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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鸟鸣

2024-07-11刘鹏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7期
关键词:烟斗花园鸟儿

作者简介:刘鹏,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雨花写作营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莽原》《作品》《美文》《广州文艺》《青年作家》《山东文学》《延河》《星火》《鸭绿江》等报刊。

我又梦见那座秘密花园。

花园没有门,五颜六色的花草,与错落纠缠的藤蔓,天然地构建起屏障,让走到这里的人自然而然意识到,这就是一扇摆脱了具体形式的大门。它欢迎我们放慢脚步,留下时光。

就在此刻,我听见了鸟鸣,它们藏匿于张扬的色彩中。对于这个花园,色彩真是豪放,像莫奈笔下众多花园的复合。有位诗人说,你打开鸟鸣的方式,取决于你对自然的崇敬程度。自然仿若一种神秘的气体,拥有着溶解万物的力量。我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这片浩瀚、立体的鸟鸣之中,被悄然溶解。

花开斑斓,花香四溢。为了和谐之美,鸟鸣也呈现出多重声部,它们共同谱写了一场盛大的交响乐。

仿佛每一声鸟鸣,都在召唤我走进去,勇敢而愉悦地走到深处。所谓的“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在这座秘密花园里同样存在。

作为自然界中最普遍的声音,鸟鸣其实有着自己的情绪。而人的情绪,会反作用于鸟类。鸟儿似乎能洞察人类步伐中所蕴藏的含义。匆忙的脚步,带来急促的鸟鸣。闲适的脚步,迎来清脆的赞许。如果说溶解是第一步,那么净化可能就是第二步了。每次来到这里,我都尽可能放缓自己,像一只蜗牛,即使背负着沉重的硬壳,却依然努力保持轻松自如的姿态。

秘密花园深不见底。进入花园的时间不同,所见也略有差异。清晨,花草藤蔓忙于装扮自己,一个个梳洗着,一不小心就将露水倾倒在我的脚上,它们对自己的鲁莽非常羞惭,会发出轻叹。中午,它们开始举办盛装舞会,谁也不会在乎我的闯入,自顾自地绽放。走着走着,我就想着下次带孩子一起过来。他一定会来,因为他每次都在白纸上画花花草草。而且,他一定会奔跑、欢呼、跳跃,忘乎所以地沉醉在快乐里。孩子们天生如此,或许他们比成年人更加亲近自然。

我们不可以低估自然之力。我非常喜欢《万物静默如谜》(辛波斯卡的诗集)这个书名,万物静默是表象,万物生长才是本质。我还喜欢《万物生》这首歌的歌词,其充满动感和力量,声色味无一不具。有时候,我们所见的荒置之所,它并不真正排斥自己生的力量、生的美好。离我最近的地方——小区外,一墙之隔处,那片充满生机的空地上,万物静默,万物生长,接力向我展示着美好。

此时此刻,蛙声再次提醒了我。

我庆幸,在这片几近被遗忘的土地上,青蛙还牢牢记得。它们用此起彼伏的歌声,告诉我——与一座公园,是多么的近在咫尺,又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整整十年,它一直停留于人们的口头表达,或者城市规划内。通过小区四至图,能看到一条红线,口口相传的烟斗湖湿地公园就贴着它,抽象的线条外加一串表情达意的文字,除此之外,一片空白。但仍让人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顿,仿佛波光粼粼的水域能够呼之欲出。从卫星地图上,我看到了一指蓝色水域——烟斗湖。果不其然,它像一个烟斗,生动而形象。走近一看,才发现这充其量只是一处水洼。我见证了这只烟斗寂然的过程。现在,这片水域已经越发的浅显和瘦削了。如果说,它还有作用,那恐怕只剩下垦荒时的灌溉之源;或者正如此刻,蛙声陆陆续续传入耳膜。

烟斗湖湿地公园姗姗未至,这给周边几个小区不少老年人带来了新的活力。对于农民而言,只要有土地,便是人生一大快事。他们背井离乡,跟随儿女漂泊至此。他们敏锐地发现,空地上长满了杂草、芦苇,于是“撸起袖子加油干”。

种瓜种菜点豆点玉米——经过大家的努力,这片荒置之所竟然焕发出明媚的一面。春天,最为耀眼,可以站在楼上俯瞰油菜花,其如甲士披金列阵;也可以进入造型各异的“田”里,带孩子挖野菜。荒置的土地,并不意味着贫瘠。自然在这里欣欣向荣,昆虫在这里无穷匮也。孩子喜欢捉蚂蚱、蟋蟀、蝴蝶,凡是能带回家的,他都会装入小塑料罐里,喂养和观察,对话和玩耍。

蛙声一片,在这里我依旧能嗅到遥远的稻香,以及几千年来中国人心心念念的丰年。

这是不是我梦中秘密花园的原型?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每一座秘密花园,都不会那么简单吧?像每一部与自然有关的作品——《沙乡年鉴》《大自然的日历》《鸟儿不惊的地方》《瓦尔登湖》《昆虫记》那样,都是纷繁立体的。一本书好似一座博物馆,如果再缩微一些,可能就是博物馆内一部分生动形象的标本。

不止一次,我梦到数百公里以外的一座村庄,它最大限度地保留着原生样貌,房屋像夜空里的星星,无序地散落在河流与田园之间。炊烟则有规律地袅袅升起,徐徐降落。那里,树木、庄稼、牲畜、禽鸟,包括人,都有着相对稳定的活动节律。二十四个节气,使所有的生命舒展、紧凑;雨水和光照,使所有的年轮细腻、敦厚。

是的,从一开始,从我们的生命最初起,就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我们彼此有一部分重合,也有一部分分离,但总体上重合处居多,这就使得我们每每谈论、追忆、梦幻时,有了必不可少的相似性。刹那间的同频共振,是多么珍贵,又多么可爱!以至于我们乐此不疲地述说,通过文字、色彩、声音,在花园里欣然相逢、怅然别离。

关于秘密花园的终极坐标,正是人类的家园。二十多年的乡村生活,使我的生命底片上始终保持着姹紫嫣红、鸟语花香。这些富丽的色彩、活跃的身影,从某种角度来讲,令我成为一个生动、生趣、有思想的人,令我不孤独、不乏味,也令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具有了归依的方向。

苏北水乡,永远都是灵动俊秀、多姿多彩的。那里,一块块田畴就是画布,人们在上面耕耘着色,像画家手持刮刀和调色盘,轻轻地施以笔触,就会开花结果,飞出鸟雀,跳出虫子。

村子里有小树林,林子里生长着杨树、栾树、朴树、柘树、水杉、泡桐、苦楝、柳树,这些乔木高大,构成林子的第一层。杏树、桃树、梨树、李树,它们老老实实地簇拥着,形成第二层。第三层则是灌木,或藤本、草本植物,竹子、蔷薇、迎春花、水蓼、芦苇、菖蒲。最后还有一层小草,婆婆纳绝不可忽略,它们开着蓝白色小花;野荠菜也争着昂头挺胸,开出一串串心形风铃,挂着细白娇柔的碎花;狗尾巴、鼠尾草始终晃着毛茸茸的脑袋,你弄不清它们是在开会,还是在舞蹈。青苔匍匐在这些花草的脚畔,多么安静,多么祥和,又多么自然。地锦草也从不甘愿错过任何一个季节,尽管色彩那么深沉,深沉到无人问津,可谁也不会就此忽视它们的存在——它们陪着你,一门心思任由你是爱是恨,从不计较。

植物兴隆,鸟鸣自然而然就昌盛起来。植物有植物的层次,鸟鸣也有鸟鸣的秩序。通常在凌晨三点多,第一声鸟鸣响起,此时叫声稀疏,像一种试探。一只鸟儿叫了几声之后,其他鸟儿就会小声嘀咕、议论,意思含混不清。那就继续叫吧,但也只叫几声,就清静下来了。颇似唱戏般,你方唱罢我登场,怪不得人们在写作时,常给鸟儿唱歌布置个舞台,真形象。和人类的舞台不同,鸟儿在舞台上,往往要经历半个小时以上的前奏,才会有大合唱、交响乐。与歌剧相似,分序曲、间奏曲、合唱、重唱、独唱。中间的合唱部分大约在五点,百鸟争鸣,纷纷杂杂,互不相让。怪不得这时候,又有人形容说在开会,讨论之声此起彼伏。六点前后,曲终人散,鸟声稀稀拉拉起来,只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它们飞出了小树林,飞进了大千世界,为几条虫子、几粒米奔波劳碌。万物于此而生生不息,生意盎然。

前些日子翻箱倒柜,看到几张褪色的卡片。光阴之流,就那么毫无防备地一退千里。

有段时间,过生日,流行送贺卡。十八岁那年,我收到一堆贺卡,用一个下午慢慢打开它们,看祝福的文字,听快乐的生日歌。突然,我看到一张泛黄显旧的卡片,它极不合群,别的卡片封面上是蛋糕图案,而它的封面上是一片油菜花。那时候,谈及油菜花,我们会不约而同地想到垛田风光,想到那里拥有被纵横交错的河流分割成一块块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的油菜花田,我们就忍不住拿起笔写下稚嫩的诗句。最后,还不忘画两颗爱心,一根飞箭。我已忘记她的相貌和声音,甚至也忘记这些卡片竟然还被完好地保存在一只木盒里。那些字迹、花色已漫漶不清,而那些经光阴渲染过的稚嫩诗句,曾经聆听过的婉转啁啾,是多么美好的享受。一个下午,就那样沉浸在反复的鸟语花香中……

就好像,那里隐藏着一个神秘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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