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作为先验维度的社会世界

2024-07-10王志涵

理论观察 2024年3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

王志涵

摘 要:社会本体论(social ontology)探究的是社会世界本身的存在论问度,旨在对社会世界及其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建构。海德格尔哲学思想蕴含了对于社会本体论的存在论阐释。通过考察早期海德格尔如何将社会性融入其基础存在论的发展历程可以使得我们对于社会本体沦有一种新的理解。

关键词:社会本体论;海德格尔;共同世界;共在;先验地位

中图分类号:B516.5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4)03 — 0027 — 07

一、引言

社会性的维度一直是当代哲学关注的焦点,然而,对社会世界的分析却始终存在着一个悖论:社会世界的形成竟然基于非社会性的基础。换言之,社会世界这一概念自身缺乏一个合理的本体论根基,由此便会造成许多社会学上的误解和伪问题。因此,本文转向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研究,试图探索对社会本体论问题进行合理建构,以解决社会学所面临的非社会性基础的悖论。

作为当代哲学的重要代表,海德格尔对人类存在的分析振聋发聩,但存在哲学向来被认为缺乏一个他者的维度,亦即缺少伦理、社会方面的维度。特别是涉及人类“共在”时,海德格尔往往遭受多方的批评:一方面,部分哲学家认为,海德格尔的“此在(Dasein)”概念是生存论上的单一的唯我论,他无法解释我们与他者的相遇,其从根本上误解了主体间性,从而忽视了对他人的关注和对社会的参与(Habermas 1989)①。另一方面,对海德格尔哲学中缺乏社会维度的直接批判,例如特尼森(Theunissen)认为,海德格尔受胡塞尔的影响,所采用的是内在主观主义的意向性语言,因此其“此在”的观点中缺乏相关的社会化维度(Theunissen 1965)②。 此外,一些社会评论家也不认同海德格尔的方法,要求他对已经给出的东西进行更多的反思,甚至认为他可能阻碍社会学研究(Bourdieu1996)③。但同时,也不乏一部分的哲学家赞同海德格尔哲学中所隐含的社会维度,其中艾琳·麦克穆林(Irene McMullin)重新发展了海德格尔的共在概念,她通过对于此在的社会性本质进行考察,向我们展示此在与其他此在之间的关系性说明,即作为一种日常性中的个体人格的相互承认,她认为“这样一种此在之间的关系(Interdasein)便可以摆脱常人的匿名规范性的限制”[4]p3;尼古拉·克努森(Nicolai·Knudsen)认为:“海德格尔不仅具有社会本体论,而且具有持久价值的社会本体论”[5]p1。他认为,海德格尔对于社会本体论问题的现象学阐释可以解释人类如何相互理解、相互做事、相互组成群体,从而为当代社会本体论做出贡献。

尽管海德格尔将社会性当作其哲学研究的重点,也从未试图发展一种社会哲学,但是其对此在的存在论分析中却隐含着不容忽视的社会性维度,并且海德格尔也认为社会维度是修正其现象学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本文认为,海德格尔哲学中所蕴含的社会性层面应当从一种社会本体论的(Social Ontology)的层次上加以说明。

二、社会本体论的现象学现身

社会本体论旨在探究社会世界的本质,即“探究社会存在本身的规定,这些规定构成了社会实在性的基本原则”[6]p11。因此,它在理解社会性方面发挥着基础性作用。在探讨海德格尔哲学中社会本体论的独特呈现之前,有必要先对一般意义上的社会本体论进行简要审视。

(一)对社会本体论的心理主义与自然主义的解释

在大多数定义中,社会世界包括所有那些在存在论上依赖于人类及其心理表征的事物。因此,人们通常认为社会本体论所研究的是“产生并必然依赖于人类相互作用的实体”[6]p31,或是由“集体建构的社会制度或事实”[7]p1。这种对社会性的理解方式将社会与非社会分为两种泾渭分明的领域,以此来划清界限。这种分类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我们对世界的常识性理解,即将世界区分为社会世界和两个非社会世界(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相应地社会本体论观点也呈现出了心理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划分:

精神世界构成社会本体论的主张亦即一种心理主义的社会本体论。这种理论认为,社会世界的基本机制必须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找到。心理主义的解释方法通常被认为是“社会本体论的标准模型(SMOSO),即阐明社会现象的个人主义基础”[8]。这表明社会实体是由关于“信念的信念(In the I-mode)”[8]构成的,必须通过集体意向性不断地被个人重新创造。也就是说,社会世界在本质上依赖于或由一些本身不属于社会世界的东西产生,即个人的精神或心理状态,“本质上非社会的自我以某种方式产生了社会世界”[9]。

社会本体论的自然主义观认为,一个成功的社会世界的解释必须诉诸包含在自然中的实体和属性。自然主义涵盖很多理论,它们对自然世界界定各异,并且自然主义的观点是对心理主义的补充还是替代也存在争议。约翰·塞尔(John Searle)同时信奉心理主义和自然主义。塞尔认为,社会本体论研究的是“真实世界的部分”,这些部分仅凭借“人类的共识”,即个体的心理状态而存在①。然而,同样强调,社会本体论“必须尊重宇宙结构的基本事实”[11]p4。

然而,无论是心理主义还是自然主义的社会本体论观点,都存在着一个本体论上的悖论,即具有社会性的社会世界,是建立在非社会性的精神世界或自然世界的基础之上的,社会本体论因此成为解释社会世界从一组非社会的模块中涌现出来的基本机制。无论是哪一种观点,都是对于社会本体论范围的一种限制,即社会本体论的对象要么是精神的、要么是自然的。

面对矛盾与限制,我们并非无计可施。如果我们不将社会世界视为一个独立且独特的现实领域,那么我们不仅可以重新对社会世界的基础做出澄清,同时也能对社会本体论的范畴持有一种开放的看法。由此,社会本体论的目的不是用非社会性的基础来解释社会领域,而是描述一个给定的社会或非社会实体依赖于一个特定的社会过程,亦即将社会性本身摆到一个先验的存在论地位。沿着这一思路,我们可以转到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的解释,以此来为这样一种现象学的社会本体论观点提供证明。

(二)海德格尔的社会本体论阐释

心理主义和自然主义的社会本体论阐释,都在假设社会世界依赖于现实的另一个非社会性的领域。即社会世界的存在要归功于另一个独立的、因而更基本的现实基础,我们必须根据这个基础来解释其的存在。作为现象学家,海德格尔必然会反对以上观点,他对于一个给定的实体是否依赖于另一个或一组实体来维持其生存并不感兴趣,他所关注的是存在的理解与显现。正如海德格尔自己所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不涉及认识论问题,也不涉及一个人如何理解另一个人的问题。毋宁说,这是关于存在本身的问题,也就是形而上学的问题”[12]p208。

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通过解释隐含的意向性结构来描述存在者的存在显现,这种结构使存在者以它们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②。然而,这不仅是对主体性的简单描述,而是在描述人与世界之间的基本联系,通过这种联系,实体对我们来说是有意义的,它突显了存在与对存在的理解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

因此,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与塞尔等人所倡导的心理主义或自然主义的观点存在显著差异。从海德格尔的哲学视角看,塞尔提出的基本事实的解释之所以可行,是因为人们默认了一个先验的意向性结构的存在。并且,自然实体和社会事实之所以可以被理解,是基于建立在海德格尔称的“筹划”的基础之上的。“只有借如此得以筹划的自然之‘光才会发现‘事实……只有研究者领会到原则上并没有‘纯粹事实,‘事实科学的‘论证才是可能的”[13]p362。

按照常识的理解,将世界划分为自然、精神和社会三个领域,那么,心理主义或自然主义的社会本体论均为本体论的一个子集,因为他们研究的仅是世界的某一部分。然而,在海德格尔看来,以上所说的自然科学的“基本事实”本身就依赖于一系列亟需现象学澄清的科学实践,因此其必须在人与世界的特定接触的基础上才能被理解。这意味着无论是心理主义还是自然主义的观点,仅仅是一种使实体呈现的独特方式,而不是对所有现实的最终解释。海德格尔认为,使得存在者单独显现在我们面前的意向性结构意味着一种主体间性的形式,而“存在始终是与他人共在”[13]p151,因此,社会性就不可能只是现有事物的一个子集,而是使实体现身的一种先验条件;进一步而言,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不仅不能作为解释社会世界的本体论基础,反而应在先验的社会性维度的基础之上得到说明。

社会本体论不应仅限于对一个现成的实体领域的探讨,而应当深入挖掘社会性在存在论上的先验地位,以及人与世界现象之间的互动关系。这便是海德格尔社会本体论的中心思想,也是我们研究过程中需着重探讨的两个方面。因此,本文将首先梳理海德格尔早期对于社会性的概念的主张,考察其如何将社会性置于现象学存在论上的先验地位。

三、从“共同世界(Mitwelt)”到“与他人共在(Mitsein)”

在早期弗莱堡时期(1919-1923),海德格尔倾向于使用“Mitwelt”一词来描述人类生活的社会方面。但在1924年至1929年(包括马堡时期和他在弗赖堡的第二个时期的开始),海德格尔则更倾向于使用Miteinandersein和Mitsein① 。而当经历了所谓的“转向”(1930年)之后,海德格尔却逐步抛弃了他早期的术语,通过引用“das Volk”[15]p468一词和一系列希腊概念来质疑存在和社会性之间的关系。例如,海德格尔对于“ Statte”[17]p162一词的解释,具有很强的社会本体论上的意义。其次,海德格尔将居住的场所定义为“四重(das Geviert)”[17]158——在大地、天空、神和终有一死者的统一体。人类生存的场域便是这四重整体的聚合,其中依旧蕴含着存在与社会之间的关联。虽然社会这一层面在海德格尔前后期哲学中均未处于主要的位置,但海德格尔却始终将社会性与人类自身的存在联系在一起。

要解释清楚海德格尔整个思想中对于社会性的思考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因此,本文将主要关注海德格尔早期对于社会性思想与存在之间的关联的阐释。大致的阶段是从海德格尔早期的讲座到《存在与时间》的完成。

(一)对于“共同世界”(Mitwelt)概念的模糊

在1919-1920年冬季学期,海德格尔在他的讲座课程中首次将社会性作为现象学研究的对象。他采用了“周围世界”(Umwelt)、“共同世界”(Mitwelt)和“自身世界”(Selbstwelt)三个术语,以揭示生活世界的三个不同方面②。“海德格尔主要使用共同世界一词来描述社会现象,并与周围世界和自身世界相对立”[14]。在这一时期,海德格尔对于世界的划分并未从根本上偏离我们分析的常识性划分。正如弗拉茨(Ferencz-Flatz)所说:“在WS 1919-1920的讲座中,海德格尔明确地谈到了三个‘世界……它仅仅意味着一种内在世界的存在”[18]p491。

这样看来,在海德格尔1919-1920的讲座中,社会仍旧是以“世界”之内在实体的形式出现的,他所做的仍旧是对不同类型实体之间的区分。但是一旦海德格尔沿着这一思路开始对生活世界进行解释,情况就变得复杂了。周围世界、共同世界和自身世界被认为是用来说明这个生活世界的不同方面,“但是当我们试图阐明‘拥有一个世界是什么时,结构元素之间的区别就消失了”[14]。因为,每个人都生活在他们理解和熟悉的范围内,对于周围世界的熟悉不是个人独有的,而是集体共享的。这种共享,使得世界的某一部分对他们来说触手可及。为了能够理解世界,公众就必须同时理解社会领域与自然领域,而这种理解的无障碍同时需要自然和社会两方面因素。因此,这实际上与“周围世界”“共同世界”和“自身世界”之间的划分产生了冲突。

海德格尔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在1920-1921的冬季学期讲座,海德格尔便重新解释了这“三个世界”。他认为,在“周围世界”中,不仅遇到物质性的东西,也遇到观念对象,“共同世界”仍然涵盖了他人及其实际上扮演的角色,“自身世界”也不再被定义为私人的。基于此,“我们不能对这些现象生硬地加以分割,不能将其视为相互分离的构件(Gebilde)……对于这三个世界的一种认识论上相关的分层和定级很可能已经就是一种施暴了”[19]p12。这里的规范性说明至关重要,因为它揭示了海德格尔用来描述生活世界的结构因素,“三个世界”的概念并不是用来说明经验的内容,或引导我们关注领域的实体本身,而是帮助我们体验到流动着的经验如何被给予。海德格尔所感兴趣的并不是内容的什么(What),而是内容如何(How)被给予。这样的划分在《存在与时间》中也着重强调过,即海德格尔提供了“世界”(带引号)与世界(不带引号)之间的有益区分。前者指的是作为意义内容出现的实体的整体,后者指的是非实体性的意蕴关联整体。

在1921-1922年冬季学期的讲座中,海德格尔似乎意识到了作为“世界”的“共同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尽管他坚持认为“人们不能把这些世界按顺序比肩而并列为三个领域,三个事先绝对界定了的现实领域”[20]p83,而是“要在通过操劳方式所显露的意义上来把握它们的区别”[20]p83,但在此阶段他仍然继续使用这些术语,仿佛它们可以根据内容整齐地分开,从而又一次地忽略了它们仅仅是不同的表象模式,而非实体领域。这便造成了海德格尔“共同世界(Mitwelt)”这一概念的模糊。

通过对于文本的考察发现:海德格尔在此时实际上是处于一个纠结状态之中,即:我们到底是不是应当将社会性理解为“世界”的一个领域?

(二)领域和维度的区分

海德格尔对于Mitwelt概念的模糊,根本上是混淆了世界的领域和维度之间的划分。在1924年一场名为“时间概念”的讲座中,海德格尔意识到了“共同世界(Mitwelt)”概念的缺陷,因此,在讲座中,他放弃了这一概念,而是用了“与他人共处(Miteinandersein)”①。显示出海德格尔对社会本体论问题在结构上的改变。海德格尔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证明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单独存在的,有一个他人在物理意义上存在于我们周围。而是为了说明“‘与他人共处所隐含的此在的生存论特征与‘在世界之中存在是等价的”[21]p18。由此,海德格尔解决了之前所使用的术语而造成的模糊,作为世界的一个维度,社会性由此超越了任何一个对象性领域,从而获得了生存论上的先验地位。因此,克努森教授认为“When there is Da, there is also mit”[5]p27。也就是说,只要此在此(Da)存在,社会性(Mit)就会一直存在。

在1925年马堡的夏季学期讲座中,海德格尔直接批评了他自己早期的术语。海德格尔认为,他在早期的讲座中,试图通过将其他人的领域称为“共同世界”来进行理解,这实际上是对实体而不是世界本身的关注,因此这“在根本上就是错误的”[22]p378。“共同世界”这一术语是在一个世界中被给予的实体,而世界本身并非一个实体,因此其不具有世界本身的存在论结构。然而,“共在世界(Mitwelt)”的术语模糊了这种区别,混淆了世界不同的存在论层次。因此,他认为,“只要我们把‘共同这一规定加诸‘世界这一现象之上并且谈论一种什么‘共同世界,我们就将把事情的真相搅乱”[22]p378。

为了界定概念,海德格尔进一步提出了“共在(Mitsein)”这一概念。并表明,社会性与“在世界中存在”是等价的。更重要的是,“共在”最终确定了一种明确的分离,即社会性作为一种跨越所有领域的先验条件和社会性作为一种指定某种内在世界实体的术语之间的分离。海德格尔在此试图将社会性整合到现象学存在论之中,社会性并非内在世界的实体领域,而应当是世界本身的一个维度。

因此,海德格尔早期所提出的“三个世界”之间的界限与模糊便消失了。个体通过环境来认识自我,而环境本身带有不可简化的社会维度;社会性并不是附加到原始的“私人”领域上的东西,而是此在本身所先验具有的与他人共存的基本建构。在这种情况下,社会本体论作为此在的先验确定性,就不能仅仅停留于对领域的分析,即“不能仅仅是区域性的存在论,而必须整合到基础存在论的建构之中”[5]p28。这也正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要阐释的事情。

(三)《存在与时间》中的“共同世界(Mitwelt)”

在海德格尔早期的讲座中,对于共同世界Mitwelt的概念的理解经历了一个由混淆到清晰的过程。起初,他将共同世界理解为“世界”这整体内的特定类型的实体领域,逐步转变为世界本身的一种维度显现。正是这一转变,体现出了海德格尔对于不同存在论层次的理解,也就是对于存在者之存在本身的追问与思考。而这也恰恰是在 《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所展现出的独特的现象学研究方法,正如其在开篇所说:“使存在从存在者中崭露出来,解说存在本身,这是存在论的任务”[13]p35。因此,共同世界的概念在《存在与时间》中,已然有了完全不同于其早期著作的新的含义,即:作为存在本身的维度显现。同时,其还会受到我们社会性的“共在”的影响。至此,海德格尔社会本体论的任务并非去探究与人类自身相对的客体的领域,而是要展开此在作为“共在”的先验视域。

在《存在与时间》的第二十六节中,海德格尔经由物(周围世界),带出来了共同世界②,并且对于这个共同世界做了新的阐释:“由于这种有共同性的在世之故,世界向来已经是我和他人共同分有的世界。此在的世界是共同世界。‘在此之中就是与他人共同存在。他人的在世界之内的自在存在就是共同存在(Mitdasein)”[13]p151。在这里“共同世界”是作为对“共在”的先验地位的揭示,是世界本身的一个维度,在这一维度中我与事物、他者一同现身。对此,海德格尔有过这样的表述:“此在首先与通常从自己的世界来领会自身,他人的共同此在往往从世内上手的东西方面来照面”[13]p153;并且在质疑此在何以成为自身的过程中,海德格尔认为:“自己的此在正和他人的共同此在一样,首先与通常是从周围世界中所操劳的共同世界来照面的”[13]p159。通过以上引用的表述,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在此在的生存建构之中,世界的三个方面是不可分离地纠缠在一起的,“周围世界”被渗入到“共同世界”和“自身世界”之中,反之亦然。换言之,当我在日常生活世界中生存时,我所照面的一切必然会涉及一个无法明确区分的社会维度和环境维度;我首先是通过这个世界来理解我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我和他人一起生活,一起做事。通过这种方式,此前被理解为不同领域的三个“世界”,在《存在与时间》中则始终是以作为维度的世界现象出现的。

因此,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实际上是再次区分了作为“世界”的“共同世界”与作为世界维度的“共同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社会性不能被简化为实体的领域,而必须被设想为我们在世界中存在的先验决定。在现象学存在论的思考中,这意味着所有的世界现象都有一个不可摆脱的社会维度,而这一社会维度是与世界始终关联在一起的。所以,社会本体论不能仅仅局限于研究他人或社会事物,还必须关注到世界本身,进而揭示“共在”如何改变世界。

四、共享世界与共同此在(Mitdasein)

至此,本文已经明确地区分了经验的内容(实体)与其现象(存在)之间的现象学分离。海德格尔哲学中所蕴含的社会本体论并非对于实体领域的调查,而是通过世界维度的三个方面,指向世界现象本身的存在论研究。同时,作为在世之中存在的此在是处于世界这一意蕴整体的公开网络之中的,其自身带有不可简化的社会维度,因此不可避免地要与他者发生关系。概括之,海德格尔社会本体论的对象是作为现象的世界本身及其共享方式,其社会本体论的存在论意义是解释此在与他人在共享世界中的相遇。

然而面对这一观点,许多哲学家都曾表示过明确的反对,主要的反对意见可以概括为两方面:1.我们可以有意义地区分人和其他种类的实体,2.我们与他人的关系应该在社会本体论中享有特权。

面对这些反对性的意见,有必要指出的是,海德格尔并没有主张我们不能将物与人分离,不仅是此在(Dasein),就连那种在存在论上与我们相似的实体,海德格尔也为其提供了一个名称,即“共同此在(Mitdasin)”。海德格尔明确地指出:“它不仅根本和用具与物有别,而且按其作为此在本身存在这样一种存在方式,它是以在世的方式‘在世界中的”[13]p151。换言之,这种实体在存在论上与此在相似,并且与事物完全不同,因此“共同存在也必须从操心的现象来解释”[13]p154。

以上的观点澄清了对于海德格尔的第一个批判,即我们可以有意义地将物与人相分离,而分歧的核心就在于,我们与他人之间的关系是否在社会本体论中占有特权地位。海德格尔认为,“共在”是此在生存论上的先验建构,其渗透在所有的现象之中,因此社会性的影响从根本上超越于实体的领域。海德格尔并非去否认与他者的相遇不是存在论上的重要表现,相反,海德格尔认为所有的关系都是以社会现象为基础的。因此,在解释自身的此在与其他此在的相遇时,海德格尔所使用的词汇是“操心”(Sorge)这一生存论上的词语,而不是“共情(Empathy)”这一认识论上的概念。因此,在世之中存在的此在,要遇到一个同样存在于世的其他此在,我们就不能仅仅将其当作与自身相对立的神秘的外来客体,即,认识论的方式无法触及此在与其他此在的相遇,我们必须以某种方式将自身的存在投入其中,从而实现与他者的本真的面对面的相遇。并且,这样一个公共双方将自身的存在投入于其中的领域,其本身就应当是一个可以共享的可能性的境域,我们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共享的世界来理解自身、他人和环境。通过这种方式,能够理解他人所参与的世界,并且我们自身也参与其中。

因此,要理解他人,就必须理解他者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方式。如果我们以“共情”的方式来解释自我与他者的相遇,那么所关注的便只有不同实体的内心生活,就会错过以“共在”为基础的社会本体论现象,因此也会错过对于他者生存方式的本真理解。同时,海德格尔认为“在-世界-中-存在本身就是理解(但不是作为一种认知方式的理解,而是作为在-世界-中-存在本身所秉有的一种源本的存在方式的理解),而相互共存又被看作此在的原初的构成方式,那么相互共存因而就成了一种相互的理解”[22]p334。也就是说,对世界本身的理解亦即对于他人的理解。我们并不是先对世界有所了解,然后再将其投射给他人,相反,对于世界的理解与对他人的理解在存在论上是等同的。这就是为什么世界发生在与他人共在之中。因此社会性与世界本身具有存在论上的相同地位,理解一个人,理解社会性本身,就能理解这个世界,通过与他人的相遇,可以产生新的理解,世界也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在这个意义上,世界先于在社会相遇中产生的理解:“并不是‘共情才刚组建起共在,倒是‘共情要以共在为基础才可能。”[13]p159。

由于,此在的存在总是与他人共在,此在本质上是与他人共享的。因此,任何世界结构都是与他人共享世界的一种特殊方式,这使得我们能够与他人一起接触事物,并且与他人一起处理所照面的事物,从而分享彼此共同的行为。海德格尔在此以“共在”取代“共情”,并且铭刻在此在的存在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应该赋予自我与他人的主体间关系以存在论上的特权地位,即:与他人共在和世界现象在存在论上是等同的。

五、总结

本文主要考察了海德格尔从早弗莱堡时期到《存在与时间》的完成这一阶段的一系列的讲座课程,以此来分析海德格尔哲学中所蕴含的社会本体论的维度。海德格尔早期对于Mitwelt概念的理解,实际上是混淆了实体的现实领域与存在的先验维度之间的区别,这在一定程度损害了海德格尔的社会本体论。海德格尔随后发现并纠正了这一错误,并于1924年开始,与作为领域的“世界”概念保持距离。因此,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便拒绝将“共同世界(Mitwelt)”定义为内容,而是将其作为主体间的先验场域,由此开辟了一种与他人相遇的新的方式。

通过对于海德格尔存在论哲学的考察,使得我们对于社会本体论有了新的理解。社会世界不是隶属于世界之下的一个领域,而是使得一切世界现象得以显现的存在基础,即存在本身所固有的社会维度。与将海德格尔理解成为“生存论上的唯我论”的观点相反,本文认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社会本体论可以很好地解释自我与他者的相遇。社会性的先验地位,使得世界始终是一个共享的世界,我们也总是已经理解了他人对于世界的参与,自我与他者因而在一个共享的世界中具有共同的社会本体论基础,并且作为社会性的“共在”使得我们能够有能力对世界做出改变。因此,海德格尔的社会本体论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常识性的社会本体论的限制,拓宽了范围。他并没有将社会本体论作为存在论的一个分支学科,而是认为其与存在论本身是等价的。对于社会本体论的研究,我们不应该仅仅关注社会实体的领域或是使其出现的机制,而是应当进一步探究世界与“共在”之间的动态关系。

〔参 考 文 献〕

[1] Habermas J, McCumber J. Work and Weltan

schauung: The Heidegger controversy from a German perspective[J]. Critical Inquiry, 1989, 15(2): 431-456.

[2] Theunissen M. The other: Studies in the soc

ial ontology of Husserl, Heidegger, Sartre and Buber[M]. The MIT Press,1986: 167-174.

[3] Bourdieu P. The political ontology of Martin Heidegger[J]. 1996.

[4] McMullin I. Time and the shared world: Hei

degger on social relations[M].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12: 3-9.

[5] Knudsen N K. Heidegger's Social Ontology[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2: 1-68.

[6] Lawson T. The nature of social reality: Issues in social ontology[M]. Routledge, 2019.

[7] Social Ontology in the Making[M]. Walter de Gruyter GmbH & Co KG, 2020.

[8] Guala F. The philosophy of social science: Metaphysical and empirical[J]. Philosophy Compass, 2007, 2(6): 954-980.

[9] Aspers P, Kohl S. Heidegger and socio-onto

logy: A sociological reading[J]. Journal of Classical Sociology, 2013, 13(4): 487-508.

[10]Searle J R. 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 Reali

ty.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J]. 1995.

[11]Searle J. Making the social world: The struc

ture of human civilization[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12]Heidegger M.The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metaphysics: World, finitude, solitude[M].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5.

[13]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35-362.

[14]Knudsen N K. Heidegger and the genesis of social ontology: Mitwelt, Mitsein, and the problem of other people[J]. Euro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2020, 28(3): 723-739.

[15]Heidegger M, Harries K, Heidegger H. The self-assertion of the German University: Address, delivered on the solemn assumption of the rectorate of the University Freiburg the rectorate 1933/34: Facts and thoughts[J]. The review of metaphysics, 1985: 467-502.

[16]Heidegger M. Grundprobleme der Phnomen

ologie (1919/20)[M]. V. Klostermann, 1993.

[17]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M].孙周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 150-152.

[18]Ferencz-Flatz C. The element of intersubjec

tivity. Heideggers early conception of empathy[J]. Continental Philosophy Review, 2015, 48(4): 479-496.

[19]海德格尔.宗教生活现象学[M].欧东明,张振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11-108.

[20]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现象学研究导论[M].赵卫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79-87.

[21]Heidegger M. The concept of time: The first draft of being and time[M]. A&C Black, 2011:18.

[22]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M].孙周兴,王庆节,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4: 370-380.

〔责任编辑:侯庆海〕

猜你喜欢

海德格尔
论海德格尔对实在性问题的存在论分析
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进路
实践哲学视域下海德格尔的“存在”
开端的不可预思——谢林与海德格尔哲学的关键形象
死亡是一种事件吗?——海德格尔与马里翁的死亡观比较
施特劳斯论海德格尔与现代哲学
从海德格尔的“形式指引”看《诗》《书》中的“帝”与“天”
现象学为何应是解释学——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时期的探索
海德格尔的《建筑·居住·思想》
论海德格尔真理观与王国维诗学性向的互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