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学视域下的日本翻案小说《山月记》研究
2024-07-04周孝楠
[摘要]《山月记》是日本作家中岛敦(1909—1942)在中国唐代传奇小说《人虎传》的基础上进行二次创作的一篇翻案小说。面对同样的虎变题材,《人虎传》以志异传奇的方式宣扬封建伦理道德和纲常秩序的重要性,以及佛教因果报应的思想;而《山月记》则从人性出发,通过李征这一怀才不遇又苦闷挣扎的普通知识分子形象及其悲剧性命运,揭示了在国家近代化过程中,日本知识分子因黑色恐怖统治而产生的不安、困惑与彷徨等心理。本文从对二者的比较入手,通过两者间的继承与发展关系,探究翻案小说与主题学的密切联系。
[关键词]《山月记》 《人虎传》 中岛敦 主题学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1-0037-04
所谓翻案小说,即在不改变原有作品主要情节的前提下,对原作进行改写加工,从而生成的嫁接作品。翻案小说本质上是对原作的一种改写,是文学作品的二次创作。因而翻案者在创作过程中必然根据自身对原作的接受进行一定的“创造性叛逆”,且这种创造性叛逆相较于译者的创造性叛逆更加鲜明、强烈,甚至会使得翻案作品在题材、人物等诸多方面体现出反原作的特点。故而翻案小说反映出的并非真实的“他者”,而是一定程度上本真的“自我”。翻案小说的特殊性质使得它与比较文学主题学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主题学源自题材史和民俗故事研究,其研究文学主题、母题、题材、人物、意象、情境等在不同时代(国别、地区、民族) 的演变,并进一步推究异同表现的过程、规律、特点和成因[1]。主题学研究强调在具体主题、母题、题材等因素的流变中考察作家作品的新创,注重当下文学现象的生成过程,具有反传统的性质。《山月记》翻案于唐传奇《人虎传》,承续了《人虎传》的主要情节结构,二者都以“虎变”为题材,但中岛敦的再加工使得作品在人物、意象、主题等方面与《人虎传》产生了较大差别。
一、人物形象的新加工
《人虎传》开篇即交代李征的身份:“陇西李征,皇族子,家于虢略,征少博学,善属文。”《山月记》中的李征形象大体仍未脱离少年博学的文人形象,但中岛敦在此基础上做了一些细节处理。首先,作者删去了李征“皇族子”这一身份信息,仅描述其“博学俊才。然其个性狷介,颇为自恃,耻于屈身贱吏”,着重对其才学与孤傲品格的渲染,将之塑造成一个出身平凡但却抱负远大、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知识分子形象。这一处理削弱了李征形象的传奇色彩,使人们关注的目光从出身不凡的“皇族子”转移到一个普通人身上,从而跳出唐代传奇小说奇情奇趣的关注焦点,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
其次,《山月记》删去了原作中李征的种种劣行,将之形象纯粹化、正面化,着力渲染其面对现实不得不屈从权贵、委曲求全的苦闷抑郁,以及化虎后的心理变迁历程。原作中,李征心高气傲不与人交,迫于生计东游吴楚宴饮受贿,“在吴楚且周岁,所获馈遗甚多”,从一个满怀抱负的青年才俊逐步沦为贪婪享乐的堕落之徒。《山月记》则删去李征贪乐受贿一事,将之改写为不愿屈膝高官,但为妻儿生计不得不折腰赴任的不得志之士。中岛敦对李征这一人物形象进行了彻底的改写,将之从一个人人唾弃的反面形象塑造为引人同情的正面形象,实则是为了以李征表达自我,为作品主题的抒发铺平道路。
二、虎——动物意象的深层内涵
无论是《人虎传》还是《山月记》,其最主要的情节都是李征的离奇化虎。“虎”这一动物意象在作品中出现绝非偶然,而是暗含着深层的主题思想。《人虎传》中对于李征化虎的直接描写是“忽被疾发狂,鞭锤仆者,不胜其苦,如是旬余,疾益甚,无何,夜狂走,莫知其适”,可见李征化虎的直接原因是“被疾发狂”,然“被疾发狂”并非毫无由头。小说开篇即提到李征为官受贿敛财,“在吴楚且周岁,所获馈遗甚多”。腐败贪污或许只是道德品质上的污点,尚不足以遭受化为异类的天谴,但小说一开始就点明李征带有缺点的人物形象也为后文其吐露自己因私残害无辜埋下伏笔。约于汉明帝时期,佛教传入中国,并于隋唐时期达到鼎盛,统治者的大力提倡使得佛教在民间传播极其广泛,其“因果报应”“六道轮回”等教义更是在民间产生重要影响,常常被人们奉为不二法则,成为对人们的言行举止进行约束规范的一种强大道德力量。《人虎传》的创作年代,佛教文化已经渗入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人虎传》中李征化虎的结局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佛教“因果报应”的思想,其虎变是上天对其行为不端、残害无辜的惩罚,是恶因带来恶果的宿命思想的流露。因而在《人虎传》中,“虎”这一凶兽意象寄寓的是对于恶徒的报应、惩罚。
《山月记》中“虎”这一动物意象则不然。中岛敦笔下的李征既无腐败堕落,又无杀人放火,因而其虎变绝非《人虎传》中因果报应所能解释的。首先,李征将诗业凌驾于一切,对于诗业过于狂热的追求是其化虎的一个因素。《山月记》改写了《人虎传》先托付妻儿再请求代录诗稿的事件发展顺序,使得李征先请求代录诗稿而后再托付妻儿,这看似不起眼的改动实则凸显了李征对于诗业近乎疯狂的追求,且这种追求的强烈程度已经压过了自身的人性,使之无法在理想与现实的责任中达到平衡。因而化为野兽也是对其身为人却无法承担起抚恤妻儿、治理家庭的责任的惩罚,是人的兽性对人性的胜利,也是对其一事无成、落魄荒唐人生的自我解嘲。李征所属的唐代天宝年间,正是国力鼎盛、文化繁荣、开放包容的盛世,文中曾多次指出李征才学极高,其高超的诗作水平及对诗业的执着仍碌碌不得志,其原因便只能归为宿命了[2]。这些无疑增加了人物的悲剧性。李征的遭遇反映出个体在悲剧命运面前无法把握自身,只能任由摆弄的深深的无力感,反映出个体在不可抗的命运面前的渺小无助,内心充满对生命的不安、迷茫与妥协。
此外,虎独来独往的习性恰合李征冷傲孤独的性情,在《山月记》中,无论是化虎前还是化虎后,孤独感贯穿李征生命的始终。虎作为百兽之首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孤独寂寞、无人理解,这也应和了李征孤独、充满幻灭感的内心世界。故而李征化虎并非偶然,虎恰恰是其内心的真实模样。而化虎则是李征灵魂的内在救赎。空有才华而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外加上自尊的受辱使得李征的桀骜性情愈发无法控制,这种压抑扭曲的情绪在一日又一日为维持生计而恭维逢迎、委曲求全的自我堕落的发酵中,造成李征肉体和灵魂的剥离——一方面,其人的身份迫使他不得不为了生存而违背自己的初心与尊严,成为自己最为不齿的一类人,斡旋于世俗官场之间,苟且营生;另一方面,其灵魂在理想与现实间挣扎的矛盾与痛苦又使之无法摆脱严苛的自我谴责,而时常陷入灵魂拷问。在愈加激烈的内心矛盾之中,李征的精神最终无法承受而使其肉身发生转移。这也可以解释李征为何在发病之时竟听到屋外有人呼唤自己。屋外的呼唤是李征灵魂的自救,引导其从羸弱的无法承载过多情感的人的肉体转化为与之内心相契合的猛虎的形象,化虎使得李征从原来的皮囊中解脱出来,不必再囿于生存与权势角逐,从而避免了个体崩溃解体的悲剧[2]。化虎后,李征以虎的形象对于猎物的追捕实则也象征其对于诗业的追求,借虎的形象间接完成自己对理想的追求。
三、主题的新开拓
《山月记》继承了《人虎传》中李征化虎的变身结果及悲剧性的人物命运,初看之下这仅仅是中岛敦对于原著小说主要情节的一种继承,但作者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文学中选择《人虎传》进行二次创作这一行为本身就蕴含深意。李征的形象及其所遭遇的人生困境实则也是中岛敦本人的写照,在中岛敦有生之年,其文学理想也如同李征的诗业抱负一般未得实现,《山月记》表面写一个落魄才子的辛酸遭际,实则是作者借李征的故事在危险的社会形势下吐露自己内心的无奈与愤懑。
中岛敦生于汉儒世家,自幼受到中国古典文化的浸染,然而明治维新后日本全盘西化使得汉学开始衰败。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中的巨大胜利使得日本国内对于汉学的态度发生急剧转变,从前备受尊仰与赞叹的汉学被视为野蛮与低贱的象征,这无疑使中岛敦陷入精神世界与现实社会的矛盾冲突之中。明治后期,日本军国主义开始大肆向外进行侵略扩张,并逐步进入帝国主义阶段。经济繁荣的背后是国内阶级矛盾日益尖锐、社会动荡不安。资本家为牟取利润而对劳动者进行残苛压榨,引发人民的愤懑与不满,1923年在东京及其周边地区发生的7.9级关东大地震进一步激化了社会矛盾,一时间工人运动和农民运动蜂起。震后日本当局以维护治安为由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以及一批进步人士进行严酷的镇压与打击。1932年,日本当局又以“违反治安维持法”为由,对无产阶级革命者进行大规模的血腥镇压和迫害。众多无产阶级革命领导人物及左翼分子被捕入狱,核心刊物遭到取缔,大部分共产党人被迫转到地下的活动状态[3]。同年6月,日本共产党最高领导人佐野学及锅山真亲在狱中联合发出“转向声明”,宣布对天皇制、战争等做出妥协,肯定侵华战争,脱离共产国际等。转向的发布造成许多革命者思想上的动摇,除少数文学者坚守信仰拒绝转向外,大批左翼分子为免遭迫害纷纷放弃共产主义信仰,开始转向。太平洋战争后,日本对国内思想文化的专制和禁锢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人道主义文学被打压和否定,一切与战争无关的文学惨遭清除,许多作家被迫作为战地报道员从军,一时间,除鼓吹国家、歌颂战争的报告文学,日本文坛颓靡不振。黑暗窒息的军部威压与混乱的国内局势,加之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日本原有的精神传统、价值观念的分崩离析[4],使得日本知识分子对社会现实产生一种迷茫无措、怀疑不安的情绪。
接连经历亲人离世的巨大变故、温暖家庭生活的缺失、疾病缠身而一筹莫展的痛苦无助、特殊历史环境下惶惶不可终日的迷茫苦闷,这一系列复杂的遭遇造成了中岛敦敏感多疑、孤独内向的性情以及对现实存在的茫然与怀疑[5]。《山月记》通篇贯穿着这种孤独与茫然。作者将李征的形象纯净化,将之塑造成一个专注于诗歌诗业却囿于奉承趋附的社会环境无法实现抱负的知识分子形象,在无法承受的内心挣扎和痛苦中化为异类,这和《人虎传》中的李征形象相差甚远。《人虎传》意在通过一件充满神怪色彩的奇闻逸事来宣传封建传统伦理道德和世间秩序的重要性,意在告诫人们要善良正直,切莫为非作恶,否则会遭遇严厉的天谴。故而李征恃才傲物——辞官返乡——堕落为恶——化为异类的生命变迁历程也是当时的人们在儒家正统思想与佛教因果报应的轮回思想影响下,对于世间秩序的一种理解与敬畏,是封建社会思想理念与特定历史时期文学实践的产物。而《山月记》中的李征无论人物性格形象,还是悲剧性的人生经历,则完全是中岛敦本人的自我写照,这也使得《山月记》带有一定的自叙传抒情色彩。以中岛敦为中心延伸开来,李征的不幸既是中岛敦内心的呼声,也是战时处于动乱局势中对自我存在产生疑惑、迷茫无助的日本知识分子内心的真实写照。李征的遭遇暗示着战时日本凶险的大环境对于知识分子的无情屠戮,较之《人虎传》所宣传的因果报应、劝人从善的思想,具有更为深刻的现实意义。
四、跨文化的翻案小说与主题学
跨文化的翻案小说具有深层次的价值,通过翻案,翻案者首先扮演了一个翻译者的角色。与译者不同,翻案者无需在意自己所翻案出的作品是否忠实原作的本意,是否能够实现与原文之间文学功能的对等。翻案小说强调的不是原作的真实反映,而是借原作的材料表达本真的自我。因而翻案者“可以任自己的创作冲动跑马,不惮对原作削鼻剜眼,以便将生面孔全变成熟面孔”[6]。
在对不同文化体系的文学作品进行翻译与改编的过程中,翻案者对原作的增损,既反映了他对原作的理解,又暗含了其所处的文化环境的特点。《山月记》乍看之下似乎仍在重复《人虎传》的故事,细究下来则是日本特定时代知识分子的哀歌。对原作的翻案与中岛敦自身所处文化环境紧密相关,通过研究所得出的不仅仅是文学层面的超越价值与新知,更是文化层面的揭示,这与比较文学主题学的研究目标不谋而合。从主题学的角度切入能够打开研究翻案小说的新思路,当下的主题学研究内容广泛地涉及主题研究、母题研究、题材研究、人物研究、意象研究、情境研究等多个方面,从这些角度出发,我们既可以对具体翻案作品进行主题学研究,也可以对某些翻案小说群体进行整体的主题学研究,这对于文学的发展也十分有益。
五、结语
综上所述,中岛敦《山月记》在吸收唐传奇《人虎传》故事情节与叙事技巧的基础上,在人物、意象、主题等方面进行了全新的加工处理,表达了更为深刻的现实意义。其所塑造的李征全非《人虎传》中因为恶而遭到报应的庸人形象,而是被时代浪潮裹挟的既愤懑又无奈、既迷茫又坚韧的中岛敦及与之一样在政治高压下被打压、被摧残的日本知识分子的象征。中岛敦对《人虎传》进行创造性改写,重新塑造李征这一理想文人形象,既是对于自身理想追求的寄托,也是对于日本混乱残暴的社会现实的控诉,从而反映出整个黑暗大时代下日本知识分子群体的彷徨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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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周孝楠,天津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