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歌声

一段时间没见老王在院子里散步了，再见到时他坐在了轮椅上。一个陌生人推着他，在院子里慢慢转悠。我走过去问问情况，他面无表情，眼神发直，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像变了一个人。

原来，老王几个月前突发脑梗，幸亏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出院时大夫从饮食起居、体能训练、语言康复、情绪管理等等反复交代个遍，并强调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既靠自身的决心意志，也靠精心护理调养，这对本人和家属都是一场考验。

看着轮椅上的老王，让人生出不少感慨。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大西北，先在一家工厂当技术员，几年后担任了车间主任、厂长，风里雨里闯，一干就是20多年。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才得以调回北京与家人团聚。

调回北京到退休的这10多年，可以说是老王的“高光时刻”，他主持多项国家重点科研项目，领导的团队获得各种奖励，研究成果被运用到工作实践中，产生了积极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只是他更加忙碌了，实验室、基层一线，国内、国外，会议、论坛、答辩、评审、报告等等，整天忙得不亦乐乎。老王调回北京后，有一次我见到他的太太老李，说这下好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老李脸上露出苦笑，说道，你没见他整天屁股不沾家，不是加班就是出差，节假日也很少休息，每天很晚才回来，回家就像住旅馆一样。

老王的身体一向不错。他腰板直挺，走路带风，年轻人与他一起出差，也赶不上他的节奏；他精力充沛，脑子反应快，说话也快，声音洪亮。退下来以后，他的身体状况总体上也还好，只是近几年走路时步伐没有那么矫健了，但精气神还不错。如今看到他坐在轮椅上的状态，让人吃惊。

再见到老王，是他的老伴老李推着他。我对老李说，你也是80多岁的人了，还是让保姆多干一些，不能把自己搞得太辛苦，你累倒了岂不是更麻烦。她说保姆不光粗心，也太死板，只顾推着转悠，也不知道跟他说说话，还是自己推出来陪着他放心。老王坐在轮椅上，戴着遮阳帽，白衬衫外套着灰色夹克，蓝色休闲裤，脚穿黑色尖头布鞋，腿上搭着一条薄毛毯。轮椅背后的兜里装着保温壶、茶杯、干湿纸巾、驱蚊剂、扇子、雨伞等等。

院子不大，整洁干净，环境也不错，种着不少花草树木。迎春花开了，老李把轮椅推到迎春花前停了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走到盛开的海棠花跟前，老李对着老王说，今年的海棠真漂亮，花开得比去年还多还大；牡丹花开的时候，老李把轮椅推到花丛前，变换着位置给老王拍照。有一次我碰巧路过，老李递过手机，请我给他们拍几张合影。她走到老王跟前，屈膝半蹲，一条手臂揽着轮椅上的老王，夫妻俩的背后，牡丹花鲜艳夺目。我惊喜地发现老王脸上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

看到院里的人出出进进，老李就不停地对着老王说话：你看老张他买菜回来了；老刘出发去幼儿园接孙子了；老吴去公园散步今天回来得早。每次见到我，老李都大声对老王说，还记得他吗？那些年在部里还是年轻小伙子，转眼间都退下来了。看得出老王是记得我的，但说不出话，只是有一些眼神交流。

每次从楼里出来的时候，老李都会推着老王不停念叨，孩子们骑自行车、玩滑板车速度太快，我们要一慢二看三通过，千万别与他们撞车噢。一开始，无论老李说什么，老王都是毫无表情，好像没听见一样。渐渐地，他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有时还会吃力地把头转过去，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要与老李说点什么。看到老王想说话，老李高兴极了，就一个劲不停地和他说话。有时老李还会为老王搓揉胳膊、手背、腿和脚，看到老王的脸色渐渐红润一些，精神状态也一天天好起来，老李便扶着他，鼓励他站起来。有时老王勉强能够站起几分钟，老李会竖起大拇指为他点赞。

老李推着老王来到院子里的小花园，她先把老王的轮椅调整好，然后自己坐到对面供人们小憩的长条凳上，左手扶着轮椅把手，一双温情的眼睛看着老王，亲切而轻柔地说，今天我们来玩石头剪刀布的游戏吧，你要好好表现啊。她说开始，并做出一个“布”的动作，老王右手往前伸了一下，成空心拳状，似乎想做一个“石头”的动作。她拿起老王的手，把空心的拳头握了握，嘴里说着好，真棒，使劲再握紧一点更好。看到这一幕，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从那以后，我在院子里经常看到两位老人玩石头剪刀布游戏的情景。老王的动作也渐渐准确、自如，他一边做动作，一边轻声说着“石头”“剪刀”“布”，协调性也越来越好。

有一天我从外边回来，进了院子就看到小花园里的老王夫妇。还是在那棵梧桐树下，还是那种熟悉的姿势，老王坐在轮椅上，老李坐在他面前的长条凳上，两人正在练歌。“一条大河波浪宽”，老李先唱一句，老王跟着学唱一句；“风吹稻花香两岸”，老李再唱一句，老王又跟着学一句。老李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并轻轻挥动着右手打节拍。有的地方老王吐字不够清晰，老李就一次次校正，不厌其烦地反复练习。老王的劲头也越来越足，有时额头冒出了汗珠，老李就拿毛巾给他擦擦汗，说休息一会儿再练。

我想，这首歌一定是他俩在大学时经常唱的，今天唱起来肯定别有一番滋味。

老王和老李是大学同班同学，当年的小王是班级团支部书记，学霸，阳光帅气，正直上进。当年的小李性格活泼，是班里的文体委员，有名的校花。在四年的学习生活中两人建立了感情，最终走到一起，成为同学们羡慕的一对。如今的老李带着老王唱起这首歌，似乎回到了当初两人在图书馆相互为对方占座、课后在校园里一边散步一边讨论问题的情景，更不时闪现出作为全校长跑冠军的小王在体育场奔跑的镜头。两人在操场看露天电影，一起游北海公园，还有小李指挥同学们合唱的场景也不时浮现在老王面前。但让老王内疚和不安的是，自己毕业后就到外地工作，妻子一个人留在北京，随着两个儿子的出生，全部家务和负担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如今老了，又得了这么一场大病，连累了妻子。老李明白老王的心思，劝他啥也不用多想，坚定信心，加强锻炼，一定能够成功康复。老王点头，双手紧紧握住老伴的手。

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我的祖国》这首歌，老王竟然又能够从头到尾唱下来了，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看到老王一天天好起来，老李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从冬到夏，历过一个寒暑，到了院子里枫叶变红的时候，老王奇迹般地甩掉轮椅，稳稳地站了起来，又能从容地散步了。

作家名片

任启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作家》等报刊，著有散文集《一路风景》《特殊的旅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