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故地端午节风俗的变迁
2024-07-07萧烟
萧烟
农历五月初五,中国传统的端午节,普天同庆。地处海南岛最南方的三亚市和乐东县,亦沐浴在浓郁的节日气氛中。两市县的沿海,历史上均为古崖州人文的重心地带,亦可谓中华大地的地理末梢,却与中原文化一脉相承。崖州端午节的风俗也与中原大致相同,但是也存在着很强的地方特征,且随着时光又有一个发展变异的过程。
据光绪版《崖州志》之《风俗篇》记载:“五月端午,保平里有赛龙船之举。为角粽,祀先祖,以相馈遗。又采芦花、香草、莒艾,浸水供神,浴体。或折艾悬门,以辟疫。是日,士女皆出港门观竞渡。儿童放各种纸鸢,角高下。乐罗冲育黎伏三里聚众千百,互相斗殴,谓之打风筝架,虽官府不能禁。”
寥寥数语,可以看到一幅地方端午节风俗全景图,也可以看到琼南地区自古以来对中原文化的传承,端午节风俗可谓大同小异。但是也存在明显的差别,譬如端午节放“纸鸢”(风筝)为部分地区的风俗,而“打风筝架”完全就是崖州地界的风俗了。为确认该风俗,我先是询问苏梦、蔡宁二位本土作家,也走访了年过九旬的三亚市前作协主席蔡明康老先生,后来也采访到海南省民协会员吉高翔先生,得到了更详细的叙述,他们都来自史志记载的“乐罗里”“冲育里”和“黎伏里”一带。
崖州是传统的少数民族地区,海南黎苗回汉四大民族世居于此,汉族按方言还可以划分为海南话(闽方言分支)、军话(北方方言分支)、儋州话、迈话、疍家话(此二种话均为粤方言分支)、客家话、潮汕话等群体,族群异常丰富,文化各成体系,大多融汇贯通。其中,苗族和回族同胞基本上不过端午节,黎族同胞则一直有过端午包粽子的习惯,但是没有当地汉族那么多习俗。那么,《崖州志》上记载的端午节风俗,如今在这块土地上又有多少传承?
一、端午节的粽子
端午节,各地都离不开包粽子,海南汉族地区基本每家每户都会包粽子。海南粽子属于岭南一脉风格,主要以五花肉加咸鸭蛋黄裹在糯米中,以粽叶包裹成四角形,也有包裹成锥形。三亚的粽子也拥有悠久的历史,每到端午节前夕,人们习惯在门外用砖块垒灶,支起一口大锅,烧起柴火,滚水沸腾中,香喷喷的粽子新鲜出炉,制作工艺也大同小异。
中国人包粽子,粽叶多就地取材,如箬竹、芭蕉、荷叶、芦苇、柊叶等阔长有韧性的植物叶子,都可以用来包粽子。崖州粽子多采用新鲜的椰树叶或者野菠萝叶(俗称刺叶),经过加工和水煮使之柔软。因为椰树叶最常见,采用最多,用以包裹的粽子称为“崖州椰粽”。粽子的主要食材首先是浸泡过一定时间的糯米,以五花肉和咸鸭蛋黄为馅,添加精盐和蠔油等调料。五花肉的肥肉约占一半比例,才能让油脂浸入糯米中;咸鸭蛋黄则要去掉蛋清,在糯米中闷熟后饱含油脂,油汪汪浓香扑鼻。因为叶片长而窄,须一重一重缠绕,装生米时很见工夫,必须压实裹紧。包好的粽子近乎细长的四角形,很像一个枕头,约半斤重。这种粽子可以很轻松地剥去叶子,拆开后的粽子完整莹润,素净致密,油而不腻,透着新鲜粽叶的沁香,别是一番风味。
如今,三亚市区也会用外地来的柊叶或其他粽叶包粽子,叶片宽,易于包裹,但煮熟后糯米容易粘叶。有些人也开始根据自己口味添加花生、红枣等其他食料,但是五花肉和咸鸭蛋黄必不可少,保证了基本口感,荤素交融,让人胃口大开。一个粽子入肚,管大半天不饿。
在三亚,崖州粽子、红沙粽子、疍家粽子、西岛粽子等都很出名,形成了地方特色。其中西岛粽子似乎更追求传统,因属距陆地五公里的孤岛,交通不便,只能就地取材,以椰子叶包裹;食料也相对纯粹,五花肉和咸鸭蛋黄多取自岛上自养的畜禽,口味更地道。
崖州人一般家家户户都会包粽子,端午节就不太有走亲戚送粽子的风俗。但若是家里当年有丧事,一般三年内都不能包粽子,左邻右舍或逝者的女儿家就会送来粽子。吉高翔说,若是女儿家送粽子,则是五月初四送来;若是左邻右舍送粽子,则是初五早上送来;讲的都是一个关爱,代表着亲情或者乡情。
黎族人家也包粽子,但端午节包的粽子相对简单。与三亚相邻的保亭县黎族诗人郑朝能说,他们在端午节包的粽子是用一种俗称“扫把叶”包成的三角形肉粽,体形较小,端午节也不会祭祖或走亲戚,就一家人杀鸡杀鸭过节;但春节也会包粽子,这时会用传统粽叶包成四角枕形粽,春节包的粽子反而会用以祭祖和走亲戚。
已经融入三亚中心城区的临春社区,是一个传统的黎族聚落,82岁的居民林桂受更怀念小时候吃到的粽子,那时用的是山栏米,口感更加香糯,让人回味。那时,临春社区还是一个依山面海的小黎村,没有稻田,山栏稻是主要作物。村民总会在后山烧出一片空地,在四月雨季到来时播下山栏种子,十月成熟,满山稻香;收割季节,大家还会杀鸡宰鸭对酒当歌,这就是黎家丰收节的民俗。第二年端午,就会用头一季山栏稻包粽子。
身为汉族的吉高翔也说到以前的粽子好吃,并且说明了缘由:那年代生活条件差,平时很难吃到肉,自然对端午节的粽子很向往。
二、“浸水供神浴体”与“折艾悬门”
正如《崖州志》的上文所述:“又采芦花、香草、莒艾,浸水供神,浴体。或折艾悬门,以辟疫。”
这是中国各地端午节普遍存在的习俗,在崖州也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吉高翔说,崖州不产艾草,人们以野菠萝花替代,端午节前后开的花特别香,现在还有人专门采集售卖,一朵花卖到二三十元。另外还会采集一种叫羊屎草的植物叶子,村子周围就可以采摘到。两种植物放在一起煮水,倒进桶里,摆在堂屋的神龛前方。崖州人敬重祖先,凡有院落,正中心必设堂屋神龛;现在人们大多住进高楼,他们也会在客厅的一面墙上设置神位,逢年过节都会祭祀。因而,崖州端午节就更有家庭仪式感,要在神案上摆着剥开的粽子、酒、水果等,在鞭炮声中祭祀先人;含有植物汁液的水烧开后,也要摆在神位前与先人共同享用。敬过先人,家庭成员再轮流用毛巾蘸水擦身。主要是擦脸和擦手,以此祛病消灾,祈求好运;若是家庭成员少,这水也会拿去洗浴。
“折艾悬门”的习俗在这里也发生了变异。首先这里不长艾草,仍旧以野菠萝花和羊屎草枝叶代替,都是新鲜的,不用晒干,扎成一束放在供桌上,直到端午节这一天。崖州乡村建筑多为一层砖瓦房,他们也会将这样的枝叶放在屋顶的滴水位置;当然,住进小区楼房的人们,还是会悬在门上。这些植物天然散发着香气,端午节悬于门前或者檐上,可以驱除秽气,保证人畜健康,五谷丰登。
当然,这些风俗在崖州很多地方已不太讲究了,个别村庄还在坚守,譬如乐东县望楼河的下游两岸。
三、端午节赛龙舟
端午节赛龙舟的风俗,是中国很多依傍河流的乡村共同的风俗。据说该风俗源自湖南省汩罗江,为纪念爱国诗人屈原而兴起。《崖州志》记载的港门村赛龙舟风俗,则源于清代顺治年间,已有300多年历史。
《崖州志》所说的保平里,在今三亚市崖州区境内,中心村即保平村,如今被评为“国家历史文化名村”;但是村旁的河流已淤塞,赛龙舟则在附近的港门村展开。港门村在清代隶属于保平里,人们大多捕鱼为生,追逐着河流的变迁而转移码头,该码头如今离保平村约有三公里的距离。港门村西北即为宽阔的澙湖,与崖州中心渔港对望,水中还倒映着高耸的金樽形“海上丝绸之路灯塔”建筑。这样的水域方便展开龙舟赛,该赛事已列为地方“非遗”项目。
在大集体年代,龙舟赛也停止过一段时间。后来随着民俗的回归、政府的倡导,赛龙舟又轰轰烈烈展开来。据三亚市群艺馆的非遗资料记述,港门村龙舟赛的主要仪式有:拜龙舟、祭龙王、宣布比赛规则、抽签确定各队赛道等。参赛龙舟一般为5艘,分别代表红龙、黄龙、青龙、黑龙、白龙,五色俱全,标识鲜明;赛道一般为5道,长1000米,宽9米。比赛形式以100米赛和500米赛为主,以此确定名次。
端午节赛龙舟也是疍家人坚守的风俗,尤其三亚河口的疍家人。他们长年生活在渔船上,即使大集体时代也没有中断赛事,只是形式相对简单;那时候没有龙舟,但各家各户都有渔船,就会简单地赛渔船,将桅杆卸下来当作桨片。
我针对疍家做过专门的采访,得知疍家传统龙舟赛的流程,大体跟港门村龙舟赛接近。赛前两三天,他们来到三亚河口的龙王庙举办集体“请龙”仪式,即先从鱼塘中挖出龙舟构件,这些构件是为了防腐而在泥土中掩埋了一整年。他们拼装成舟,抬到龙王大殿祈福,祈祷比赛顺利,获得优异成绩。比赛时,他们也会举办仪式请来龙王神像到现场观赛。赛后,还要举办“送龙”仪式,再将龙舟拆卸了埋进鱼塘,一季龙舟赛就此宣告结束。疍民乐此不疲,通过赛事跟龙王爷拉拢关系,保佑疍家人顺风顺水,生活幸福。
三亚河口的疍家社区已经融入主城区,如今赛龙舟更加注重仪式感,政府也支持,船老大还会每人凑上五千元,作为比赛的开销。每到端午节,红白黄青黑几支龙舟队就会在三亚河道上竞技,以三亚桥为起点,新风桥为终点,吸引了大量的市民和游客前来观看、喝彩,挤满了河两岸,新风桥、步行桥、三亚桥头也都是人山人海,成为这座城市新的人文景观。
至此,大家方才知道这座新兴移民城市还有这么一群原住民,坚守着文化传统。如今,三亚河龙舟赛成为天涯区一年一度的体育盛会,由疍家社区普及到其他社区,成为三亚人喜闻乐见的传统文化项目。
四、端午节放风筝
在中国,若问放风筝与哪个节日联系密切,一般的回答肯定是清明节,因为清明时节天气回暖,风和日丽,适合放风筝。而在极南之地崖州,放风筝却与端午节联系密切,这似乎出人意料,却有着特别的人文渊源。
每到端午节,崖州乡野第一季禾苗收割完毕,一派丰收景象,田野也变得空旷,大家都习惯跑到田里展开活动。“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有了这样的场地,小孩子们追逐嘻戏其间,放风筝的习俗自然兴起来,形成地方端午节的一项重要民俗。
这期间小孩所放的风筝,多为纸糊的风筝,做得很随意,能很轻巧地飞上天空。但成人也会选择端午节做风筝,刻意追求将风筝做大。吉高翔说,有的风筝做得有几张草席那么大,必须用麻绳和布料缝制,麻绳有筷子那么粗,都可以用来拴牛了。麻线和布料由几户人家共同提供,有小孩的人家更需要提供;放过风筝后,那麻线就可以收回来用做小孩的摇篮绳,这期间他们也会买来藤条制做摇篮;制做风筝的布料,则可以用来给小孩缝衣服。飞上天空的风筝,所用过的布和绳子,更能够护佑小孩子健康成长。
蔡明康先生说,放风筝的习惯解放前在崖州普遍存在,解放后禁止“打风筝架”,各村就比赛做风筝。他那时候年纪小,1951年在田地中看到人们将竹竿一剖两半,加工后做成风筝骨架,缝上布,看谁做的风筝大,工艺精。也会比赛放风筝,看谁的风筝在天上停留的时间长。风筝飞上天,可带走晦气,保证财运亨通。吉高翔说,成人在端午节放风筝很有仪式感,在村里做好大风筝,要抬到关帝庙的神像前烧香许愿,
然后敲锣打鼓将风筝抬到田间,还会有一个人刻意穿着破衣烂裳在前面引路。风筝太大未必能平稳升上天空,几回折腾,飞了一点高度,就算大功告成。
后来田地公有,人们忙于生产,就很少有人放风筝了。1978年改革开放,田土包产到户,解放了生产力,农民有钱了,放风筝的习俗又兴了起来,更多是在现场制作风筝。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家都忙着赚钱,进城者多,乡村日渐衰落,年轻人少了,很难再聚集起来做风筝和放风筝,如今在端午节极难看到有人放风筝了。
五、“打风筝架”
前面提到载于光绪《崖州志》的“打风筝架”,在崖州乡风中显得异常生动。书中记载的“乐罗里”“冲育里”“黎伏里”,均地处乐东县望楼河的下游平原,多集中在今九所镇境内。或许因为望楼河水太浅,没法赛龙舟,有着尚武精神的乐东人就兴起了“打风筝架”。
在两村相邻的田间,大家都跑来放风筝。平时大家都和谐相处,很多还是亲戚关系,相邻两村比赛放风筝时,争强好胜之心被调动起来。一般现场年轻人居多,年长一点的也就四十来岁,争着争着就引起了械斗,在场的人大多会参与其中;久了,竟然成了积习,称之为“打风筝架”。
每到端午节,田间肯定会发生打群架现象,打起来必须分个胜负,还形成了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双方成员有时赤手空拳,有时也会带器械,甚至铁器;当然以抛砖头掷石块居多,在田间追逐着对方,对准对方脑袋扔过去。一场下来,总会打伤打残几个人,得胜后才能扬眉吐气,打输了的一方也觉得气顺了好些,暂时放下恩怨,保一年平安无事,来年端午节再来。为此,还会演变成恶意寻仇,头一年输了份,第二年得扳回来,变得越打越凶狠,偶尔也发生夺命事件。
蔡明康说,“打风筝架”由来已久,形成积习,双方愿打服输,不论发生伤残和命案均不告官,官方也默认了这乡俗,基本不做干预,由各村内部解决,对方赔钱,或者本村人负责照顾伤亡者的家属。打斗过程中,若是一方力量不够,还会外请人员;有时父子都被请上场,代表不同的村,父子在这一刻也就成了仇人,一上场会狠命地对打。蔡老说,这是地方上的恶俗,很野蛮,当然出命案的毕竟是少数,但是打伤打残不可避免。
海南岛解放后,即刻禁止这类械斗。不过,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吉高翔说,在七十年代初还零星地发生过械斗,那就是“打风筝架”的残余,也与那个年代的背景相关联。七十年代末,政府严加控制,端午节不再出现械斗,大家转而比赛做风筝和放风筝。
由此可见,崖州端午节对中原风俗有着执着的传承。而随着社会变迁,人们生活节奏加快,乡风民俗大受冲击,端午节风俗也悄然发生演变。崖州粽子因为味美价惠,不光端午节,平日也都大量出炉,成为日常餐桌上的常客,人们早晚都可以享用。跟内地一样,“浸水浴体”和“折艾插门”的习俗还有很多人家坚守。在三亚湾,经常能看到有人放风筝,崖州故地其他海滩亦如此,但不再作为端午节的风俗。“打风筝架”虽然也有历史渊源,但确实太过暴戾,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赛龙舟作为华人生活区普遍存在的体育项目,具有极大的观赏性和娱乐色彩,在三亚也得到了很好的传承。人们通过赛龙舟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具有极其重要的文化价值。
可以说,崖州故地是中华文化的坚守者。每到端午节,三亚市和乐东县海岸仍旧弥漫着浓郁的节日气息,让中华文化在南海之滨得到了很好的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