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山的一
2024-07-02乔叶
乔叶
在去栾川老君山之前,我做了一个简单的攻略。首先好奇的是别的地方有没有也叫老君山的,搜了一下,全国各地的老君山居然有十来个。不过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或是有传说遗留,或是因尊崇之心,总之是种种原由使得那么多山共享此名,山不同名同,这就是大道同归吧。
不过,虽有这么多老君山,以我的私心,即便是第一次来栾川老君山,也会天然地觉得这里最亲切。原因么,这里是河南,我是河南人。还有一条很硬扎的依据:《道德经》写于函谷关。在所有的老君山里,没有比栾川的老君山和函谷关更近的了。对了,还有一条可说的:这里的老君山其实是秦岭余脉伏牛山的主峰,世人皆知老子骑青牛,眼前这初春的山,可不正如巨大的青牛?
山门离栾川县城很近,车程不过十来分钟便到了。在山下看山上,天色阴沉,乌云滚滚,导游小哥说可能有雨。那便有雨吧。“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那不妨就在老君山赏一下百重泉。
乘着缆车徐徐上山。风很大,但缆车很平稳。随着海拔升高,索道有两级。第一级分两支,一曰中灵索道,是老君山修成的第一条索道,起于灵官殿,上至中天门,因此名为中灵。一曰云景索道,下起寨沟,上至中天门。比中灵索道要长一些,赏心悦目的景致更多一些。——感谢这些伟大的发明。我这样胆怯的人,绝不会去尝试翼装飞行,如果想拥有俯瞰的视角,也就只能托福于这样的发明。
真是好看啊,这春山。无论叶之绿还是花之娇,一切颜色都是最初的颜色,纯净至极。连翘和迎春都开黄花,二者却有分别,一个艳丽,一个沉着。玉兰也分了红玉兰和白玉兰两种,白玉兰更多一些。奶奶名字叫玉兰,所以玉兰是我的爱树。真是投缘,这里的人似乎也很喜欢玉兰。在县城便处处可见玉兰,行道树也以玉兰居多。上山的路两旁也都种着玉兰。但这山上的玉兰和山下的又不一样,花朵小一些,小小的花朵,朵朵向上,饱满坚硬,仿佛每一朵都聚着光。
上了第一级,到了中天门——泰山也有中天门,想来叫中天门的地方也挺多吧?下了缆车,我们漫步到观景台,朝着栾川县的方向望去,原以为会被云遮住视线,不料却清晰空生妙有得很。进入视野的是一片偌大的平川,团团绿意中是微缩的楼房道路和蚂蚁般的车辆。中间隐隐可见伊水的轮廓。忽想起100多公里外的龙门石窟,也在伊水旁边。想起卢舍那的微笑,宛如春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智者写下此话时,是不是也想到了伊水呢?
换乘峰林索道继续上山,山势越发陡峭。出了这更高一级的索道站,向里看山,这时的山全都笼罩在云雾中,果然是“云深不知处”。不过身处云雾中,和云雾亲近着,竟然没有阴沉之色,只是湿气渐重。
循着步道慢慢行来。一边听导游小哥讲古,讲来讲去自然离不开老子,离不开老子和老君山的渊源。据说东周时期老子曾到此归隐修炼。在行政属地上,老君山曾多年归于卢氏。《卢氏县志·碑志》中有记载,称北魏时山上便建了老君庙。在唐贞观十一年时——即公元637年——唐太宗李世民派尉迟敬德做监工对老君庙做了重修。明万历年间卢氏县令高出也曾作《登景室山赋》——景室山是老君山又一名,序中写道:“余至卢氏,闻境有山,巍峨际天,俗传为老子之居,即以老君名之。”
和所有的名胜一样,山上香火也很鼎盛。即便是这样的天气,上山的人也很多,且多为祈福而来。只是如今的祈福方式也在与时俱进。树枝上,栏杆上,到处都是祈福牌子。初春的树摇曳着清新的嫩绿,密密匝匝的红牌子随风而动,如心意起舞。有的宏大,如“祝世界和平”。有的具体,如“尽快暴富”“发大财”“考研成功”“早日上岸”。看着看着,我总忍不住要猜想一下祈福者都是些什么人。“希望自己能早日到适合的平台发光发热,给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想来这位刚刚走出校门。“祝女儿最迟年底和某某某定终身”,这口气想来该是位母亲吧。情感牌很多。“祝异性感情顺利”,这位或许是同性朋友太多所以得强调一下异性?“我一直爱着你,你要好好活着,让我好好爱。”这是一位怎样的人呢?不管是怎样的人,爱着就好。
漫步到“十里画屏”,在云雾中,导游小哥很尽职地描摹着。讲云海浩荡时云遮千里,讲枫林秋色染尽万峰,讲太白杜鹃如何惊艳,讲盛夏的夜晚在山顶看星星,讲瑞雪初降,雪后初晴,阳光、雪色和大殿顶上的金色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指着茫茫的远处,如数家珍地报着景点的名字:巨龙巡山,观音赏曲,妙步莲花……
就是今天天气不大好。很多东西都看不到。他口气里满是遗憾。
挺好的。我说。
要是天气好的话,就能看到可多,更多。
我看到的已经够多了。你说的那些,我也都已经看到了。
他的神情显然不大信,大概是觉得我在敷衍。我也不辩解。一言半语怎么能解释清楚我的心境呢?我深知这里的美,山这边和山那边不一样,这个坡和那个坡不一样。每一天都不一样,每一刻都不一样。雨中和雪中不一样,初春和深秋,盛夏和隆冬都不一样。但我不能长居在此。我,有限的我,只能在此时来到这山中。各种局限决定着,或许我以后也来不了很多次。那就专注地享受此刻的美吧。只要我专注地享受了此刻的美,即便只来这么一次,那就等于很多次,无数次。
正如只有一次的人生。而过好了这一次人生,其实就等于生活了很多次。
这就是我的一。我要守好我的一。
——所以,真的,能看到的都挺好。那些看不到的,我其实也都已经看到了。以心为目。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对这句话,一瞬间,我忽然有些懂了。传说老子写成《道德经》后,告别函谷关的关令尹喜,骑着青牛而去,《史记》记载:“莫知其所终。”
其实这所终不必知,他就在道上啊。
朝着西方望去,群山茫茫。用手机查了一下,老君山到函谷关是168.1公里。看着这个有零有整的数字,我默默笑。这个一,多么好。
选自《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