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再勇落马：形象工程背后的权钱交易

张铎

5月23日，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李再勇走上了法庭审判席。

李再勇担任省部级高官长达7年，历任贵州省委秘书长、贵阳市委书记、常务副省长等职务。如今，他被控受贿4.32亿余元，成为截至目前涉案金额最高的“贵州虎”。

在李再勇的问题通报中，有“政绩观扭曲，权力观错位，严重背离党中央重大决策部署，不贯彻落实新发展理念，大搞劳民伤财的‘政绩工程，肆意违规举债融资，造成重大债务风险”的表述。

2024年5月23日，贵州省政协原副主席李再勇受贿、滥用职权案一审开庭。

在李再勇主政过的地方，不乏那些曾经热火朝天，“气魄”惊人，最终门可罗雀，沦为笑柄的形象工程、政绩工程。仔细梳理之后更能发觉，这些形象工程的基座，原本就是官商勾结、权钱交易的腐败泥淖。

既雷厉风行，又胆大妄为

李再勇是1962年生人，老家在贵州务川县。其父曾担任公社书记，其母是村小教师。从一名农家子弟，最终成为省领导，多年以来李再勇都是当地村民的骄傲。据村民们回忆，落马前几个月，李再勇还回过老家，前呼后拥十几台车，阵仗很大。

1979年，赶上恢复高考的机会，李再勇考入贵州农学院农学系农学专业。与他在同一专业就读的，还有来自铜仁的青年秦如培。此后，两人进入仕途，相继成为贵州省委常委。同一届同学双双成为高官，一度成为美谈。

大学毕业后，李再勇来到桐梓县，成为一名公社干部。桐梓县与李再勇的老家务川县，均属于遵义地区。此时，李再勇又赶上“干部四化”的东风，担任公社干部仅一年，就被提拔为镇长，此后30岁出任县长，33岁任县委书记。

一名早年与李再勇有过交集的干部回忆，李再勇出任县委书记后，在桐梓铺开了世纪广场等几个重大工程，当时不少人反对，认为县里财力无法负担。三十出头的李再勇力排众议，推动项目上马。“从那时就能看出来，李再勇胆子很大，有魄力，喜欢大干快上项目，也听不进反对意见。”

当年，李再勇在桐梓力推的项目，外界评价总体不错，为他加分不少。李再勇有了“干才”之名，并进入更高层领导的视野。此后，他不断被拔擢，38岁跻身遵义市委常委，成为副厅级官员，46岁担任铜仁行署专员，晋升正厅。

一名铜仁官场人士评价，李再勇属于既雷厉风行，又胆大妄为的干部。李再勇2008年5月赴任铜仁行署专员，很快就去梵净山景区调研，并批评景区索道建设速度太慢。据了解，早在2003年，铜仁与相关企业签署合作协议，开发梵净山的旅游资源。此后，经过四年论证，在2007年开工建设索道。李再勇要相关部门立军令状，加快建设进度。在李再勇强势作风的推动下，索道于2009年初完工，梵净山的旅游开发跃上一个新台阶。

梵净山旅游开发是一个系统工程，除了索道之外，还涉及很多软硬件设施。当时各方面压力很大，认为要在2009年中实现景区整体开放，或许有难度。李再勇常去景区现场办公，既骂下属，也对自己撂下狠话：“梵净山景区不能按期开放，我就辞职。”最终，景区实现按期开放，梵净山生态文化旅游节系列活动也颇为成功。

景区如期开放后，李再勇多次率队赴海内外举办梵净山旅游推介会。李再勇很讲排场，飞机要坐头等舱，酒店必住五星级。班子内有人提出委婉意见，李再勇却说，推介会是商务活动，不是普通出差，有客商来洽谈，住得太寒酸了怎么行？实际上，李再勇的解释并不能服众。况且此后多年，不管他在什么岗位，是出差还是商务活动，都是坐头等舱，出入豪华酒店，严重违反相关规定。

贪官之间的互相利用

除了追逐享受、爱讲排场之外，李再勇还有好赌与好色之名。李再勇喜欢打麻将，经常熬夜，甚至通宵达旦。他的牌友中，不乏商人老板。关于李再勇的生活作风问题，外界议论也很多。一名贵州当地人士介绍，近年来落马的数名贵州女性官员，与李再勇有不正当关系。

李再勇时常展现出豪爽仗义、爱帮忙的一面，但在一些人看来，这不过是他经营小圈子甚至搞腐败的一种手段。李再勇的老同学秦如培，就是铜仁人。秦如培的多名亲人，在贵阳、铜仁等地经商，染指不少工程项目。对于秦如培亲人在铜仁的生意，李再勇大开绿灯，给予不少帮助。秦如培的一名亲人，还是李再勇的亲密牌友。

然而，李再勇帮助秦如培，绝不仅仅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据知情人士介绍，秦如培担任多年的贵阳市领导，后来又在毕节任“一把手”。李再勇的多名特定关系人，同样受益于秦如培的庇护，在贵阳、毕节等地混得“顺风顺水”。“这是李再勇的惯用伎俩，喜欢与一些贪官结成小圈子，彼此利用，互相帮忙。”

当年在铜仁，还有一名女性官员，与李再勇是贵州农学院校友，比李低几届。李再勇常称呼人家“师妹”。“师妹”官运亨通，41岁就成为副厅级干部，是仰仗一名贵州省正部级官员，这名官员落马后，有关“师妹”的负面传言很多。李再勇此时出手，帮了不少忙，“师妹”颇为感激。然而，十多年后，这名“师妹”还是在副厅级岗位上落马。

担任铜仁行署专员三年后，李再勇调任贵阳市市长。从铜仁到省会贵阳，李再勇成为一个尴尬纪录的开创者。自李再勇开始，连续三届铜仁专员与市长落马。在贵阳也一样，从李再勇到刘文新、陈晏，连续三任贵阳市市长落马。

六盘水的“大动静”

2013年底，51岁的李再勇由贵阳市市长调任六盘水市委书记。贵阳是省会城市，此前连续多任贵阳市市长都直接晋升副省。对于此次职务变动，李再勇一度牢骚满腹。据一名贵州政界人士介绍，李再勇曾忿忿不平地去找省委领导，还在一名省委常委的办公室内情绪激动地抱怨。

然而，冷静过后的李再勇或许清楚，自己依旧拥有年龄优势。以他的资历，只要在六盘水干出政绩，晋升副省仍是顺理成章。后来，李再勇在央视播出的反腐专题片中，曾亲口坦陈：“认为离中管干部只有最后一步了，希望搞一些大手笔、大动作，搞一点大动静，这样才能够引起上级的关注……”

六盘水是一座因三线建设而兴的工业城市，李再勇上任后提出“换道超车”，要将六盘水打造成百年不落后的世界级旅游目的地。一名当地人士评价，六盘水的传统产业近年来确实出现颓势，身为主政者，发掘新兴产业，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原本无可厚非。但经济发展需尊重客观规律，更要循序渐进。李再勇没有丝毫耐心，他要的是“大动静”。

李再勇要搞“大动静”，急于上马各种大型旅游项目，首要难题就是缺钱。六盘水本是欠发达地区，财政困难，哪有钱进行大规模投资？李再勇告诉下属：“旅游是可以做到无中生有、小题大做……”他所谓的“无中生有”，就是举债借钱。据央视专题片报道，李再勇不顾六盘水财政实际承载能力，新成立了6家融资平台公司，把融资额纳入干部绩效考核指标，有的项目包装成企业项目要求公司去融资借贷，有的压给区县去筹资并实施。

据统计，李再勇主政六盘水的3年多里，当地新增债务达1500亿余元，从2013年到2017年债务增长率超300%，给当地留下了极其沉重的包袱。

比债台高筑更可怕的是，那些借钱上马的形象工程，由于缺乏科学论证，实际效益很差。李再勇担任六盘水市委书记期间，推动兴建了23个旅游项目，其中有16个项目已被贵州省列入低效闲置项目。

李再勇最为看重的梅花山滑雪综合体项目，就是一个典型的烂摊子。为兴建该项目，当地举债30多亿元，近万米的“亚洲第一索道”就花了9个多亿。然而，六盘水只有一个多月滑雪季，且周边市场的客源不足，使得滑雪场举步维艰。

如今已是夏初时节，滑雪场门可罗雀。据当地人介绍，今年初贵州气温偏高，梅花山滑雪场的雪季连一个月都不到，只能使用制雪机人工产雪，又增加了成本。许多人都在质疑，以今年的客流，别说收回成本，连保障日常运营的花销恐怕都很难。

李再勇强推的形象工程，不仅让城市债台高筑，更让许多群众寒心。他提出打造刺梨产业100万亩，并要求集中连片种植。刺梨对于海拔、地质、环境有要求，并不适宜集中种植。李再勇承认：“要求连片规模化地种植，主要是为了好看。希望领导在车上也能看到，到处都是产业。我是学农的，我知道土壤对植物的这种匹配性，当一个人为了自己私利时，实际上可以忘记他的一些最基本的知识。”

李再勇最为看重的梅花山滑雪综合体项目，是六盘水市举债30多亿元兴建的。

由于这种“一刀切”式推进，导致全市种植的117万亩刺梨当中，不少苗木长势差、挂果率低，甚至有的多年颗粒无收，如今已有四成农户自发砍掉刺梨改种别的作物。

贪官们的“经济账”

李再勇曾说：“如果当时我借的这笔钱要由我来还，肯定不会去借，但是由政府还，我就去借了，反正过几年一换（岗位），一拍屁股走人……”

由于六盘水的各种项目四处开花，李再勇一度被外界认为工作大刀阔斧，并得到提拔重用。2016年底，他跻身贵州省委常委，此后历任省委秘书长、贵阳市委书记与常务副省长，2022年转任省政协副主席。

李再勇仕途得意之时，许多人也在议论，人家大搞形象工程，不仅在算“政治账”，也有算“经济账”，他是既要升官，又要发财。

一名六盘水当地人士介绍，虽说是借来的钱，但毕竟上马那么多工程，上百亿的真金白银砸下去，那些想借着工程项目大赚一笔的商人，自然要千方百计攀附李再勇。另据知情人士介绍，李再勇涉案金额四个多亿，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主政六盘水时，帮助相关人士承揽工程而收受的贿款。

李再勇不仅自己染指各种工程建设，对于班子成员与下属们借工程牟利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那些遗祸无穷的形象工程，一度成为许多官员的“提款机”。当年与李再勇一起搭班子的市长周荣，在2017年接棒李再勇任市委书记。此后，周荣因严重违纪，受到留党察看二年的处分。周荣的违纪问题中，也有违规插手工程。

六盘水一名商界人士介绍，李再勇在台上很会说漂亮话，说要建精品工程，承建方需要是大企业。一时间，来自外省的建筑企业，甚至各类央企，纷纷来到六盘水。实际上，这些企业大多是贵州本地人挂着外地企业的牌子。那段时间，几名来自贵阳与遵义的商人，挂着某央企的牌子，承建了大批旅游项目。这些商人有不少是李再勇的牌友。

从几名已经落马的六盘水官员的涉案细节，也可一窥李再勇主政下当地的政治生态。郭锐曾担任六盘水市钟山区委常委、副区长，同时他还是王晓光的秘书。王晓光曾任六盘水市委书记，后任贵州省常务副省长。郭锐跟随王晓光多年，2013年底，王晓光由六盘水市委书记调任遵义市委书记，郭锐离开六盘水，前往遵义市委办任职。短短几个月后，郭锐又回到六盘水，出任乡党委书记。

一名当地人士介绍，王晓光离开六盘水后，李再勇接任市委书记，深谙“互相利用”之道的李再勇，让郭锐回到六盘水，由自己大力提拔，替王晓光挡住了不少闲言碎语。同时，王晓光主政的遵义，又是李再勇的老家与仕途发迹之地，许多事还要对方关照。

有李再勇提携，郭锐担任乡党委书记一年多，便被提拔为钟山区委常委，同时兼任梅花山旅游景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当时，耗资数十亿元的梅花山滑雪综合体项目正加速推进，郭锐手握实权，成为众多商人“围猎”的对象。

此后数年间，郭锐享受到权力的滋味，或帮人承揽项目，或在结算工程款时照顾某一方……尽管梅花山旅游项目日后成为负债累累的烂摊子，郭锐却敛财无数。由相关案卷可知，从数百万元的行贿款到苹果手机、笔记本电脑，郭锐来者不拒。

为了帮助一家企业承揽工程，郭锐还与钟山区委主要领导的秘书王爽狼狈为奸。王爽身为1989年出生的副科级干部，仅因帮助“协调”一项工程就收受现金40万元。同时，王爽还让对方买点不常见的茅台酒。商人买了2件鸡年生肖茅台、2件蓝瓶茅台，在六盘水市政府地下停车场内送给王爽。王爽留了一件，其余三件送给郭锐。

六盘水一些干部，利用形象工程上马的时机，大搞权钱交易，债留子孙，自己却发了财。李再勇无疑是始作俑者，他自身的贪腐行为，更为下属做了极坏的示范。

如今，李再勇黯然落马，他留下的烂摊子却要后来人收拾。2024年的六盘水市政府工作报告中，多次提到“化债”一词：“要持续推进化债‘八个专项工作，加大存量债务化解力度”， “较真碰硬落实政府过‘紧日子要求，大力压减非急需非刚性支出”。形象工程给一个地方带来的创伤，还将持续较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