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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铸的羽毛,爱的玉帛

2024-06-30张婕怡

歌剧 2024年5期
关键词:朱丽叶罗密欧乐章

若问莎士比亚笔下最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是哪一部,相信很多人给出的答案会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这出经久不衰的传奇历经多次改编,故事中那对爱侣也在不同艺术体裁形式中得以复活。3月31日晚,步入上海交响音乐厅,目之所及是一幅海报,红色为底,图像是一只徐徐绽放的蝴蝶,蝶翼旁是外文的莎士比亚原著字样,显然海报设计者有意用东方的“梁祝”描摹西方的“罗朱”,以便听众进入音乐厅前,透过这幅图像便能概览音乐的剧情和内容。

《罗密欧与朱丽叶》(以下简称《罗朱》)是法国作曲家柏辽兹于1839年的创作,被作曲家冠以“戏剧交响曲”之称,副标题为“根据莎士比亚悲剧创作的,带有合唱、独唱和用合唱朗诵调写成的开场诗的戏剧交响曲”——从这个标题,便可窥见这部作品的丰富和庞大。此前作曲家的两部交响曲都具有清晰的标题指涉,从音乐结构和内容的编排来讲,柏辽兹对这类作品得心应手。

然而莎士比亚的这部作品,对他而言有特殊意涵——柏辽兹根据原著亲手创作了唱词,并委托诗人埃米尔·德尚改编为适于演唱的诗句。整部交响曲依循原著的内容结构,音乐分为三个部分,共计七个乐章,作曲家为每个部分标注简单的“剧情说明”。因此,对于听众而言,根据标题及文本的指示,便能紧跟音乐的发展逻辑。

由于音乐呈现的戏剧性,柏辽兹在这部作品中运用的配置也相当引人注目:大编制的管弦乐团及多声部的合唱团,还需要三位独唱家分别“饰演”原著中的角色,因此这部作品也是对管弦乐团与合唱团的考验。在这块分量极重的试金石下,上海歌剧院院长、指挥家许忠如何带领听众进入中世纪士族的爱恨情仇呢?

《罗朱》时常被误认为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究其原因,是故事中鲜明的矛盾、冲突和悲剧性。在两大家族凯普莱特和蒙太古的世仇背景下,一对爱侣间自然形成身份与氏族的鸿沟,罗密欧误杀朱丽叶堂哥成为激化矛盾的戏剧节点。在神父的好心帮助下,两人假死逃脱未果,弄巧成拙,希望化为绝望。历经数次反转,两大家族最终重归于好。作品中戏剧张力是这个故事最为迷人之处,《罗朱》也成为西方音乐中被反复写作的经典题材。两百年前,柏辽兹用写实的笔法描绘了莎翁原著中的场景;而在演出当晚,指挥许忠将音乐的戏剧张力勾画得更加入木三分。

音乐的开始,便呈现了原著中维罗纳街头的械斗场景,两大家族的斗争与仇恨在快速滚动的音型中一览无余:弦乐声部率先引出赋格段,木管与管乐随后叠进,主题经过紧张的发展后,长号奏出一支号令般的旋律,打断音乐的发展,象征维罗纳亲王的干预,随后格斗主题逐渐散落。经过一段场景渲染后,开场诗进入,整体如古希腊时期“三位一体”的抒情诗结构,先是合唱与独唱的交替,歌者以旁观者的口吻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相遇娓娓道来,轻盈的长笛音色如同剧中朱丽叶阳台的藤蔓,轻柔地与歌队演唱攀援相随。第二段“合唱歌”,则用“正—反—合”三个诗节描摹罗朱之间深挚的爱意与激情的火花。中间插入一段诙谐曲,男高音扮演的罗密欧与友人打趣,节奏轻快而有趣,展现了五光十色的乐器音色。第一部分结束,听众便可大致领略这部作品的写作思路。柏辽兹的戏剧交响曲内容之丰富,从线到点地交代剧情中的场景与角色,而许忠执棒的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及合唱团也带领着听众进入故事中。

若说第一部分还是开场前的铺垫,那么从第二乐章开始,音乐的陈述方式开始慢慢转变。连缀的几个具有标签的音乐主题,指引听众跟随罗密欧的视角进入凯普莱特家的舞会,整个乐章描绘了罗朱舞会钟情的片段。起初由小提琴奏出一条沉思的乐句,双簧管和单簧管交相呼应,随后主题进入C大调,象征着希望和光芒。音乐会当晚,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的乐手有条不紊地铺陈这个象征爱情的音乐主题,双簧管奏出象征罗密欧的主题动机,随后很快被舞会的旋律替代,其间罗密欧主题在管乐声部若隐若现地响起,如同人群中主人公们时刻缠绕的目光。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管乐声部的演绎十分精彩,尤其是双簧管声部,在音色的游走间描摹了一位健朗而快活的罗密欧形象。

第三乐章“爱情场面”是整部作品的中心。因该主题之美妙,在作品写作20年之后,柏辽兹还将之视为创作中自己最喜爱的部分。指挥许忠此刻对这个片段的诠释也足够松弛,但见他轻轻示意中提琴声部进入,低音提琴奏出规律的音型,如同搏动的炙热心跳,由此描摹主人公之间青涩而热烈的情感。“阳台夜话”是全剧的高潮,许忠赋予乐手很大的诠释空间,主题在声部间层层递进,云淡风轻地细细铺陈这一场景。柏辽兹在创作中擅长侧写人物角色,在第三乐章一开始,参加舞会的小伙子鱼贯而出,似乎还在回味凯普斯特家舞会的美好。柏辽兹用一段合唱来描摹这一场景,轻盈的音符和赞美的语调携着弦乐伴奏,将舞会后的余味描摹得入木三分。值得一提的是,柏辽兹在配器中赋予中提琴很强的存在感:在他的另一部作品《哈尔罗德在意大利》的第二乐章,中提琴在“唱晚祷歌香客行列”中扮演主角哈尔罗德;在《罗朱》的这个乐章中则用中提琴和法国号展现朱丽叶的爱情独白。演出当晚,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弦乐声部的演绎可圈可点。特邀法国巴黎管弦乐团大提琴首席Eric Picard引领着主题渐渐进入,速度布局合理而有效,在音乐每次转调时与管乐配合得相得益彰,随着音乐主题的进行和发展,炙热的情感随之在音乐厅上空跃升翻腾。

如此不俗的诠释效果在第四乐章一览无余,这个部分类似传统奏鸣交响套曲中的谐谑曲乐章,由两个主题构成,色调丰富,语汇轻盈,许忠指挥带领弦乐组一路翻腾,在点状及线条并置的音响效果中串联起听众对“麦布女王”这位精灵仙子的想象。

第五乐章,柏辽兹省略了原著中“决斗”和“求助神父”等剧情,直接进入朱丽叶葬礼的画面。开始是女声合唱,诉尽对少女朱丽叶的哀思。穿插其间的是一个单音的节奏型,从合唱到管弦乐队,如同罗密欧失魂落魄的脚步。合唱语毕后,弦乐层层渐近地铺陈主题的哀思,许忠对这个段落的诠释犹如神来之笔,小提琴于高声部反复单音,中提琴轻颤着附和,最后以极轻的力度完成了全曲情感浓度最高的片段。

第六乐章可视为前者的补充,圆号演奏的音型象征罗密欧殉情,长笛奏出的下行滑音则意味着朱丽叶的苏醒,乐团的演绎调和了不同音色的强度,让听众能够清晰地跟着音色勾画“罗朱”的死亡悲剧。

终曲是整部作品分量最大的乐章,柏辽兹运用了歌剧的构思书写原著场景。两大家族对峙,神父是作用其间的调停人,作曲家在作品首演时还安排了一支额外的小合唱队扮演仲裁法庭,由此形成一个大型的判决场景。音乐会当晚,上海歌剧院合唱团张力十足地诠释了两大家族从惊讶、愤怒到和解的过程。音乐伊始,管乐奏出号角般的节奏,凯普莱特与蒙太古两大家族登场,声部穿插对位,各自呼唤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姓名,如同夜晚挑灯夜巡的军队。定音鼓一声轰鸣后,两大家族意识主人公已香消玉殒,音型节奏放慢,语气减缓。劳伦斯神父将这段隐秘的爱情公之于众。两大家族血海深仇,为这段禁忌之恋愤怒不已,合唱团用较为紧凑的气口处理大段家族争吵的画面,弦乐以级进下行的音型描绘不可开交的场景。

为更好地贴合法语发音,合唱团曾进行了为期两年的打磨。上海歌剧院院院长、指挥家、钢琴家许忠曾就读于巴黎高等音乐学院,因此法语是他最为熟悉的语言之一,而他的指挥演绎无疑更是作品的品质保障。此刻,许忠如同一位歌剧导演,在舞台上牢牢牵住乐队的速度,细细铺陈半音下行的音型,以便合唱团活灵活现地再现家族间的口角之争,演绎精彩纷呈,听众“目”不暇接。指挥对场景的把控能力尽数体现,可见其个人的艺术造诣及品格对乐团整体效果的影响。随后神父多番劝说,孜孜不倦地调和矛盾,将“罗朱”归因为世仇的牺牲品。男低音余杨演绎的劳伦斯神父音色饱满,语气坚定有力,令人信服。两大家族态度松动,最终向上帝起誓,放下世仇,化干戈为玉帛。

许忠指挥的《罗朱》书写了更为动人的主题,让听众得见柏辽兹笔下动人心弦的旋律。曲毕,现场观众报以热烈掌声,久久不绝,指挥许忠四次返场谢幕也抵挡不住听众的热情。《罗朱》之所以成为文学历史上经久不衰的题材,正是因为主题用纯挚的情谊透视并化解了傲慢的偏见和不可逾越的深仇,蕴含着人类对美好的期许与渴望,它远远超出情感层面的意涵,成为追求自由与和平的永恒颂歌。正如朱生豪先生翻译的罗密欧独白:“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的怨恨!无中生有的一切! 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否定的存在!爱正是这样的东西!”音乐会当天正值复活节,“罗朱”作为象征着爱的精神符号在许忠的演绎中得以重生,在矛盾和冲突频发的当下,把这枚爱的玉帛献给听众,献给世界!

(张婕怡,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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