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有信(组篇)
2024-07-02廖牟牟
春光乍现
路边不知名的小野花挤满了羊肠小道,满山的杜鹃花向山外伸出头来大口呼吸,山里缓缓流出股股清冽又带着些许花香的泉流,一路在时光雕刻的沟壑里洋洋洒洒流到了小镇的水融井里,“泉眼无声惜细流”变成了“井眼无声细细流”。如果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是鸭子拥有独特神秘的先知,那么当人们尝到了第一口甘甜可口的井水,一股清甜穿肠而过,只余下阵阵不知名的花香时,无疑证明春天悄无声息却又大张旗鼓地到来了。
小孩子的快乐总是那么简单,仅是放学后的一句“上山咯”便可以消除所有烦恼,取烦恼而代之的是一张张还未长开的笑颜。
那是一个平静又炎热的下午,电视机里放着1986年版的《西游记》,小姨说天气太热了,打算稍后洗个澡消消热。刚放学的我听到这话,哪能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于是赶忙自告奋勇要去后山帮小姨采集最新鲜的小野花,美其名曰给小姨泡澡用。在小姨一脸惊讶又诧异的呆滞中,我带着我的狗小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跑开了,身后随即传来的是一阵阵喝止声。
就这样,带着一根草棍、一个用竹子编制的提篮,我和小黑一前一后,上山了。我们边走边用草棍打着路边的野草,将古人“打草惊蛇”的上山秘诀践行到底。一路甚是顺利,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半山腰,一棵在微风中摇曳的桃树,桃花朵朵开得甚是妖艳,这显然吸引住了我和小黑。也许是《西游记》看了太多遍,看到这“一株桃花拦半腰”的景象,我当即转过头对小黑说,这肯定是一个“桃妖”,看我怎么收拾它。此时我还不知人家确实还有一个别名叫桃夭。
怀揣着济世悬壶的豪情壮志,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我正气凛然地迅速爬上了桃树,把系在提篮上的绳子打了个结挂在脖子上,双手并用,不一会儿就摘了半提篮桃花,桃香随着空气和清风,一阵阵送入鼻中,整个人仿佛置身到处是硕大果实的蟠桃大会,怪不得孙悟空在蟠桃林里玩得流连忘返。正沉浸其中,小黑突然发出了惊恐的狂吠,我称之为“鬼叫声”,把我拉回了现实。也许是天色渐晚,小黑催促我回家,我只好加快身手继续采摘,想摘完满满一篮桃花再收工。小黑喉咙都快叫哑了,见我仍是不为所动,竟扔下我一个人,跑了。
小黑一边跑一边狂叫,没一会儿小黑便已跑到山下,在山下狂吠不止,我正要低头寻小黑所在之处,打算喝止它不要乱叫。刚好此时不知哪里来的一阵晃动,一片片草被压倒的声音不绝于耳,低头一看,一条粗大乌黑的蛇在桃树下面如泉水般缓缓流动。我顿时吓得两眼一黑,提篮早已不知扔向何处,逃命般地疯狂往山下跑。待我跑到山下,小黑仍在狂吠,还在那摇尾乞怜,好似说着没有抛弃我之类云云。我哪里还想着兴师问罪,当即带着小黑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回去后,仍是惊魂未定,这让我更加笃定那棵桃树就是“桃妖”。
又过了一年,春天不约而至。小黑走了,我亲手埋葬了它。不知在哪捡了块木板,我学着大人的模样给它立了一块碑,碑上写着“爱狗小黑”。也许是觉得这葬礼太过单薄,我偷了点大人平时以备不时之需的香火纸钱,给它烧了一点纸钱,上了一炷香,把它送走了。没有了小黑,隔壁二丫家的小黄总是有意无意过来挑衅,不禁叫人有些胆战心惊。
那年春天,我避开小黄的追捕,一个人来到后山。站在山下往山上望去,那棵桃树仿佛不为年月所动,仍然桃花朵朵枝繁叶茂。山里簇拥着含苞待放的杜鹃、已然盛开风中摇曳的杜鹃、盛开过后藏身泥土静待来年春天的杜鹃……红的、白的、粉的,路边夹杂着去年冬天枯萎却又在今年春天不知什么时候盛开的小野花,此起彼伏。山中已然春光乍泄,那是我和小黑的春天。
春眠喃语
春天从立春开始,到立夏结束。这是百度给出的答案。我常常想,春天是多么生机勃勃的季节,然而就是这么充满生机的季节里,依然偷偷藏有一个“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清明节。草长莺飞的二月天,抓把泥土试试风的三月天,小雨纷飞的四月天,一直持续到夏日炎炎的前夕,春天才会告一段落,直到明年再卷土重来。
这个时节,百花齐放,庄稼人往往会在这个播种的季节忙里偷闲酿酿米酒,作为劳作一天慰藉心灵和身体的甘露,混着春风带来的花香以此融化一天的劳累。外公是一个酿酒的高手,尤其酿米酒更是拿手。每年春天,外公就会盛出不知道哪年收获的糯米,不厌其烦地将其洗净,然后放水浸泡一段时间,接着将泡好的糯米放进木制的蒸桶里慢慢蒸熟。这个时候除了外公家那只调皮的黑狗坐在一旁摇尾乞怜,还有我这个馋猫也在一旁流着哈喇子,只为等着蒸熟的糯米出锅的那一刻,外公会舀出一小团晶莹剔透的熟糯米,趁着热乎黏劲儿捏出一个糯米团子再洒上点儿白砂糖给我,这对我来说可是一顿美味佳肴。招呼完我这个馋猫后,外公便会继续他酿米酒的工序,接着将熟糯米取出来打散,冷却一段时间以后,把放凉后的熟糯米加入适当的凉开水,搅拌均匀,再用大盖子或者薄膜将其密封起来,放置在温暖通风的地方。之后,便是静候糯米发酵,直到靠近木桶就会闻到一股浓浓的米酒味,那便是发酵好了。
每每这个时候,村里的大人小孩们就会闻香而来。没错,在这个村里,米酒不算酒,只能算是村人们解渴的饮料。大人辛苦劳作后喝几杯解解乏,小孩嬉笑打闹后喝几杯解解渴,甚至闲来无事时也会喝上几杯。于是,外公酿的米酒常常使村里人欲罢不能,我这样一个贪吃的小孩自然也不能例外。只可惜我的“酒量”比较大,往往喝完一两杯后还意犹未尽,但通常这个时候外公就不会再给我喝了,紧接着就是一句“小孩子不要贪杯”的轻喝。于我而言,春天固然是花香四溢的季节,但更是酒味飘香的季节。
春天总是容易犯困多梦,前几天夜里我便做了一个异常清晰的梦,梦里下了很大的雪,像雨、像风,密集、狂暴,狠狠地砸在身上、手上、地上,我似乎看到了一些现实里已经再也看不到的人,但也只是似乎,风雪太大,遮挡了我的眼睛。我明明很清醒,却偏偏在梦里。春天可以无限卷土重来,而人却不能。多想某天醒来,还是春天,空气中飘着花香,外公坐在屋前的小木凳上还在酿米酒,我还在吃裹着白砂糖的糯米团子,然后告诉外公: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春暖花开
细细想来,人的一生真是有趣。从一个人,到一群人,再到一个人,如果说春天是无限重复的开端,那人的一生则是单线程的重复开端。一个人听起来似乎很单薄,就像一只流浪在街头的猫,四处乱窜,但同时似乎也很饱满,有时候形单影只或许是心里住着更丰富的自由。谁也说不准孤独到底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因为二者总是同时存在,谁也离不开谁。
人们总是会在花开的时候想起某些灵动的趣事、某些馋口的零食,抑或是某些思念已久的人……久到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就好比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稍不注意可能就会有个陌不相识的人走过来跟你说:“嗨,你长得真像我某个朋友或亲人。”也许有那么一瞬间,你会有些恍然,好像你们真的熟识已久。小叶就是这样的人。
与小叶相识不过短短一天,两人却仿佛相识了许久。女孩子之间的熟悉再容易不过了,往往只需要一句夸赞、一个化妆品、一件时髦的大衣、几个明星八卦就能聊个不停。但显然小叶不是寻常人,因为她不爱化妆、不爱时髦、不爱八卦,只爱干饭,所以她需要一个或者更多的饭搭子。跟她一起逛街,与其说是逛街,不如说是逛饭店。短短一天,我们穿梭在大街小巷,吃着街头叫卖的麻辣土豆、烤苕皮、小肉串、牛肉粉、豆腐圆子、肠旺面……所幸我们都爱吃辣,在口味方面没有任何分歧。
就是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人,突然在某一天也会心事重重。总爱开怀大笑的她突然有一天跟我聊起死亡。她问:“你怕死吗?”我答:“怕,又不怕。”她没说话,歪着头看我,我知道她是在等我下文。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慢悠悠自顾自说道:“我这个年纪谈死亡其实是很肤浅的,但我见过比我阅历丰富的人谈死亡。蔡崇达在《皮囊》里说:‘我特别喜欢清明家族一起祭扫的时刻。每一年祭扫总是不同光景:老的人更老了,新的人不断出来,看着一个又一个与你有血缘关系的老人,成了你下次来祭扫的那土堆,一个又一个与你同根的小生灵诞生、长大到围着我满山路跑。心里踏实到对生与死毫无畏惧。曾经我对这个说法深以为然,因为那时最无知,也最无畏,所以天真地以为自己也能“心里踏实到对生与死毫无畏惧”。直到迎来与我儿时朝夕相伴的至亲的离开,光是看着故亲的照片就能尝到嘴角的咸的时候,才明白自己其实是怕死的,或者与其说怕死,不如说是怕分离。但怕也于事无补,因为分离是人间常事。”小叶没有再回我话,只是眼眶微红,那天我们没有吃很多东西,很早便各自回家了。
过了很久,还是在春天。小叶约我一起出去吃饭,我欣然赴约,她满面春风向我走来,仿佛她不曾有过心事,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总是开怀大笑、没心没肺的人一样。吃饭间隙,她缓缓说起那次心事,才得知那时她的至亲刚刚离世。我正要开口安慰,她率真地笑着对我说:“春天的花又开了,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吧。”我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应着。也许一个生命的离开,正在以另一个形式重新复活。
责任编辑 王娜
作者简介
廖牟牟,本名刘森语,1998年生,贵州人,延边大学2023级文艺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