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粤方言副词后置结构研究

【摘要】语序在现代汉语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广东粤方言与普通话的副词位置有很大的区别，前者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古代汉语语序，在语言表达方面独具特点。从语义学、语言类型学等角度分析广东粤方言副词后置结构，粤方言后置副词的演变方向主要有两个：与前置副词构成框式结构、趋于虚化，并运用语用学的理论分析粤方言副词后置的语用特色。

【关键词】粤方言；副词后置；语序

【中图分类号】H17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0-011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0.037

广东省内的方言主要有三种：粤方言、客家方言和闽方言。粤方言即粤语，也叫“白话”，主要分布在两广地区、香港及澳门等。本文讨论的是粤海片区的方言，以广州话为代表，在粤方言中有很大的代表性和影响力。粤海片区是粤方言中使用人口最多、通行范围最广的一个片区，主要分布在广东省珠江三角洲、粤中、粤西南和部分粤北地区[1]。

一、粤方言副词后置现象

粤方言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不同于现代汉语的语言特点，其中副词后置的现象比较特殊。与普通话相比，广东粤方言中副词后置现象较普遍，随着推普工作的逐渐深入，广东粤方言副词的后置式往前置式发展，这种现象在年轻一代的言语交流中较常见。黄伯荣在《现代汉语》指出：副词属于实词，限制修饰动词和形容词性词语，表示程度、范围、时间等意义[2]。

（一）先后义的时间副词后置

在广东粤方言中，表动作先后顺序的时间副词有“先”“至”。例如（括号内为普通话）：

1.先。

（1）你行先。（你先走。）

（2）七点几啦，饮茶先。（七点多了，先喝茶。）

“先”在肯定句中置于动词后表事件发生的顺序，表达让对方先做某事的意愿。

2．至。

（3）你咪走至，等我食完饭啦。（你先别走，等我吃完饭啊。）

（4）你唔使行得咁快至啦！（你先不要走那么快啊！）

“至”对应普通话的“先”，通常用于否定句，意在劝阻对方先不要做某事。

（二）程度义的程度副词后置

粤方言后置程度副词有“咁滞”“得滞”“过头”“极” “晒”。

1.咁滞。在意义上，“咁滞”对应普通话的“几乎”，中间不能插入其他词。表示接近某种状态或程度，在语法关系上，与“咁滞”共现的可以是谓语部分，也可以是主语部分。如下面的例子：

（5）佢饮醉咁滞。（他几乎/快喝醉了。）

（6）佢食咗三碗饭咁滞。（他吃了差不多/快三碗饭了。）

（7）佢饮到醉咁滞。（他喝得差不多/快要醉了。）

（8）全部学生都识跳舞咁滞。（几乎/差不多所有的学生都会跳舞。）

“咁滞”在（5）中修饰谓语部分，在（6）中修饰谓语内部的宾语，在（7）中修饰谓语内部的补语，在（8）中修饰主语部分。在语义要求上，“咁滞”不能用于表完成意义的句子。

（9）*老板闹咗人咁滞。（老板差不多骂了人了。）

（9）的“咗”对应普通话的“了”，是完成体助词。“咁滞”不可与表示完成意义的词同时出现，因此该句子不成立。

2.得滞。“得滞”表示事物或者事件超出说话者能接受的范围，对应普通话的“太/过于”。在形态方面，“得滞”只限制、修饰形容词，并且形容词前不能有否定词。

（10）个包重得滞。（这/那个包太重了。）

（11）间房扫得干净得滞。（这间房子扫得太干净了。）

（12）*间房扫干净得滞。

（10）“得滞”修饰“重”。（11）“得滞”前是表结果的状态补语形容词，该形容词必须是独立的述语而不可以是述补式短语的一部分。（12）的“干净”是述补式短语“扫干净”的一部分，因此这个句子不成立。

3.过头。“过头”译为“太”，表示事物超出限度，置于形容词后，且形容词前不可加否定词。

（13）头发长过头。（头发太长了。）

在感情色彩上，粤语的“过头”含有否定或不满的意味。（13）不仅指头发很长，还表达了言外之意，即“不必留这么长的头发”。

4.极。“极”在广东粤方言里表最高程度，可修饰形容词和动词，修饰形容词时通常作主语。

（14）好极我都唔买。（再好我也不买。）

“极”前的形容词一般是单音节，“漂亮极”“好看极”等不可作主语，且整个句子必须是否定句。（14）“好极”但是“唔买”，句子前后部分构成转折关系。

“极”修饰动词时，也只用于否定句中：

（15）教极都唔识。（怎么教都不会。）

（15）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表达说话者的不满或者埋怨等。

5.晒。在广东粤方言里，“晒”是个借词，本字为“澌”，习惯写作“晒”。《说文》：“澌，水索也，索，尽也” ①。表示程度加深。

“晒”置于形容词之后对应普通话的“太”。

（16）真系叻晒！（真是太厉害了！）

（17）去晒游水。（全部去游泳了。）

（16）的“晒”在修饰前面部分的同时也承担语气词的作用。（17）的“晒”置于动词后还可表达“全部”之意。如果表达否定意义，要在动词和“晒”中间加否定词“唔”。具体结构为：动词＋唔＋晒。

（18）我食唔晒咁多餸。（我吃不完这么多菜。）

（19）故事系讲唔晒嘎。（故事是讲不完的。）

以上例子中“晒”修饰“食”“讲”。

（三）扩充义的范围副词后置

表扩充义的范围副词有“翻”“添”，对应普通话的“再”“还”，具有“程度深”“重复”“持续”等语义特征。

1．翻。“翻”作后置副词修饰限制形容词或动词，表示在原事物的基础上继续完善。

（20）件衫阔翻两寸就啱啦。（这件衬衫再宽两寸就合适了。）

（20）的“翻”表示“再”，句子具有较重的强调意味。

2.添。“添”表示数量的增加和范围的扩充，相当于普通话的“再”。

（21）呢个袋仲装得两斤米添。（这个袋子可再装两斤米。）

（22）你咁瘦，食啲添啦。（你这么瘦，再吃一点吧。）

“添”可以修饰或强调前面的部分，还能表达强调或惊讶的意义。如（21）强调的是“两斤米”；（22）强调的是“可以再吃”。这些例子的“添”都表达“重复”或“继续”的意思。

二、粤方言后置副词的演变及影响因素

广东粤方言后置副词在发展过程中有部分演变为框式结构，有部分演变为语气词。两种演变方向的影响因素不同，前者是受普通话推广的影响，后者是语言内部因素的推动。

（一）构成框式结构

学者邵敬敏（2008）提出了“框式结构”这一术语，并对其进行界定：“典型的框式结构，指前后有两个不连贯的词语相互照应，相互依存，形成一个框架式结构……”[3]框式结构要符合三个要求：

第一，由不变成分和可变成分组成，具有生成能力。第二，框式结构具有整体性结构意义。第三，框式结构与语境紧密结合，表示特定的语用功能。以上三点是鉴别框式结构的标准，并非每个框式结构都能充分体现这三个特点。粤方言后置副词形成的框式结构是：前置副词……后置副词。

1.先……先。从句法形式看，前置副词和后置副词位于同一个句子的两端。“先……先”构成框式结构，两个“先”都可表时间先后义，译为普通话时，句末“先”不译。

（23）a你先搞掂呢啲先。（你先做好这些事情。）

b你先搞掂呢啲。

c你搞掂呢啲先。

（23a）是普通话和粤方言语序的混合使用，语义上可表催促、强调某人先做某事之意。（23b）是普通话的常用语序，（23c）是粤方言的常见语序。

2.差唔多……咁滞。从语义特征看，“差唔多”和“咁滞”都表“差不多”之意。

（24）我差唔多食咗三碗饭咁滞。（我差不多吃了三碗饭。）

（25）a佢差唔多讲完咁滞。（他差不多讲完了。）

b佢差唔多讲完。

c佢讲完咁滞。

从语用功能看，（24）（25a）的表达都具有感情色彩，置于句末的副词使整个句子具有强调或惊讶的意味。“差唔多”和“咁滞”去掉其一，对句子无影响。如（25b）和（25c），但句子的感情色彩及语气已发生变化。

3.都……晒。“都”和“晒”表“全部”义。从语义特征看，这一框式结构还可表达事物或者人的状态发生变化。

（26）个袋苹果都烂晒。（这/那袋苹果全烂了。）

（27）一天都光晒！（什么事都没有了！/真相大白了！）

“都……晒”一般是单音节词且中间不能有否定词，如（26）的“烂”不能是“腐烂”“变烂”等。（27）是粤方言常用的俗语，通常用来表达度过危机、弄清真相等喜悦之情。

4.仲……添。“仲”对应普通话的“还”。“添”可表达“还”“再”之意，还可以表达语气。

（28）a唔单只冻，仲落雨添。（不仅冷，还下雨呢。）

b唔单只冻，仲落雨。

c唔单只冻，落雨添。

（28a）“仲”和“添”构成框式结构，若去掉其中一个，（28b）则缺少了夸张或惊讶的语气，（28c）不成立。“添”要与“仲”同时出现，构成整体性的结构意义，才能表达特定的语气。

5.再……添。“再……添”与“仲……添”的差别在于后者多用于陈述或强调事实，前者多用于劝某人继续做某事。

（29）a你再饮杯添。（你再喝一杯。）

b你再饮杯。

c你饮杯添。

b句与c句都能够成立，且整体的结构意义相同，但句子的语用功能发生变化。相比之下，（29a）句子的语气比较委婉，（29b）和（29c）则比较生硬。（29a）的框式结构表达劝说的意思，起到强调的作用。

（二）后置副词虚化为语气词

基于前人对粤方言后置副词的结构意义和句法功能的分析，可知粤方言的部分后置副词有向语气词演变的趋势。

1.先。“先”前面可以是形容词和名词，置于句末作语气词，表达质疑或反问，以加强句子语气。

（30）你系唔系想反悔先？（你到底是不是想反悔？）

（31）边个最犀利先？（到底谁最厉害？）

（32）你食饭未先？（你到底吃饭没有？）

（33）你饮咖啡定系茶先？（你到底喝咖啡还是茶？）

“先”作为疑问句的语气词，对疑问句的类型有要求。允许“先”进入疑问句的句型只有选择问句、特指问句和反复问句。选择问句如（33），特指问句如（31），反复问句如（30）和（32）。

在研究中发现“先”已虚化为话语标记，例如“系咪先？”通常用来询问对方是否同意，在得到对方同意后才会说下去。现已发展为不管对方是否同意，都可以继续说。类似的句子还有：“等阵先”（先等一等）、“系咁先”（先这样吧），“先”已扩展为转换话题的标记。

2.晒。“晒”在句末可充当语气词，以加强句子语气，对应普通话的“了”。“唔该晒”可理解为“非常感谢”或“谢谢了”。类似句子有：

（34）麻烦晒！（麻烦了！）

（35）辛苦晒！（辛苦了！）

以上例子表达慰问或者抱歉之意。

3.添。詹伯慧（1958）认为粤方言中的“添”可作后置副词，也可作语气词[4]。

（36）畀多一蚊添！（再给一块钱！）

（37）我仲以为你唔知道添。（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36）“多”表达数量增加之意，充当语气词的“添”使整个句子语气发生变化。（37）“添”增强了惊讶的语气，置于句末的“先”“晒”“添”兼负后置副词和语气词的功能，扩大了语气词的行列。在粤方言发展过程可能会出现更多实词虚化为语气词的现象。

（三）粤方言后置副词演变的影响因素

普通话与方言的影响是相互的。粤方言框式结构糅合了普通话和粤方言的语序类型。普通话对方言起到示范作用并引导方言发展，因此粤方言后置副词的发展方向可能会向普通话靠拢，从后置式到框式，可能会继续演变为前置式，但这种演变过程是缓慢的。粤方言后置副词演变为语气词主要受内部句法结构影响：

词类的兼用。后置副词与句末语气词位置相同，副词兼负语气词的功能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在粤方言中，词类兼用引起实词虚化的现象比较常见，如动词兼用助动词、名词兼用量词等。可见粤方言后置副词演变为语气词是语言发展的必然结果。

为了扩大语法成分。粤方言后置副词向语气词演变是扩大语法成分的一种手段。粤方言部分后置副词虚化的现象增强了词语的表现能力，既可作为后置副词修饰前面部分，又可作为句末语气词修饰整个句子。

三、粤语后置副词的语用特色

粤方言副词后置结构具有明显的语用特色，主要有两方面：突出焦点信息，表达感情色彩。

（一）凸显焦点信息

粤方言副词后置的语序是其表达语法的重要手段，能够突显句子焦点，粤方言副词后置结构强调的是后置副词前的内容。副词的框式结构更能突出信息焦点。

（38）我食咗三碗饭咁滞。（我差不多吃了三碗饭。）

（39）唔单只冻，仲落雨添。（不仅冷，还下雨呢。）

（38）强调“食咗三碗饭”；（39）强调“落雨”，能让对方找到信息的重点。

（二）情感表达功能

框式结构常用来表达某种感情色彩或特定语气。粤方言副词后置结构能反映人们对客观事物的主观评价和感情态度，具有较强的个人主观性。

（40）a今日仲落雨添。（今天还下雨呢。）

b今日落雨添。

c今日仲落雨。

（40a）句用框式结构强调了“落雨”的事实，可表达惊讶、兴奋或埋怨的语气。在向对方传递该信息的过程中带有强烈的个人主观性。而（40b）是以叙述的口吻直接陈述“落雨”的事实。（40b）强调语气比（40a）弱，比（40c）强。

四、结语

本文通过分析广东粤方言的副词后置现象，归纳了先后义时间副词、程度义程度副词和扩充义范围副词。粤方言后置副词主要有两个演变方向：构成框式结构、虚化为语气词。从普通话对方言的影响和语言内部语法的发展来研究演变的原因。最后分析粤方言后置副词的语用特色，对广东粤方言后置副词结构的具体发展状况及功能演变等还需做进一步的分析和探讨。

注释：

①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2年版。

参考文献：

[1]詹伯慧.广东粤方言概要[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5.

[2]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增订五版）（下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

[3]邵敬敏.汉语框式结构说略[J].中国语文，2011，（03）： 218-227+287.

[4]詹伯慧.粵方言中的虚词“亲住翻埋添”[J].中国语文，1958，（3）.

作者简介：

何柳燕，女，汉族，广东化州人，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202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