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安哲罗普洛斯的诗意表达与哲理音符
2024-07-01邢喜鸽苗灿
邢喜鸽 苗灿
[摘 要] 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受到法国新浪潮纪实美学和长镜头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创造出独具个人特色的“作者电影”。现以《雾中风景》和《尤利西斯的凝视》为例,运用案例分析从光与色和长镜头与场面调度两个角度对比得出安哲罗普洛斯常用的视听元素和形成的电影风格,挖掘电影对历史与追寻的母题的深刻洞察,并给予中国电影创作者以启示。
[关 键 词] 安哲罗普洛斯;诗意电影;历史情结;音乐
被誉为“作者导演”的西奥·安哲罗普洛斯(以下简称安哲)的电影镜头节奏缓慢,重视细节和氛围的营造,长镜头的运用更是其电影美学不可缺少的特点,他擅长通过无对白的长镜头和推拉镜头的结合细腻呈现人物细节。安哲对画面与音符的调度,为个人与历史变迁的主题呈现打造了静谧清冷的诗意叙事基础。现以《雾中风景》(以下简称《雾》)与《尤利西斯的凝视》(以下简称《尤》)为例,分别从画面与配乐两个角度探析安哲电影影像形成的风格,并挖掘其背后隐含的哲理母题。
一、静谧的哀歌:声与画的诗意表达
寻找是安哲电影的母题。电影《雾》讲述的是姐弟俩的寻父之旅,《尤》讲述的是亚历山大在战争动乱的巴尔干半岛寻找三张电影底片的故事。二者以个人经历暗喻希腊人民战后寻找心灵归宿的旅程,影片中安哲以诗意的视听手段为依托,将寻找上帝与民族救赎的故事融入不同的旅途中。
(一)视觉的忧郁篇章
1.光与色
法国导演吕克·贝松曾说,基调色是“游离于整部影片,无时无刻不对电影情节的推进和观众的观看心理产生影响的,充斥于大量画面和情节的色彩”。安哲的影片往往在开头便通过对画面色彩、光线的使用暗喻人物命运和影片主题。《雾》的开头是一个冬日阴沉的雨夜,画面以压抑的色彩为主。安哲通过利用路灯在潮湿地面的散射提亮整体画面,固定机位拍摄姐弟俩从道路尽头的黑暗中跑来至画面中央定住,简短对话后两人进入车站,穿越熙熙攘攘的人群,以景深镜头展示车站内的环境,姐弟俩由于错过开往德国的列车在站台旁落寞地伫立着,几秒后由小提琴演奏的主题曲响起,伴着车站内嘈杂的环境音舒缓又哀怨。《尤》的开头是一个阴天,画面以清冷的色调为主。希腊电影先驱玛纳基斯在岸边拍摄静谧的大海和驶入的船只,然后倒毙。随着镜头向右移动,三十年后亚历山大出场,画面仍旧是爱琴海的蔚蓝、蓝色的三桅船和希腊冬日绕不开的雾气。在知晓玛纳基斯兄弟还有三卷胶片未被发掘后,亚历山大踏上了寻找的旅程。
安哲后期创作的影片大都在冬季拍摄,阴霾、雾气与大雪共同构成了一种忧郁的气氛。他的光线偏好使用阴天的漫反射光,夜景也通常以路灯为主;声音以同期声环境音响与克制的配乐为主;景别以全景为主,人物与环境融为一体;声音与画面的完美结合共同构成了安哲电影的诗意表达。
2.长镜头与场面调度
长镜头理论是由法国电影理论家巴赞提出,指主张对一个场景或一场戏进行一个较长的、连续的拍摄,从而真实、完整地表现客观世界的思想。巴赞的电影本体论赋予了单个镜头鲜活的意义内核[1],这是出于对观众心理真实的顾及,让观众“自由选择他们自己对事物和事件的解释”。安哲的影像引导观众感受真实,他推崇长镜头和景深镜头,对于360°环形镜头的运用和对场面的调度是构成其诗意画面的重要因素。
在《雾》中,安哲对于360°长镜头的使用不仅记录着现实,也跨越了历史与未来。镜头跟随姐弟俩的行走而向右运动,展现年老的流浪艺人们正在排练《牧羊女戈尔芙》,随后画面定住,景深处驶来一辆汽车,一个人带来了演出取消的沮丧消息。镜头再次跟随画面主体人物向右运动,转向最开始的地方,流浪艺人们身着灰色系的大衣走向大海,镜头在姐弟二人身上停下,至此这个360°的长镜头结束。哗啦的海浪声与呼呼的风声似乎在展示着现代社会对他们驱逐的冷漠,他们的戏剧揭露了二战给人们带来的创痛,流浪艺人们在年轻时遭遇战争,年老时又被时代遗弃。但这一切仍然是充满希望的,360°的镜头是一个圆,暗示着生命的轮回,姐弟两人仍然充满青春与活力,继续踏上寻父的旅程。这也象征着希腊民族会摆脱战争带来的伤痛继续向前,这段镜头打破画框的边界,在缓慢地推移中,在“当下”将“历史”与“未来”置于一个镜头中。
(二)跃动的哲理音符
法国新浪潮影响下的世界电影以现代主义的精神彻底改变了电影艺术的运动,“照生活原样”的摄录也就意味着不能过多使用配乐,该时期电影声音的纪实性强,具有真实感。电影的音响来源于环境音,导演以更直接的方式来关注现实,同期声在塑造临场感、参与叙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导演对电影配乐的使用往往是画龙点睛,配乐的选择符合影片故事背景的主题与情感,而且音乐作为辅助画面的存在从不喧宾夺主,实现了对画面意义的拓展。
安哲的电影画面是隐晦的,没有直观地表现希腊社会的政治事件和经济危机,而是以意象从诗意的侧面展示人们的复杂情感和对未来的惶惑,现以《尤》中的声音为对象进行深入分析。在《尤》中,安哲没有过多使用画外音配乐,反而注重电影同期声的使用。有很多音乐是安哲刻意将其变为画内音,如教堂圣颂、送葬队伍的哀歌、出租车音响传出的希腊民谣等。这些音乐与卡兰德若的配乐一起构成了影片丰富的听觉元素,与纪实画面一起完成了这部缅怀希腊历史、追忆反思自我的希腊电影的当代史诗。
艾莲妮·卡兰德若的音乐深受希腊历史文化和自然界声音的影响,她的作品中常见希腊的民族乐器,对于旋律的撰写也具有独特的希腊风格。艾莲妮与安哲珠联璧合,从更深层的意味上说,是一种对希腊民族精神和希腊历史悲怆的共认和同感[2]。《哭泣的草原》中手风琴配乐是影片突出的配乐形式,同一首曲调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的洗礼,也从悠扬欢快变得萧瑟悲凉;《永恒和一日》中卡兰德若延续了以往深沉的疏离,器乐的选择以黑管和竖笛为主,映衬着弦乐淡雅的旋律;《雾》中大提琴和手风琴的配合,凸显着影片中姐弟二人对社会和命运沉默的抗议、绝望与妥协。
在《尤》中使用最多的乐段是Ulysses Theme以及其六段变奏,它同时作为影片的主题音乐,多次在影片中出现将观众带到了独特的希腊文化情境,烘托着影片关于民族历史的永恒主题。这首配乐一开始是中提琴的独奏,在管弦乐伴奏的背景下显得分外冷清透明,仿佛是在某个夜晚由海面缓缓升起的一轮明月,电影开头在放完录像带之后便第一次出现了这首曲子,一艘帆船漂在海面上,行云流水般的长镜头和场面调度、希腊北部阴霾的冬日、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与Ulysses Theme一起奠定着影片的基调:沉重的希腊历史与深邃的自我放逐的追忆与反思,亚历山大也在此开启了他永不停歇的旅程。
载着伟人塑像的船在多瑙河前行的段落伴随着这一主题的另一变奏,一个大景深镜头搭配着柔和的音乐,在缓缓流动的水面上,亚历山大独自站在承载着伟人雕像碎片的船只上,周围是河流,岸上是伫立、追逐的人们正在做出画十字的手势向心中的勇者展示着敬意,亚历山大心中的犹豫、对未来的迷茫也被音乐具象化了。这段音乐低音区中提琴、大提琴与其他管弦乐器营造了沉稳悠长的声音,像是对历史的回忆与伟人的缅怀,忧伤之余又隐藏着民族的希望,小提琴的悄然加入,伴有希腊民谣的独特曲调,带来了不可言说的平静与悲伤,暗示着亚历山大这场旅行注定的悲剧结尾,与人们哀戚的心情呼应,空灵而悠长。
相似的持续低音也是该乐段的主要特征,在亚历山大与老妇人同行的道路上,持续稳定的低音与环境融为一体,看着战火过后的满目疮痍和伫立在雪地无家可归的难民,这低音仿佛是对战争的控诉,也是对流离失所人们的同情。安哲的镜头下人们低矮渺小,卡兰德若绵延不绝的音乐以一种柔和的、安抚的音调伴随着他们。
在萨拉热窝与化学家对话后,画面展示出一个大雾天,熟悉的主题再次响起,一群人在雾中行走,镜头跟随他们的移动将画面推向一堵墙跟前,一堆乐手在演奏着这段音乐的另一变奏,音乐在此时音响化,这次变奏充满着苦难过后短暂狂欢的色彩,人们对未来的希望是稀疏的,安哲将镜头对准乐手,音乐中似乎又加入了教堂人声的神圣诵唱。亚历山大与心爱的人在雾中伴随着欢快的曲调舞动着,疲软的狂欢,浓重的雾气,一家人一个接一个走向敌人的枪口,他见证了所有人的遇害,喜悦的音乐在此时也变成了悲歌,镜头下哀鸣的亚历山大越来越远,渺小又无助,主题音乐再次响起,呼应着开头在海面漂泊的帆船,恰如失去所有的亚历山大,这一旋律超越了民族文化和时代的限制,触及关于战争、死亡、民族认同归宿的共有话题。
二、追寻与关怀:清冷却不失温度
经历过二战与内战的希腊,经济衰败、政局不稳、社会动荡,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冰冷破碎,旅人在社会中的遭遇,也像是欧洲人民在经历战争后的痛苦,个人命运在动荡年代中被放逐,痛苦迷茫的情感弥散在欧洲社会。《雾》是姐弟俩的寻父之旅,亦是欧洲人民寻找上帝与救赎的道路。影片伊始,姐姐在黑暗中为弟弟讲述《圣经》的创世纪,随着母亲的推门,光线一点点从门缝中透进,故事也在此开始,暗示着这场旅途也是与人类起源相关的故事。影片末尾,姐弟俩乘船过河时,一声枪声过后,又是一片漆黑,紧接着画面出现一团迷雾,然后便有了光,姐弟俩在迷雾中渐渐凸显,或许他们真的到了德国,在这里紧紧拥抱着迷雾中上帝创世纪里的大树。《尤》是亚历山大寻找三卷胶片的旅程,也是他重返家乡的寻“根”之旅。亚历山大从希腊北部的一个废弃村庄出发,以寻找亚纳基斯兄弟的胶片为目标穿越巴尔干半岛,他在这一过程中感受战争、政治对时代中个人命运的深刻影响,并反思巴尔干半岛上民族、政体及意识形态变迁等多个问题。
历史是与每个人现实中的痛感直接相连的,安哲努力通过电影让每个已经麻木的人感受到历史的压力,他为古希腊悲剧的母题赋予现代版本的情节[3],将近现代的历史事件以悲剧史诗的形式表现出来,并融入电影的视听语言。公路电影原型源于古希腊史诗《奥德赛》,《雾》《尤》与皆大欢喜的《奥德赛》不同,二者的旅途是充满冷漠与凄凉的。《荷马史诗》中奥德赛返回家乡用了十年,亚历山大几十年的远离家乡代表他与巴尔干历史的断裂,即使他重新踏上了家乡的土地,身份认同与政治历史的变迁也令他感到陌生。姐弟俩的旅程是残酷的,结局更是难以言表的悲伤,安哲根据古希腊神话中寻父与弑父的主题和自己幼年父亲失踪的经历,对姐弟俩的寻父之旅赋予古希腊悲剧的艺术表现形式。他们的旅程充满神秘感与戏剧性,他们告别精神病“海鸥”,遇到奥瑞斯提斯与年老的流浪艺人,越过冰冷的河、拥抱雾中的大树。姐姐的独白贯穿影片始终,台词拥有戏剧的表现力,同时安哲的时空观与构图、场面调度都紧密联系着戏剧舞台的表现方式。
间离效果,又译为“陌生化”,是布莱希特于俄国形式主义陌生化基础之上提出的关于其史诗剧的戏剧理论,这一理论在电影中也常有使用。布莱希特之意图不在于延长观众的审美感受,或不全是为延长观众的审美感受,而在于召唤观众之理性,使之变为具有思考能力的批判者,意识到世界的辩证可变性[4]。安哲拥有浓厚的历史情结,他常以个体人生来影射反思希腊政治历史的痼疾,布莱希特间离效果便是他得心应手的工具。安哲的镜头永远保持诗意的理性与客观的视角,注重叙述主人公在旅程中的经历,而非刻意渲染情感。《尤》中亚历山大将战争结束后重寻家乡的老妇人送达指定地点后离去,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陌生破败的路口慌乱迷茫,熟悉的民谣隐隐出现,却再也不见故乡。镜头往后拉远,独留老人在画面中央,淡淡地诉说着战争对普通民众的压迫与残忍。
三、反思与启示
如今商业电影至上,但新浪潮纪实美学的影响是永续长存的,国内外更有许多导演钟情于现实主义电影。正如巴赞所说,冷眼旁观还原世界纯真面貌的镜头更能激起他的眷恋,纪实的镜头与电影音乐让影片的思想内涵更为直观,观众在欣赏现实主义电影的同时,也在感受着由画面和音乐共同打造的反映关于死亡、生命、战争、时间和爱的深刻思想内涵。
中国同希腊一样拥有厚重的历史、灿烂的文化资源和近代沉重的民族苦难,像《霸王别姬》就将优秀传统文化与个人在动荡时代的变迁展现得淋漓尽致。导演的故事来源于时代,但目前很多导演忽视时代的呼声,缺失或与真正时代精神背离,对社会生活真实反映过于疲软和虚假[5]。纵观中外能够引领电影潮流的大师都是极度追求艺术性的,安哲亦是如此,导演不应被商业价值裹挟,一味地讨好观众,应该保持对电影艺术性探索的深度追求,实现商业与艺术的平衡。商业在艺术性面前更像是锦上添花,电影不能过于沉重让人难以走出压抑,这不是文化消费的结果,而消费文化的轻松也绝不应该以浅薄为基础让人轻浮。
四、结束语
通过对《雾中风景》和《尤利西斯的凝视》的声画赏析,笔者窥视了安哲对诗意表达和历史情感的深邃洞察,也在其中找到了激发中国电影创作者的灵感之源。安哲以其独有的艺术元素和对历史与个人的敏感把握,为电影注入浓厚的人文关怀。对于中国电影创作者而言,可以在其作品中汲取对艺术性的极致追求和对历史、现实的深刻反思。如同他将古希腊悲剧融入影片一样,中国电影也能在传统文化的精髓中找到独特的表达方式,将个人命运与时代脉搏相融合,创造出更加深刻、令人陶醉的影像艺术。
参考文献:
[1]原文泰,汝中雨.“超长镜头”的间性认知与美学潜能[J].当代电影,2023(8):126-134.
[2]诸葛沂.希腊第十位缪斯:电影配乐大师艾莲妮·卡兰德若[J].电影评介,2007(20):21-22,41.
[3]王垚.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书写[J].当代电影,2012(6):34-38.
[4]陈欣.布莱希特间离效果的双重结构[J].戏剧文学,2023(6):100-105.
[5]桂青山.影视剧本创作教程[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