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预谋的箱子
2024-07-09吕志军
工人一抱抱把木头椽子扔进柴房,碎木板短木块门窗框料铲进小推车,倾泻在柴房角落。最终堆得山一样高,任谁也没留意到那两口箱子。
哥哥要盖一栋楼。哥哥说,人这一辈子嘛,没有房子咋叫个家。规划图在请来的设计师手里三转两划,二层楼最终成了一幢别墅。圆弧形窗棂,三角状门楼,八根大理石立柱一字排开,撑出一派阔气。
“现在农村修房,看远点,就是个以后度假的地儿。”设计师不由分说推开一圈围观人头。哥哥则叹口气,心说,“爹,我要像你一样,盖村里最好的房。”
嫂子说,年轻人都走了,村里只剩一个壳儿,盖房子就是白扔钱,不如在城里再买一套,还能保值。哥哥说,城里房好,有木头味儿吗?屋顶能长瓦松吗?嫂子说,单元房下雨不漏雨,刮风不吹人。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哥哥拗着头说,我就喜欢拢炉子的那股烟,又呛又香。嫂子说,你别想复制父亲的房子!要盖就盖别人家没修过的,别墅!这次哥哥没犟嘴,回道,好!
五间旧房子半天就荡平了。哥哥每日里掇只木凳,坐在场边。拆房时戴上口罩坐在场边,建设时泡杯茶坐在场边。晚上就住在前面的柴房。一日嫂子来送换洗衣服,惊呆了,连声喊,你咋抽烟了,还是大烟袋子?哥哥不抽烟,也极少喝酒。原来哥哥手里掂着父亲留下来的铜烟锅,下面吊搭着羊皮烟袋,喝口茶抽一口烟。一阵咳嗽过后,又抽一口。这根烟锅把子长,打火机打着,立在地上,烟锅凑过去才点得着。本是爷爷的。爷爷殁,父亲用上。现在哥哥把它擦洗了,噙在自己嘴里。你哪来的烟丝?哥哥嘿嘿一笑,买盒纸烟,揉了就有。城里的生意彻底交给你啦。
工人说那些破瓦也不要了,不配套。哥哥说,不行!设计师只好又修改方案,现浇做顶,再在上面起半公尺高人字坡,后面用琉璃瓦,前面用老瓦,隔热防漏。哥哥说,你看,就像父亲说的,凡事总有办法,凡物总有用处。将来屋顶长出瓦松,更有园林的味道。
房子框架完工。怎么做卧室又起了争执。嫂子说,就一个孩子,也在外地,设计好的三个卧室足够了。哥哥不许,说房间再大,只能住一两个人。万一女儿将来有两个孩子三个孩子呢?他们总归要长大,一人独住一间。把大卧室隔成小卧室,随便他们多少人,回来都能住下。为此嫂子和哥哥大吵一架。卧室隔成了六间。哥哥拍了照片发给在上海工作的儿子小睿,说给你们的房子,还有你们孩子的房子。小睿回过来一句话,我不结婚,更不会要孩子,后面跟着几个抓狂的表情。哥哥说,你是不肖子孙。小睿说,孝敬你们我没问题。只要你们愿意,随时接来上海。哥哥说,我才不去,你那点破地方,脚都没地儿放。小睿说,几十万撇在那里,收益没有,还折损。不盖乡里的房,爷爷不会怪你。你们把城里房卖了,在上海我换个大房子。哥哥说,给钱可以,要卖我的房你做梦。小睿不再理哥哥。
哥哥在已经隔好的房间里转来转去,他想把父亲的遗像挂在客厅正中的墙上,下面的桌子摆上香炉。每到节气或者父亲的生卒日子,焚香焚裱。城里的单元房,装修装饰得花枝招展,实在没有容纳先祖的地方。这别墅里最重要的是这间客厅,给祖先设个牌位,自己死后也有个牌位,子孙回来上根香,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别墅装修完就把父亲相挂上,这样父亲可以像活着时一样,关上门静静待着。父亲在世的时候,天有光亮总是在地里,锄地,间苗,拔草,给庄稼打药,往地里撒肥……只有狂热的夏天,才把自己关在房里,门一闩,谁叫也不开。
哥哥结婚半年不到,父亲就和他分家。哥哥问,我是嫌弃你了还是你嫌弃我了?父亲说,谁都没嫌弃。哥哥又问,那是媳妇气你了?父亲说,她在我跟前高声都没有一句,好得很。哥哥说,那就是你嫌我还睡懒觉吗?之前大忙天抢夏,龙口夺食,只要哥哥睡着,父亲也不会喊他。哥哥给父亲跪下,说再不睡懒觉了,你不要撵我,母亲走得早,两个妹妹马上要嫁了,正需要我,有啥必要分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不养活你,会说闲话。父亲说,不要你管,吧嗒吧嗒抽烟,隔半天又说,大门给你准备好了,泥水匠明天来砌隔墙。哥哥实在想不通啊!
哥哥和嫂子去县城里做五金买卖,货一车一车从省城拉回来,门面扩展到两间,又租了房东的二楼做仓库,虽然有欠债,但生意兴隆,忙得孩子都顾不上要。哥哥偶尔回乡看望父亲,父亲对哥哥拉回来的大包小包东西熟视无睹,只问哥哥,你咋又瘦了?哥哥说,别说我,你腰背都驼成马鞍了。那时到处都在盖房。年轻人要准备婚房,城里四处开发房地产。乡里人出去打工挣了钱,回来要盖房;邻居起了楼,自己不盖也不行,寒碜,借钱都要修新换旧。父亲当年气派的瓦房子夹在楼房中间,显得又矮又丑。哥哥心里愧疚,说做生意周转资金实在紧张。我在县城里买了房,跟我去城里吧!父亲直摇头,继而低语一声,你能,咋不去省城买房?哥哥走时,父亲烟锅敲着隔壁门板喊,把你的门锁好。
想到这儿,哥哥觉得新房应该给父亲留一个房间。
房子盖好,哥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嫂子。嫂子说,不是客厅挂相吗?哥哥说,父亲以前住的房子太烂了,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墙上有缝屋子漏风,现在别墅是现浇楼板,上面还有一层瓦,再不漏水漏风了,该有他的房子。嫂子半天不作声,临了说,那就放在东头那间,中间好歹留给咱们。哥哥问小睿的意见,小睿说,你随便。中间那间卧室留给了父亲。哥哥骂小睿不肖子孙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要是看到那两口箱子,会多么后悔自己的决定。
箱子是在大狗给父亲过寿的时候发现的。
大狗和哥哥同岁,一前一后到了县城发展。生意做得大,也在城里买了房。大狗把父母接到了城里。大狗的父亲今年七十六,按说不是隆重过寿的大年份,但大狗说,七十古来稀,陪一年少一年。大狗问哥哥,你知道老人最喜欢啥?最害怕啥?哥哥说你说。大狗说,老人最怕孤单,最喜欢一家人围在膝前。哥哥说,你每晚都要回家吃饭,原来是陪老人啊!大狗说,哪里陪得住?到底隔着辈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儿秘地,放着别人不能看的人和事。我只能在他眼前晃着,让他觉着亲人在一起。要是你父亲还健在,咱们把房买在一起,他们来来往往,那才称心。说中间,大狗意识到话不合适,忙岔开话题说,大锅饭就交给你了。
城里婚丧嫁娶,招待亲朋是要吃三天大锅饭。这三天呢,既利于亲朋安排自己时间,也使得过事红火热闹。大锅支在宽阔的楼下,一锅做饭,一锅做菜,一天三顿,客人随到随吃。县城已经形成惯例,早饭汤菜,稀饭馒头;中饭炖肉,炒几个菜,米饭;晚饭是一锅肉臊子,下面。饭点到了,随来随吃。爱喝酒的会聚在一桌,划拳猜令,看把谁灌醉。吃完饭,各自忙碌自己分配的任务,清闲的摸麻将、打扑克。
大狗的父亲这几天一直在场面上转来转去,头上戴二尺高的大红纸帽,涂鸦着寿星;脸上不时被人偷袭,抹了一把一把的红油墨,关公一般,也不洗。一旦坐下,就给人学说儿子大狗做生意的能耐,对父母的孝顺,藏不住的傲娇浸透了脸上的油墨。
负责做大锅饭,哥哥得提前准备柴火。旧房拆下来的朽烂木头,一直占着柴房,正是做大锅饭的燃料。就让人去拉。不一会儿,三轮车师傅那头电话里问,有只破箱子拉不拉?哥哥没在意,回话,都是烧的,拉。
三轮车很快回来了,木柴棒子刷啦啦倒出车厢,那口箱子裸露在哥哥面前。箱子红漆大多脱落,腻子早遮盖不住木板缝隙,锁扣上吊搭着把老式铜锁。
啥年代了,你家还有这种破烂!这把铜锁送我呗?三轮车师傅拍打着身上的灰开着玩笑,拿斧头去砸。
哥哥眼前一闪。在他印象里,小时候那箱子就在父亲床头,红色的箱盖上放父亲的烟锅,母亲去世之后就再没见过,只想着是年代久远,已经被父亲处理掉了。在拆除旧房时,哥哥坐在场边,心疼着父亲汗水搅拌出来的藏身之所一瞬间沦为废墟,却没有注意父亲的箱子不仅还在,而且从床下随破木朽床一起清出,被倾倒进柴火堆里。现在这箱子猛然出现,让哥哥一时恍惚,仿佛又看见父亲安顿好一家人之后,人困马乏,夜半靠上床头,才默然点一锅烟的清癯景象。
大狗的父亲说,这些木头可不容易,我们一帮子年轻人从山里伐倒,一根根扛到山下,才拉回来的。你父亲的腿就是扛木头压断留下的瘸。这箱子是你妈的陪嫁,当年接亲,我挑回来的。
哥哥挡住斧头。一圈人围过来,纷纷猜测。有人说,不是说老人没有遗产吗?这里面肯定是了,说不定黄货白货(金银)都有,谁一辈子还不攒点私己。有人掂掂箱子说,空的,响都没有一个。哥哥拂去浮灰,箱面现出斑驳凹坑。摇,只有铜锁发出碰木的闷响。
卸掉吊扣的螺丝,打开,是一箱棉衣。红色碎白花绸面,捏上去,里面透着棉花的柔软。再往下,还是红色碎白花绸面。两摞,棉裤四件,棉袄四件。展开,棉裤尺半,棉袄一尺。
这是小孩的月活。有女人说。
家乡有风俗,小孩出生,满月时奶奶姥姥要给孩子送棉裤棉衣,俗称月活。那时不富裕,自然是一针一线手缝的,送得越多越好,买现成货反而被人说不爱孙子孙女,惹人笑话。
那这月活是谁做的?母亲吗?
你母亲走得早,哪里用得着月活啊?大狗父亲说。他摘了头上的帽子,日头下,顶上白发闪耀出一片光晕。
难道是父亲?哥哥记得父亲走时,两个妹妹接连成婚,都还没有孩子,自然不会送月活。自己给父亲买过衣服,却似乎从没有问过父亲旧衣服的补丁谁给纫,鞋子的裂口谁给补。
大叔,您忆忆我父亲走的时候……哥哥对大狗父亲说。
父亲卒在寒衣节前夜,哥哥记得清楚,他本来第二天要回去给母亲上坟烧纸,父亲头晚却走了。大家分析,父亲是不小心让炭火窒息了自己。冬天,一个人的房间太过清冷,烤着火睡着了完全可能。也有人猜测,那时父亲遗尿频繁,裤裆常是湿的,是父亲故意拢了炭火了结日益衰朽的身体,不然他的老衣不会无缘无故放在床上手边。大狗父亲当时就说,我常去串门,门一推就开。他总是怕你们回来进不了门。只有大夏天的中午他才把自己牢牢关在屋里。那天晚上门闩着,我推不开叫不应才破的门。
老衣?大狗父亲猛拍额头,对,老衣,那不是买的,我给他穿的时候心里就嘀咕,这和买的不一样啊,式样对不上,针脚也不像机器的。这时想,可不就是自己缝的吗?这个老伙计,原来大夏天关在屋子里做月活!
大狗父亲拍着大腿又犯起疑惑,可是陪嫁的箱子有两口。
哥哥拉上箱子飞奔回乡,果然,另一口箱子躺在柴火堆里。
打开,又是一箱月活。
哥哥坐在贴着父亲相片的房间。父亲对着他笑,伸出长长的烟锅,在哥哥头上敲了一下。父亲说,你坐在场边,像极了我望向你们的样子,可是傻儿子,我修过村里最气派的房子,还要什么新房呢?
抱着箱子,哥哥觉得父亲做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分家,是把他撵走,脱离自己这个老鳏夫的累赘,去奔更美好的日子;不修房,是为了让他专心生意,往大了发展;他早预谋着,孩子们会出生,需要棉衣棉裤,这些是奶奶姥姥才能提供的温暖,而老伴儿早走了。甚至哥哥回想起父亲那句愤懑的话语,你能,咋不去省城买房?那不是父亲的抱怨,而是父亲对哥哥的祝福和遗憾,残疾父亲真正的想法,是儿子到省城买房,才算干得漂亮!哥哥越来越坚定地认为,他修别墅,烧烟锅,坐在场边眺望远方,企图揣摩父亲,却连父亲心思的皮毛也没有摸到。
一缕烟雾飘绕过来,把哥哥呛得眼眶发红。朦胧之中,孙子孙女们套上花裤花袄,灯笼似的。那是父亲大夏天里的杰作,他盼望着这一天。
我在寒衣节这天应邀到哥哥的别墅去做客,走时养父一再叮咛,不要怪罪父亲,那个年代一个残疾人养活几个孩子不容易。但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对生父的情绪是恨还是什么。上坟烧纸完回屋,我被一大屋子人弄得茫然失措。大家都在看似随意的言语里带着浓重的亲热,这种亲热遮盖不住刻意的小心。这不怪他们,我一出生就被悄悄带走,在他们的印象里,只有母亲临产的大出血,无情夺走了她的性命。
哥哥打开一口箱子,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这是父亲给子孙缝制的棉衣,只是很抱歉,不知道够不够。我说,我一子一女,他们各有一个孩子,刚好。哥哥听了憨憨地笑。一个姐姐说,现在放开了,他们说不定还会再要一个。另一个姐姐说,年轻人不想生,不过已经儿女双全,正合父亲的意。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亲生父亲待了半天。我在房间里仔细看着父亲,我不知道当初他抱着襁褓中的我出门时是怎样的一种情感。我生而导致母亲大出血,夺走他心爱的女人,他是恨我入骨吗?或者母亲暴亡,父亲因我嗷嗷待哺没有奶水即将饿毙而怜悯我?又或者是抚养几个哥哥姐姐已经让他筋疲力尽,把我送给别人可以使他喘口气?那时他是愧疚自己的无能,还是厌恶造成这种生不能养的恶劣环境?我们之后再没有见过,养父说父亲也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我知道的只是父亲和养父当年秘密交接了我,以至于哥哥姐姐都以为我生下来就死掉了。父亲把所有的谜底都带走了,沉默在相片里。能回来的孙子辈都回来了,带着他们的子女,在父亲的注视下进进出出。父亲的笑舒展在皱纹里。
哥哥用手机给我们照相。相片发过来,我看到父亲的遗像就在我们后上方。那张放大的相片有些模糊,父亲的胡茬糊作一团,但轮廓分明。这次,他仍然隐约在子孙们后面。
临离开的时候,我不得不和刚刚认识的亲人们分别,那一刻我觉得我理解了父亲,他一直在分别,和房子,和父母,和自己的朋友,和自己的爱人,和自己的孩子。他从来不想离开,他恨死了这不得不进行的、刀子般锐利的告别。
【责任编辑】涉 祺
吕志军,男,陕西洋县人,现居西安,陕西教育报刊社副总编辑,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百优作家。在《作家》《花溪》《延河》《小说选刊》《芒种》《文学报》《光明日报》《厦门文学》《台港文学选刊》等报刊发表杂文、散文、小说百万字。著有小说集《寒冷的夏》《风过窄门》,散文集《温暖的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