿之米酒也。城里人不会产,抑或是不能产,但也喝,甚至喜欢。那是具有森林味道的酒,阳光味道的酒。初喝,并不怎么有劲道,比高度白酒淡多了。没有喝过的人就会大意,猛喝,面带狂笑喝,吹着牛皮喝。然而,喝下去以后,渐渐地便有了味,有了劲,一旦醉了,就是深深的味,深深的醉,没有个两天三天,甚至更长日子,是回不过神来的。这跟阳光好有一比。初晒,并不怎么发痛发黑,至多发烧发红。然而,晒得久了,便会浑身燥痛,脸色黝黑。没有一个星期,那身上的痛消不尽;没有一个月,那脸上的黑变不了白。因此,古往今来的女子怕晒,城里男子怕山里的酒。
轻轻地,一袋烟工夫过去。太阳照旧高挂在文昌塔上,硖口路上的樟树仍旧直立在那儿。可看上去,太阳的红颜色、樟树的绿颜色虽然还在,亮度却退了、弱了不少,灰蒙蒙的。终究不年轻了,耐不住土酒那持久后劲之重,眼睛被日光刺疼得难以睁开,难以一张一合。
老娘见状,拉长着声调说:“又去癫之狂之了?不要跟别人较劲,更不要去跟酒较劲。年纪大了,奈不何的嘞!我见过天多地多。”
是哦,早就奈不何了,一切都奈不何了。以前,喝雪峰山土酒曾论过公斤,曾以长歌当菜肴,也曾豪言壮语:“总是我喝了它。它不曾喝过我。且看我如何喝下它!”从自己口腔里发出的声音,又回到了自己的耳朵里,回到了自己的心坎里,一刻也不停歇地,旋即又从口里冒出去了。一个完整的圆。狂妄自恋的圆。故土难离的圆。我看到了山里的太阳,剁柴的人,烤酒的甑,以及装酒的瓦罐。我是雪峰山深处飘出的一片叶子而已,却想在城市滚滚红尘里吆喝出一片天,一片地。的确狂妄。的确自恋。单靠土酒,怎么行?须要太阳。山里的太阳。现在看来,认知明显有误,它也是可以喝了我的。这不,它喝了我的心热,凉了;喝了我的脚重,轻了;喝了我眼中的明艳色彩,灰扑扑的了。
阳光总在风雨后。那是阳光携手风与雨,做着强强联手之类的游戏。它们都是强大的一族。风是强大的。譬如狂风大作。雨是强大的。譬如暴雨如注。阳光是强大的。譬如阳光滋润了大地,滋润了我,灿烂了世界,灿烂了人心。譬如阳光赋予万物以生命。譬如阳光在人们的心田发芽开花结果。但一旦遇上非虚构的阴影,也是徒唤奈何,落不了地的。在树叶上舞蹈,在文昌塔顶低吟。有风穿过。鸟雀在光影里做巢,嬉戏鸣叫,谈情说爱,吃喝拉撒睡。
光影里有家,无数的家。一个人的家,分为心中的家和眼中的家。眼中的家,就是一间或生于斯或长于斯或父母安顿于斯的房子。心中的家,是自己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所有生活,油盐柴米酱醋茶,还有喜怒哀乐悲恐惊。眼中的家与心中的家,也有磕磕碰碰的日子。走南闯北的人,它们是密林,密密麻麻的林。足不出户的人,眼是眼,心是心,有时间也难得腾出手去捋一捋。
我的硖口路十四号的家,目前有老婆,还有老娘安顿于斯。如果我是一只船,它就是我的港湾。风来了,更是我的一切。当然,我静静写作的时候,家跟门口那些樟树的意义大抵就差不多了。
“年纪大了,奈不何的嘞!”老娘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响起来了。
作者简介:肖智群,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散文百家》、《文艺生活》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