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最是“柳州柳”

2024-06-30景作人

歌剧 2024年5期

景作人

柳州柳、柳柳州，说起来挺绕嘴，但却是同人、同名、同官职，皆为唐宋八大家之柳宗元也——在广西，提起“柳州柳”，人们皆知其为文学大咖“柳柳州”，而说到“柳柳州”时，人们亦会立即想到情意最多的“柳州柳”。

近日，广西歌舞剧院创作的民族歌剧《柳柳州》在北京中央歌剧院剧场上演。这是一部以柳宗元事迹为内容的，充满浓郁诗意和浪漫情怀的“诗体化”歌剧，是将“风雨仕途觅本心，柳柳依依人世情”的境界，以民族化、戏剧化的音乐语言予以表述、表达、表现的“声型体验”式作品。

歌剧《柳柳州》的创演得益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区委宣传部、区文化和旅游厅及广西文化产业集团的大力帮助与扶持，它是广西壮族自治区艺术发展和艺术创作的重点项目，亦是为赓续中华文脉，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而产生的作品。

广西壮族自治区动用强大的人力物力，组成了具有国内顶尖水平的创演班子，以期作品能达到最佳的艺术效果。创演团队包括：编剧常剑钧，作曲杜鸣、曾令荣，总导演查明哲，指挥吴纯，导演冯佳，戏剧指导查文浩，舞美指导罗江涛，灯光指导邢辛，服装/化妆造型指导方卫国，声乐指导方晓琴，舞美设计黄斌，服装设计余泽龙，灯光设计蔡耀宝，音响设计唐灵清，道具设计邓永接，多媒体设计廖师捷，化妆造型设计杨晓玮，舞蹈编导顾李鑫，形体指导陈杏、周靖，钢琴艺术指导于睿涤。

观摩了《柳柳州》这部歌剧，我首先感受到的是新奇。首先是它的风格。这部歌剧不似以往的歌剧，它并非以戏剧性取胜，也不以大抒情的方式感人，而是以儒雅、浪漫的诗性为依托，塑造出“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的人物形象，并以友情、爱情、忠情为辅助，展现出柳柳州“为天下者本为仁”的民本理念，从而揭示出全剧“百姓冷暖比天大，官为民役本是真，我的长安是柳州，身去魂系柳州畔”的主旨。因此，它给我的印象是一部内含诗性的“诗体歌剧”，而这种带有含蓄内质和文气飘逸的风格，在我国目前的歌剧创作中是较为少见的。我认为，凡是有风格、有特点、有寓意（思想内涵）的作品就是不错的作品，而歌剧《柳柳州》正是这样的一部作品。

这部歌剧有何看点呢？我的回答如下。

剧作家的戏剧构思

歌剧《柳柳州》的编剧是常剑钧。他笔下的《柳柳州》，始终带有着一种文雅之气，哪怕是在情节纠结时，也不失谦谦君子的风度和气质。《柳柳州》写的是柳宗元，其故事集中在唐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至唐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这四年间。柳宗元自永州被贬返至长安，又再次遭贬至广西柳州。在任柳州刺史的四年时间里，他为民间疾苦所感，为神奇的地域文化所动，艰难地从“北望长安”的思念中挣脱出来。他利用“一州之长”的有限权利，克服重重障碍，破除陋俗、解放奴隶、传播儒学、兴学办教、凿井拓荒、植柳种柑……为百姓带来福祉，让治所焕然一新。至此，47岁病逝于柳州的柳宗元，获得了“千年香火不断，英明万世流芳”的盛名。

这就是歌剧《柳柳州》的故事内容。编剧在这里，以叙述体与戏剧体穿插并用的方式，突出显示了自身风格。《柳柳州》是一部文戏，它集中了民歌、诗赋和戏曲的优点，以恰当的人物角色构成戏剧框架，并以友情（与刘禹锡）和爱情（与唐月）来“支撑”和“烘托”，共同将一种深度的内涵，在多重化的自由空间中展现殆尽。常剑钧的落笔很有针对性，他的情节构思与文字阐述（歌词）都颇具古典风范，在与现代舞台相结合时，又能焕发出特定的火花，其间的游离跨越和交织涌动令人称奇。

《柳柳州》在人物设置上是经过严谨考虑的，其中刘禹锡、裴行立、峒佬属于友情分支，唐月属于爱情分支，螺蛳妹、卢遵、桂姑、侬咧等属于辅助分支，而柳宗元则是在众分支“簇拥”之下的源头分支——他是主要人物、首要角色，更是“核心支柱”，剧中的一切戏剧情节和感情纠葛，都是围绕着这个“核心支柱”而产生和发展的；而该剧的中心主题，亦是由这个人物的主要思想决定的。

我个人感觉，常剑钧的剧本在人物设计上注重性格对比、情调对比和角色对比。他以具体情节的设置来调侃友情（柳宗元与刘禹锡的诗友关系）、发展爱情（柳宗元与唐月的爱情身份渐变）、释放真情（营救螺蛳妹，为民谋福等），同时以各种情感的分支来分离、突出、佐证、表现从“北望长安梦未休”直至“身去魂系柳州畔”的戏剧主旨，凸显出柳宗元的光辉形象和其“以民为本”的思想境界。

此外，歌剧《柳柳州》的剧本在剧风上也有与众不同之处。它尽量吸收了中国传统戏曲的戏剧结构和表现方式，且与地方歌舞剧和民歌表演形式有所“嫁接”，从而使该剧的舞台呈现很有写意化的风格，有些情节的转化处理带有象征派的手法，而在爱情表达的顶点处理上则像极了中国“国粹”的表现方式。

然而，如此多的民族风格借鉴，却与国际化的歌剧形式进行了合理的嫁接，继而达到了中和性的艺术升华。这应该是剧作家在中西结合探索之路上所取得的成果。这种成果，便是《柳柳州》中的一个着重看点。

作曲家的音乐呈现

歌剧《柳柳州》的作曲，是著名作曲家杜鸣与青年作曲家曾令荣，这两位都是目前中国歌剧创作领域中的核心人物。杜鸣的歌剧创作人所共知，其代表作有：《天下黄河》《二泉》《导弹司令》《陈家大屋》《英·雄》《红流澎湃》《半条红军被》等。此次创作的《柳柳州》（与曾令荣合作），是他歌剧创作生涯中又一种风格的体现，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而曾令荣则是广西本土的作曲家，他毕业于广西艺术学院，现为广西歌舞剧院副院长，是歌剧《拔哥》的音乐作者之一。

我对《柳柳州》的音乐有一种新奇的印象。说新奇，是因为它有些相违于歌剧体裁，但却又为中国式的歌剧带来了奇妙的效果，实为一种新风格、新构思和新创作。

杜鸣是一位有才能的作曲家，更是一位聪明的作曲家。他此次创作《柳柳州》，是希望在民族性与歌剧体裁相融方面做出创新和成绩，同时在戏剧探索、戏曲探索和民歌探索中得到收获。我首观《柳柳州》，从杜鸣精心创作的音乐中听到了文学诗性，听到了民族韵味，听到了戏曲风格，听到了歌剧动感，也听出了他为中国式歌剧所进行的创作尝试。

首先，我认为《柳柳州》音乐中的文学诗性是建立在人物基础之上的，为柳宗元、刘禹锡、裴行立等人戴上的音乐“标签”，而民族韵味是建立在地域基础之上的，它为广西地方色彩而画上的浓重一笔。剧中的戏曲风格是建立在传统表演风格之上的，它为中国式歌剧的表现形式拓展了手段，而歌剧动力感的体现则是依照歌剧统一规律而践行的一种必要原则。

杜鸣的旋律写作才能是很强的。在歌剧中，他为柳宗元、刘禹锡、唐月等人写了很多带有民风和诗性的咏叹调及二重唱（广西壮族民歌），为螺蛳妹、卢遵、桂姑等人亦写了鲜活性格的彩调腔旋律，还为童声写了富有天真色彩的儿歌旋律。而这一切，都集中在了人物表现、性格提炼、形象塑造的基础之上，例如柳刘二人的文人气质、唐月的温柔贤淑、桂姑的幽默泼辣、螺蛳妹、侬咧的天真率直等，都在其相应的音乐段落中被展现出来。

《柳柳州》的音乐是诗性的，也是清雅的，它有着永州民间音乐与柳州民间音乐的共性，亦有着壮族民俗形式（对歌）与地方戏曲音乐的衔接，如此多色彩的个性化音乐，赋予了歌剧清晰、轻巧、清妙的效果，也为塑造人物、表现戏剧情节、增强艺术贴近感发挥了作用。

导演的创意与构思

歌剧《柳柳州》的总导演是查明哲，他是国家话剧院院长，中国著名的一级导演，毕业于中国戏剧学院和俄罗斯戏剧科学院。查导执导的优秀作品无数，曾经屡获国家级奖项。查导当年也是中国歌剧导演中的佼佼者，曾经执导过《沧海》《雷雨》等作品，而正是《雷雨》这样的作品（人物心理戏剧性的表现），使查导在歌剧执导特色上迈出了领先的一步，并成就了中国歌剧在表演上的跨越式提高。此次查导参加《柳柳州》创演团队，担任歌剧的总导演，无疑是重量级的投入。

本次执导《柳柳州》，查导与导演组成员（冯佳、查文浩）一起，做足了文案设计、戏剧界定等方面的准备，确定了该剧诗性、诗意、多姿、异彩的主要风格，划定了自由、多重、假定、表现的情节脉络，使作品在叙述体与戏剧体的穿插进行中，达到了象征与写意的融合表现。此外，查导在执导《柳柳州》时，延续了其在《雷雨》中“人物心理表现”的特点，对于角色的情感对峙（对手戏），采用了细腻、渐进、相融、爆发的手法，使其在回味、辗转、升华的过程中达到了高潮。

剧中柳宗元与唐月“认妻”的一场戏，即是查导此类手法的充分展现。剧情从怀有身孕的唐月随柳宗元湖畔赏月开始，慢慢道出了二人相濡以沫的真挚爱情，而随着这种情感的细腻表达和逐渐升温，终使柳宗元打破了以往的世俗禁忌，大声呼喊出“月妹，我的妻”，并随之唱出了“满心愧疚叫声妻”这一感人至深的咏叹调。而就在此时，整部歌剧在导演心理刻画与作曲家抒情唱段的共同渲染下，顷刻间达到了血泪共撒的戏剧顶点。

总之，查导在《柳柳州》的执导过程中，始终强调着一种独立的戏剧观，那就是将中原的唐诗乐府、广西的民族山歌、当地的民间戏曲与国际化的现代歌剧形式相融合，并以交响共鸣的整体构思，使作品的戏剧动力、诗化境界及音乐魅力展现出来，从而达到感性与理性相辅相成、悲剧与喜剧交相呼应的效果。

综合效果与演员表演

歌剧《柳柳州》的综合舞台效果是独具特色的。根据“古典浪漫主义与诗化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意，该剧在舞美、服装、道具、灯光、化妆造型、舞蹈编导等方面，均体现出了这种创意所要求的风格。例如，舞美指导罗江涛与舞美设计黄斌等人设计的舞美风格，颇具古典的“幻觉”和现实的浪漫，使得观众在观剧时，举目便有反思回味（思长安），抬眼就见诗情画意（恋柳州），其立体交织的动态画面和虚幻“泼墨”的写意境界，给每一位观众都带来了“假定”的真实感受。而服装、道具、灯光、舞蹈、造型等，则“夸张”地表现出诩实而又特殊的民间色彩，为全剧的整体基调奠定了基础。此外还有声乐指导方晓琴，她在声乐演唱的统一性方面贡献很大。身为原中央歌剧院女高音歌唱家的方晓琴，非常清楚歌剧合唱的声音标准，在歌剧《柳柳州》中，她以自己的经验和方法，训练出了统一而又完整的合唱声音。

歌剧《柳柳州》的表演阵容（均为广西的演员）具有统一性和年轻化的特点。主要演员王良是广西歌舞剧院年轻的男高音，他在剧中饰演柳宗元。王良形象好，唱功扎实，在饰演柳宗元时能够沉稳表现，准确把握角色，并在声音上做到了尽量与角色靠近，表演上做到了尽量与人物贴切。

饰演唐月的女高音是广西歌舞剧院的于添琪，她毕业于广西艺术学院和沈阳音乐学院，是名师龚小平和刘丹丽的学生。于添琪同样是形象好、声音甜，唱演中还有着把握角色心理的细腻表现。她饰演的唐月内心善良，外在柔美，是一个知书达理而有妩媚迷人的“奇女子”。

饰演刘禹锡的庄政是广西歌舞剧院的男中音，他同时又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笔名庄言。庄政是这部剧中少有的美声演员，亦是重要的男二号角色，演出中，他以宽厚的声音塑造了刚直不阿的诗人刘禹锡，并将其超凡的思想境界用歌声和形体展现出来。

饰演峒佬的马定强是原文化部特批的“尖子”演员，优秀的彩调剧、歌剧、电视剧演员，当晚他饰演的角色形象与其声音十分搭配，而在表演上则体现出了丰富的舞台经验。饰演螺蛳妹的银悦西是广西歌舞剧院歌剧团团长、优秀的民族女高音歌手。她在剧中的表现可谓活泼、活跃、活泛，歌唱的声音清脆辽远，民族韵味浓郁。饰演裴行立的胡郢是广西艺术学院的青年教师，他在舞台上的表现相当沉稳。由于这个角色内心非常矛盾，经常是违心行事、有口难辩，因此在唱演方面很有难度。然而胡郢在舞台上的表现却很是令人信服，唱演均体现出一种老到的经验。饰演桂姑的朱君是广西戏曲名家、国家一级演员，曾屡获国家级各类表演奖项。此次参加歌剧《柳柳州》的演出，其唱演都表现出了突出的个性和高超的技能。朱君的舞台功底扎实，刻画人物细腻，尽管戏份不多，却能将一个心理和性格都十分复杂的人物（前期爱财当卧底，后来善良救柳家）演得活灵活现，使观众对其饰演的角色既喜爱又深信不疑。

其余如饰演卢遵的蒋冬健、饰演侬咧的冯冲，都是广西歌舞剧院颇具前途的青年歌唱家，我几年前曾在广西歌舞剧院创演的音乐剧《血色湘江》中看过他们的表演（包括男高音王良），那时便对他们的声音和形象有所印象。这两个演员（包括王良等）都是广西地区歌剧及音乐剧唱演的“潜力股”，一旦开发出来，一定都会是“杠杠”的实力派人物。

在此必须说一下担任群众角色的广西歌舞剧院声乐演员及广西民族大学艺术学院学生合唱团，还有该院舞剧团舞蹈演员。他们均是首次参演歌剧，但在舞台上的表现却是生气勃勃，很有艺术表现欲和艺术带入感，而其良好的声音和民族化的形体，亦为整部歌剧的演出成功奠定了基础、烘托了气氛、增加了看点。

广西交响乐团此次担任歌剧的演奏任务。这个乐团曾经参演过大型音乐剧《血色湘江》，具有一定的音乐戏剧演奏经验，然而真正演奏歌剧还属首次。在歌剧首轮的几场演出中，他们的整体发挥可圈可点，乐团在青年指挥家吴纯的率领下，发挥出了稳定的状态和水平，对整部歌剧演出的成功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需要提出的修改意见

作为一部地方风格浓郁的民族歌剧，《柳柳州》有着很多探索性的创意。然而正是由于这些探索性的创意，使得作为歌剧的《柳柳州》在整体上略失了一些均衡感，出现了一些与歌剧思维相违的缺陷与不足。下面我就将我的看法依次提出，仅供创演者们参考和借鉴。

第一，编剧。歌剧的编剧在构思剧本时似有期望面面俱到之嫌，为了表现柳宗元在遭贬后为民谋福利的善举，将释放奴隶、移风易俗、破除巫术、兴修水利、凿井开荒、传播儒学、植柳种柑等事迹，统统“塞”进一部戏中，致使情节多重，复杂难辨，为整部歌剧带来了些许零乱的感觉。而对于歌剧来说，情节“臃肿”、戏剧重点不集中乃是大忌，它会给歌剧最主要的表现手段——音乐，带来线路不清、隐线不畅及表现力不集中等问题。

第二，音乐。《柳柳州》音乐的民族性固然很突出，但似有欠缺变化的现象。一些单一风格的旋律反复使用，令角色的很多唱段略显雷同，而在一些场面性的过渡上，重唱的欠缺则使音乐丢弃了一些灵感的体现。例如柳宗元被贬南下时，遇见螺蛳女被当作祭物欲沉江，恰逢柳宗元的相救才脱离了险境，此处若有一段柳宗元、螺蛳女、峒佬、侬咧的四重唱出现，便会使音乐的表现更加激烈和灵活，从而使情节的展现更加细腻，更令观众“揪心”。再如桂姑、柳宗元、唐月三人之间的一些戏，若能用三重唱的形式来表现，则更可以加强人物个性之间的对比和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